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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大黑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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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在建德縣縣界一處古渡頭,方應物等十幾位地方代表跟隨著朱知府站在岸邊,等候商相公的座船。

一直到天色過午,才見到去前面打探消息的雜役騎馬飛奔而來,高呼道:“到了到了,船已經在五裏外了!”

登時眾人抖擻精神,整頓衣冠,在岸邊整整齊齊排列好。

商閣老這次回鄉,可謂輕車簡從,只有三艘大船和四五艘護送小船。當他出現在船頭上時,方應物終於見到了這位傳奇人物是什麽模樣。

只見得這位老大人,個頭略高,鼻梁高挺,胡須大半已經白掉。雙目神光十分溫和,眉宇中彌漫著松快歡欣的感覺。

他身穿深青色袍子,頭戴一頂儒巾,望之很是簡素。此外手持一根古木手杖,步履之間悠閑自如。

方應物看了後感慨道,這還真是退休老幹部的範兒。確實如同某些史料分析的,商相公晚年在閣日久,心裏對繁重政務產生了厭倦,而功成名就辭職後,心態十分放松愉悅。

眼見文壇魁首、三元首輔駕到現身,朱知府代表嚴州府府衙拜見過後,眾人尤其是前來迎接的士子們,爭先恐後地擠上前去,一一向商閣老見禮。

方應物靜靜地等在後面,等別人都完了事並只剩他自己,才不緊不慢地上前揖拜道:“淳安童生方應物,見過閣老。”

這個自稱引起了商輅註意,他有些疑惑,這個場面怎會請十五六歲的小童生出席?不由得多看了方應物幾眼。

朱知府連忙在一旁解釋道:“此乃今科方解元之子也。”

商輅恍然笑道:“吾鄉科名後續有人,幸哉!”

渡頭位於一處古鎮,鎮上有個大戶張鄉紳,家裏也是出過官員的。此次要招待商相公,府衙就借用了他家一處園林宅院。

宴席設在正堂大廳上,但這席位很有講究,主賓當然是商閣老,主陪則是朱知府和此間主人張鄉紳,左右手一邊一個。

再往下兩排席位,一排是耆宿,一排是士子。耆宿那邊很好安排位置,按著年紀排序就是。

但士子這邊就很難排了,常言道文無第一,你懂的。而且所有人都想去坐最靠近主賓、主陪的那個位置,也就是次陪席位。

因為此席位距離商閣老、朱知府最近,有機會參與更加親密的席間小範圍談話!這可是夢寐以求的機會,誰不想去坐?

一時間眾人口中彼此謙讓,但目光卻都偷覷次陪座位,恨不能舍下一張老臉皮,直接沖上去占住。

張鄉紳作為主人,見狀便道:“宴席還早,不急於一時,不如諸君獻詩詞助興,最佳者坐次席以為褒獎!”

方應物可不耐煩等別人一個一個念,那些史上無名的路人甲乙丙丁就省省罷!當先吟誦出一首絕句:“綠蓑煙雨溪邊客,白發文章閣下臣;生在太平天子世,且將空手掌絲綸。”

不過剛一出口,引發了廳間眾人陣陣竊笑聲。因為這首詩不但用詞平平,而且意思支離破碎、半通不通,前兩句還是處境對比,後兩句就差得沒邊了。

所謂絲綸,釣魚的絲繩也。“生在太平天子世,且將空手掌絲綸”這句,放在商相公憤而致仕的背景下,難道是嘲笑他只配去釣魚麽?

亦有不少人心裏想道,還虧得是解元家公子,一路上姿態清高,少有理人,結果連最起碼的詩詞格調都不懂。

這樣的水準,也敢第一個出來現醜,真是坐井觀天之輩!

方應物泰然自若,不動聲色地瞥了眾人一眼,等笑聲漸漸地小了時,仿佛自言自語道:“笑者不通五經乎?豈不聞《禮記》雲:王言如絲,其出如綸。”

王言如絲,其出如綸?眾人漸漸醒悟,紛紛想起了這個典故!

根據此典,絲綸也可指帝王言論,商相公以首輔之尊輔佐天子,規諫帝王言行,可不就是“掌絲綸”麽!

想到這個典故,整首詩一下子變了味道,好似醜小鴨一瞬間變成了白天鵝一般。

越細品越有意思,綠蓑煙雨溪邊客可以去掌絲綸,白發文章閣下臣也可以掌絲綸。一詞雙關,一句雙面,同時滲出兩種意境,很是回味悠長。

再往深裏想一層,特別是放在如今這個狀態的商相公身上,更是精妙不可言!還帶有淡淡的諷刺意味。

“太平天子世”讓“白發文章閣下臣”去釣魚……這裏邊的諷喻不可言傳,只能意會啊。

短短四句,用詞還是平平無奇,但卻有重重深意,好像“橫看成嶺側成峰”的效果。只能說文字之妙、在乎各心了。

商輅在心裏默念了幾遍“且將空手掌絲綸”,嘆道:“老夫有生以來,只會讀書,不曾學釣魚。但有小友這首詩,少不得要去吾鄉溪邊學學當釣叟了!”

商閣老都說出了這般話,眾人也不得不服氣,一時都無話可說,來之前打下的腹稿全部憋在了肚子裏,如果這時候拿出來那真成獻醜了。這方應物不愧出自解元之家,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才華!

方應物一首絕句技壓全場,他毫不在意,只對商閣老拱了拱手。

商輅看了看廳裏眾人神情,便指著次陪座位,對著方應物道:“同鄉小友坐!”

商閣老人情練達,說方應物“同鄉小友”,也算是顧及到了別人面子。

至少表面上因為方應物是同縣鄉親,關系比別人親近一層才叫他入了次陪座,並非是說他比別人強。

其他士子滿懷艷羨地望而興嘆,這解元家公子一路上寡言少語、並不突出,但此時可謂一路不鳴、一鳴驚人,真乃黑馬也。

方應物掃視一圈,面含微笑,怡然自得地入了席,直接坐在朱知府下首的次陪位置上,然後才隨意對周圍點點頭。

他這理所當然的做派又引起了眾人不爽,即便是獲勝者,起碼要謙遜幾句才好。這般公然得意洋洋終究落了下乘,不是君子之道。

不爽歸不爽,但也沒奈何。其他的席位就沒什麽好爭了,便都陸陸續續入了座。

方應物哪裏顧得上路人們的想法,他坦然自若當然有他的道理。

趁著別人入席功夫,方應物假意側頭對朱知府道:“治下愚生坐於此位,也是鬥膽效仿本鄉先賢。”

有什麽先賢能教你搶座位?聽到這句話的人,心裏都犯嘀咕。

方應物便講道:“在下聽過一個故事,在京城中,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獨自微服出游,恰好遇到好友家因為喜事做席面。此時首席位置尚還空缺無人,有幾位先生彼此謙讓,而這老人卻一言不發直接坐上首席。別人見狀不滿,見此老者衣裝簡素,不過一深青色袍子而已,並不似達官貴人,便出言諷刺道:你這老人家,這輩子坐過首席位置麽?這老人伸出手指頭數道:吾此生數十年來,大約只坐過五次首席。第一次坐首席,是成親後頭次去岳父家喝酒,作為女婿上了首席。幾位先生大笑之,皆以為這老人沒見過什麽世面……”

說到這裏,方應物有意停了一下,廳裏眾人都不明白方應物想表達什麽,難道就是想說幾個讀書人嘲笑沒見過世面的老頭子麽?

方應物繼續講道:“當時等眾人笑完,然而那老人卻還在說:第二次坐首席,乃是中了本省解元後,在鹿鳴宴上坐了首席位置。第三次坐首席,乃是中了會元後,在恩榮宴上坐了首席位置。第四次坐首席,乃是中了狀元後,在瓊林宴上坐了首席位置。第五次坐首席,乃是新年時天子大宴群臣,老夫忝為領班大臣,在奉天殿上坐了首席位置。所以數來數去,老夫此生只坐過這五次首席,有點少啊!這老人一說完,那幾位先生臉色大變,齊齊拜伏在地,不敢再有絲毫冒犯!”

大廳裏眾人聽完後,一起哈哈大笑,目光齊刷刷地看向商閣老。

雖然方應物講述這個故事,從頭到尾沒有點出老者名字,但誰都聽得出來,這故事主角分明就是商閣老!

中解元、會元、狀元,坐了三個首席的天下三元,還能坐在領班大臣首席位置的,獨此一人。

這故事實在很有趣,短短幾段話,將商閣老三元加首輔的一生榮耀嵌進去,而且還是極度扮豬吃老虎的裝逼段子,自古以來就是人民群眾最喜聞樂見的。

方應物總結性地嘆道:“所以今日小子鬥膽,功業上有天地之差,實在無法可比,但言行上卻要效仿先賢了。”

商輅一開始沒在意,誰知聽著聽著,到最後自己成了故事主角,而且還是扮豬吃老虎裝逼爽到了極點的主角,要說代入感,誰能比他更有真實的代入感?

他很是楞了片刻。幾十年宦海浮沈、修心養性練出的鎮靜功夫,在這個故事面前徹底崩潰了,完全壓不住心頭泛起的得意感和爽快感。

最終商閣老實在忍不住出口笑罵,“小子胡扯!老夫怎會如此言行無狀!是誰如此胡亂編排!”

方應物連忙離席謝罪道:“在下年紀小、讀書少,好聽傳言故事,多有不當之處,謝過閣老指正。”

商閣老揮揮手:“看在同鄉面子上饒你一遭,暫且回席,得了空子再教訓你!”

朱知府側目視之,這方應物奇峰突起,搶盡風頭,很不可小看!

他抓住了商相公衣錦還鄉後心態很放松、不會擺架子這個機會,以晚輩小鄉親身份,輕易就擊破了商相公的心防!

他那個故事講的,比直接逢迎拍馬高千百倍!如果商相公真能“回頭得了空”教訓他,那就是他的福氣!

朱知府暗暗慶幸,幸虧這方應物年紀小,沒有做官經世,也就只能在席間吟詩作詞、插科打諢而已,不然只怕要連他這知府的風頭都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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