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丫頭的表情，還是那麽幸福，她的眼神，還是那麽溫柔，她一點也不悲傷，一點也不覺得痛苦：“一年後，我生下了我們的寶寶，叫做宸宸，好不好聽？”

“好聽，很好聽的名字。”五六的聲音有著濃濃的鼻音。眼淚，還是不聽話地滑落。

“然後，他做了手術。你知道嗎，將一個二十歲的男子，鋸短四肢，磨小臉骨，硬是人工改造成一個長相奇異的小孩子，是一件多麽痛苦的事情嗎？”橙丫頭的手，在顫抖，她的心，痛的快要死掉了。可是，她沒有落淚，她答應過老公，她會堅強。

“嘔，”五六忍不住幹嘔起來，卻還是什麽也吐不出來。

“從那以後，我老公，就成了我的小主人。”橙丫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仰起頭，不讓淚水落下來，她答應過她老公，要堅強。

橙丫頭將自己團成一個團，仿佛這樣能夠給自己溫暖：“你知道嗎，每個月都要進行一次鋸骨磨臉，是一件多麽痛苦的事情嗎？”是啊，機器人要隔幾年，攢夠無償勞動，才能夠選擇換一個大一點的身體的。而人類，是能夠自然生長的。

“所以，整顆機器人星球都知道，獨道府家的小公子，獨道流，是個病孩子，每個月都要病一段時間。”橙丫頭將自己抱的更緊了，她的靈魂都在顫抖，她為自己的老公而心疼，為自己的老公而驕傲。

“然後，每過個四五年，還要做一次手術，將四肢拉長、將臉型加寬。你知道嗎，他現在的模樣，是一個月一次的手術的結果啊。即使現在，他也依然需要每個月動手術啊。”

五六對於那個男子，心生佩服：這需要多大的勇氣與毅力，才能選擇接手、才能堅持？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堅強，看到了他的勇氣，看到了他的毅力。可是，有誰看到，他面對鏡子時痛苦的表情，聽到他夜裏忍不住的痛苦的呻吟，明白他看到孩子時明明很愛卻假裝陌生的痛苦？”橙丫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告訴自己，要堅強，“或許，大家都知道，卻選擇了沈默。”

五六多麽想要將橙丫頭抱進懷裏，好好安慰。可是，他安慰的話，根本就說不出口，太蒼白，太無力。

橙丫頭望著五六，那麽用力，卻眼神那麽平靜：“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恨第五廣發，為什麽要選擇我老公？為什麽，破壞我得之不易的幸福？”

橙丫頭站起來，她明明比五六矮，明明需要仰頭才能望向五六問話：“為什麽？為什麽是我老公？為什麽是我的家？為什麽？”

可是，五六卻感覺橙丫頭比自己還要高，高那麽許多，氣勢那麽強大，強大到自己的身子仿佛萎縮了起來。

他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所以，他沈默。

橙丫頭也根本就沒有指望他能夠回答，她只是壓抑的太久了，她只需要發洩一下。

兩個人靜靜地站在那裏，誰也沒有說話。

天亮了，一道帶著微紅的白光，撕破了濃重的黑色。然後，白色的光芒占據的地方越來越多，黑暗所能籠罩的地方越來越少。很快，陽光照在了五六和橙丫頭身上，那麽溫暖，消散了他們一夜的寒冷，充滿了希望。

“天亮了，我們回去吧。我，困了。”橙丫頭跺跺有些麻木的腿腳，轉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我能做什麽？”眼看著橙丫頭進了房間，就要關門，五六沖著她大聲問道。

“提升自己的能力和社會地位吧。現在的你，還是什麽忙也幫不了。”說完，橙丫頭兩手輕輕關上了門，再也沒有一點聲音。

個人價值？自我追求？存在感？

想到這些困擾了自己幾年的話題，五六忍不住紅了臉：別人為了人類的自由，連自我與家庭都犧牲了，自己還在想著這些不著調的問題？

也直到這次談話，五六才算是真正認清了自己的危機：機器人對於地球人類，是格殺勿論的仇恨，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毫不留情。

自己一直在橙丫頭與獨道流的羽翼之下，生活的太隨心、太恣意了，從來沒有行駛過自己的職責。

自己還有太多困惑了，可是，橙丫頭今天顯然已經沒有心情與自己慢慢說了。等明天吧，等了這麽多年，也不差一天了。

五六也轉身，回到了產房，他想呆子了，想看看她好不好，想聽聽她的聲音，想要感受到她的溫暖。

推開門，五六聽到了歡聲笑語：有逗弄孩子的聲音，有孩子的哭聲，有孩子的笑聲。

五六，突然真實地感受到了生活之所在，他不再活在自己虛無縹緲的精神世界裏面了。

老阿婆也在，她抱著一個孩子，笑得欣慰：這孩子，就是人類的希望啊。

丁香花也在，她也抱著孩子笑得開懷。可是，五六卻總感覺她的眼神，散發著不確定的陰冷的感覺。五六突然對這位高貴優雅的丁香花感到恐懼，他匆匆從丁香花手裏接過孩子，弄得丁香花楞楞地都忘了收回手。而說來也怪，剛剛還哭得不行的孩子，到了爸爸懷裏，立馬安靜了下來，大大的眼睛咕嚕嚕地盯著五六，很是可愛，相當討喜。

五六也是第一次抱孩子，孩子實在是太小了，還沒有他小手臂長，瘦瘦的，看起來軟軟的，還脆弱的感覺，比瓷器還要易碎。畢竟是四胞胎，孩子根本就不可能大。

可是，就是這麽個小鬼，卻讓五六的心，泛起了溫柔寵愛的念頭，恨不得將全天下送到這四個孩子手裏。

五六親親孩子的額頭，小聲、溫柔、卻又堅定地說：“寶貝，爸爸愛你。”

孩子突然笑了，可能是爸爸的細細密密的小胡須，紮得他癢癢的，以為爸爸在跟他鬧著玩呢，笑得咯咯的，引得其他幾個孩子，也跟著笑得咯咯的，連正在吃奶的那個，也笑了起來。一下子，整間屋子的人，都笑得開懷。

呆子有些不滿地開口了：“孩子在吃奶呢，別嗆著。”她側躺著，孩子放在她邊上，她一只手撐著頭，另一只手輕輕拍拍孩子，哄著孩子吃奶。她現在渾身不再那麽冰冷，不再如機器人一般地冷漠，渾身上下充滿了母性的溫柔。

五六抱著孩子走到她旁邊，坐下，突然親了她的額頭，聲音溫柔：“你真美。”

呆子羞紅了臉：“這麽多人呢。”五六突然的親密動作，讓呆子的心跳加快，孩子有點不滿地哼了幾聲。呆子慌忙拍拍孩子，平覆自己的心情。

這也難怪，他們除了住一起後頭幾天的親密，就再也沒有親密過。五六每天都喝的醉醺醺的，呆子每天又那麽忙碌，根本就沒有多少接觸。

“相信我，我一定會讓你和孩子們幸福。”五六的眼神，充滿了對呆子的憐惜還有對孩子的疼愛。

或許，這是五六對呆子的第一個甜言蜜語，第一個承諾吧。

呆子羞紅了臉，點點頭，卻實在是羞得說不出話。周圍人起哄的喝彩聲，羞得呆子差點將頭埋進被子裏。

五六也笑了，笑容溫柔。可是，他的心，卻起伏不定：這間屋子裏的人，有幾個自己人？這間屋子裏的人，有多少是恨不得殺了自己和呆子母子的？

五六的心，沈得越來越深。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很不樂觀。

老阿婆是橙丫頭找來的，一定是可信之人。

那圍著老阿婆正逗著孩子的葉子和迎春花呢？她們平日裏頭都那麽老實厚道，是好人。可是，她們是機器人還是人類呢？

五六覺得葉子應該是機器人，他覺得迎春花應該是人類。可是，如果葉子是機器人，那她老公諾達呢？也是機器人嗎？迎春花一直本本分分地做事，甚至於還因為被排擠，被打成初級丫鬟。她，應該是人類吧。可是，五六不敢確定。至於葉子，雖然老實，但是，她還是比較兇一點的，估計老實不過是假象，她應該是機器人。

那麽苦竹呢？那個整天忙著化妝打扮的丫頭，是人還是機器人呢？雖然五六在蘭苑住了十年之久，可是，他跟苦竹真的是沒有什麽接觸。所以，他還真的無法判斷，苦竹是人類還是機器人。

那麽，夏蟬呢？那個膽子跟只老鼠一樣大的丫頭，是人類還是機器人呢？是人類吧？只有人類，才會在這樣一顆星球，活成一只老鼠樣吧？

原本熟悉的人，在五六眼中，充滿了陌生感。原本讓他感覺像家人一般的人，如今卻仿佛都是戴著面具的存在，讓人恐懼。

五六突然發現，自己除了呆子和幾個孩子，誰都不能信任了。

他真的好希望橙丫頭趕緊過來，告訴自己，誰可以信任，誰又不能信任。

五六如同一只驚弓之鳥，充滿警惕。

他將懷裏的孩子放在呆子身後，然後又沖到其他兩個抱著孩子的老阿婆和一個醫護人員手中，面目兇狠地將孩子搶了過來，都放到了呆子身後，然後一臉無表情地下了逐客令：“我跟我老婆有話說，請你們出去。”

原本歡樂的氣氛，被五六弄得一團糟，每個人都面帶困惑，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事。

五六連推帶攘地，將所有人趕出了房間，才算是松了一口氣。只顧著趕人的五六，沒有看到苦竹眼中一閃即逝的若有所思，也沒有看到一向憨厚老實的迎春花眼中快速消逝的寒光。

“你怎麽了？”呆子有點不高興，大家都挺高興的，被五六這樣子一攪和，弄得亂七八糟，肯定遭人怨。

可是，呆子不知道五六心中的恐懼：呆子，尤其是四個孩子，現在是五六在這個世界上最為在意的存在。想到他們正處於危險中，五六就恨不得將他們全部藏起來，誰也找不到才好。

“沒什麽，我怕她們打擾你休息。”五六籲了一口氣，他渾身濕透了，在這間特別調溫的房間裏、在這間舒爽溫度的房間裏，竟然還是渾身濕透了。

呆子覺得五六怪怪的，但是，她沒有理睬，她現在全部的身心，都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孩子就是她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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