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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起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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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去了又來,剪燭花,沒有發現雲蕙衣裳不端正。雲蕙也懶得說了。

她那懨懨的樣子,跟蝶笑花,其實是有點像的。畢竟她當過蝶笑花的徒弟,考核通過了,才被送進京。

蝶笑花有時候自己都覺得自己像是腐爛的水果,接觸過哪裏,就在哪裏留下自己的氣息。世上多的是逐臭之夫。人們讚美他的氣息。但他自己,實際上恨惡著自己。

他睜開了眼睛,看了看林代的臉,又閉上了眼睫。

他閉上眼睫的姿勢,像一聲嘆息。

林代托著頭:幹什麽呢這是?他落難了,巴巴的跑過來救他。他救回來了,兩人又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終於蝶笑花問:“怎麽找到我的?”

林代道:“我也不知道怎麽找到的。”

只是在東濱忽然心緒不寧,無論如何都覺得要跑過來一次。怕萬一不過來的話,一輩子要後悔呢?

跑在沙漠裏,她覺得自己看見了他。見到他要放棄自己生命,拿最後一點水來洗臉。那時她真想罵:“沒人的時候你也像在作戲?!”出得口來只是一聲命令,呵斥他不準放棄。

最後她還真是憑著這虛無縹緲的第六感,找著了他。證明什麽?老天不讓他死嗎?

真有老天的話,老天又是什麽呢?戎人的神和天堂?西戎再西的那些神明們?大陵自己的諸位神仙麽?還是把林代趕到這個世界的癡情司、以及那些聖父聖母們嗎?

人類卑微得如同地上的螻蟻,也知道上頭有大手可以播弄他們的命運,生死都只在覆掌間。不是不想敬畏的。可惜上頭手太多了。手們自己都在爭競,螻蟻們知道什麽呢?手們真要跟螻蟻們解釋,螻蟻們都未必能明白的。何況很多時候手都顧不上跟螻蟻解釋呢?

蝶笑花都已經不想去研究自己生還的意義了。他太累了。

說話也累。連呼吸都累。就這麽躺著呢?又太過無聊。無聊比其他的狀態還要更累人。日子過到這種程度。簡直慚愧,叫人恨不能爬回沙漠再死一次。

他爬是爬不了那麽遠,但是喉嚨罷工,飯水懶進喉。

林代也沒有勉強他,但坐在他身邊,自顧自道:“這段時間我睡不好。”

蝶笑花聽著。

不知她信不信,他總喜歡聽她說話。只有她說話。有時候能夠救他幸免於無聊。並且不至於生出對人類這個種群的深深厭惡與絕望來。

林代道:“總夢見有人在埋怨我。”

“那真是群貪得無厭的人。”蝶笑花立刻回答。

在他心目中她已經足夠好了。誰如果指望她做到更多,全都屬於貪心鬼。

林代笑了:“其實他們也不一定在埋怨我,只是在埋怨他們自己的命。奇怪的是。我在夢裏好像知道有另外一個人也曾經到這個世界。她做的事,比我多得多、好得多,也挽救了更多人。所以人們在這個世界沒有獲救,似乎我要負起責任。”

“誰叫他們不自救。”蝶笑花回答。

“是啊。”林代愉快的拍了拍他的手。

蝶笑花垂眼看了看她的手:“這個愉快是從哪裏來的?”

真好。她叫他又有了詢問的興趣。

先是肯說話,之後也會肯喝水、肯吃好東西。也會抱怨床不夠軟、窗外的氣候怎麽如此惱人。有了詢問和抱怨的力氣,人就不會往回退到死蔭裏。所謂生趣。人要有生趣,就要有本事欣賞爬著虱子的華袍、蟲蛀了的花、攙著沙子的米飯。看得太清傷得太倦的人是沒興趣繼續這種淒愴旅途的。

林代道:“真高興你跟我一樣殘酷。”她雙眸彎彎,“你說是不是我們以前也過得太苦了。沒有人來救我們。所以我們也不高興去救別人?”

蝶笑花點頭:“有時候也不妨順便救一下的,只要那個人還算值得救。”

林代道:“真高興你順便救了我兩下。”

蝶笑花眼睫又垂下去,承認:“可惜我還不了給你。”

他只是順便。林代卻是專門去救他。

他救林代時。也只是給林代一條路、一扇門。之後要怎麽走,還得全憑林代自己。林代救他。卻是直接把他從沙漠裏挖出來,把他置於她的羽翼之下。讓他有空氣可以呼吸、有水可以喝、有人可以說話、有理由可以活下去。

她甚至不用他道謝或者負疚:“我救你也是因為我自己。我需要你。就算不一定在我身邊,我希望你活著。不然我感覺糟透了。我希望自己能感覺好一點才救你的。你好了,我就滿足了。除此之外你不欠我什麽。”

而後,林代迅速轉移話題:“知道在我惡夢的世界裏,你怎麽樣了嗎?”眨兩下眼睛。

“怎麽?我托了那個救世主的福,從此幸福美滿的生活下去?”蝶笑花強打精神問。

“不。”林代像魔術師從帽子裏拿出兔子似的,把答案告訴他,“你在那個世界成了戎王,然後寂寞壞了,後來就這樣死掉了。”

蝶笑花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是把成為戎王當作自己最高的目標。幫益侈出力對他來說是借殼上市。再心疼林代,他都沒有偏離過這個目標。救林代都是在不影響這個目標的前提之下。可以即使實現了又怎麽樣呢?

他想了想,道:“至少,到了那一步,我可以有資格說,達成了那目標,原來也不怎麽樣。”

“是的。”林代道,“可是老天沒有保證任何人一定能得到這種資格。”

這倒是真的。蝶笑花深深太息。

“接下來我們去東濱吧。”林代道,“那裏的風景很美,有時我坐在沙灘上看著大海,都不想站起來,就想在那裏做一棵椰子樹算了。”

蝶笑花凝視林代。

林代拿桌上的湯點心給他:“喏,不燙了。自己可以吃吧?”若無其事。仿佛他從來沒有拒絕進食。

到這地步,蝶笑花也不得不佩服她。他跟自己說:你夫覆何求?

誰要去那個幸福圓滿的救世主的世界?

雲蕙懶洋洋倚在床頭看侍女剪燭花時,大皇子進來了。

侍女嚇得手一顫,差點剪斷了蠟燭。

其實現在大皇子是不敢打人了。他有怒火,只敢發洩在沒生命的物體上。譬如廚房送來的軟糕、豆沙饅頭什麽的,總是被他戳得稀爛以後,他才把它們吃下去。別說雲蕙,連侍女們他都不敢碰了。

誰都說不清他這樣克己的時候,是否還存在一線希望:或許父皇會把他重新立為太子?

他做了太子這麽多年,還不能相信這個稱號永遠離開了他。

直到這個稱號被冠在另一個人的頭上。他的二弟,以太子的身份立刻繼了皇位。看來他是沒份了。

他在慶典上還算克制,而回家以後的臉色如此可怕,以至於侍女從前的心理創傷被喚起,兩股戰戰,幾欲遺溺。

大皇子倒是仍然沒有打侍女,就叫侍女下去。侍女始終謙懼的低著頭,仍然沒有看到雲蕙衣裳不整齊。如果看到了,估計侍女真要嚇死了——擱以前,這種罪過會讓大皇子大興笞責了。

大皇子看見了雲蕙斜滑的衣襟,他眼裏似要噴出火來。

雲蕙像蛇前面的老鼠,駭得筋骨都軟了,擡不起手來理衣。但她心情也不全是害怕。像有什麽暖融融的舌尖,舔著她的心窩子。她的心情介於僵麻與酥軟之間,總之不能行動、也不能發聲。

侍女在門外,很是不知所措。總之先守在門口再說。

門又開了,大皇子簡短的發布命令:都走開,誰都不許進來。

他沒有說什麽“否則……”但多年的服役生涯讓這些侍女們很快腦補懂了。她們都利索的離開。

盡管離得很遠,那個晚上,她們中的一些人還是聽見了些奇怪的聲音。最後,這聲音變為確鑿無疑的慘叫。慘叫又消失了。

侍女們不敢睡覺。她們聚在二門外,又不敢進去。她們竊竊私語,拿不定主意。

在這段時間中,裏頭又斷斷續續傳出來一些聲音。沒有那聲慘叫的淒厲了,但也夠叫人毛骨悚然的——如果不是說更叫人毛骨悚然的話。

據後來有些人分析,這聲音說明,在那段時間裏,雲蕙還活著。但也有人說,這可能是在分屍而已。

崔珩將離京之前,就接到了這樣的消息:大皇妃不見了。她的房間留下一具屍體,已殘破得無法辨認是否屬她本人。大皇子就在案發現場。大皇子身上還沾染血跡。

以上是有司的措辭,可真夠委婉的了。崔珩仍然是一看就明白怎麽回事了。他失望、憤怒、厭惡的把嘴角向下一撇。這就是下了決心。

皇帝離京之後,消息才發布:大皇妃感染風寒病逝,大皇子不幸被傳染,也離世。舉國致哀。

所謂舉國。這個命令如今也出不了京城多遠的地方了。如果京城人知道大陵有多少國土還在大陵自己官員的掌握中,他們一定會吃驚:其實還有絕大的土地,仍然是大陵自己的呢!可惜當時沒有電訊,情報太不發達,以至於扼斷了京城的咽喉就近乎亡國。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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