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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初嘗權力滋味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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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在易澧身上還差不多:“姐姐,姐姐!昨晚我夢見自己成了孫大聖!你呢,變成了仙女!”——唔,那就不違和了。

七王爺為免在斷袖之後又被人視為弱智兒童,只好再一次澄清:“不是。”然後笑了笑,“變成有錢的高官?”

黎明的曙光在室內切下無數影子。有光就有影。光線越明亮,影子就越濃烈。七王爺始終知道影衛的存在。這些影衛,都說是像他自己的骨中骨、肉中肉一樣,不會妨礙他、也不會傷害他。但有皇帝在,誰知道呢?皇帝是可以讓夫妻成仇、父子反目、心背叛了肝、腸窒息了肺的魔咒。七王爺用沒心肝的笑容、無厘頭的問話,掩藏了自己。

周孔目困惑非常:“有錢是夢想過的。高官,那個真沒有。回王爺,作夢都沒想過。”

“那我讓你往上爬,你會不會感激我?會作我的心腹嗎?”七王爺很迫切的問,好像急著來訪,真的只是為了招攬一個人才。

“小人只怕會配不上王爺的期待。”周孔目小心翼翼措辭。這種智力活動,對於宿醉中的大腦來說,還真是沈重的負擔。周孔目覺得腦筋一抽一抽的疼。他好辛苦才忍住沒有失禮的以手揉額。

“好吧!”七王爺哢叭叭捏拳頭。

……好吧?周孔目在想這算啥意思?

“我覺得我受你吸引啊!”七王爺坦白了,“如果你不是特別能幹,用才華讓我驚艷,那就一定是我口味變了,受你的身體吸引了。那時我就向你表白!不過放心,我不會勉強你的。我會對你好的!”

陽光照在周孔目那張跟美人無論如何不沾邊的臉上。配著七王爺的臺詞,影衛們活生生的震顫了一下!

以他們這種訓練有素、近乎非人的體魄心智,都剎那間有種想抽搐的沖動!

他們覺得自己太可憐了。跟著誰不好?要跟著七王爺。時不時就可能遭受這種精神重創,直接掉血一萬點啊!

周孔目也終於抽抽——並且忍不住吐了!

他宿醉啊!

他不是特意得罪王爺!但生理沖動忍不住啊!

七王爺身手敏捷的往外一跳——沒避開。幸虧他及時表達了強烈的命令,於是影衛把他救出去了。

“看來我還是不喜歡你。”七王爺在門外宣布。

嗯嗯!如果是棟勳將軍郭永澈吐了,七王爺會像乖孫子一樣床上床下的照顧。如果是傾城名伶蝶笑花吐了,七王爺會像貪財商人照顧受傷的珍寶一樣精心照顧。如果是謝雲劍吐了……七王爺露出遐想的微笑:有沒有可能趁這機會上壘成功呢?唔……

總之人比人氣死人就對了。L

☆、七十七 殺人償命

比較之後,七王爺認定自己對周孔目的特別感覺,只是純粹屬於愛財惜才,跟私情一點無幹的!周孔目也無比讚同這種判斷,掙紮著在屋子裏給王爺表忠心:“小人一定盡忠職守,不負王爺擡舉!”

好麽,要不在職守上盡忠,就要在身心上盡忠了。他能不識相嗎?

七王爺滿意道:“收拾收拾,回頭啟程了。”

周孔目趕緊的雇婆子,好照顧柳燕兒去。

正雇著呢,聽說又有案件出來了——倒不是錦城。是在旭北與京南的交匯處,出了個特大的滅門慘案。倒不歸七王爺啊周孔目他們管,但既然是經過那路上,搞不好還是要接觸到。那邊通氣兒的文書已經過來了。周孔目還是認字的,就手忙腳亂的看著。

一邊七王爺開道的大旗都已經豎起來了。

這麽忙亂著,柳家小叔去催燕兒上路。柳燕兒卻道:“不去了。”

為啥不去?小大姐振振有辭:“沒有事先給東家請辭啊!這哪去得了!”

是倒是的……不過萬事也逃不過人情二字。燕兒也不是賣倒的身契、也不是誰離不了的臂膀,就往上苦求一陣,又有明珠這個人情在,還怕出不來嗎?結果這個小丫頭!平常都不見她守規矩的,這會兒拿起喬來了。

柳鶯兒都急了,問她怎麽回事。她滿口還是主子兒規矩的。柳鶯兒怒了,眉毛一豎,放出了碧玉般的威儀,喝道:“在我面前還是不老實!”

柳燕兒慫下去,輕輕聲道:“那個長相……難道姐姐你去嫁麽?”

柳鶯兒雙腮漲紅:“你什麽話!我這不是……”不是都已經許配給人了嗎?她就沒好意思說出來。柳燕兒已經聽懂了。不服道:“不是呀!不拿這個當借口。真的可以許親的話,你肯要那種人嘛?”

還是嫌棄周孔目的長相。

柳鶯兒自然知道周孔目跟俊俏不沾邊。不過男人嘛,不像女人要油頭粉面妝飾悅人,重點在有才華、心地好,那不就好了?真要嫁,柳鶯兒自問,是肯嫁的。人家長得不好看。處久了看看也會順眼的吧!心地脾氣不好的。那才處不下來,越久越糟。

柳燕兒卻不信鶯兒,只嘟囔道:“姐姐自己有了好姐夫了。落得撇清。”又埋怨爹娘不疼她,給她亂拉郎配。

她在爹娘面前一撒嬌,二老還真被她頭搞暈了,跟鶯兒商量:要不。你的婚事給燕兒,你跟孔目上京去?

鶯兒氣得冷笑:“好!你們把婚書自己塗了名字和八字。愛怎麽改怎麽改上。人家肯定能收的!裏頭奶奶們的差使,叫燕兒應去,肯定不出岔子的!”說完,一扭身就走。

鶯兒的爹追在後頭罵:“你翅膀硬了!眼裏沒爹了!只有主子沒爹娘了!我打死你!叫你嫁人去!”

鶯兒的娘在後頭勸:“算啦。姑娘大了,主子面前得臉了,你敢動她一指頭嗎?趁早別丟人了。”——勸的比不勸的還難受呢。

鶯兒回去。哽哽咽咽哭了半個更次停不下來。第二天洗了眼睛,眼圈還是紅著的。不敢到少奶奶面前應卯,托人代個班。大少奶奶隨口道:“我聽說燕兒要發嫁出去。鶯兒是去送她妹妹嗎?也該當的。”漓桃知道內情,回稟道:“姑娘哪兒知道她們姐妹。她們——”便學了一遍。

大少奶奶吃驚道:“還有這事?”便很看燕兒不上。

漓桃道:“幸虧我們吃的是小廚房做的。”意思是也看燕兒不上,連她做的菜都不想吃了。幸虧燕兒也沒資格進小廚房,故不必擔心。

大少奶奶作勢推了漓桃一把:“你這蹄子嘴越發壞了,遲早得縫上!”

漓桃笑道:“我縫上不要緊,大孫公子會說就好。已經會叫娘了,料來不久像大公子似的,詩文都能做了。”

大少奶奶笑啐她:“哪那麽快!多少年的事,聽你一嘴兒就過去了。”

漓桃道:“可不是快麽?再過些日子,大公子也該回來了。可是天子親封的將軍!咱們不知怎麽迎他才好呢。”

大少奶奶臉紅心跳,拿話岔開:“以後等澧兒回來,也好帶著大小子念詩文了。”

她先還嗔漓桃說得快,如今自己隨口也就念叨上了。漓桃卻聽說,易澧在京裏出事了。恍惚聽不真切,也不好告訴大少奶奶的,沒得嚇唬她則甚?便捺下不提,又換了個話頭。

周孔目雇了婆子之後,柳燕兒又不來了。柳家小叔極其抱歉,自己掏大錠銀子給了婆子,又塞厚禮給周孔目辭行。周孔目堅決不收,一會兒也就上路了。

夜宿晝行,別無他話。聽說京裏林家小少爺淘氣,竟摔死了。也不知林姑娘怎樣了。周孔目想著林代玉、謝雲舟兩個姑娘,都隱隱有些動魄驚心,不知她們繡花枕巾裏是怎樣一副水晶玲瓏肝腸、也不知她們之間要怎樣暗鬥。總之旁人離遠些好。

要離得近,像易澧,就是一個榜樣。死了都不知道怎麽死的呢!周孔目也沒問。真要是大事,不問,遲早也會有後續消息透到他跟前。

將近京南道,那滅門的大案果然也送到眼面前來了。

是一個姓張的男人,殺了人家整戶六人,自己去縣衙自守。縣令嚇也嚇死了,械他下獄,寫了文書,上交州府。知府審他,他交代得很老實:“某之姻某,貧困,常納息於某家,少負必被詬辱。我熟見而心不平,思為姻家報仇,幸畢其志。然所恨七口,而遺其一,使有噍類。私仇已報,願就公法。”

——這都是文書幫他整理的。他當時說的也就是大白話:我那姻親,窮啊,去他們家借錢,一下子沒還上就追上門來打罵。辱人太甚!我打抱不平,就殺他們給我親戚報仇。其實他們家有七口人,一時心軟,剩個小孩子沒殺了,留個孽根。大大不好。不過也沒法子啦!總之氣是出了,王法該判,我也沒話講。

知府就問他:“你殺了這麽多人,沒人幫你嗎?”

他回答:我知道殺人要償命的,讓別人幫我幹什麽?連累他們嗎?

知府又問:“你殺完人,為什麽不逃呢?”

他回答:我那親戚就是他們鄰居。要是捉不到殺人的,我親戚不也要遭連累?

——當時法令,還像前朝一樣,有“連坐”的規定。只不過,前朝更嚴苛,某一戶要是犯了罪,鄰居們沒有提前舉報,就與之同罪,一起抓起來。那戶要是被犯了罪,鄰居們沒發現罪犯,就當作罪犯同夥看待,還是要抓起來。這麽一來,一戶不管是犯一罪、還是遭了罪,鄰居都要跟著家破人亡了。本朝比較寬緩,不至於抓人那麽嚴格,但要不停的逼問鄰居是否知情、是否同謀。鄰居日子也蠻痛苦就是了。

這張某替他親戚這麽著想,可算是挺有情義的。

知府又問他:“既然如此,你殺完人之後幹嘛不自殺呢?自願被關到大牢裏幹什麽?難道你怕死,寧肯在大牢裏受苦嗎?”

張某正色道:我要是死了,誰還能把那戶人怎麽欺負我親戚的事說出去?誰還能替我親戚作證,他沒有跟我同謀?我得活著,給老爺們說說。

他就說了那被殺的人家,因放了驢打滾的債,張某親戚實在還不上,他們說要拉親戚家女人去還債,女人躲出去了,他們家小孩領著一幹紈絝把張某親戚家小孩在學塾裏打了,先生也不敢管,親戚家老人心疼孫子,和身護著,也被踢得在地上打滾,才求得他們罷手。完了,老人還得顫顫巍巍爬起來,領小孫子回家。張某正是見到這一幕,起了殺人的心。他先送這一老一少回去,見那被殺的在他親戚家裏拆門拆窗,嫌小孫子進門擋著了他們的路,又是一頓打罵。張某於是才堅定了殺人的計劃。他說了如何殺人的始末,確實不幹他親戚的事。只有他一人的責任。

知府聽他說來,情義可嘉、前因可憫,就道:“不如我向皇上奏明,說不定可以饒你一命。”

誰知那張某正色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我不要饒啦!關著又受罪,還是早點殺了我正法得了吧!

擲地有聲、鐵骨錚錚。眾人讚嘆。知府也嗟嘆良久,終於還是按死罪報上去了。那文書正好就跟七王爺一路上京。

七王爺聽了也有些舍不得,道:“棟勳有時候埋怨手下不夠男子漢。這人夠男子漢了。要是給棟勳用該多好。周先生,你有辦法沒?”

周孔目冷汗涔涔:“王爺,小人真的不懂刑名。小人文化不高……”

“叫你想辦法!”七王爺把那雙青蛙眼一瞪,“誰叫你咬文嚼字。”

周孔目只好說了:“那知府說的倒是辦法,唯今之計,只有向皇上求免,皇上就算不免,批得個緩字,今秋決不了獄,明春但凡有個什麽喜慶,說不定就赦了,改成流放了。但此人一腔血義,殺了他,成就他的名頭。知府也是慮到這個,才不替他求情的吧。”L

☆、七十八 步行朝聖

“名頭!”七王爺把頭搖了又搖,“名頭!”又問,“除了這個呢?還有什麽法子沒有?”

“他家屬可以請求覆猷,準不準的,一層層上去,總之能拖過今秋決不了獄。萬一他湊巧了立個大功,將功折罪,那就名頭也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

“太平年代的立什麽功?”七王爺還算清醒,“可惜了。早些時候就好了。”

早些時又是京南大水、又是雲劍平京、王爺平錦。哪兒帶他一把,都容易立功。現在就不好說了。

“王爺,他求仁得仁。”周孔目道。

七王爺聽了,嘆個幾聲,也只有罷了。

七王爺領人鼓搗出來的那出年度大戲“烏盆記”,卻已經興興轟轟的演起來。果然很迎合大眾的口味。人人爭看。卻是果然不適合正旦演出,因裏面總共只需要兩個旦角,前後有那個丫頭,身份是個私奔的淫婦,中間有一個太守夫人,演一個貪心長舌婦。這兩個旦角都只要搽得桃紅粉白,扭著腰肢掐著蘭花指,扮演壞女人就行。臺下觀眾一邊貪看那臉那腰那腳,一邊罵壞女人,氣氛就調動起來了。總體來說這戲還屬於“正戲”,並非“情戲”,戲骨是由生角們擔綱的。

不移時熱潮傳到京城,連蓋叫天蓋老板都願意演,扮的是老沙這個老生,去捧他們班子裏一個新晉的小生,扮那小沙相公。

周孔目在裏頭當然也有角色,由個武生扮演,要演出那打抱不平忠肝義膽來,出去查線索時。展轉跳騰,來幾段武戲,也是調動觀眾興奮點的所在。出演時是換了個名字。但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知道錦城是真有這麽個周孔目的。連多年前的胭脂案,都被帶出來說。

人言言殊,以訛傳訛。不但“烏盆記”是演繹的成份多於現實成份了。而且以前其他案件的細節也越來越玄乎。

皇家為了輿論效果,願意這麽玄乎。他們高興制造一個英雄。英雄就像陽光。陽光越熾熱,影子越濃重。反派縮在影子裏。就沒翻身的機會了。他們要打擊的對象:唐家。就成為民間口碑中的大反派,徹底定性了。

為了這個緣故,七王爺也要把周孔目從錦城帶出來。

留周孔目在錦城的話,大家都認識周孔目。知道他是原型,七嘴八舌要問他。周孔目這個脾氣。十有*就要開始老老實實的辟謠了。

七王爺不能讓他辟謠哪!

把他支開,留在錦城的段子手們把持輿論就很順暢了。他在外地,外地人也不認識他,一般不會主動煩他。偶有問他的,那七王爺只要教周孔目一句話就行了:“我不是那個人。”

“小人的確不是那個人。”周孔目謙卑的苦笑,“小人哪會一身武藝。背不沾地打十八個滾,一躍起來半天高。”

“你知道就好。”七王爺把他的自嘲與苦澀當聽不見。一笑而過。

京城已在望。

這一帶有個大湖,波光澄明,風翻細浪。湖邊隔出了一個個養魚、養蚌的池格。當中有漁舟來往。再往後,是水田,現在麥苗正在青茂的時候。隱隱能聽見水車聲傳來,倒頗有點江南風味了。七王爺興致勃勃:“我們去玩玩景吧!”

侍衛勸阻:“王爺!並沒有事先通告地方上知道哪!”

身為皇家,就像粗笨的大象一樣,稍微行動騰挪,就是千鈞之重。沒有事先預報,就跑過去,地方上要哭暈過去的。但如果通報了呢,地方上接駕,又不知添多少麻煩、耗多少人力物力。錦城那座接駕的王爺府,就是個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七王爺從善如流:“那就微服私訪吧。”

幾裏路之外的地方官員莫名感到身上一松,似乎是前輩子燒了什麽高香,於是如今免了他們的什麽孽債。而王爺的侍衛要哭暈過去了。他們唯一的安慰是:有影衛在,應該不會出什麽事……吧?

七王爺興致勃勃招呼周孔目換裝。

他自己頭戴周巾、身著件茶綠色綢面袍子,腳上一雙雲邊福字履,是家裏小康的平民出去走走的輕便裝扮。至於周孔目麽,青衫烏履,似一個友人。

“小人哪敢!”周孔目連聲討饒,堅持要穿仆人的粗褐衣。七王爺只好由著他。

於是侍衛們都留在行駕中,不再護隨出來了,免得太招搖,所謂“微服”就沒意義了。好在是天子腳下,災患已平、反叛已定,又有周孔目和影衛在,估計也出不了大事。

七王爺就與周孔目信步走來,指點著旁邊桑林,一副士子游春的悠閑樣,然後就站著不動了。

周孔目忙問:“怎麽了?”

七王爺道:“腳疼。弄個車吧。”一邊繼續展露一排好牙的明媚笑容。

周孔目無語的望望他們剛離開不久的車駕。上頭侍衛們的須眉還清晰可辨。就這麽點路……腳疼!他還微什麽服私什麽訪!

周孔目強忍住要炸開來的沖動,忍耐再忍耐,去搞了輛符合平民身份的車。七王爺等得餓了,叫車駕裏送過來熱乎乎的大碗兒茶和香悵餅。完了他又要解手……

周孔目覺得一輩子也不用出發了!

“周先生有啥話,可以直接指教本爵的。”七王爺很好心的對他說,“皇帝教訓過小王,要多聽先生們的教誨。三人行必有我師。我一直很虛心的。”

周孔目只好道:“小人覺得,王爺還是穿著王爺裝束好看。”

因為就他這副德行,倒是穿了富貴衣裳,讓人看著還順眼些,有些二得不知所謂的舉動,也容易原諒些。平民便裝還任性胡來的話,便著實欠抽了。

七王爺展開雙袖自己低頭看看,也笑起來:“我真是天幸生在適合我的衣冠裏。”

不過這平民的衣冠,暫時還得穿著。七王爺吩咐:“那記好了啊!出去就不準說王爺了。我是游春的士子,你是——好吧好吧,仆人。”抱怨,“你就不能扮個友人嗎?”

友人仆人什麽的都無所謂,周孔目對他的“士子”氣質其實也頗有微辭……

“反正就這樣吧。”七王爺撓撓頭,“我們又不是去辦案,不用裝得那麽像。”

還是有點關系的。七王爺這個“士子”從形到質都太奇突,招人側目。周孔目在旁邊作個仆人就夠尷尬,但還可以用“主仆關系是無法選擇的”來開解。要是作“朋友”,那才無言可對!

兩人上車,一路往西,近了安福門,這是皇城很靠外圍的一道門。至此,但見一脈秀山,是從北邊連綿過來的,北邊那片原已圍作皇家獵場,這一帶幸是官庶皆可任意攀臨,乃踏青游玩的好去處,正逢春末,“游人不管春將老,來往亭前跳落花”,是在熱鬧到不堪的時候,七王爺卻沒往游人最盛的地方去。車子所揀的路徑,旁邊的雜樹野蔓,並不見得特別美,上頭估計也沒什麽名勝處,故幾無行人,再往上,路更狹,車子都過不去,行人已絕。七王爺下了車,向周孔目道謝:“要走一段了。”

走?七王爺枉為人類,是不善於兩足行走的。更別提爬山了。於是只能由周孔目背著他。

周孔目突然油然生出一種感覺:豬八戒背媳婦什麽的……

嗷嗷,不能這麽想!這到底是哪裏出來的想法,滾開滾開!

七王爺趴在他背上,悠哉游哉,奇問:“你體力怎麽這麽差?”

周孔目腰都快折了,臉都快貼地上了,氣喘得都沒法回話了。

“放我下來吧。”七王爺道。

周孔目沒敢。

“仔細回頭把我摔下來,你就死定了。”七王爺又道。

周孔目一聽,有理,只好放他下來。

七王爺觍著他微胖的身材,嘖嘖道:“想不到你體力這麽弱!”

“是!”周孔目沒好氣,“小人,不像臺上那個,能淩空翻筋鬥,拳打東山猛虎。”

可憐到現在都沒喘勻氣。

七王爺又道:“摸上去才知道你肩腰這麽窄。肉也軟。”

周孔目喏喏告罪。

七王爺就招影衛過來了。這些人,甩又甩不脫,不用白不用嘛!

影衛像黑山老妖似的,一陣風把七王爺撮上去。七王爺不得不再招呼:“慢點!讓周先生跟上來!”

周孔目在山階上緊跟慢跟。他先當這路通向什麽隱秘佳處。但他們皇族中人,真有佳處留著私人玩賞,總該修個能通車的路罷?這麽說來,又不像。

走了又有半裏路往上,山景隨步移換,但見前面山壁上有個天然的洞,倒不深,似一間廣廈,裏頭高高低低的大石塊,像天然的柱子、桌椅。

七王爺招呼周孔目:“這裏歇歇腿。”

他又沒花力氣,有什麽可歇的!難道是專門照顧周孔目?周孔目又覺得不至於。

七王爺又告訴影衛:從這裏起,不用送了。他要自己走!

周孔目想,這倒有點像朝聖了。步行以示虔誠。不知上頭有什麽聖,讓七王爺朝拜?

好在是七王爺養尊處優,體力比周孔目弱得多。他能步行到達的地方,周孔目也還能支持。且去看了再說。L

☆、七十九 梨花滿目雪

兩人拾階而上,走了約有兩刻鐘,山徑越來越窄,鋪路的石子間長著簇簇野草,絆足牽袍,七王爺氣喘了,步伐也變重,居然還伸手攙周孔目,其實是自己壓在了周孔目肩上。周孔目不得不提議:“王爺不如再叫影衛?”

七王爺搖了搖頭。

又走約一盞茶的時間,一個平臺呈現在面前,山徑看來到了盡頭,再往後,連長野草的山徑都沒有了,山勢更陡,樹木藤蘿間能見到極窄的泥徑,大約只有樵夫才攀得上去。七王爺的目的地,只在平臺這裏。

這是山勢凹進去形成的一小塊平地,以前有人鋪過石板,現在都淹沒在雜草中了,只能於草間看到一些石板的影子,頗為粗糙,應是鄉間人自己打的,不是官制。

小樹的樹枝斜伸在平臺的路口,七王爺彎了腰,就打算鉆,周孔目嘆口氣,舉手替他把樹枝撥到旁邊,鉆過去,但見眼前一樹梨花如雪。

梨花樹下,竟有一個很小的房子,小得僅可容膝,以形狀建式看,倒似乎是一座祠堂。

堂門倒也有個香爐,一抱寬,圓圓可愛,泥土替代了香灰,裏頭的野草生長得蓬蓬勃勃,竟然還開著花。那花嫣紅,只有指甲大,好像有個血做的精靈在這裏哭過,流下的眼淚。

小祠堂門上一塊窄窄的雜木牌子,上面苔跡斑駁,上面三個字還勉強認得清:梨花祠。

為了這棵梨樹而立的祠嗎?也許梨樹的精靈曾顯過什麽奇跡,冶好了誰的病什麽的,病人就給它立祠,後來它又不靈了,所以香火就絕跡了?

周孔目從半傾壞的門看進去。門太低了。看不清,隱約可見裏面兩座塑像,都穿著士子的袍子。為什麽是兩座,而且是士子呢?

七王爺在爐前立了一立,半側身,目光從梨樹上離開,轉過身正對著祠門。但也沒有進去。反而蹲下來,雙手抱著膝。

周孔目忍不住也在他旁邊蹲下來。

兩個人,像蹲在村頭的孩童。一起向門裏看進去。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祠裏面兩座塑像的全身,是兩個年青人,塑匠的手藝不怎麽樣,兩人神情都呆板。但還是可以看出,他在極力表現這兩人的纖弱與俊秀。

祠門破得像一只怪獸怒氣沖沖張大的嘴。這兩人安在裏頭,特別的怪異不協調。

“講個故事給你聽。”七王爺道。

周孔目就聽。

“從前有兩個人,在一個書院讀書,感情很好。結為兄弟。後來其中一個要回家了,跟另一個說,家裏有個妹妹。可以許配給他。”七王爺說。

這個故事的開頭,很像戲文裏。那雙蝴蝶的故事嗎?十八相送,英臺弟是男扮女裝,許的妹妹就是她自己。可是她父親又把她許配給了別人。他們兩人不能成婚,很傷心,都死了,變成了蝴蝶。

眾人耳熟能詳的故事了,為什麽七王爺在這裏提起,而且喉頭哽咽,竟然說不下去?

七王爺看了周孔目一眼,那意思是:“你想到什麽了?”

周孔目小心道:“王爺說的是不是,那個笨哥哥沒有發現義弟其實是女孩兒扮的,去提親太晚了,以至於錯過……姻緣?”

他把後頭的字又吞下去了。是七王爺臉上現出的悲傷太有感染力?周孔目覺得自己心裏也堵堵的,有哪裏很不舒服。

風搖得木葉嗚咽,周孔目蹲在七王爺身邊,看著陳舊粗陋的雙人塑像在破祠堂陰影裏,模糊得也一副哀傷的樣子。

七王爺終於道:“不是的。”

周孔目等著。

“他們,”七王爺指著這一對塑像,“他們都是男人。”

看起來確實是。

“他們在學中結為兄弟,學弟說好把妹妹許配給學兄,學兄很高興,那妹妹生得真美,跟學弟長得也像,蘭心蕙質,樣樣都好,但成親之後,學兄才發現,不對的。再美再好、再相像,不是那個人,就不對。原來他要的是那個人。這發現太荒謬了,他說不出口,但他對妻子也實在只能冷淡了。他妻子不知自己做錯什麽,傷心委屈,學弟知道了,替妹妹出頭,來質問學兄。學兄被逼得說了實話,學弟吃驚而且生氣,而且不體諒,但是後來……”

“嗯?”周孔目擰起眉毛。總不可能是學弟回心轉意,跟學兄雙宿雙飛,把那妹妹拋到一邊了吧?有情人終成眷屬到這種程度,就太荒謬了。

“後來學弟也定了親,要成親了。忽然之間他面臨了學兄一樣的問題。他才知道,有的感情真的不能用理智來壓抑,你沒有辦法的,就是沒有辦法。”七王爺很輕、而且飛快道,“實在沒有辦法,他們兩個就一起死掉了。”

樹葉嘩啦啦的搖,陽光中塵埃,像無數小飛蟲在飄舞,光影透過破漏的屋頂晃在祠堂裏那一雙塑像臉上,像一層神秘莫測的面紗,把工匠粗糙工藝都掩去,他們好像要目光流轉、從塵座上站起來,訴說前生不平。周孔目不知為何汗毛直立、遍體生寒:“他們死在這裏?”

“是的。學弟抑郁成疾,疾篤,學兄探望他。那時別人也有點覺察到他們之間的問題了。學堂啊、軍隊裏啊什麽的,沒女人,同袍啊同澤啊感情好了互相解決一下,也都有,大家都懂的,但像他們這樣程度,就不正常了,譬如母親愛孩子,愛到不讓孩子嫁別人,就惡心了。同窗之間,愛到沒法跟別人婚嫁,就太可怕了。別人要阻止這種可怕的事情發展下去,就不讓他們見面。不知怎麽一來,學兄還是把學弟抱了出去,別人找到他們時,他們一起在這裏,死掉了。”七王爺古怪的笑了一下,“雙方的家長都氣死了,說太丟人了,要毀屍什麽的,夢見兩個人攜手來亂打一氣,嚇住了,就把兩人全屍葬在這裏。別人怕這兩人作怪,造個詞堂撫慰一下,後來他們畢竟沒作怪,這兒就荒廢了。”

沒有女扮男裝,沒有化作蝴蝶。這個故事簡陋而且寒冷得不像個故事。可他是七王爺的前生。

七王爺一直模模糊糊記得,他曾在一個房間裏。那個房間有個雕得很好看的窗。雕花安靜而柔和。陽光從那裏潑進來,暖暖的。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暖暖的。只有他是冷的。他要這樣被整個世界融化、然後安靜、客氣的死掉了。

有個年輕的女子坐在床邊,很難過,非常難過。他是真的在乎她、她也是真的關心他。但在這個世界上,他們不能並立。真可惜。他把安身立命的珍寶送給了她,他自己就死掉好了。

“阿妹,不要難過。”他想這樣勸她,說不出。

後來她就出去了。

再後來,有一個人進來了。真奇怪,他記不起他的臉。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也許像雲劍一樣的英武絕情?也許像棟勳一樣無奈而溫柔?也許像蝶笑花一樣纖嗔而繾綣?甚至可能,只不過像周孔目這樣,是個面目粗糙的普通人,只不過,恰好在某個時機,嵌進他的生命裏,就拔不出去。

七王爺這一世,是以這樣完全無望的心情,收集著與前世相似的片段,但自己心裏也知道,那個人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一片一片又一片,落入梅花都不見。

靈魂落下去,就拈不回了。

上一世,陽光在窗欞上落了下去,沒有人進來點燈,室內婉婉的陰暗了。學兄進來。前世的七王爺,那個學弟,完全看不見他,也知道是他來了,於是就笑起來了。知道不合適的,還是要笑。知道不合適的,可是就是對學兄說:“抱我出去好了。”

甚至沒有問他“好不好”,似乎知道他們已經沒有再問“好不好”的時間了。

學兄就把七王爺抱起來,走了出去。

七王爺覺得自己像一片雪。他身體是已經撐不下去了。但他還是說:“我們到看不見別人的地方好了。”

離開了暖和穩風的房間,離開了觸手可及的湯藥,七王爺會死的吧?可是既然他請求了,學兄就抱他走了,要去偏僻的地方,一直往山上走,走到梨樹下,沒有路了。是早春,天氣真冷。七王爺覺得自己像一只蜘蛛,分不清有多少手足搭在外頭,全凍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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