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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初嘗權力滋味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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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的時段清清楚楚。每當下一班的,提前一刻鐘要來候著,到點交籌碼,責任也移交。一拿巡籌,就不能胡侃海吹了,得打點起十二分精神來,不然略有差錯,加倍處罰。

唐家書僮在排表時也領了這訓誡,且喜是簡明易行,一聽就懂。排巡班時又至少有一個老成的帶一個新手。時辰既到,謝家的下人領了唐家的書僮換了巡籌,當起差使來,這且不提。

福珞在小艇上行去時,但覺耳畔風聲,小艇是乘風破浪往前去,浪頭嘩啦啦往後退。不移時,艇頭靠岸,岸上喧嘩聲甚大,煙聲彌鼻,還有火光沒有熄。

這是水初退時,在福珞他們的孤村裏見到的火光。那時眾人還以為這邊人太高興了,舉火慶祝。如今福珞見得吵聲喧耳、刀光棍影,看地上還躺著屍體,曉得不是慶祝儀式了。卻也奇怪,她並不害怕、也不興奮,迷迷登登的,好像酣睡初醒,而沒有完全清醒,半個魂兒還在夢裏。

小艇搭了岸,年輕的艄公指著道:“雜碎兒這裏滾油呢!”是江湖黑話,意思是,並非道上的人,在這裏想撈好處。

範娘子撫掌笑道:“來得好!”年老艄公把船繩朝年輕艄公一遞道:“這裏你掌著。”年輕艄公應著。福三娘在福珞肩上一按,道:“妹妹且坐一會子。”

福珞稀裏糊塗就坐了下來。她身邊的丫頭也跟她一樣,只比死人多口氣。L

☆、三十五 細皮嫩肉誰都愛

年老艄公手按腰間的水煙筒,不緊不慢跟福三娘上了岸。

岸上已經橫豎倒下了好幾個人,還有幾個負了傷,在角落裏呻吟,還有幾個仍在廝打。一個拿根粗樹枝,另一個掄一把菜刀,其餘人就是拿拳頭,有亂擂的、有胡砍的,還有抽冷子地上拿石頭砸人的。

當中幾個箱籠,有的已經被打翻了,裏頭的細軟掉出來,但見朱的翠的首飾、披的掛的穿戴,也不知是誰家的金銀箱子整個兒被沖了出來,又或者是收拾了要逃難的,卻半途流落到這裏?

那廝打的,便是爭這批財寶。打死的已經沒法廢話了,負傷的也退出了爭鬥,還剩四個人,還能打,看招式完全不是好漢練家子,所以年輕艄公把他們叫作“雜碎兒”。但他們能撐到最後,身體都結實,反應也敏捷。聽見老艄公和範娘子走來,忙中偷閑緊著轉睛看,只怕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範娘子嬌聲嬌氣,扭臉對老艄公道:“啊喲!阿爺,這些人打架呢。怕得很。我們走罷!”

真是嬌語輕盈、妙目流波。雲舟先還嫌她輕佻?她如今才叫顧盼之間百媚橫生,叫人看了目眩心搖、神魂飛越。

有個身高九尺的壯漢,一咬牙關,手一揮、足一跺。他對手還以為他要出陰招了,誰知他是跳出了戰圈,發狠道:“罷罷罷!這些東西就讓給你們,我不打了!你們讓我揀塊金子去,我再搶這娘子去。你們別妨礙我。這裏的東西,我也不跟你們搶了!”

範娘子又是“啊喲”一聲,對老艄公道:“還有王法沒有?光天化日他們要劫人呢!”

這輕嗔薄怒。比人家說笑還要動人。九尺壯漢心癢難熬,大踏步往她趕去,長手一伸,地上揀起一塊銀錠。

有個身穿青衣、臉如鍋底的漢子,離這些東西最近,手裏拿根粗樹棍,“呼”的朝九尺壯漢掃來。

九尺壯漢跳開。手裏還攥著那銀錠。怒道:“我不跟你們搶!我就要這銀子跟那女人。再嚕嗦,我幫他們打你了!”

有個五短身材姜黃臉男人,手裏拿著菜刀。那菜刀半卷了刃。在此仍然是件可觀的兇器。他一言不發,試圖往黑臉漢子臉上砍去。黑臉漢子反應迅速,貓腰反手把棍一掃。要不是短黃男人閃得快,腰當時就給打斷!

登時幾個人又扭打在一處。也不是沒人瞄了瞄範娘子。考慮著:要跟九尺壯漢去搶這個女人不?

到底是沒有九尺壯漢果斷,他們誰都沒有出來跟九尺壯漢競爭。

九尺壯漢呵呵一笑:“小娘兒。今番你是我的。”

範娘子回身道:“老爹,我們走呀!”

她是風擺楊柳,人嬌體弱,奔不快。那老艄公搖搖擺擺。也是人老腿慢,如鴨子般盡伸脖子往前,腳下沒能奔出幾步路去。九尺壯漢追向前。大手掌一伸,還要說便宜話:“小娘子我們前生是菩薩前燒香修得來——”

那手眼看就要捏著範娘子的香肩了。範娘子嗳喲一聲,似乎是踢著了什麽東西,嬌軀往旁邊一倒,好險倒把這一手閃過,而老艄公往旁邊一搖晃,又擋住了九尺壯漢的路。

九尺壯漢心中煩躁,橫使一腳,往老艄公踢,嘴裏不幹不凈罵道:“老兒躺下!”

老艄公還真的躺下了。他這躺法頗為怪異,腰筆直、背筆直,就是腿彎一彎,人往後仰,就像一座橋似的,有個正經名字叫“鐵板橋”,乃是外功中極見功力的一招。光是這一倒,沒有五年以上苦練,不能見效。而他豈止倒下,還就勢還了一腳!於“鐵板橋”姿態下還能還一腿,他筋骨真得是鋼鐵鑄的一般,否則怎能完成。

九尺壯漢光顧著矚目範娘子了,沒註意老艄公這腿是怎麽飛來的,但覺膝彎一疼,已然中招。老艄公且冷笑道:“倒也。”

九尺壯漢真的一個踉蹌,實在身體是結實,竟仍勉強站住了,大怒道:“你這老匹夫敢打爺爺!”

當下他先不管範娘子了,趕著先要把老艄公打倒再說。他是虎虎生風,老艄公就使出了小巧回避之能,把他拳腳全都躲過,逮到機會就捏他一把、打他一掌。範娘子就立在樹後頭,拿袖子遮著臉,在袖底下看老艄公戲弄那壯漢。

那九尺壯漢累得氣喘籲籲,罵道:“給我逮住,我壓死你!”

老艄公回道:“你壓不著,空長那麽大個子,白費布!”

混戰團中有個大額頭粗眉毛男人眼珠子一轉,卻從戰團中抽身出來,穿在樹林間跑,不一時脫離戰團,抄到範娘子側翼去。他想著,趁那九尺壯漢戰那老仆,他先把這朵嬌花給采嘍!

九尺壯漢給老艄公繞得暈了,氣得哇呀呀叫。老艄公不樂意聽:“你脖子上的包咋能吹那麽大氣呢?我給你打回吧。”掄出腰間的水煙桿子,給他來了個泰山壓頂。九尺壯漢一看,那桿子呼的抽下來,真像鐵棍,若要抽結實了,登時腦袋就得開花!嚇得他急忙往後一躥。老艄公已經搶進他懷中,膝蓋一屈,在他小肚子上給了個膝撞,雙掌再往他胸前一推,九尺壯漢摔得個雙腳朝天,面朝下躺在地上,鼻子嘴全磕破啦。便聽一聲慘叫,卻不是他,而是想偷襲範娘子的那個大額頭粗眉毛男人,手剛環向範娘子的腰,範娘子柳腰款擺,已然閃過。粗眉男一看:小娘兒滑溜!他發了狠,伸長手臂,又是這麽一抱。範娘子倒笑了,兩只手拍下來,就像兩只小扇子,漂亮是頂漂亮的,粗眉男人身臨切近,感到那麽一股子殺手,嚇得擡臂一擋,就聽“咯楞”一響,範娘子右手先叼住他腕子,當場就把他腕骨缷下來了,左手再往他脖子上一掃,粗眉男人抹頭就倒下來。範娘子尖俏俏一足翹起,往他腰眼上一踢,粗眉男人慘叫一聲,下半身都癱了。

混戰的那些人也不敢打了,看向這邊,知道來了狠角色,瞧這兩個大男人不知怎麽就給放倒了,心裏是害怕的,但戀著幾箱籠的金銀,又舍不得撒手。那拿粗樹棍的還算懂事,問道:“朋友是道兒上的?”

老艄公漫聲吟唱:“不怕王法不怕天,也要金銀也要錢。東西物件全留下,閃出道路放回還。牙嘣半個說不字,一棍一個染黃泉!”

這是強盜的“放話”,有固定的套路。現如今最流行的是“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人一聽就知道,山大王攔路搶劫啦!

而這老艄公吟的,是更老派的版本,顯得更莊重,不過中心思想是一致的:要命不?要命就給錢!

範娘子站在後頭,扳了根嫩樹枝繞在手指間玩,笑吟吟望著他們。

拿粗樹棍的掂了掂樹棍、拿菜刀的摸了摸卷刃。滿臉血的九尺壯漢又從地上爬了起來,而粗眉男人攥緊拳頭,吼出了一個字:“殺!”

隨後他就暈過去了。

但這字就像打開了電門,三個打架的打雞血一樣沖老艄公和範娘子沖過去了!這下可熱鬧了,但聽砰拎乓啷、叮哩當瑯,鐵鈴鐺木鈴鐺石鈴鐺擱一塊兒打那般的一串響,三個人一個追一個,都撂在了原來那個粗眉男人的身上。

範娘子還可惜呢:“本以為能招你們哪個誰入夥的。誰知你們全不濟呀!”

老艄公已經還水煙筒入腰帶,拎了箱提了籠背了包扛了櫃,像任勞任怨的老黃牛似的,往艇上回走了,嘴裏且道:“罷了!艇上也裝不下了。”

這意思是反正不能再帶人了。地上還有個銀包,這銀包卻是該拿的。他拿不動,就是留給範娘子的。

銀子,金子,都屬於重東西,看著也就腦袋大那麽一個包,份量可比幾個死人腦袋還重。包紮的布用了好幾層,捆得特別紮實,也就是怕金銀掉出來。範娘子伸出手,輕而易舉的也就拈了起來,跟拈一袋兒鮮花似的,完全不要緊。這兩人走回去,近了小艇,範娘子皺起眉毛,問:“喲,老爹,你看小韜在幹嘛呢?”

不用她說,老艄公也已怒掀兩條壽眉,躥將過去,身上箱籠抖落在艇中,伸手把年輕艄公從福家丫頭身上揪起來,罵道:“叫你看船,你看到什麽地方去!”

年輕艄公抹著嘴,還笑忒忒的替自己辯解:“我沒動正主兒啊。”

福家丫頭還是迷登登的表情,被年輕艄公推倒在船底之後,自己再坐不起來,就躺著了。範娘子幫她把衣裳理好,閑閑幫年輕艄公說話:“看到細皮嫩肉,誰都愛的。”

年輕艄公一喜:“正是——”

範娘子身子傾壓向他,伸手撫他的脖子:“瞧小韜這好皮肉,連我都忍不住。”

她的語氣和聲調,真的很愛很愛、很饞很饞,似食齋幾天的肉食動物,終於又看到了肉,而且還是上等的好肉!

年輕艄公寒毛一凜,哀聲求饒:“姐姐!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行不行!看我爹面上,饒過我這次罷!”L

☆、三十六 誰是你娘子

年老艄公正是年輕的他爹,對他毫不客氣:“看我面上?看我面上就該把你剁成包子餡!”

年輕艄公這次半個字都不敢還嘴,連滾帶爬躲到船尾,乖乖掌舵去了。範娘子坐在福珞身邊,仍然親熱地攬住福珞手臂,任風吹起她的衣襟,曼聲唱道:“春桃開花滿上頭,春江漲水向東流。桃花滿枝由儂采,頭顱遍地倩誰收。”

福珞坐在那兒聽著,只覺朦朧。她丫頭還蜷在她足邊,發絲擦著她的腳,她也覺得朦朧。

船兒吱呀,陽光燦然,明明是個艷麗的天氣,忽有一滴水珠落在福珞頭上。接著陸陸續續,水面打起一片片漣漪。範娘子收住歌聲,手在眼前搭了個涼篷,註目望天色,略顯憂慮:“怎麽下起太陽雨來?”她是生怕天氣又有變化,惹得才往下退的水災,又要漲起來。

年老艄公安慰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範娘子看了看福珞,隨口應道:“是啊,妹子是福,我們就是——”

年老艄公嫌她語氣不吉利,臉皮一凝。範娘子已自覺著了,曉得他水上人家規矩大,就住了口。年輕艄公倒替她支開話道:“聽說淋了太陽雨要白頭發的,姐姐你遮一遮?”

範娘子啐道:“胡說八道。”低頭看那福家丫頭,卻一驚。原來那丫頭頭發雖沒白,臉色卻白啦!範娘子想:難道臥在艇底著了涼?忙把她抱起來,焐在自己身上,但覺她手腳冰涼,小腹也涼。一時範娘子也慌了手腳,叫那年老艄公道:“遲阿爹。你看這小妹妹怎的了?患了急癥?”

年老艄公把櫓交給年輕艄公,探過身看了福家丫頭一眼,道:“你先把她迷香解了。我們好問她哪兒不舒服。”

這時小艇已近賊窟,不怕閑人撞破風聲、也不怕她走到天上去了。範娘子就艇邊汲了些水,和了解字藥訣,灑將在丫頭臉上,那丫頭便醒過來。捂著肚子呻吟道:“肚子痛!”

範娘子與艄公面面相覷。小艇還是欸乃向前。但見遠峰凝翠,近嶺搖青,近岸碧草如茵。花爛如錦,灌木郁密,嘉木成林。那些林木多是七八抱以上,花開十丈。葉冠遮天,這樣大水也沖它們不去。細看最近的草茵。原來就是樹冠露出水面,淺些如草,高些如灌木,再高些才露出喬木的本來面目了。那些紅花落了一水。似織錦般。看著好看,但不便行船、更不好走人,便有木板從樹冠間搭出來。做了個九曲回橋。

小艇過來,岸上已經有人在哄等。都道:“遲家爹郎算把咱們饅頭娘子接回來啦!”又道:“看他們裝回來甚財貨?吃水這樣重!還有活貨哪!”“咦,怎麽活貨倒了!”

福家主婢,原就只剩福珞一個豎著了。船近岸時,連福珞也往前一栽,人事不省!

岸上的人便見艇上一陣忙亂,範娘子把自己跟活貨全浸進了水裏,攪一陣,才拎出來,踏步如飛的就著木板回橋上得岸,厚道的已準備好大布單給她包裹,促狹的就笑道:“娘子改下餃子了不成?”

範娘子啐道:“下你娘的餃子!”又問:“有大夫沒有?”

小艇上的財貨搬個兩遭,都搬上了岸,全洗得水淋淋的。搬空之後,艄公索性把小艇都翻過來。岸上呼喝道:“了不得!遲老爹抱不著孫子,氣得砸家當了!”

年老艄公遲老爹雙眉倒掀:“要洗不幹凈,我抱你家的孫子!”

範娘子這邊已把福家主婢都搬進洞中。

那一片翠崖底、花樹之後,原來有個圓月形的大洞,高近十丈。壁上滿是千年老藤,苔蘚肥潤,厚達三尺,一片濃綠,更無雜色。這邊是他們這秘窟的門房了。穿過這門房,才是內院。裏頭景色更見清淑美妙。

範娘子無心賞景,頓足催促:“大夫?快快,我搬來這兩只肉貨怎的病倒了一雙!這可虧不起。”

大夫原不是幫中兄弟,是被硬“請”來的。範娘子對他不客氣。他手搭了福珞主婢的脈,心慌指僵,一時摸不準,定定神之後,還是診不準。範娘子就惱了:“這等沒用?一刀砍翻了,今晚加菜。宴前我再劫個大夫回來算數!”

大夫背上的冷汗“噌”就躥出來了。

眾人都拿範娘子沒辦法,也就年輕的艄公遲韜“噓”了她一聲:“別吵著了鹽杠子。”

範娘子聲音便不似先前那麽潑了,壓低了嗓門問:“鹽杠子在這?”一邊心虛地往兩邊瞟。

遲韜撫掌而笑:“我與娘子是同日同時回來。鹽杠子在不在這,我怎麽知道?”

範娘子啐道:“誰是你的娘子!”

遲韜道:“如此姐姐息怒。”

範娘子若要搶白“誰是你的姐姐”,卻因入夥時都盟香結拜過,大家有手足之誼,若是不認,等於拆夥,只有嘿然怒目,又問旁人:“鹽杠子呢?”

旁人道:“勸服玉老板一幹人哪!”

範娘子奇問:“哪個玉老板?”原來她的差使出得早,離賊窟有段時日了,對於蝶笑花劫來林代一幹人等的始末,她並不知情。

說話間玉攔子來了,大家行禮:“大哥!”範娘子一般行禮,向玉攔子交過差使。玉攔子看她箱籠豐足,金銀滿溢,甚是喜歡,發付賬房記帳,並給範娘子與遲家父子記上功勞簿。

原來鹽幫規矩嚴謹,每出一趟差使,論功記帳,這功勞記在每個人名下,按季按年以此分配花紅,就幫中排名也是看這個升降的。

這一趟範娘子首功,遲家父子協助有功。金銀等物按本等價值記帳,活貨則留存備考。他人別無異議,只是那些首飾器皿等物色,他們道:“這樣大水,道路不通,也不知還能出貨不能。”

玉攔子道:“鹽杠子也不急,想來有他的打算。”眾人信服。範娘子就勢問:“鹽杠子在哪?玉老板又是誰?”大家你一嘴我一舌,就跟她解釋清楚了。範娘了聽了,臉色突突不定,問了句:“晾她一個女子做下商行也不容易,劫她也便了,劫她一夥人來作甚?”

玉攔子笑道:“你怎麽也糊塗了?當時被她逼得,情況緊急,一圈人都知情了,又不好盡殺,便全擄來為我們所用了。”

範娘子又道:“這樣棘手,當初劫她作甚?劫來也不知能抵過費的手腳不能呢!怪道我恍惚聽說強盜劫了美人去,引了官兵來。我還當是訛傳,還沒確認呢,發了大水了。那末,鹽杠子還回去當名伶不成呢?那頭情報線就此斷了麽?”嘟嘟囔囔埋怨個不住。

玉攔子聽得不耐煩,正要說話,遲韜沖他暗使個眼色,旁邊有乖覺的,已想笑了,忙捂住嘴,向壁而立。那遲韜便笑嘻嘻向範娘子唱個喏,道:“我說什麽來著!姐姐如今也支持我了。”

範娘子拎起一雙眼睛問:“我支持你什麽了?”

遲韜道:“我說鹽杠子也就是個人,有些地方也想不周全的。”

範娘子就駁嘴道:“總比你我周全!”

遲韜道:“譬如這次,連姐姐都能看出大岔子來,鹽杠子竟會見不到,莫如遍請十大長老,開個質議會,給他問上一問。”

原來蝶笑花也知道自己年輕,又不會武,怕不能服眾,於是立了最孚眾望的十位,做了長老,行禮道:“我若有不周不到之處,平日不容兄弟們背後指摘,怕散了人心,但憑十長老,你們有權力來問我。十人到齊,可行質議令給我,我若不到,你們即刻摘了我的位置。我若到會而答不上你們的問、答得不襯你們的心,你們也可罰我辦我,好平兄弟們的氣。你們看怎樣?”

玉攔子便是十長老中的一位,帶頭道:“行啦,你能這樣說,就見得你的心啦!”

到現在,所謂的質議會,並沒開過,質詢令也沒行過。偶有大事,確實人心不解的,長老或一個兩個、或三五結對,私下問過蝶笑花,蝶笑花總有法子把他們說得點頭,出來替蝶笑花安撫會眾。末了事情的走向,也總如蝶笑花所言,因此人人愈加信服。

今兒遲韜竟提起質詢會來,範娘子兜頭就啐道:“我把你這豬油蒙了心的!我難道攛掇大哥長老們去揭鹽杠子的臉面嗎?”

遲韜問:“那姐姐是作甚?”

範娘子語塞,青著臉呆了呆,跺腳道:“我是怕那狐媚子狡猾!小小年紀,死了爹死了媽,能把小媽也趕出去,帶了家產都塞自己私兜裏,誰知道什麽精怪變的,迷了鹽杠子怎麽辦?你們也不勸勸!”

遲韜道:“這不是就沒姐姐的能耐嗎?”

眾人都哄擡:“還是小韜說得對!”

範娘子無言以對,就看著玉攔子。玉攔子無法,道:“你這差使出得久了,又碰上大水,鹽杠子也挺擔心你的,正好你去看看他,讓他寬心。”

範娘子聽到此處,臉生桃花。那面壁忍笑的,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L

☆、三十七 人間地獄早脫身

且不提眾人怎麽笑話範娘子這昭然若揭的心事,也不提範娘子惱羞成怒。那大夫診完了福珞主婢,費了半天腦筋,忽然靈光一閃,覺得自己有了答案。他趕忙的出來,開藥箱拿了去穢藥物抹在鼻端、含在口裏,本想對人言說,瞧沒人守在他這兒,他就自己匆匆的洗了個澡,看看還是沒人,就自己找過來,遠遠的聽見笑,又聽見喝罵刀劍聲,他想:“壞了,強盜們內訌了。”再一想:“這是好事!他們互相都打死啦,便宜我把金銀財寶都拉了走,報官立上一功,我且成了富家翁——咦,不對,要是報了官,金銀財寶都歸官府啦!哪有我什麽事?看來得私拉走,不告訴訴官——那官們發現了,豈不當我是賊一夥呢?”思來想去,躊躇難決,真是肝腸寸斷。

而強盜們那邊打了半晌,也沒見死了誰傷了誰,末了玉攔子吼了一嗓子:“都特麽太閑了是吧?!”

強盜們訕訕的住手。範娘子樣子還最委屈。手是停了,嘴巴沒停,他們還在那兒打嘴皮子戰,就聽一聲靜靜的:“大家精神不錯?”

這一聲出來,似鳳語一出,這才叫百鳥息音。範娘子潑勁兒不知哪裏去啦,兩手絞著衣襟,眼神已經在求饒認錯。遲韜那佻達神色也收斂了,就向他問好。一圈人都問他的好。蝶笑花倦倦的攏著鬥篷,道:“我不好。你們把事情都沒做好。”

玉攔子撓著頭:“哦,我們把事情都沒做好?”說著就心虛,覺著是有成堆的任務沒完成。但具體哪樁哪樁?一時又說不清。

蝶笑花已經掐著指頭道:某人某路、某人某項,該著某月某日做到哪一步,如今到哪了?說一句。走掉一撥人。才說到一半,人已經識相的全走了。光剩下範娘子,低頭道:“鹽杠子,我給你交差使來啦。”

蝶笑花道:“嗯,正差你交的不錯。你又帶兩領肉貨來啦?”

“是。”範娘子就把福珞主婢來歷交代一遍,“不撈白不撈的。生吃還是熟賣,我們都白賺。”

蝶笑花道:“她們都病了。你就撒手不管了?就算死了。也還要還她們一個埋坑吧。”

範娘子面紅耳赤:“不死。不死。我叫大夫看著呢。”

蝶笑花就問:“那大夫看到什麽地方去了呢?”

大夫在外面一聽,滿天戾氣化為一片祥和,人家不打了。問到他頭上來了!他琢磨著,還是識時務些吧,就不等範娘子“我去找他!”他自己就乖乖的過來報告了:“回鹽杠子,回大娘子。我這兒知道她們生什麽病了。”

“什麽病?”

“染了屍瘟啦!”大夫道,“大家快洗洗。服藥吧!”

本來大災之後就容易有瘟疫。大夫這麽一說,人人相信。頓時寨子裏雞飛狗跳的。苦了福珞主婢,沒人敢去送湯送水,這且不提了。大家都洗澡凈身。拿各種去穢藥物內服外敷,現存的不夠用,還得到外面調取。外頭這些藥物也緊俏了。蝶笑花本來在水災發生後囤了一點。並不太多,現在也不用賣了。先調回來給自己人使。這損失的錢已經沒法算,別折損人命就行。

真是怕什麽就來什麽,這樣小心,疫情還是傳開了。大夫先倒下,完了幾個兄弟也陸續病倒。大家難免埋怨範娘子:“什麽肉貨?請了兩個瘟神回來!”

範娘子慚愧不疊,一怒之下,回鋒自刎。玉攔子忙擋住了。範娘子雙目噙淚道:“大哥,是我的錯,我擔著。你讓我一死謝罪罷!”

蝶笑花道:“你死不足惜,且去照顧染病的兄弟們罷。”

這倒是個好安置。原來那些染了病的,若跟健全的錯雜相處,恐怕瘟疫傳得更兇,因此就把他們另外隔離一個處所,和福珞主婢在一道,依然沒人敢進去幫扶他們飲食拉撒。蝶笑花看著他們可憐,範娘子索性要自殺謝罪的,不如進去服侍,萬一染了病,也不過是一死。

當下範娘子點頭應允,就帶了一套燒飯潔凈之類的東西,到那裏面去了。蝶笑花回來,林代看他神色跟往常都不一樣。往常他也總是懨懨的,像柳絲在風裏擺得倦了,不知什麽時候能停下來,但那至少還有個樹梢給他提著。如今他卻一發的寂下來,似柳條已經編成了筐,要承擔重量了,竟比誰想像的都堅韌,那麽一聲不吭的撐著,林代看得無奈,道:“我要叫你放我走呢,你又不答應。我要趁這機會跟你鬧呢,又看你太可憐了。”

蝶笑花聽了她這樣講,笑了一笑,走到她面前。她正坐著,他也坐到她旁邊,沒有凳子,就坐在了椅子上,頭枕在她膝頭。

林代道:“地上潮氣重。你別也生病了,起來吧。”

蝶笑花問:“連你都聽說了?”

林代道:“嗯。”

蝶笑花閉上雙眼道:“那你就別說了,讓我休息一會。”

林代就不再說什麽。近黃昏的天氣很是滯重,天地一片蒼茫,偶有一陣風來,近門處能見到閃閃漂飛的微粒,也不知是塵埃,還是昨夜飛蛾遺下的磷粉。

她看他擱在她膝蓋上的頭顱,一開始覺得輕,慢慢才覺出沈甸甸的份量來,壓在她腿上,並沒有弄疼了她。她手沒有動,目光撫過他的頭發、眉毛、眼睫、鼻梁。他長得美,一向如此,她也知道,近看了才越加感喟:他真是經得起看的。這樣美,像一首詩,而且是林毓笙她們這種人才會寫的詩,一筆一劃都浸了千年的清婉。

這樣的人怎麽會當上強盜頭子呢?別說什麽販鹽在現代根本不算罪的開脫話了。在古代它就是重罪,比殺人越貨販賣人口還重。於是這些人就真的殺人越貨了。

她想,他一定有很沈重的理由,才被逼走到這條路上。但多年法律實踐又告訴她:理由並不總是那麽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他的現在,已經沈甸甸擺在了她面前,他要不要接受?

他張開狹長的雙目,目光清微,沒有看她,但是問:“你身體沒事吧?”

林代驀然間心地清明,道:“你沒事就好。”

蝶笑花微微向她的裙擺轉了轉頭,似要將臉埋進她的裙褶間,向那織物的紋理詢問她說的是真心,還是假意。

她對他的好感和關切,從來是真的。只不過她的理智是不是容許她將這份好感表達出來?僅此而已。

“我剛剛把一個吃你醋的女人,趕到病房裏去了。”蝶笑花若無其事道。

“哦?女人?不是男人嗎?”林代略一吃驚之後,一個玩笑,就把此事帶過。

蝶笑花也笑了一笑。外頭又有人來報:有新的兄弟病倒了。

其實病倒了也沒什麽別的,無非又往病室中一送而已。若是大家全都病了,那整個山寨就作病窟,倒是不用再考慮隔離的問題了。

林代問蝶笑花:“不是做了隔離嗎?到底哪裏又把病氣染出來了?”

蝶笑花正為這事煩憂。

他不是大夫,治不了病。但他是頭目,對於隔離措施負有責任。一群人全都染上病,總有個縫隙可鉆吧?但是他各個環節都推敲了,連汙物都沒有從那裏運出來,而是就地掩藏處理的。這樣怎麽還會傳播開來呢?簡直像是有瘟神在空氣中傳播壞病了!

林代不信神——就算她自己是被那些不靠譜的非人間公務人員們搞過來的,她還是不願意相信有什麽瘟神鬧鬼!她來自現代,深知傳染病是通過病菌、病毒等東西傳播。可能是什麽物品沾上了病毒,所以在外面持續感染大家?她勸蝶笑花把病人接觸過的東西,能燒的都燒了、能深埋的都深埋了,其他的至少都清洗過,多做消毒,或許能切斷傳染源。最好呢,是有個幹凈的區域,把健康的人先疏散過去。

蝶笑花已經派人打聽過了。要幹凈區域,只有越過水災區。因水災影響的區域,目前都發作了大瘟疫,連軍隊都不敢進來了。偌大一個被水災肆虐過的京南道,人民們剛剛脫離淹溺的命運,轉眼又要病死。他們病死不要緊。緊挨著京都呢!讓京裏的貴人們,尤其是皇上怎麽辦?難道也被感染嗎?瘟病傳人是不擇貴賤的。權貴們在這時候,終於不再說什麽“人跟人不一樣,我們跟你們不一樣”。他們承認了自己也是脆弱的人類身體,並且貪生怕死。於是把京南道隔離,比起救助它們來,就更加重要了。

鹽販山寨也被困在這塊地方。若要逃到外面去,不是不可以。但逃得那樣遠,等於完全丟下了已經染病的兄弟。從道義上來說,就是不能做的。

能從這塊人間地獄及時脫身的,大概只有雲舟和唐靜軒這樣運氣好、地位高、手腕又活絡的人——好吧,至少雲舟手腕是活絡的。

他們趕在瘟疫封鎖之前離開了京南道。福三娘就沒這種運氣了。知府不敢把這麽明顯的病人送出境內。福三娘只好留在這裏“養病”了。L

☆、三十八 染個鬼的病

唐靜軒真以為福三娘是在養病,也表達了擔心憂慮,可完全沒想到就會是生離死別、更沒想到他自己是從鬼門關出來的。在離去的路上,他只是看到水退後露出那麽多雜物與汙泥、而汙泥還散發出臭氣,心情非常低落,表達了一些“看起來那麽美,退去後底下卻如此不堪”的感慨。

筱筱真想把人間慘劇都撕開了放到這位大公子面前看,叫他再感慨這些不搭界的東西!

雲舟的涵養真是好得太多,竟然還能陪著唐靜軒鬼扯,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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