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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妖精唱戲度我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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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澧以前也聽過戲。

城裏的戲班子,常年累月在大戲臺上唱,每次少則提前幾天、多則幾十天,在戲臺前擺出大大的招牌,吹噓戲碼多好、老板又有多紅。

——所謂老板,便是戲臺上名角的尊稱。譬如有個蓋叫天,唱得好,人家就翹大拇指稱頌蓋老板;又有個小露紅,紅透半邊天,那陣子人人嘴裏都是“露老板”。這種是貨真價實的戲臺上的角兒、粉墨中的老板。至於日常來去、街頭巷尾,什麽“鴆老板”、“甲老板”、“牛老板”、“薯老板”,名氣都沒到那個份兒上,不知算第幾線刨食的小魚小蝦,組臺的真正幕後老板要賺錢,名角兒請不到,替這些小魚蝦們掛起牌子,一樣吹噓為老板,反正一般人也聽不出來。

易澧在外頭蹭戲聽,就覺得好聽,也不知道哪裏不對。

他進不去戲臺。就算那種小魚小蝦掛牌唱的戲,也不是他能買得起票進去的。

戲臺裏的座位分為三等。第一等,達官貴人及其家眷,不但要有錢,更重要是得有權勢,戲臺常年替他們留著包間,包間錢一年一結,甚至不用結,只要遇著什麽事兒的時候,那些達官貴人能幫戲臺臺主說點話、幫點手,臺主還得倒過來給他們送禮!

第二等,有錢人。這些有錢人能坐在很好的位置上看戲。臺主也很巴結他們,有戲了就招呼一聲:某某大爺!最近有戲也!什麽戲?阿魚的!嗨,瞞誰也不敢瞞您大爺,阿魚是嫩點兒。可那嗓子真真的祖師爺賞飯,大爺您最懂得鑒賞了。差的就是點兒火候。巧了!這次的琴師,請的老琴師!弦上四十年了!能把他嗓子襯上去!如此一來,真比錦城的蝶老板、京城的蓋老板,也不遜色的。我能吹麽?嘿,大爺您來看了就知道!是,還是老座位!小二、小乙,給大爺打手巾把兒遞瓜片碟兒別躲懶。當心一個脖子拐把你們丟姥姥家去!

第三等。有那麽一點兒閑錢的人。這種人看到戲臺前掛出的招牌,就來買座票,有時戲臺方面還拿喬。說這次戲特別火爆,好座兒都沒了,這些人還得另外再掏點兒孝敬,說是給老板彩牌上添朵花、給小二哥小乙哥們抓把瓜子嗑的。這樣才能弄到座兒。

第四等,牙縫裏硬擠出幾個錢來看戲的人。這種人實在拿不到座兒了。只能站在旁邊看。為了避免影響前排的貴人們看戲,站看只能在戲臺座位的最後面,不能越過中線。所以站票的數目也有限得很。真遇到好戲,連站票都一票難求。

易澧一年到頭。拿在手裏最沈的就是六六三十六個銅錢,還是過年的零花錢,而且不過多久。爹娘又以各種借口,譬如幫他買點心、做衣裳什麽的。陸續又要回去了。他可實在沒錢進戲臺子裏逛,也就在外頭蹭蹭熱鬧。

每逢開戲,戲臺外頭小販雲集!

什麽杏片梅子姜、切糕蜜麻花、風雞牛舌、腌筍醬菜、米酒果茶,熙熙攘攘、爭香鬥妍。攤子時而錯落、時而挨連,比諸葛武侯的八卦陣還磨人。看戲的,從這裏頭走,少不得帶點東西進去。進不成裏頭看戲的,就在外頭消遣。這兒直如“月初”、“月半”定期擺的集市一般熱鬧,所謂“戲集”。戲開演了,戲場裏還會有夥計走出來:“嘿,那賣酸辣泡螺的!來一份兒。我家要!”——這是幫看戲的貴客買零嘴兒的。

一邊鑼鼓咚嚓、一邊買東西的擠進擠出,易澧就跟小夥伴們一起,混跡在裏頭,呆看吹糖人、捏面人的,仰脖貪婪吸氣,覺得空氣都是甜的。

這是一年到頭,他們難得不用花錢的娛樂了。

偶爾哪個小夥伴手裏有一個閑錢,買一捧香脆極了的爆米花、或者雲一般的棉花糖,所有人都貪饞的瞅著。那般風光!縱然一群老秀才裏,忽然考進了一個進士老爺,同夥們的羨慕嫉妒恨,也無過於此了。

易澧把戲集當作節日來過,耳朵裏聽見戲臺裏露出的一段半段鑼鼓、一聲半聲唱腔,也都美妙極了。

我們愛一種氣味、一段聲音,有時並不因為聲音或者氣味本身多美,只因為它們預示著能給我們帶來的美好享受。易澧愛著戲集,從而把與戲有關的都愛上了。

外頭風送來弦管聲,易澧就豎起耳朵:“咦,有唱戲?!”立刻自我否決,“不對。沒打鼓。”

雲劍失笑:“你很懂戲!”

聽起來是表揚,易澧就故作謙遜的低頭、實則得意洋洋的笑了。

這弦管聲落在船上人的耳朵裏,他們道:哦,有哪個琴師在拉調子嘛?等一等,不知會不會有人唱?——他們很知道唱戲不必非鑼鼓不可。一琴、一條嗓子,足矣!船行至野郊,別指望有什麽名角兒,只要唱得夠味道,也能叫船上人聽得樂一樂了!聽琴拉得還行,他們就等著聽唱。

這弦管聲落在劍影的耳裏。那同樣被暈船所苦的胡奴大漢呻吟聲停了停,略撐起身子,聽了片刻,才繼續躺下去。

這弦管聲落在張神仙耳裏。張神仙叫苦:這是妖孽的勾魂曲啊!勾的是公子的魂啊!

正這麽想著,雲劍就出來了。

張神仙苦著臉迎上去,叫一聲:“公子!”其他啥也沒說。說啥好呢?管弦在耳,一孽難逃。

雲劍若無其事:“走,咱們看看劍影去。”

劍影出生於高山,那山是中原人想像不到的那麽高,最高的山頂上,終年戴著雪帽。那裏的人都長得結實,像一年年壓下來的冰雪;膚色都黑,因為他們離太陽太近了。春天到時,雪融化了,一條條泉、一道道瀑往下流淌,往南成為中原眾多水網的水源由來,往西則滋潤了諸多小國。可惜,在高山上,沒人行船、也無法養魚養菱。那些再清澈不過的水,流了也就流走了。

後來,劍影被北邊的人擄掠為奴,帶到大草原。那草原是中原人想像不到的那麽遼闊蒼茫。蒼茫之間,也會有銀亮的大河流過,劍影渡過幾次,一渡就開始暈,幸虧還沒真到吐出來,船已經到對岸了。

對劍影來說,水是用來滋潤土地的、船是用來渡水的,他尊敬它們、而且可以有限度的忍受。

被雲劍帶到中原腹心地帶,劍影才知道:可怕的中原人!竟然真的會把水道當旱道一樣的走!晃晃悠悠,似乎是那麽溫柔,實則根本踩不到底啊!讓他的心像踩一塊西瓜皮似的,滑啊滑啊落不到實處,而且速度還那麽快!最快的時候比馬都快!叫人怎麽辦?

劍影只好趴下,而且吐了。

船工都很有經驗,而且對待他沒有對付林小姐那麽周全體貼,也就是利索塞給他一個桶,叫他躺平了,別動。

劍影唯一的動作就是吐。

先還有東西可吐,後來吐出來的都是水,再後來水也沒了,就幹嘔。

雲劍來看他時,偌大的精壯漢子,被折磨得連起身請安的力氣都沒了。

“把船停下吧。休息一會兒。”雲劍道,“反正現在風也小了,船也走不了多快。這點行程我們損失得起。”

張神仙很不讚同:他知道雲劍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然而雲劍是主子、他是下人。他不讚同有什麽用呢?

“放心放心!我不會荒唐到叫你另投明主的!”雲劍摟著他肩安慰他。

雲劍這個動作、這個語調,用在小姑娘身上,那是一用一個準。用在幕僚身上,效果也一樣。

張神仙對付雲劍還沒有宛留那樣有辦法,只能長嘆著讓步:“我哪有什麽另外明主可以投?”於是吩咐停船。讓一些暈船太厲害的,可以到岸上稍微休息一下。

那時暮色四闔,岸邊的石頭上生著一層薄薄的褐色苔蘚,江浪在苔上拍起白沫。船上已經點起燈,外人只看得清頭尾樸素的風雨燈。至於船艙中的燈光,被船窗隔了,只有一點蒙蒙的光透出去,哪裏照得到江岸。船工特意人手一盞燈,照著客人們上岸暫憩,並且關照:仆人先上岸,再上主人,只坐一坐便回船,重要東西先不要搬上岸。

這都是走慣江湖的經驗之談。水道上盜賊多,雖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一不小心還要出事。唐靜軒河上被強盜們智劫一事,周孔目都抓不出來。前車之鑒哪!

有看官就問了:本朝太平盛世,何以也會有此等烈匪?

唉!太平盛世不假,離、錦等城也都是花團錦簇的好城池,治安卻也就是這樣子了。天子腳下還有混混呢?何況外地,總難免有些大盜、小賊,四處鉆空子作案,像蒼蠅般飄忽,官府要逮也使不上力。老百姓若不想吃虧,最好自己小心點。

雲劍雇的這條船,有體積、結實,不會被小賊船一撞吃虧。船上有棍棒、漁叉、還有鳥銃!以防萬一要打架用的。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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