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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背面碰頭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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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亮的爆竹聲響起。是在霖江邊。伴著爆竹,煙花也朝天炸開。

這年代,煙火的技術已經相當發達了,人民生活又富庶,但凡有個節日,難免放些煙火爆竹。

但像如今規模這麽大的,不是官府、就是豪門、要不就是大手筆的商家——譬如戲臺。

煙火並沒有炸出多大的花色來,只是升得高,很亮眼,主要是為了提醒人家看的。還有爆竹,特別特別響,但持續的時間不長。

爆竹一停,人的耳朵旁邊還嗡嗡的,天地仿佛都朦朦的安靜了。

碧玉來招呼大家:“該上船了!”隨著這話,嗩吶聲響起。

這樂器有一種奇特的氣質,介於狂笑與淒厲之間。天地蒼蒼、四野茫茫,也只有它能打得開、鎮得住場。

霖江的江灘畔,就著石崖,已經起了個戲臺。臺對著江。船可以撐到臺前看戲。

由這嗩吶開場,高高搭起的戲臺上小僮們持花燈轉了個圈,便出了一個老旦、一個三花臉,扭捏作態,插科打諢的扭唱。是所謂開場戲。

臺前聚的人越來越多。樹上跨坐著人、江邊擠著人、大小船只往這邊集合,甚至連淺水裏都站著人。

開場戲沒什麽大不了的。它只是用來暖場。人們等著的,是下頭的戲。為了這戲,有人提前一天就已經睡在水邊,就為了搶個更好的位置。而謝府的畫船,跟其他幾家高門大戶的船一樣。姍姍來遲。來遲也不怕,人家自給他們留了位置,見他們來,也曉得主動把水路讓開。誰叫他們是豪門!誰敢跟豪門的船兒爭地方?

但再晚,卻也不行了。若開場戲做過一半,豪船們都沒來,看迷了的觀眾也顧不得了。非得往前、再往前。把最好的位置全占了不可。

爆竹初歇、醜角鬧場,這是豪門能擺架子的最後時刻了。

雲劍快登船時,被一個小僮扯了下衣袖。

那小僮披了烏黑的薄鬥篷。連臉都用鍋灰抹汙,融在夜色裏,難以看出來。但那雙玲瓏的眼睛,還是出賣了他。雲劍認出來。那是蝶笑花身邊的僮子之一。

這小僮只跟雲劍說了一句話:“那位王爺會到我們城來當主人哦!”

雲劍愕然!

本朝有很多王爺,但既然只提“那位”。雲劍當然就知道是哪一位了。

那位王爺會來……雲劍聽得懂這句話,可是卻像聽不懂似的,臉上完全一片空白!

難得雲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像個完全的傻子似的。再不覆英明神武。

小僮第一次見到雲劍這樣的表情,他覺得很有趣,簡直太值回票率了。

不過出來當差。該負的責任還是要負的。小僮盡心的向雲劍補充一句:“我們老板說,消息是二手的。還挺可靠。”

雲劍對蝶笑花所傳消息的可靠性,毫無疑義。蝶笑花所說的二手,比人家講的一手還要可靠。

那位王爺要到錦城來當主子,如果是他親口告訴蝶笑花的,那就叫作第一手的消息。

那當然不可能發生。

那位王爺親口告訴了別人、別人又親口告訴了蝶笑花,這就叫第二手。當中只有一個間接環節。如果有別的環節,蝶笑花就統稱其為小道消息了。

雲劍一直很欣賞蝶笑花懶洋洋的外表下、這樣嚴謹的風格。

雲劍也相信蝶笑花看人的眼光。當中那個人,一定是靠得住的。

所以,“那一位”王爺,真的要來了……

雲劍腦海中電光火石閃現出一張笑容燦爛、熱切無敵的臉。他呻吟一聲,掩面,簡直想用手把那畫面抹去。

小僮走了。這時候所有人都被戲臺那邊吸引去了註意力,沒人看到小僮。雲劍是最後走上大船的。他的神情很凝重。

大太太覺得兒子舉止莊重,她抱著自豪而欣然的心情,多看了兒子好幾眼。

宛留比較了解主子。找到機會,她給雲劍投個疑問的眼神。雲劍搖了搖頭。

戲臺上開場的戲,快到尾聲了。

人們伸脖子翹腦袋的等,揣心肝提腸肺的盼。那只蝶,那妖孽要出來了呀!

暖場的醜角們下去了。臺上一時靜寂得荒涼。

沒人敢吱聲。人都在等著,屏著氣,聽到了簫聲。

沒有一個戲班子敢用簫給角兒伴奏,除了錦城蝶班。簫這種樂器,太安靜,在大場合裏很容易被埋沒了去。

可只有蝶班的戲臺前,會有這樣的安靜,靜到連簫聲都能聽見。靜到連濤聲都聲聲入耳。

這是方圓幾百裏最紮實的一管簫。除了蝶老板,沒人能請動它出來。它一出來,蝶老板也該出來了。

但臺上還沒有人。

也許蝶老板會隱身在臺後,徐徐將他那比金子還寶貴的聲音送出來,這才出場亮相。所謂“背面碰頭彩”,這是極有大家風範、也極榮耀的。

可是這種情況下,往往臺前會有個小配角,做一點點小鋪墊,所謂“接彩者”。

今兒,臺上也並沒有接場者。就完全是空的。如荒漠一般。人們心懸在空中,等著。

終於聽見了聲音。

琴聲起。也是蝶笑花專用的琴師,織了簫幕,弦如急雨,起一陣殺伐,又驟然停止。便從不知何處擲起一束清音,如不知感恩的狂徒,將月華般的清戾朝那人不可及的高處直擲回去,叮然回眸,才知心已碎、笑當哭。伴這斷腸聲,起一句淒唱:“一見皇兒把命喪——”

“好好!”懂行的喜動顏色,“這是賀後罵殿。最折騰嗓子不過。若非這個節,若非蝶老板,誰敢把它排在第一本!咱們有福了!”

這段散板完,幫襯的角色在臺邊現身,緊承一聲導板:“有賀後在金殿一聲高罵”臺下響起震天的碰頭彩,可是主角仍然沒有出現在臺上。

停了有一段柳絲那麽細的窒息,怒音迸起:“罵一聲無道君細聽根芽:老王爺為江山足踢拳打。老王爺為山河奔走天涯——”是這樣峻、這樣冽、這樣清朗朗的凜厲。偏又這般冥、這般幽。這般飄飄渺渺昏昏騰騰無處可尋的奔流。

這時候人們都聽出來了,它根本並不來自於臺上。它似乎……發自於水裏?發自於觀眾之間?

蝶老板難道坐著一條小船,就在觀眾們之間?人們都瘋了。彼此瘋狂打量:在哪裏?在哪裏?那妖孽是在誰的身邊?

終於有人發現了那條小船,上頭也有燈,卻沒點起來,只是淡淡黯黯的。如一個未被驚動的沈夢。歌聲是從那裏來!所謂伊人,宛在水中央!

滿場都沸了。除了謝府等豪船自衿身份。不會立刻靠過去,其他船只都爭相往那邊奔!

這種時候靠上去,真是很沒修養的,嚴重打擾人家的表演。而且容易出危險!可是這種時候,觀眾們都已經失去了理智。他們像被潮水卷裹的水草。他們就是潮水!他們要把他們自己和他們仰慕追求的對象一起淹沒進漩渦裏。

連謝府畫船的舵手,都忍不住往那邊扳舵。槳手則手癢癢的劃了起來。明珠理智猶存,立刻堅決下令。不但不要過去,反而該往後退一點。——她生怕出事。萬一傷著了老太太,可不得了!

其他人遠遠沒有明珠這樣的冷靜與決斷。他們都爭相往前。傳出美妙歌聲的那條船,就似群狗中的一塊肉骨頭,眼看就要被撕碎了。

船下張開了花瓣。

乍眼望去,就似船下升起了一只水母,托起了它。

實際上,那是牛皮囊。

像黃河那種怒濤洶湧的地方,早幾輩,牛皮囊很常見。只因那浪濤急到連船都沒法走了,於是只好拿整張牛皮剝下來,一個破口都不許有,四只腳紮牢,從嘴裏把牛皮吹漲了,鼓鼓囊囊成個氣囊,人躲在裏面,往水裏一放,嘩嘩就沖了過去,到下游時,水流緩了,人家再把它摟住——不用這種方法,不能走水路。有個說法叫“吹牛皮”,正是打這兒來。後來造橋、造船術都越來越發達,連從前的怒濤,如今也能征服,吹牛皮囊的就越來越少。“吹牛”成為流行語,人們於它真正的來歷卻忘了。

牛皮囊也只有某些地方還存在。

蝶班不知從哪兒弄了一打牛皮囊來,吹得了,先綁在船下一圈,卻另用沈沈的壓艙物,把船底連氣囊都壓下去。等人們都擁過來了,壓艙物一解,“嘩”的氣囊就全浮上來,把小船高高托在上頭。囊作七瓣,都染了清清淺淺的伽羅色,似太陽沈下去,最後的霞光把色澤都托付在浮屠最高的檐角上。小船托在其上,順了水波流動之勢,緩緩旋轉。

這氣囊阻止了別的船搭上蝶笑花的船舷,但有些瘋狂的人竟然跳到水裏,想爬上去——這船停在極淺的地方,大約也就是一個成人的高度。錦城又水系發達,人們小時候幾乎都在水裏玩過水,這點兒水自然不算什麽。他們覺得他們是可以爬進去的。

負責安全的官兵們急壞了。今兒大過節,衙門裏的人手全都調動起來,防止小偷小摸、防止調戲婦女、防水防盜防一切……精明能幹的周孔目還特意提到,戲臺臨水,很多觀眾會泊舟在臺前,可得當心有的船碰翻了!於是特意有一些水性好的官兵布置在這裏。但沒想到,會變成水上的大騷亂!官兵們全動起來,還往其他城區拼命調防,到底幫得上多少且不知道,總之先把人手布置起來!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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