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裝的若無其事，姜妘便也不去點破。

渺揉了揉眼睛，下顎抵在膝上，聲音很小，卻清楚地傳進了姜妘耳中：“我本不該存在，他行此逆天之舉……會怎麽樣？”

渺說的含糊，姜妘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服食了洞明丹，這一世借藥石之力不死，一旦身死，魂魄會消散於天地，再也無法往生。”

渺呼吸一滯，瞳孔微微收緊，她楞楞的看著姜妘，卻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一時間，心裏五味陳雜。

姜妘卻顯得平靜許多。她的視線仍舊停留在渺的身上，目光柔和，卻直入人心，“長生而不能忘情，本身就是件很殘忍的事，也許對於他來說，這樣的結局正是他想要的。何況，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旁人無權置喙……”

看著渺仍有些恍惚的樣子，姜妘輕輕一嘆：“你啊，可沒時間為別人的故事流淚。你可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渺一楞，搖了搖頭。說了這麽多，她似乎真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而姜妘也一直沒有提起……她的目光慢慢移向天邊的巨木，心中突然浮現出一個猜測。

“沒錯，正如你所想的那樣，這裏是星辰宮。”

不顧渺驚疑的目光，姜妘慢慢從地上站起，看著遠處的巨木，輕聲道：“這裏是星辰宮的盡頭，神女的埋骨之地。遠古神靈的力量遠超常人，一旦死去，為了維持天地間的平衡，身體和魂魄會化為山川河流的一部分。神女死後，意識化為撐天巨木，身體與地脈合為一體。因有神女意志的阻擋，一般人無法進到這裏，而最外圍的星辰，其實正是神木的影子，後來有人憑此地勢修建了一座宮殿，半真半假，便是星辰宮。”

渺也站起身，細細打量了周圍一眼，奇道：“這個地方，我以前從沒有來過。我以為幻境消失的地方，就是星辰宮的盡頭。”

她曾來過星辰宮，也自以為自己走到了宮殿的最裏面——卻無非“返璞歸真”。沒有星辰的璀璨奪目，沒有幻陣的變化萬千，只是一處極其普通的宮殿，雖以水玉鋪地，四處飾以琉璃，可再漂亮的地方，一旦失去了那層神秘色彩，也將變得索然無味。

姜妘道：“不止是你，在此之前，我也沒有來過。這個地方，有些特別，若得不到神女意志的認可，任憑你本事通天，也找不到進來的辦法。”

渺道：“那為何我們現在能進來了，該不會是……”她話音一頓，心裏一個猜測逐漸成型，下意識看向姜妘，卻發現對方也在看她。

觸及對方漆黑的眼睛，還有意味不明的眼神，渺心裏一緊，突然覺得事情有些麻煩了。

“果然，雖不能理解，但你的直覺確實要比我敏銳許多。”

姜妘似乎有些感慨，周身氣勢隱隱發生了變化，“我們兩個的存在，已經違背了常理，必定要去其一。神木力量純粹，周圍容不下陰陽顛倒之物，我早已身死，若不是與神女淵源頗深，恐怕此時早已魂飛魄散。”

她聲音一頓，唇角微微勾起，卻顯得有些諷刺，“秦陵依龍脈走向而建，沈靈之地卻是在神木的根系上，我若沒有醒來，此時恐怕早已被神木凈化。他打的便是這個主意，待時間一到，我的魂魄自然消散……只可惜，他怎麽也沒想到，放我出來的人會是你。”

迎上渺的目光，姜妘輕聲問道：“放我出來，你後悔嗎？”

渺的面色很冷靜：“後悔什麽？”

姜妘道：“你我之間力量懸殊，魂魄又本出同源，我若要借你的身體還陽，你根本無法拒絕……可你看上去，似乎並不緊張。難道不怕死？”

“以前或許不怕，現在的話，我確實不太想死。”

渺輕嘆一聲，眉宇間尚有些郁色，臉上卻滿是認真：“其實過去，我一直不是很明白，生與死到底是什麽，以為生死不過是陰陽轉化之局，既不該為活著而喜悅，也不該為死去而悲傷。直到後來，我直面了親近之人的死亡，前一刻她還在我身邊，可後一刻，她已經再也不能睜開眼睛，過往的諸般記憶中，從此只留下我一個人。那時候我心裏難過的緊，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而難過，只是一想起這個人以後再也見不到了，便不由悲從中來。”

“直到後來，我才終於明白，生與死，其實根本不能等同而論。活著，一切皆有可能，即便無法相聚，即便總是分離，只要活著，就會有再次見面的一天。而一旦死去，便代表著真正的相見無望，天地間無處尋覓，從此相逢只在夢中……”

“你錯了。對於生死，你其實並沒有真正明白。”姜妘眸光微動，似乎不太讚同渺的話：“生與死，是萬物間的流轉始終，本身並沒有悲喜之分，你之所以會有這番感慨，不過是因為動了情，有了欲。人之常情，聚則喜，離則悲，又為生而歡悅，死而戚戚。一旦超出常人之境，人無情無欲，則無悲無喜，謂之天道無情，化而大愛，是為太上忘情。”

“而你自小受陰陽家影響，慣常把萬物以陰陽等分，其實所修為無情之道，只是年紀尚小，心性不穩，容易為外物所迷。先是阮小荷之死對你造成了沖擊，再是與夥伴離散途中，對自己產生了迷茫。星辰宮中修煉五年，你心魔漸生，差些走火入魔，因急於證明自己的存在，所以你離開驪山，而你去惡人谷的這些年，更是對莫雨漸生依賴……這其中，恐怕還是因為你對自身產生了動搖，從而不得不借助外物，來確定自己的存在。”

“你……為什麽會知道這些？”渺一臉驚愕道。最初，她隨莫雨回惡人谷，一方面確實是出於擔心，而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對“自我”的認知產生了迷茫，因急於尋求一種認同，這才一直跟著昔日夥伴。

而後來與莫雨關系的日漸變化，又是當初所預料不到的。

對於渺的疑問，姜妘並沒有直接回應，而是賣了個關子，道：“我不僅知道這些，我還知道這許多年來你做過什麽，夢到過什麽，去過哪裏，又見過什麽人……甚至你和莫雨之間的一些小秘密，我也全都知道。”

“什……什麽！？”

最後一句話，令渺大驚失色。可還不及有所反應，她便聽姜妘一字一句道：“昆侖雪夜，龍門黃沙，金水氤氳，坐忘峰上……哦，對了，還有南屏夜雨，和瞿塘峽的花前月下，以及……”

“哎，沒有了，別再說了……”

渺慌忙的阻止了姜妘這種揭老底的行為，雖然周圍沒有旁人，可不知是不是觸到了較為敏感的記憶，她的臉色微微發紅，姜妘看在眼裏，淡笑不語。

這麽一來，反而弄得渺更加不好意思。幹脆別過頭去，小聲嘀咕道：“她是怎麽知道的……”

‘因為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看著你啊。’

微風拂過，一陣花香伴著清風襲來，縈繞在人的鼻尖，沁人心脾。

姜妘輕輕擡手，接住了幾瓣從遠處飄來的小花。這花本身沒有顏色，卻散發著七彩的微光，如今靜靜地躺在掌心，像一塊流光溢彩的寶石，澄凈無暇，又耀目非常。

如同眼前之人一般，只要入了眼，就再也無法移開視線……姜妘輕嘆一聲，目光觸及對面人微微泛紅的臉頰時，眸底浮現出一抹不易令人察覺的溫柔。

……真是神奇，明明只是看著，卻覺得整顆心都軟了下來。明明對方的性子她並不太喜歡，卻偏偏忍不住寬容以待。

甚至星辰宮中，看對方茫然無措，獨自一人蜷縮於角落之時，她總是忍不住陪在一旁，即便無法現身，無法說話，也會一直陪著，直到對方入睡……

渺，真是個奇怪的名字，奇怪的人。

幾千個日夜，她就這樣靜靜的看著。看著這個名叫“渺”的小女孩，從一個懵懂的幼童，慢慢長大成少女，性子卻幾乎沒有變化——山中多年的封閉生活，令其依舊不谙世事，為人處世上直接大膽，有時卻也單純的讓人頭疼。

後來，渺離開了驪山，她再也不能長久的陪著——這會消耗對方大量的精力——只能偶爾現身幾次，看看對方過得好不好。

再後來，她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因為渺的身邊有了另一個人陪伴，即便陷入夢魘之中，也不再需要她。

她有點失落，還有點奇怪。

失落於心中莫名的空虛，奇怪於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情緒……她已經很久沒有如此認真的看著一個人了，也很久沒有如此在意著什麽了。

這種感情，很陌生，偏偏她控制不了。更因對方的“特別”，她也不想控制。

在姜妘二十餘年的人生裏，她沒有討厭的東西，也沒有喜歡的東西，心如止水，從來與塵世絕緣。直到死去的一千年後，她碰上了一個讓自己十分在意的人，偏偏那個人，她無法說服自己不去在意——誰能不在意自己呢？

無情無欲的天地或許可以，除此之外，連神也不能。何況，她還不是神，她只是人。

人為何物？七情六欲皆苦，偏偏獨樂其中。

許是姜妘半天沒動靜，渺略顯疑惑的轉過頭來，神色間已經恢覆了正常。她剛要開口，周圍的環境卻在此時發生異變。

只見原本明媚的艷陽天突然之間便暗了下來，與此同時，遠處的神木發出一道耀目的金光，直沖天際，於頃刻間揮散了雲層，露出了懸掛在天際的孤月。而另一頭金光照不到的地方，依然艷陽高照，晴空萬裏。

一時間，神木的兩邊一日一月，一明一暗。光影交錯之處，更是把神木的樹冠分成了明顯的兩部分。

渺看著眼前這日月同輝之景，不由楞在了原地。她站在陽光下，下意識側頭去看姜妘，卻發現對方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神木，整個人沐浴在柔軟的月色裏，眼神變得有些悠遠。

渺站在原地沒動，直覺有些不對勁：“這是怎麽了？”看姜妘的樣子，似是對眼前的一切毫不意外，可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沒有做出絲毫反應。

“時間到了……”

姜妘輕嘆一聲，打破了之前的沈寂。她回過神看著渺，眼中滿是平靜之色：“他來找你了，你走吧。我也該走了。”

“誰……找我？”對方這句話太突然，渺有些不理解：“你要去哪，什麽叫時間到了？”

姜妘沒有理會渺的問題，只是輕輕攤開手掌，掌心正躺著一塊通體圓潤的玉璧，隱隱散發著流光。渺一眼便認出，這塊玉璧上刻著的花紋，正是幼時帶在身上的那塊蛇紋玉璧。

姜妘解釋道：“這是陰陽勾玉裏的陽玉，為神女的右眼所化，有束縛魂魄之效。我正是靠著這個，才能隔絕與你之間的感應，魂魄才不至於離散。”

說著，她輕輕合起了手掌，一陣碎裂聲傳來，粉末透過她的指間隨風飄散，當她重新松開手時，掌心已經空無一物。

這一刻，周圍狂風大作，被姜妘強行壓制的死氣終於還是揮發開來。渺迎面撞上，只覺撲面而來一股巨大的壓力，壓得她幾欲喘不過氣，五臟六腑似乎都揪在了一處，擠得生疼，仿佛魂魄都要被撕碎。

但這番痛苦只是一剎那。在黑色的死氣快速爬滿姜妘全身的時候，神木的主幹突然又發出一道極強烈的金光，頃刻間奔至眼前，把姜妘整個人籠罩其中，一瞬間將她身上的死氣吞噬殆盡。

與此同時，壓迫著渺的那股壓力消失不見，她從巨大的痛苦中慢慢回神，剛一擡頭，卻看見姜妘被一道金光鎖著，身形逐漸變得模糊。

渺的眼睛微微睜大，下意識喊道：“你去哪？”

狂風未停，渺被吹得東倒西歪。她不確定對方有沒有聽見自己說話，因為她分明看見對方開口了，卻因周圍呼嘯的風聲，一個字都沒聽見。

她嘗試著朝對方伸出手，卻在穿過光與影的交界時，為無形的屏障阻擋在月色之外，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的身體一點點消失不見。

從姜妘平靜如初的神色，還有自殺般的行為裏，渺的心裏其實已經明白了些什麽，但這一切發生的太突然，她根本沒有任何準備，也不明白對方為什麽要這麽做。

突然之間，狂風驟停。

鎖住姜妘的金光開始慢慢消散，而她的身體，也隨之開始支離破碎。就在此時，她用盡最後的力氣看了渺一眼，輕聲道：“其實我這次回來，是因為一個人，現在我見到她了，心願已了……只是還有另一個人，如果你見到他，記得幫我說一聲，對不起……”

“什麽意思……你為什麽不自己親自去？你明明有機會的！現在這樣算什麽……”渺的聲音隱含著一絲憤怒，她紅著眼睛，目光中滿是質問，眸底卻漸漸泛起了水光。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看著情緒失控的渺，姜妘的眉宇間顯得有些無奈。可隨後，她的唇角微微勾起，聲音輕柔而認真：“我既已身死，自該歸於天地，順應大道而行，就是我最好的結局……何況回去的路上，已經沒有人在等我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一句幾近呢喃，但她的眼睛一直看著渺，不曾有片刻離開，神色溫柔而安詳，令人見之難忘。

‘他選擇了你，可我並不嫉妒，只是遺憾不能陪你到未來，去見證我的另一個可能性。’

‘但我並不後悔，也並不難過。因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神樹之下，蒼天為證，總有一天我們會彼此重歸永恒，到了那時，即便是神，也無法將我們分開。’

‘……我等著你。’

作者有話要說：

(????)?我回來了，讓大家久等。首先很抱歉又拖了這麽久，其次為自己小小辯解一句，這幾天真不是在偷懶，而是結尾改了又改，怎麽都不滿意，這才拖到現在。

今晚會進行一次全文捉蟲，如有午夜黨的親發現老有更新提示，無視就好，造成不便，十分抱歉。

然後關於劇情。渺是一臉大寫的真·懵逼，只記得當時速度太快，完全不明白事情的發展與結束為何會這樣，然後姜妘表示看渺一臉呆懵，心裏暗爽。

大概就是，姜妘的意識其實早就醒了，當了渺幾年的背後靈，但渺自己不知道，然後秦陵開啟的時候，姜妘想見到渺，就暗示渺解開封印，而渺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就照做了，於是姜妘出小黑屋以後，渺以為兩個人要撕逼，結果姜妘一開始的打算就不是那樣。

至於渺誕生的原因，就是啟爹故意而為，懷的詛咒是真的，但他解除不了，於是耍了個賤招，強行送幼時的姜妘來到未來的姜妘這個時間點輪回，想讓生辰沒有被詛咒的渺，逐漸代替姜妘。於是這事，他做的其實特不地道，尤其對於被代替的那個人來說，完全有理由怨恨，啟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但他沒辦法，不然任憑姜妘轉生後，只能又是一個“倒黴鬼”，於是孤註一擲，只能繼續對不起姜妘，所以也擔心對方反彈，這才對於渺解開封印的行為很頭疼，但他自己心裏也矛盾，渺是希望，姜妘卻是真·無辜，無論放棄哪個，他都要受自己內心的譴責，何況，與他相處多年的人是姜妘，而渺，其實也是“姜妘”。

至於姜妘的話，這個妹子生活背景在百家爭鳴的時代，三觀受陰陽家和道家思維的影響，從小被嚴格要求，比較學霸，又因歷史原因，神棍天賦滿級，跟渺一樣說話很直，但與渺的偽·傻白甜不同，姜妘是真·高嶺之花。但她不是高冷，而是真的缺少“人”味。一句話形容的話，就是對自己自信，三觀穩固所以心志不易動搖，絕對的力強又帶來絕對的自信。

但她缺點也很明顯，就是沒有“人”味，一板一眼，該是什麽就是什麽，不強求，也因為不在乎。然後在開這個坑之前，其實作者自己擼了一遍，覺得姜妘吧，性格定型以後，哪怕會有親近的人，也很難產生感情的觸動，而唯一可能觸動她的人，就是她自己= =（這真的不是百合文）。

這個腦洞來源於，之前網上對於所謂神性和人性的討論，說神性面前，存大愛而棄小愛，還有一些得道高人，總說什麽無悲無喜，無所謂討厭，也無所謂喜歡，看破紅塵什麽的，逼格特別高。就不由想，既然世上已經沒有人能觸動你的心，那麽你自己呢？如果有一天你面對著另一個自己，還是根本無法分割的那種，還會像以前一樣無動於衷嗎？_(:3 」∠)_

在姜妘眼裏，她和渺的關系大概就是這樣的，哪怕渺是獨立的個體，她也從來沒把渺當成另一個人，甚至並非是“另一個自己”，而是“那就是自己”。但矛盾的是，渺確實獨立出來了，又因成長環境還有啟爹給她的引導，偏離了原本的成長軌跡，和姜妘是完全不同的人，還是姜妘比較不適應的類型——容易受人影響啊，思維稀奇古怪啊，性子單純啊，竟然還會談戀愛啊什麽的（？）。但前面說了，人總是容易對自己寬容，所以她看渺，就比看別人多了一份耐心，她想探究這個“自己”，為什麽跟自己不一樣，後來這樣那樣之後，漸漸地她也沒想到，最後竟被她“自己”拉下了“神壇”。

硬要作者表達一下心情的話，大概就是她們都是自己筆下的人，雖然功力不夠，文筆待磨，寫的可能不夠豐滿，但我依舊愛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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