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客棧中投宿的人們大部分都已睡熟了，唯有莫雨，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卻是怎麽都無法入睡。

他其實是知道自己會失控的事，但因失控後，他很少記得失控期間所發生的事，所以漸漸地，他也就不再關心那些記不清的記憶了。

可是，對於渺，他似乎在失控的無意識期間，已經傷了她兩次了。

第一次是在稻香村，小荷死去的那天，他在渺的內力作用下提前清醒過來，睜眼看到的，就是她左臂鮮血淋漓的模樣，還有嵌在她血肉中的自己的左手指甲。

那是他第一次直面身邊的人被自己傷到的情景，一時間心底甚至產生了恐懼與自厭，他本以為從那以後，渺會變得像其他人一樣害怕自己，但是恰恰相反，自小荷死後，他與渺反而因為共同的經歷而變得親近了起來。

一直到離開稻香村流浪，他接連與昔日夥伴分開，最終為了追尋不再被他人欺負的力量，而進入了惡人谷。

在那幾年，谷主王遺風告訴他，他身上有一種陰性內力和陽性內力的覆合之毒，當兩股內力交纏在一起的時候，他體內的毒咒就會發作。

莫雨其實知道，他身上的這種毒咒，能夠令自己爆發出強大的力量，也在無意中救了他很多次，但這卻不是他想要的。

他所追求的，是憑著自己雙手所能撐起的力量來保護身邊的人，而不是這種失控起來會傷害到親近之人的強大！

這幾年以來，他遵循著谷主所教的心法，漸漸地已經能夠克制這不知何時就會發作的毒咒，本以為已經沒有問題了，卻沒想到今天他還是失控了，並再一次的傷害到了身邊的人。

莫雨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望著床頂，頓時睡意全無。

他突然想到了白天莫家堡發生的事，聯系到腦海中那閃過的模糊的畫面，不禁開始懷疑，莫家的兩次滅門，難道真的是公冶菱做的麽？

真的跟自己……一點關系都沒有嗎？

“好痛……”

莫雨想到過去，不禁雙手扶額，頭卻又開始痛了起來，無數噪雜的聲音一瞬間全都湧進來，讓他頭部簡直像要炸開一樣。

他突然翻身起床，想倒杯水來喝，卻止不住頭部一波又一波的痛感襲來，讓他漸漸失控之下，一揮手便將桌上的茶具摔了個粉碎。

在碎裂聲響起後不久，莫雨所在房間的房門突然被打開，他剛警惕起來，卻在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後慢慢松開了握緊的拳頭。

來人正是渺。

她此刻一頭長發披在肩上，身上罩著一件外衣，神色間還帶著些困倦，顯然是聽到了他屋子裏的聲音才趕過來的。

渺見莫雨這樣，當下就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二話不說拉著他坐下，自己則在他身後，雙手抵著他的後背，開始將內力輸送到他體內，漸漸地，莫雨臉上的痛苦之色有所減緩。

“阿渺，你的內力……”

莫雨在被輸送內力之時，才驀然驚覺自己體內似乎有一股內力正在和渺的內力相呼應，兩股內力顯然是出自同源，怪不得他醒來之後不僅沒有覺得疲憊，反而精神很好。

原來，渺之前為了救他，竟將她自己的大半內力全都輸送進了他的體內！

而他體內原本那兩股互不相讓的陰陽內力，竟也在渺的內力調和下，隱隱有被壓制的傾向。

待發現了這一點後，莫雨卻沒有變得開心多少。

只因之前的幾年，在他刻意的關註下，谷內搜集到的關於陰陽術的情報其實不少，所以他知道，陰陽術的發動，是需要以強大的內力為基礎，若是在內力不純熟的情況下過度使用陰陽術，則會給施術者帶來極大的負擔。

他觀渺之前內力深厚無比，陰陽術使得也是頗為順遂，但如今她大半內力都給了他，以後練功豈不是要折損許多道行！

“我體質特殊，內力恢覆的很快，而且根基很穩，不會有什麽問題。”渺看出了莫雨的擔憂，便出聲解釋道。

她在這一點上沒有撒謊，只因她本身體內就有不知何人所贈的內力存在，後來通過在星辰宮中修煉的幾年，她發現沒有了之前身體那種內力紊亂的情況，她的內力增長簡直可以用一日千裏來形容。

所以哪怕將大半內力都給了莫雨，她也不擔心日後陰陽術會進境緩慢，況且想到她內力的恢覆速度，只是失了內力而已，再練回來就是了。

若是有武林人士知道渺此刻的想法，定會嫉妒到吐血，要知道內力這種東西，修煉起來艱難無比，要想內力深厚，除了他人贈與或是有什麽大機緣以外，就只能憑著熬日子來增加內力修為。所以一般情況，年紀輕的不一定內力薄弱，但年紀大的，卻一定是有著深厚內力的。

像渺這種內力修為增長是旁人數倍的情況，古往今來簡直是少有！

對於渺的話，莫雨不置可否，只是在她收功之際，率先起身將她扶了起來，對上她淡淡含著疑惑的目光，他出聲道：“地上都是碎片，小心不要紮到腳。”

渺點點頭，又攏了攏外衣，四下裏張望了一下，就在莫雨以為她要離開之時，她卻伸手脫下了自己披在肩膀上的外衣，順手搭在屏風上，爾後又輕手輕腳的除了鞋子，爬上了他這間房裏唯一的床……

“阿渺，你在做什麽？”莫雨眼看只著一身單衣的渺已經拉好被子準備躺下了，深刻地覺得自己不能再默不作聲了。

早前他雖能毫無顧忌的幫她處理肩膀上的傷口，但這並不能代表他可以接受渺跟他睡在一個房間甚至是一張床上！

莫雨雖然還是個少年，卻並非是什麽都不懂，比如現在這種情況就不用人告訴他，他也能清楚的意識到，哪怕他跟渺的關系再好也是不能睡在一起的！

“我擔心你半夜裏毒咒再次發作，這樣可以就近觀察，以防有什麽意外。”

渺卻沒有莫雨那般多的顧及，在她眼裏，男女之別的界限本來就很模糊，更別說莫雨對她來說是能親近信任的存在，為了保證在他失控時她能立刻趕到，所以就幹脆留下來跟他一起睡了。

對於渺的說辭，莫雨青筋暴起，抗拒道：“可我是男子，你一個姑娘家，怎麽能跟我睡在一起！”

唐朝雖然風氣開放，卻也沒有開放到這種程度，這讓他不禁有些擔心，若是這傻姑娘一直這樣，日後豈不是會叫人白白占了便宜去而不自知？

以渺的閱歷，顯然不能理解莫雨這樣反對的原因，她不由得道：“可我們剛離開稻香村那會，我們四個也是睡在一起的啊，況且這床那麽大，你分我一半也礙不到什麽事，我睡姿很好的，不會踢到你。”

而且棉被都是現成的兩條，她睡覺又很安穩，絕對礙不著他什麽事情。

“你……算了！”

看著對方那懵懂的表情還有明澈無暇的眸子，莫雨頓時覺得雙方看到的重點不是同一個，當下也放棄了勸阻的話，反正床這麽大，分給她一半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只不過以後還是得加強一下她這方面的意識，不然肯定要吃虧！莫雨心中暗道。

待莫雨和渺都躺了下來，房間裏重新恢覆了寂靜。

渺睡在裏面，因左肩有傷，所以此時是正對著莫雨，她似乎已經睡著了，面上十分安寧，白凈的臉在黑暗中似乎閃著柔軟的光芒。

而外側的莫雨，雖然在有一個人的陪伴下心中難得安靜了下來，卻仍舊是怎麽也睡不著，呆楞的望了一會兒床帳，便幹脆側過身，正好對上了渺安靜的睡顏。

他就這麽側過身，盯著渺的臉不知不覺的看了好一會，腦子卻呈現出放空的狀態，一時間整個人都安靜下來，什麽都不去想。

半晌，正當他暗自覺得自己真是無聊的時候，本來閉著雙眼的渺突然動了動睫毛，莫雨一挑眉，輕聲試探道：“阿渺，你也沒睡著麽……？”

“嗯……”渺輕輕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隨即她睜開了眼睛，正好與莫雨漆黑的雙眼對上，見對方毫無睡意的樣子，不由問道：“你是不是一直都睡不著？”

莫雨低聲應道：“嗯……睡不著。”

經過白天莫家堡的事，他一閉眼腦海中就浮現出許多陌生的聲音，耳邊也是嗡嗡作響，頭雖然不疼了，卻是怎麽也睡不著。

渺見狀，幹脆微微歪過頭，趴在枕頭上看他，輕聲問道：“若莫家堡當年的命案，真的是莫蕾的母親做的，你打算怎麽辦？”

“怎麽辦？”

莫雨側頭看著渺，發現對方神色認真，又有一絲隱憂，不由得笑道：“傻姑娘，若真的只是她做的就好了，只可惜這裏面，恐怕沒那麽簡單，甚至牽扯上了莫家先祖的一些恩怨糾紛，所以我才苦苦尋找線索。”

他曾是家中長子，又是獨子，所以家裏先祖留下來的一些隱秘並沒有人阻止他看。

且莫家堡當初被稱為天下三大奇門之一，機關術雖不聞名，卻也著實不弱於墨家其他幾支，堡中存放歷代卷宗的地方更是十分隱蔽，所以當初莫家雖遭滅門，但這些暗中藏匿的重要之物卻沒受到太大損傷，是以他便知道了莫家曾持有半份藏寶圖，還牽扯到了百年前的一樁家族恩怨，他便想莫家的滅門，是不是就與這藏寶圖有關。

“先祖的糾紛……”聽完莫雨的話，渺沒有再追問下去，反而是有些出神，看著床頂不知道在想什麽。

見她這個樣子，莫雨不禁問道：“阿渺，那你呢？”

“我怎麽了？”渺一臉的疑惑的回望他，眼睛眨了一下，沒明白他的意思。

莫雨解釋道：“關於你的家人……你經常提到的父親和母親，不是指唐門的唐傲風吧？”

雖然是疑問句，但是莫雨的聲音卻很篤定，他很早就註意到了，只是過去沒問，是覺得時機不到，但如今不知怎麽，他卻想把心中疑惑全都問出來。

“唔，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是父親過去經常給我講的……”渺出奇的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是說起了別的，“是一個關於遠古時代神女的故事。”

“神女？”莫雨見她叉開話題，以為是她不想提起，本來也沒打算再追問，卻見她提起了一個不相幹的故事，心下覺得有些奇怪，便索性應道：“那你講吧。”

渺點點頭，卻沒有立刻開始，而是反問了莫雨一句，道：“小雨，你知道禹嗎？”

“哪個禹？”莫雨有點摸不著頭腦。

“夏朝的那個禹，就是傳說中大禹治水的那個。”

“知道……”可這跟那個神女的故事有什麽關系？莫雨心下納悶，但還是耐著性子聽她說。

渺沒有再賣關子，開始切入正題，輕聲道：“在遙遠的遠古時期，那時中華大地上還沒有任何王朝的建立，禹自舜手裏繼承了部落首領之位，正式統一了大地上的各部落，逐漸形成了一個統一的聯盟。可惜，好景不長，就在禹剛及完成統一後不久，黃河爆發了史無前例的大洪水，沖毀了無數沿河棲息的部落，禹身為聯盟的首領，自然要想辦法制止這一次洪水，所幸，他得到了一位乘著青鳥從天而降的神女的幫助，最終於洪水中拯救了無數人的性命，並帶領部眾成功制止了黃河的泛濫。而那位幫助禹救人的神女，她沒有留下名字，只傳說她誕生於山野之中，生活在姜水附近，她所到之處，百獸跪伏，喜悅時草木繁盛，悲傷時百花雕零，所以受過她恩惠的人，都稱她為山野之神……”

“百獸跪伏……”莫雨心中一驚，明顯是想起了渺所到之處百獸散盡的體質，卻不動聲色地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渺看著床頂，臉上露出些迷茫之色，“後來神女死了，因為她愛上了一個人，但那人卻英年早逝，於是神女悲傷之下，跳入姜水之中溺亡。後來禹得知了這個消息，便派人進入姜水之中企圖尋找神女的遺體，但神女沒有找到，卻被禹從姜水之中帶回了一個女嬰，後來這個女嬰便成為了守護夏朝的巫者，人們稱她為大巫懷。懷繼承了神女的神力，一直守護著夏朝，但最終不幸的是，她也如神女一般，喜歡上了一個人，並決定放棄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豈料，她的決定遭到了啟的反對，她所愛之人被啟下令處死，懷悲痛欲絕，很快就郁郁而終，大巫之位由她的女兒湘繼任，但不知是否為懷的詛咒，湘和她以後的後代中，再沒有一人如懷一般繼承了神女的神力。直到四百餘年後夏朝大廈將傾，此時湘的後人之中，終於出現了一個身紋玄鳥、如懷般繼承了神女神力的人，但就是這個人，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最終幫助成湯覆滅了夏朝，從此成了守護商朝的巫者。”

渺嘆氣道：“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那個商朝的第一任大巫，傳說便是我母親一族的先祖，只是後來自這位先祖死後，母親這一族裏就再沒有出現過擁有特別能力的人，直到武王滅商，這一族也逐漸四下分裂，後來有一支在諸子百家時期與陰陽家合並，就慢慢演變成了我母親現在的家族。”

“那阿渺你……”

莫雨有些欲言又止，渺自然知道他想問的是什麽，當下道：“自母親先祖之後，這一族裏再沒出現過天賦異稟之人，所以族裏有些人便妄想著通過巫術‘召回神女’，但卻極少有人成功，畢竟那只不過是傳說，哪裏可能做得到呢？”

“極少有人成功，也就是說有成功的先例？”莫雨皺起了眉頭，心裏有種不好的猜測。

渺頓了一下，才搖頭道：“也許只是誤打誤撞罷了，就如我的情況，只不過是血脈傳承之中偶爾出現的特例，雖然少，卻也不是沒有……”

“那若是陰陽宮的人聽信了前人之言，以為那個什麽‘召回神女’的傳說可行呢？他們會對你做什麽……”莫雨聽得有些雲裏霧裏，總覺得渺隱瞞了一些重要的事情沒說，可仔細一想，卻又察覺不出到底是哪裏不對勁。

莫雨的問題問出半天後，都不見對方的回音，剛想問渺怎麽了，就發現她閉著眼靠在枕頭上，發出細微的呼吸，顯然是已經睡著了。

看著睡得香甜的渺，莫雨心中閃過一絲無奈。

明明是對方提出要講故事，結果在把故事講的虎頭蛇尾弄的他摸不著頭腦以後，自己就先睡著了。

嘆一口氣，莫雨輕輕的幫渺拉了拉被子，又側頭看著她，目光微微停留在她白皙柔嫩的側臉上。

隨後，他鬼使神差的輕輕伸出右手，指腹緩緩的貼在了身邊少女白凈的脖頸上，感受到那裏細微的溫暖和生命跳動的痕跡，莫雨不禁露出一絲慶幸。

她還活著，真好……

作者有話要說：

一覺醒來看到上一章的留言，作者差點不敢出現了ORZ。

沒錯，這章對作者來說很有羞恥度的，就是真正意義上的蓋著棉被純聊天ORZ，真的沒涮你們啊，作者的羞恥承受度太小，完全沒想到為何你們一個個都滿臉坦（兇）然（殘）QAQ，而且你們為何還會擔心被鎖啊QAQ，你們難道不覺得這已經很羞澀臉了麽。

作者跑去跟靜靜談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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