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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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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大嫂子,我來瞧您了!”

李紈半躺在床榻上,她方聽素雲說,王熙鳳往後頭抱廈來了,就聽得外頭傳來王熙鳳那標志般的人未到聲先到。一時間,李紈竟有些恍惚了。就仿佛,她和王熙鳳從未產生過任何矛盾,甚至連在西面偏院的這一年時光都是她臆想出來的。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而當王熙鳳真真切切的站到了李紈跟前時,她才終於意識到了時光的飛逝。

王熙鳳變了許多。

李紈仔細想了想,她最後一次見到王熙鳳,應當是今年的大年初一,她連夜趕到了王熙鳳院子裏拜訪,苦苦哀求王熙鳳將爵位讓給她的蘭兒。而如今,卻已是七月下旬了,一晃眼就過去了大半年。如今的李紈,再想起年初那事兒,只覺得面上燥得慌,加之昨個兒又聽聞王熙鳳得了個兒子,更是將原先的那些打算拋到了九霄雲外。

“鳳哥兒,許久不見,我瞧著你倒是愈發有福氣了。”李紈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這話倒不純粹是瞎說,許是因為王熙鳳剛出月子不久,看著要比以往圓潤了許多。只是王熙鳳原就不是甚麽苗條之人,且她容貌極為艷麗,縱是如今身材微微有些變化,看著竟是比以往更多了些許女人味兒。

“福氣?珠大嫂子盡笑話我,我那是整日裏不出門,貓在屋子裏吃東西,這才養了一身的肥膘。”王熙鳳眉眼彎彎,笑得一臉燦爛,就仿佛在這略顯昏暗的房內,投下了一片陽光。

李紈一時間有些發怔。

其實,李紈早就清楚,自己和王熙鳳實乃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王熙鳳是那種嬉笑怒罵皆是風景的人,甚至即便她甚麽都不做,光是立在那兒,就能讓人挪不開眼。可她呢?打小就被家裏人教導著要端莊大氣溫柔嫻淑,久而久之,她都不知曉如何放聲大笑,甚至連痛哭都成了一種奢望。細究自己二十來年的人生,只怕她唯一的失態,就是去年小年夜看到賈蘭的那一瞬間。

……那是一種頃刻間天翻地覆的黑暗與絕望,如今回想起來,李紈甚至不知道她怎麽就伸手打了探春。

“人還是要富態一些,看著才舒坦。”半響,李紈才幽幽的開口道。這時,一旁的素雲已經搬了椅子請王熙鳳坐下,就連跟隨王熙鳳一道兒過來的紫鵑,都得了繡墩。

王熙鳳也沒謙讓,大大方方的坐在了下來,就在李紈的床榻旁。倆人先是說了一番客套話,之後王熙鳳卻長嘆了一口氣,道:“唉,先前為珠大嫂子您看診的大夫已經去老太太跟前回過話了,我這兒也都知曉了。真不是我說您,您也太實心眼兒。”

李紈一怔,她有些弄不大清楚王熙鳳話裏的意思。卻聽王熙鳳又道:“二太太心情不好,將氣撒在了您身上,這是她的不對。可珠大嫂子,您原是在偏院那頭,又沒人盯著瞧著,便是偷一回懶,又有誰會知曉呢?”

這話一出,李紈倒是明白過來了,王熙鳳要麽就是來同她對口供的,要麽就是幹脆打算裝傻到底。不過,甭管是哪一種,她都知曉接下來要怎麽說了。

“鳳哥兒,你不懂。二太太就算有千錯萬錯,那也是我的婆母,是珠大爺的親生母親。我原已經做錯了事兒,萬不會一錯再錯。況且,你說無人知曉?不,珠大爺在天有靈,他會知曉。”

“珠大嫂子……”王熙鳳滿臉感動的望著她,甚至還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略帶悲切的道,“我知曉,珠大嫂子您心裏頭的苦,我都知曉。雖說原先您是有錯,可咱們年歲都輕,偶爾犯了個小錯也是難免的。嫂子如今皆改好了,老太太知曉了,定也會感動的。”

是老太太,而非二太太。

李紈原就不算太蠢,只是對於人情世故,並不像高門大戶出身的女眷來的通透。可經歷了那些個事兒,她要是還看不清楚,那可真是蠢死了。回想起以往的那些事兒,李紈又是悔又是痛,當然也有恨。

“鳳哥兒,你放心罷,我會改!原先的那些事兒,都是我的錯,我一定會改的,你……你們可願再給我一次機會?”

“珠大嫂子,您這是說的甚麽話?咱們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的,又如何會記仇呢?唉,說起來,上次咱們見面是有些不愉快,主要是我這人脾氣大,那會兒又有著身子,嫂子您一說那事兒,我就動了氣。若是有得罪之處,還請嫂子諒解。”

“不不,那是我的錯,是我豬油懵了心,是我糊塗是我混賬!”李紈滿臉的悔恨,拉著王熙鳳的手怎麽也不願意松開。

“唉,珠大嫂子您大概也是被人蒙騙了罷?我倒是知曉您娘家是書香世家,聽說所有的男丁都考取了功名?那真是極為難得的,可既是如此,只怕嫂子您也不大懂高門大戶裏的彎彎繞繞罷?”

李紈淚眼婆娑的望著王熙鳳,其實她早就知曉了自己是被王夫人算計了,可她卻是心甘情願的被算計。在她看來,只要她的蘭兒好好的,哪怕她被千夫所指也在所不辭,更何況只是被王熙鳳奚落一頓,這對她而來完全是不痛不癢的。甚至她也明白,若是襲爵之事有所改變,可能到時候得益最多的是賈政和王夫人,可她不在意。人家都說,自己吃肉旁人喝湯,李紈想的卻是,就算讓她耗費心血做了一整個席面,卻只讓她舔口盤子,她也是願意的。

……只要她的蘭兒好好的。

“珠大嫂子,咱們家暫且不提,你可知曉史大姑娘和我娘家的事兒?”王熙鳳其實也猜到了李紈的心思,卻不捅破,只笑著說起了旁的事兒。

“甚麽事兒?”李紈狐疑的問道。

“保齡侯府史公得一女一子,女兒便是咱們府上的老太太,兒子則是後來的史老侯爺。史老侯爺也是個有福氣的,膝下三子,各個才華出眾,年紀輕輕便名揚京城。常來咱們府上的那位史大姑娘,是史老侯爺長子所遺的唯一骨肉。說起來,史大姑娘也是個苦命的,繈褓之中失雙親,絕非好兆頭,尤其她父母雙亡之時,皆不過十來歲。雖說侯府家教森嚴,並不曾怠慢了她,可有父母和寄人籬下又豈是一樣?”

王熙鳳看了看李紈,見她只沈默不語,索性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其實,按說史大姑娘才是史家長房嫡長女。當然,因著她父親早逝,她又是個女兒家,侯爺的爵位自是傳給了她二叔。可珠大嫂子您仔細想想,倘若雲妹妹是個男兒身,保齡侯府的爵位又該傳予何人呢?”

李紈霍然擡頭,因著動作太猛,牽扯到了膝蓋上的傷勢,登時身形一陣搖晃,好懸沒跌下去。可饒是如此,她依然顧不得自己的身子骨,轉而雙手都緊緊拽住王熙鳳的手,竟是震驚到無法言語。

“珠大嫂子您先別著急,有話咱們慢慢說。這不才剛晌午嗎?要是您渴了,就讓素雲給您上茶;若是餓了,咱們妯娌兩個一道兒用一頓飯;若是困了,您先瞇一會兒回回神。左右嫂子您如今出了西院,咱們有的是工夫慢慢聊。”

“我無事,鳳哥兒你且接著說罷。”

王熙鳳笑著看了看被緊握住的手,李紈忙松開了手。王熙鳳原就不欲同李紈為難,當下又笑了一遭,道:“保齡侯府也就那麽回事兒,左右雲妹妹是個姑娘家,如今說那些假設也沒甚意思。咱們就來我那娘家罷。想來,嫂子您也知曉,我和二太太都是王家出來的。我那娘家,往上的老爺子得了兩子兩女,我父親是嫡長子,次子是我叔父,如今王家的當家人,至於兩個女兒,就是二太太和薛家太太了。”

李紈的面色又白了幾分,卻仍掙紮的問道:“鳳哥兒,我記得你是有個哥哥的?”

“是呀,我長兄王仁,不單是我父母唯一的兒子,更是王家這一輩唯一的男丁。其實,雖說我同雲妹妹一樣,都是年幼失了父母。可仔細算起來,我倆卻是不同的。雲妹妹是她父母的長女,我記得她父親十六歲就娶了親,十七歲有了她,結果她出身尚不到半年,父母便接連故去。”王熙鳳說到這裏,略頓了頓,只因有些話她不好明著說,因而只意味深長的瞧了李紈一眼,只可惜李紈對史湘雲的身世並不在意,王熙鳳索性繼續往下說,“我雖也失了父母,卻是七歲那年,先失了母親,等十歲了,才沒了父親。且那會兒,我父親已經是近四十的人了,故而並不算早夭。”

“鳳哥兒,你說你十歲才失了父親?那你哥哥呢?那會兒他多大?”李紈急急的問道。

“我哥哥?他年長我六歲,時年十六歲。”王熙鳳笑得異常燦爛。可她的笑容落在李紈眼裏,卻激得李紈陣陣發寒,甚至眼前一度漆黑一片,差點兒熬不住要暈厥過去。

她明白了,她真的受騙了。

甚麽先將爵位從大房弄到二房,然後再傳給賈蘭,懇請聖人借著爵位一事,給予賈蘭恩典……全都是在放P!

李紈渾身戰栗不已,她都不知曉這會兒心頭究竟是氣得多,還是恨得多,亦或是覺得滿腹委屈。明明她都不奢望那些身外物了,甚至願意身先士卒替二房開道,只求到時候能從賈政、王夫人手裏漏出那麽一丁點兒,好讓她的蘭兒將來能好過一些。不曾想,縱然那麽一星半點兒的,他們也不舍得!

保齡侯府暫且不提,就像王熙鳳說的那般,假設史湘雲是男兒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畢竟她就是個姑娘家,無論保齡侯府有多大的家業,亦或是侯爺的爵位,都跟史湘雲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可王家呢?王熙鳳父親根本就不是早亡,她還有個嫡親的哥哥,且那會兒她哥哥的年歲也不算小了。可王家如今的家主是王子騰,甚至將來的家業都是由王子騰和他的兒孫繼承的,跟王仁毫無關系。

由此可見,哪怕榮國府的爵位,真的從大房到了二房,將來襲爵之人也只有可能是那位金嬌玉貴的寶二爺,而不是她的蘭兒!

“蘭兒,我的蘭兒,我苦命的蘭兒啊!”

王熙鳳嘆著氣看著猛然間失聲痛哭的李紈,心下知曉這是希望破滅的結果。可她並無半點兒後悔之意,畢竟只有讓李紈清楚的看到王夫人的黑心腸,才有利於自己接下來的計劃。雖說略顯心狠,可王熙鳳原就不認為自己是個良善之人,且在她看來,便是她本人也更願意明明白白的去死,好過於糊裏糊塗的活著。

“紫鵑,你讓人將午膳領過來罷,連同珠大奶奶那一份,我今個兒就在這兒用膳了。素雲,你去打水,等下給你們奶奶梳洗一番。雖說養病中不需要那般講究,可收拾得妥當了,自個兒也感覺更舒坦些。”

紫鵑和素雲很快就領命而去,整間房裏只餘王熙鳳和李紈。

片刻後,李紈就停止了痛哭聲,只因她明白,到了此時此刻,哭是最軟弱的行為,且對接下來的事情全無任何幫助。

“鳳哥兒,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李紈因先前哭得太厲害,這會兒只能斷斷續續的輕聲說話,卻仍強撐著向王熙鳳道了謝。

王熙鳳也不矯情,直截了當的接受了李紈的謝意,同時很明確的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珠大嫂子,您實在是無需擔心我的用意。說白了,我也知曉我不是個好人,可您要明白,我對蘭兒絕沒有任何惡意。若您不相信,我也可以發誓,今生今世,只要蘭兒不曾對我的至親家人先動手,我絕不會害他分毫。”說著,王熙鳳展顏一笑,道,“其實,你們母子倆也沒甚好讓我算計的。”

李紈怔怔的看著王熙鳳,忽的無聲落下了淚。若是她先前失聲痛哭時,是滿滿的崩潰和痛苦,如今這無聲的哭泣卻是充滿了濃濃的哀慟和絕望。

將好人當做壞人其實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以為那是你至親的家人,結果她卻將你不當人看。

“鳳哥兒,你需要甚麽?或者,你需要我做甚麽?”伸手抹了一把眼淚,李紈全然不顧自己如今徹底沒了娘家時教導的端莊穩重,看向王熙鳳的目光,猶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縱是李紈清楚的知曉王熙鳳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她也願意搏上一搏。

“我只希望珠大嫂子您能安心養病,若等痊愈了,就去二太太好生盡孝。畢竟,如今寶玉和蘭兒都養在老太太跟前,三妹妹又不在這兒,偏二太太房裏一通忙亂,實在是有些過於勞心勞力了。若是珠大嫂子能夠大好,自能幫襯二太太一把。”

“好。”雖不大明白王熙鳳此番的用意,可既然已經作出了選擇,李紈就會乖順的照做。

“珠大嫂子,您無需懷疑我的用心,其實這再明白沒有了。以往,我年歲輕不經事兒,旁人隨便哄上兩句,就掏心掏肺的對她了。可如今,我有了兒子,卻不能不為他打算一二。再說了,也許你當初看中的只是榮國府的爵位,只怕有些人卻不單單如此了。”

爵位,祖宅,家業。

榮國府擁有的太多太多,又有多少人能在名利之前保持本心?若是大房遠遠超過二房,那自然無事,偏生……

“我明白了,鳳哥兒你放心罷,也許旁的事兒我做不到,可從今個兒開始,我定會一門心思的給二太太添堵。”李紈瞇著眼睛,望著蓋著小薄被的雙腿。其實,就如今這天氣,完全不需要蓋被褥,可她的腿之前沒日沒夜的跪了好幾日,確是有些傷到了。不過,若是能用一雙腿換了賈蘭的前途,她卻是極為樂意的。況且,先前大夫也說了,她的傷勢有些麻煩,如今也不過是讓雙腿變得更為麻煩一些罷了。

王熙鳳順著李紈的目光望了過去,當下就明白了李紈的意思,當下輕笑一聲,安撫般的道:“珠大嫂子,您也無需著急。我是想著,您剛從西院出來,先待在這兒養傷,等回頭略好了一些,就可以往二太太跟前去了。對了,您可得好生調養身子骨,我卻是聽說,有些人傷了腿,到了冬日裏卻是麻煩得很。”

“我知了。”那她就在冬日裏動手!

“還有件事兒,是關於蘭兒的。”見李紈猛地看向自己,王熙鳳繼續道,“先前,我也因著蘭兒之事感到心疼不已。後來尋了好些人打聽類似的情況,才知曉聖人早年間,還真有類似的例子。聽說都已經過了春闈,入了殿試,不想忽的出了意外,丟了一只眼睛,想想也真是可憐。好在那人有個好母親,一個打從十五歲就開始守寡的母親……”

王熙鳳說著說著,就止住了話頭,深深的望了李紈一眼,狀似自言自語的道:“聽說某些地方有貞節牌坊,聖人頗為欣賞。”

婦人喪夫後,立志終生不嫁為夫守節。甭管這裏頭到底有多少人是出於自願的,可確為很多人所推崇。王熙鳳想的是,左右李紈也不可能再嫁了,與其苦苦哀求旁人,還不若拿自己下手。只是如今她年歲太輕,最好等再過幾年,賈蘭也長大了些,再尋個法子將自己立志守節一事呈到上頭去。正好,李家詩書傳家,雖說如今是敗落了,可早些年也是有些名聲的,讀書人迂腐歸迂腐,在這件事兒上,迂腐對於李紈是有利的。

當然,這些話王熙鳳並不曾真正說出口,有些事兒最好還是要李紈自己想通,若是全部由她來說,倒像是她逼著李紈守節一般。

不多會兒,午膳便送了上來。王熙鳳同李紈一道兒用了午膳,期間倆人再無任何言語。待用罷了飯,王熙鳳叮囑素雲定要好生照顧李紈,別忘了提醒喝藥等等。待一切妥當了,王熙鳳才瀟灑的轉身離去。

李紈那頭,王熙鳳已經不打算操心了,倆人原就不是一個等級的,就好似王夫人雖厭煩邢夫人,卻從未刻意針對邢夫人一般。說實在的,要不是因為王熙鳳不好正面同王夫人對上,她完全不稀罕李紈。想也知曉,就算李紈真的一門心思給王夫人尋麻煩,所謂的麻煩估計也大不到哪裏去。除非,李紈真的願意廢了自己一雙腿,用於嫁禍王夫人。倘若李紈真有如此狠心,王熙鳳也不介意豁出去拉拔賈蘭一把。

接下來的幾日裏,榮國府倒是太平了一陣子。大夫每日都往榮慶堂去,據說李紈的傷勢正在逐漸恢覆,雖短時間內想要完全好起來不大可能,可若是休養個三五個月的,倒也未必不能痊愈。

時間一晃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節,按著榮國府的慣例,所有的主子們都要齊聚榮慶堂,慶祝這個好日子。當然,去年這個時候,寶玉和賈蘭先後出痘,好好的一個中秋節,過得那叫一個七零八落。且那會兒李紈和探春都在西面偏院裏,原就不可能真正團聚的。今年李紈是出來了,探春卻並不曾。王熙鳳遲疑著要不要去賈母跟前提一句,只是細想了一遭後,還是放棄了。

探春不適合這會兒出現,李紈那是要在賈家待上一輩子的,與其被動挨打不若主動出擊。可探春卻是遲早要嫁出去的,比起跟娘家鬧翻,還不如老老實實的安分幾年,哪怕再委屈,也就這麽幾年工夫,忍一忍就好了。

可千算萬算,誰也不曾算到,今年的中秋佳節,仍出了意外。

照例在榮慶堂,因著是家宴並不曾請親朋,仍是女眷在偏廳,男丁在外廳。王熙鳳從邢夫人手裏接過了巧姐,雖說她幾乎每日都會抽空往東院去瞧瞧巧姐,可每次都是她稀罕巧姐,巧姐半點兒不稀罕她。好不容易賈赦去了外廳,巧姐沒了祖父,可不是只能粘著親娘了。可王熙鳳還未逗弄巧姐,就見豐兒匆匆趕來,也不曾進來,只在紫鵑身畔快速的說了幾句,紫鵑就變了臉色,不多會兒,尋了機會走到她跟前悄聲說了兩句話。

“鳳哥兒,可是你院子裏有事兒?”

王熙鳳面色變幻不定,其實在最初瞧見豐兒時,她還真怕是院子裏出了事兒。畢竟,榮哥兒還太小了,她壓根就沒打算帶著榮哥兒來赴家宴。可等紫鵑同她說了這話之後,她在松口氣的同時,一顆心又高高的提了起來。及至賈母忽的發問。

“老太太,是有些事兒,可否允我先出去處置一番?”王熙鳳雖強作鎮定,可她面上浮現的驚愕卻並不能全然掩飾住。

賈母看著她,好一會兒才向她擺了擺手,讓她自便了。

當下,王熙鳳顧不得解釋甚麽,急急的將懷裏的巧姐交予了邢夫人,帶著紫鵑匆匆出門。門外廊下,豐兒早已急得團團轉,見王熙鳳出來才像是尋到了主心骨一般,可這兒到底是榮慶堂,豐兒忍不住了沒有開口,只是隨著王熙鳳一起繞到後頭的過堂,抄近路去了榮禧堂。

出事的並不是王熙鳳的院子,而是榮禧堂。

可甭管怎麽說,如今榮國府當家奶奶是她,無論哪處出了意外,她都得擔上最大的責任。不過……

“如何?二太太真的查出來了?怎就偏偏挑在這個時候?”王熙鳳挑了個四面透風的地方,且周圍幾十尺內皆一覽無餘。

豐兒急急的道:“是金釧的妹妹玉釧!我本是按著奶奶的說辭,慢慢的尋機會將咱們打聽到的事兒一點一點的洩露出去,盤算著大概等珠大奶奶差不多痊愈之後,定能事發了。可沒曾想,咱們的人還不曾動手,玉釧卻忽的跳了出來。”

王熙鳳有些恍惚。

所謂的事兒,其實就是賈蘭破相一事,雖說她答應了李紈絕不會謀害賈蘭,可將賈蘭破相一事的真相捅出來,卻絕算不上謀害。當然,王熙鳳也沒有那般好心,只是想人為的制造出一些矛盾來。

賈蘭破相,無人受益。這其實就是最大的問題了,哪怕王熙鳳認為王夫人心狠手辣,可王家的人各個皆是無利不起早。毀了賈蘭對於王夫人來說,有百害而無一利。因而,王熙鳳從不曾懷疑過那事兒是王夫人下的手。

事實上,榮國府的主子們皆沒有動手,那就只能是某個心懷鬼胎的下人了。

“奶奶!奶奶!”豐兒見王熙鳳遲遲不曾開口,忍不住催促了起來。一旁的紫鵑連連向豐兒使眼色,可豐兒權當不曾瞧見,徑自道,“奶奶,咱們要不要按著原先的計劃行事?雖說這事兒有些急了,可到底口子開在了玉釧身上,不是更可信了?”

“不,收手,立刻給我收手。”王熙鳳忽的開口,語氣裏是滿滿的寒意。

計劃有變,再按著原本的計劃行事,後頭的變化只會越來越大。況且,她原就行的是做賊之事,有道是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既然榮禧堂出了變故,她立刻收手才是最妥當的,大不了等過些日子再尋機會便是。

豐兒望著王熙鳳,張了張嘴,卻甚麽也不曾說出來。

王熙鳳瞧了她一眼,嗔怪的道:“真不知曉你在急什麽。左右先前咱們也不過是猜測,說起來豐兒你也是大功臣,若不是你偶爾從小丫鬟口中得知,二老爺房裏的小周姨娘長得同珠大爺生前的一個通房丫鬟極像,我也想不到那頭去。本想著,就算冤枉了人,也能讓二房亂上一陣,不曾想老天爺倒是幫我,我尚未沾手,就有人自個兒跳了出來。”

賈政如今除了王夫人外,有五個屋裏人。如同影子一般的周姨娘,生了探春和賈環的趙姨娘,賈母先頭賞賜的小周姨娘,以及後來存心給王夫人添堵來的兩個小通房。

問題出在小周姨娘處,據說,這位小周姨娘同賈珠生前一個極為寵愛的通房丫鬟長得極像,雖不至於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可仔細看去,卻很明顯像是一家子的姐妹。甚至不單單是模樣,連言行舉止都極為相似。待深入探查之後,更是得知,當年賈珠房裏確是有個姓周的丫鬟,卻是賈母賜下來的。再查下去,那周姓丫鬟同賴大家的有姻親關系。

接下來就無需再查下去了,左右王熙鳳原本打的主意就是看二房亂成一鍋粥,最好是讓賈母將王夫人狠狠的踩下去。可問題是,賈母當慣了老太太,卻是不願意放下身姿同王夫人一般見識的。

……那就讓王夫人先挑釁!

“唉,我原是想著,等珠大嫂子好得差不多了,讓她去二太太跟前伺候著。到時候,咱們再將消息一點一滴的透露出去。哪怕咱們手頭上並無任何證據,以二太太的性子,有那麽好的機會能夠將小周姨娘摁住,她定然不會放過的。至於珠大嫂子,甭管是存了幫襯我的心,還是單純的為蘭兒報仇,她都會配合我的。”

配合,意味著上鉤。甭管王夫人的初心是甚麽,她最後都會對上賈母的陪房賴大一家,再往下查,指不定還會牽連出賈珠死亡的真相。說實在的,在這事兒上,李紈只怕也不能獨善其身,可王熙鳳卻想借此洗脫她的罪名。

賈珠之死同李紈並無太大的幹系,事實上,李紈雖是二房大奶奶,實則在二房毫無地位可言。

“就這麽辦罷,將原定的計劃全部取消,咱們只管冷眼瞧著。左右這裏是榮禧堂,就算真的出了差錯,也有二太太頂上。”

王熙鳳抿了抿嘴,仿佛想到了甚麽,旋即擡腳往榮禧堂而去。身後的紫鵑和豐兒對視一眼,旋即快步跟上。

其實,豐兒的想法還是挺簡單的,她只是單純的對王熙鳳盡忠,願意聽從王熙鳳所有的命令。紫鵑則要想得更多一些,她是從賈母房裏出來的,自是知曉如今榮國府的情形。雖說大房名正言順,卻架不住賈母的偏心眼兒。紫鵑雖牢記賈母的教導,可更清楚自己如今的主子是誰。等賈母百年之後,若大房得了榮國府,她跟著大房的少奶奶,自有好日子過。反之,主子都不好了,她一個伺候人的,還能有甚麽好結果?比起豐兒的盲目忠心,紫鵑很清楚王熙鳳在做甚麽。二房內亂,王夫人和李紈互相敵視,賈母厭煩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對賈母產生了怨毒……

只有二房不好了,大房才能好。

紫鵑自信滿滿的跟著王熙鳳到了榮禧堂內,不消王熙鳳多叮囑,她便已主動上前處理。將所有人先留在榮禧堂內,按著原本的職責不同,分別關在不同的房間裏,又問過了玉釧,隨後同王熙鳳請示,是否將玉釧直接帶到榮慶堂交予賈母處置,同時建議王熙鳳去賈母跟前請罪,一為不曾管好家,二為對長輩所居之處動手。

王熙鳳笑著答應了,喚來了別處的管事,暫時將榮禧堂封鎖住,又命紫鵑留下坐鎮,自個兒則帶著豐兒以及玉釧回了榮慶堂。

其實,王熙鳳何嘗不知曉紫鵑在揣測她的心意,不過,猜到了又如何?她如今做的,確實是為大房考慮,為她的兒子考慮。可誰又能猜到,在不久的將來,元春封妃,榮國府的局勢會瞬間大變。王夫人此時吃的虧受的罪,皆會一一討還回來。屆時,大房會如同喪家之犬一般,被趕出榮國府,甚至被賈家宗族除名。很慘罷?然而,不這麽做,王熙鳳真的不知曉如何才能讓大房徹底擺脫榮國府,擺脫最終抄家滅族的禍事。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王熙鳳忽的意識道,其實多讀書習字還是有好處的。可惜,多半的人縱是知曉這些書中的道理,真正看透的卻沒幾人。

“奶奶,咱們到了。”豐兒小聲的提醒道。

王熙鳳看了看近在眼前的偏廳門,閉了閉眼,在心裏對自己說,之後的計劃暫且忘卻,眼前的她,是個一心為兒子謀劃的母親,定要將二房狠狠的踩在腳下!

再次睜眼,王熙鳳已經恢覆了慣常的神情,旋即快步走入偏廳,徑直奔到賈母跟前,雙膝跪地,滿臉沈痛的道:“老祖宗,孫媳婦兒向您請罪。”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窩是想九點更新的,正好寫到二房出事,不過窩覺得真要是這麽幹了你們一定會弄死窩的,所以……_(:зゝ∠)_

剛還看了一下,昨天更新了13700+,今天14300+,兩天更新了兩萬八,這麽一看蠢作者還是棒棒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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