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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觸即發。

皮囊空後色相空,萬句彌陀萬卷功。極樂虛無飄渺外,五濁悲咽婆娑中。前塵顛倒三千發,來世唏噓兩袖風。白骨有心思禪定,紅塵無念任窮通。

輕輕念著一首詩,澹臺夢的心慢慢沈寂下來,這是她以前寫下的,寫的時候曾肝腸欲摧,可是事情過去,也不過爾爾,想想從前諸事,或是曲解他人之心,或是被人脅迫刑求,再痛不欲生也挺了過來,那有那些自閉孤獨的日子裏,身受邪神之降和十年生死兩茫茫的折磨,只能靠著翻檢經史典籍,岐黃針灸,稗官野史,道箓禪偈,沈溺在這些紛繁覆雜,各有意味的文章中,熬過一個又一個寂寞冰冷的慢慢長夜。

她方才已經想得夠多,現在心裏反而空落,其實她心裏藏著遁入空門的念頭已經很久,想皈依三寶,落發為尼,從此了卻了塵世間的煩惱生死,只伴著古殿佛燈,精進修行,也許翰如煙海佛經裏邊,有般若智慧,可以降住蠢蠢欲動的邪神之降,可是楓兒卻說那不過是遁世逃避,若心可以禪定,何必在乎是否手托飯缽,身穿緇衣?

她自覺有理,果真可以削去三千煩惱絲就可以化解了邪神之降,自己還徘徊猶豫什麽?那是邪降之毒,不是心魔。楓兒的意思很明白,邪降之毒總不可解,也不該自此滋生了心魔。

同樣若是此心相系,可以生死相托,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生死不過是無常瞬間而已,都說人間無物比情濃,其實人間有很多東西,遠遠比情感更沈重,更禁得起歲月洪流的沖刷淘蕩。

如果現在重傷的是自己,等在外邊的是楓兒,楓兒一定不會只顧著黯然神傷,自嘆落淚,他一定會琢磨更有用的東西,既然生死不能由自己操控,傷心難過都是徒勞,自己已然是將油盡燈枯之人,朝夕不保,行將朽木,何必效世間兒女,啼哭悲咽,如果楓兒真的不幸而去,自己就是淚落成海,也挽不回楓兒的性命,哭有何用?

哀思過慟,損傷神智,神迷心亂,如何應對,現在尚不知對方意欲何為,自己若是亂了方寸,只能有人擺布,處於被動,楓兒知道了,一定會笑自己,打賭已經輸給他了,不能再讓他嘲笑自己,楓兒那張嘴,若是嘲笑奚落起人來,能把人逼得無地自容,他要是敢取笑自己,一定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澹臺夢站在那裏,心潮翻湧,一顆心翻來覆去,忽而想此,忽而想彼,只是都脫不開楓兒兩個字,想來想去,都是在設想若是易地而處,楓兒該會如何。楓兒該如何做,她只能過之,不可不及,不然楓兒叫她小師姐的時候,一定會笑得暧昧,奚落她又不及他多矣。

“唵,波多咤,遮迦耶,夜蘭阿,阿瑟咤,薩海咤,呼嚧呼嚧咤,遮迦耶,娑婆訶,無數天龍八部,百萬火首金剛,咋日方隅,今朝佛地,普庵到此,百無禁忌,南無普庵祖師菩薩摩訶薩,摩訶般若波羅蜜”

此時鐘磬大作,悠揚清越,普庵咒已然詠畢,泠舟魅影帶著眾女子五體投地,覆叩首後方起。

有白衣小鬟從石門後轉出,立於玉階之上,傳盧妃仙子之諭,令泠舟魅影入見。

泠舟魅影抱著那只黑貓,神色微寒,幽藍色的眼眸中,隱隱藏著不安,這絲惶然不過是須臾之間,就閃掠而過了。

可是就是這一瞬之間,也落到了澹臺夢的眼裏,澹臺夢和泠舟魅影對視一下,四目交匯,也只是一瞥而已,彼此心頭都不由得一震。

澹臺夢只覺得泠舟魅影的眼睛,藍得深邃如海,詭魅可怖,好像那眼睛裏邊,還有無數的眼睛,許許多多的眼瞳都藏匿在這雙眼睛裏邊,可以一下子就穿過人的掩飾偽裝,看透人的心,和這雙幽藍之眸對視的瞬間,竟有失魂落魄之感,好像自己心裏想著的事情,泠舟魅影已經全然了解。

但是,在看穿澹臺夢的瞬間,泠舟魅影仿佛又傳達著一些訊息,起碼澹臺夢從她的眼睛中,讀到了危險,不是那種天崩地裂的危險,而是按潮湧動的危險。

是泠舟魅影有意洩露還是無意流露,澹臺夢無從確定,她看著泠舟魅影裹著雪色狐裘,抱著那只黑色的貓兒,好像覲見天帝,自為獻祭一樣走上九重玉階,心中有些悵然若失。

另一個白衣小鬟下來,施了一禮:“尊上吩咐,兩位心神浮躁,有擾她老人家救治那位公子,所以請兩位移駕枯榮半間亭,不然會延誤救治之機。”

印無憂沒有動,這個什麽見鬼的盧妃仙子究竟能不能只好列雲楓,他現在心裏惶惑不安,只看這幻雪宮的排場,謁見廳的奢華,還有盧妃仙子金容不露的氣勢,怎麽看怎麽感覺不夠妥當,現在又不許他們在大廳裏邊等,他現在想沖進去看個究竟。

微涼的手,輕輕握住了印無憂,澹臺夢低聲道:“無憂,我們先回避一下。”

她的手還是那樣,柔軟而微涼,好像握住了一泓泉水一樣,印無憂心裏苦笑,怪自己太沈不住氣了,如果要是盧妃仙子搞鬼,在石門裏邊,早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澹臺夢向那個白衣小鬟抱拳:“煩請姑娘帶路。”

白衣小鬟斂眉躬身道:“當不起姑娘的請字,我叫水晶,請姑娘以名呼之。”

這個小鬟神態自若,言談之間,好似頗通文墨,談吐不俗,應該讀過書。看她的身份,也不過是幻雪宮一名侍女而已,倒也難怪,這個幻雪宮是邠國的護國聖教,自然與一般的江湖門派不同,她們的歷任宮主,都是帝師,身份尊貴,縱然是以武護國,也得通曉文墨,不然何以服眾。

水晶說著話,身體微躬,側身避開澹臺夢的禮,然後在前邊引路。

水晶在前,走得裊裊婷婷,端莊恬靜,這番行路體態,絕對訓練有素,不知曉那個沒露面的尊上盧妃仙子究竟是何許人也,澹臺夢已然感覺到了無形的壓力,來自幻雪宮尊上的壓力。

這絕對是一個難以應付的難纏人物。

枯榮半間亭,就在謁見廳的後邊,中間隔著一道天橋,原來謁見廳的下邊是湍急的河流,難怪廳裏寒氣如此之重。

連接謁見廳和枯榮半間亭的天橋居然也是水晶建成,水晶的欄桿,欄桿上邊雕著是盤曲的蟒蛇,每條蛇的口裏都含著一顆血丹珠,通紅的血色,紅艷欲滴。

枯榮半間亭的建築風格和謁見廳極為相似,這是一座八角亭,高大寬敞,而且極為奇特的是這亭子居然有兩層,亭子都是透空的,上邊邊有玉石桌椅,上邊擺著瑪瑙茶具,茶壺裏邊尚有茶煙裊裊,下邊空闊之極,八面之中,兩面是通口,另外六面的玉臺後鑲嵌著玉石欄桿,可以依靠而坐。

現在半間亭的裏邊,有一個女子跪在那裏,紋絲不動,連來了人也渾然不知一樣。

小鬟水晶看到她也沒有什麽驚訝,只是飄飄一禮:“終黎小姐。”

終黎西楓聽到了,才轉眼過來,看到居然來了個陌生的少年,不覺嚇了一跳,立刻起身,可是她跪得太久了,膝蓋已經僵直了,雙腿麻木,此時哎呦一聲,雙膝又重重地磕在地上,痛得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水晶似乎見慣不怪了,只向印無憂和澹臺夢道:“請兩位在此稍候。”她說著話,退在一邊,靜靜侍立,再不言語。

終黎西楓一邊吸著氣一邊問:“水晶,看到空桐護法了嗎?”

水晶低目斂眉,只是沈默。

終黎西楓顯然有些氣惱:“什麽見鬼的地方,都養了些什麽人啊,不是漫天飛的護法,就是啞巴一樣的侍女,空桐瀲灩,你扔了我在這兒就不管啦,要殺要剮,你給姑奶奶來個痛快的。”

有人嘻嘻一笑:“啊拉,誰說不管你呀,人家不是要你反省反省嘛,怎麽反省出個姑奶奶來啦?”

渾噩覺來非一夢

天蒙蒙亮的時候,是人最倦怠的時候,經過了一夜的高度警惕,人的耐力和精神繃緊到了極致,眼見天色一亮,心自然就倦怠下來,這個時候,才是行事的最好時候。

列雲楓看著尚藥局旁守衛的侍衛太監們一個個露出倦怠,心中就不知不覺想起姑姑秦思思和哥哥秦謙時常談論起來的江湖宜忌,心中暗暗得意,他們說的時候,一定沒有想到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現在自己困住王府裏邊,受到諸多限制,早晚有一天去闖蕩江湖,那時節自己可是滿腹的江湖閱歷,一定所向披靡。

小太監靠在門口打盹兒,這一班侍衛巡邏過去,另一班侍衛還沒有來,列雲楓看準了這個機會,仗著輕功,幾個跟頭,翻了過去,然後用沾了迷藥的手帕,堵住了靠門太監的嘴 ,兩個小太監腦袋一歪,睡得更沈了。

尚藥局的門現在鎖著,列雲楓掂了掂鎖頭,看看簧口,心中不是特別有把握能用弄開它,於是溜到窗戶下邊,用鐵絲探進了窗戶的縫隙,勾開了裏邊的機括,然後推開窗戶,翻身進去,再將窗戶關好。

尚藥局他來過多次了,那些珍稀的藥材放在哪裏,他閉著眼睛都能找到,所以列雲楓也沒有猶豫,直接奔到後邊,那個地方通風最好,好幾個錦裝的盒子整齊擺著,裏邊裝的是百年老參。

吐吐舌頭,列雲楓心中竊笑,然後手腳麻利地從懷中拿出個油布包裹來,裏邊裹著浸泡後又烘幹的白蘿蔔,經過多次的修剪加工,又染了幾次顏色,看上去和人參也相差無幾,他打開盒子,盒子下邊放著木炭,為的是吸潮防腐,裏邊墊著黃綾子,黃綾子裏邊還有油紙包著,列雲楓把裏邊的百年老參拿出來,然後把自己準備的蘿蔔放進去,依舊按照原來的樣子包好了。

連著打開了三四個盒子,將裏邊上好的百年老參都裹進了自己的包裹,然後揣進了懷裏,聽聽外邊,已經沒有動靜,時辰尚早,列雲楓四下看看,不知道還應該順路拿點什麽出去,也不知道汨羅姐姐還需要什麽藥材。

列雲楓想著,剛翻了兩塊牛黃出來,還沒有想自己懷裏邊放呢,就見大門哐地一聲被踢開了,一個大太監帶著幾個侍衛沖進來,那個大太監還叫著:“老天保佑,阿彌陀佛,可叫咱家拿住了,好你個小賊,你可把咱家害苦了,給我……”

開始的時候,列雲楓嚇了一跳,後來聽這個大太監嚷嚷著,聽出來是監管這個尚藥局的大太監周公公,也就放心了,反而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哈哈笑道:“周公公啊,這麽早就當值了,沒吃飯呢吧?”

周公公一看是列雲楓,立時頭痛不已,他這尚藥局丟了好幾回東西了,都是市面上難買到的藥材,雖然這些東西缺了一些,對皇宮裏邊也不是什麽損失,他這邊也有耗損的份額,可是他管著的尚藥局丟了東西,這件事兒傳出去可是件丟臉的事情,會有人以為他是監守自盜,所以他請了幾個值班的侍衛躲在外邊準備捉賊。

依著周公公的經驗,這些東西多半是那個宮裏的小太監偷來,或者送給相好的宮女,或是拿出去賣幾個錢,所以他就在外間守著,看看究竟是那個宮裏邊的小太監偷東西。

這一連守了三天了,到了早晨的光景,困得不行,恍惚有個人影晃了晃,周公公精神起來,過來一看,兩個小太監睡得死沈,揪著耳朵都不醒,便知道有鬼了,仔細看看,窗臺上邊有痕跡,周公公怕嚇到裏邊的人,再從後邊窗戶走脫了,於是叫兩個侍衛到後窗堵著,他才輕輕開了鎖,帶著幾個人沖了進來,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裏邊的人居然是小王爺列雲楓。

前兩日是慈惠皇太後的生日,靖邊王爺、王妃進宮賀壽,皇帝讓列雲楓也跟著進來,王爺王妃回府後,皇帝沒讓列雲楓回去,就跟著他在勤政殿裏邊對弈閑話,晚上就留宿在那裏。以前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常到靖邊王府去,他比列雲楓大了十歲多,喜歡帶著這個淘氣精靈的孩子玩,現在登基為帝,政事繁冗,心情郁悶,更懷念以前的生活,所以常常會叫列雲楓進宮來,陪他幾日。

周公公楞了楞,哭著臉行禮:“小祖宗,怎麽是您啊,您哪裏不好玩,逛到這裏做什麽?老奴可沒有得罪您,您怎麽和老奴開這個玩笑啊?”

列雲楓笑嘻嘻地:“什麽了不起的事情,也值得哭喪個臉,都是些白放著發黴的東西,與其用來養蟲子,還不如我拿去玩玩,你不用害怕,我跟你見皇上就是了。”

聽列雲楓如此說,是答應擔下這個事兒來,周公公的一顆心才落了地,連連施禮:“多謝小王爺,多想小王爺口下超生啊,您身份尊貴,就徑自走了,老奴也不敢攔你,其實小王爺也是一時興起,好玩而已,皇上也不會怪罪的。”

列雲楓也不理周公公的阿諛諂媚,心裏好笑,明明偷東西的是我,這個捉賊的反而圍著做賊的打躬作揖,百般央求,他心中只想著怎麽擺脫這些人,好早點把人參給欒汨羅送去,汨羅姐姐說城外有很多人都染了傷寒,急需這些藥材。

跟著這幾個人到了寢宮,皇帝洗漱已畢,換了朝服,剛剛走到院子中間,聽執事的回稟,也沒進去,就坐在院子當中,把眾人召進來一問,說是列雲楓跑到尚藥局裏邊去偷東西,不覺又氣又恨,瞪著跪在地上的列雲楓發狠:“混帳東西,你做小王爺做膩歪了,居然跑去做賊,你們靖邊王府裏邊沒有藥材嗎?還是京城裏邊的藥鋪都關門大吉了,為什麽非到朕的尚藥局裏邊去偷?”

列雲楓先是不吱聲,後來被問得緊了,才小聲道:“我們府裏邊的人參都吃沒了,外邊的鋪面上沒有什麽好成色的人參,還有黑心的東西用蘿蔔泡制了冒充人參來賣,我看尚藥局裏邊的藥材都是舉國最好的,所以……”

啪,皇帝一拍桌子:“你們府裏的都吃沒了?你把人參當飯吃嗎?真的沒了,為什麽不直接和朕要?卻去幹這些偷摸的勾當?豈有此理,來人”

其實,那些百年老參能值幾個錢兒,還沒有放在皇帝的心裏,只是可能列雲楓居然想到去偷,他心裏是很忌諱這個偷字,所以故意板著臉,要借機嚇唬嚇唬列雲楓,知道這個孩子仗著自己寵信,宮裏朝裏也深知這一點,很多人千方百計拉攏巴結,想攀著列雲楓,好讓這孩子在自己跟前多說好話,列雲楓倒也痛快,誰送的禮都照單全收,然後就全數轉給皇帝,皇帝賜給他他就收著,皇帝一文不給,也沒見他有什麽不樂意,所以皇帝也琢磨不透列雲楓心裏想著什麽,大約是這個孩子還小,不知道金錢的用處,所以更怕列雲楓沾上什麽改不了的毛病,才傳板子條凳,作勢要責打列雲楓。

一看太監們擡凳子的擡凳子,拿板子的拿板子,列雲楓心中急了,多大的事兒,也值得如此大做文章,欒汨羅在宮墻外邊還等著呢,自己要是被打了板子,還怎麽出去啊,他看看皇帝的神色,不想是怒不可遏,於是機靈一動,眼淚一下子掉下來:“萬歲欺負人,我拿那點兒東西,給錢就好了,不行我給雙倍的,為什麽要打人?”

皇帝差點氣樂了,一拍書案:“給錢?你當朕是開藥鋪的嗎?你有錢朕有貨?王爺平時沒教導你嗎,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不告而取謂之偷,你那些書讀到哪裏去了,來人,給我綁起來,打二十板子,就在這裏打。”

他也沒有吩咐重責,還要在這裏看著打,太監們也就明白了,皇帝只是要給列雲楓一個教訓,沒有安心重責他,一個拿著板子的太監過來,躬身道:“小王爺,奴才得罪了,請吧。”

列雲楓賴在地上不起來,然後一把抱住那個毛竹板子:“萬歲,楓兒以後不會胡鬧了,現在快到上朝的時辰了,不要為了這些小事耽誤了正事……”

皇帝看他耍賴,道添了幾分氣:“別和他廢話,把他拖過去,朕看著打完再上朝。”

聖命一下,誰敢不聽,那個太監就要拽列雲楓,列雲楓一把搶過他的板子,急道:“就算要打,我偷東西的是手,換個戒尺好不好,這個板子,比我還高,一板子下去,我就扁了!我去找戒尺!”

他說著話,一把搶過板子來,把個太監嚇了一跳,列雲楓抱著板子,沖著墻邊就跑,然後幾步縱起,借著板子的一撐之力,嗖地躍上了高墻,那板子啪嗒一聲落地,他順著高墻跳到了房脊,往後邊就跑。

大約事發突然,他都跑過兩道門了,才聽到皇帝怒喝:“把那個小畜生給我抓住!”

列雲楓加快了步伐,飛快地跑,忽然一下子從高墻上跌落下來,渾身酸痛,然後聽到破空的聲音,好像是藤條抽打下來的聲音,身上痛得更厲害了。

三十,三十一……

有人數著樹木,啪咻,啪咻,破空聲尖銳犀利。

不對啊,那次去尚藥局偷人參,明明是跑出了皇宮,把東西給了汨羅姐姐,自己當時沒敢回去,想著等皇帝氣消了些再去請罪,結果回到王府裏,皇帝居然也在那裏等著呢,害得自己挨了一頓家法藤條,趴了好幾天才起來,難道現在自己在王府裏邊?

也不對啊,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回父親列龍川也生氣了,都沒用家仆掌板,他直接拿著家法親自掌刑,每下抽到身上,都像是揭去一層油皮一樣,可是列雲楓又不敢在父親的杖下哭叫求饒,只能硬生生地忍著,忍得實在辛苦,最後還是皇帝求請放了他。

難道挨一場打也會挨好幾年嗎?

自己在做夢?自己不是在藏龍山嗎?那是師父澹臺玄在打自己,不然身上怎麽這樣痛?好像也不是,澹臺玄還沒有下過這樣重的手,會讓自己感覺半死不活,恍恍惚惚,是哥哥秦謙?

哥哥就是那次自己無心毒死了人,才肝火大盛,把自己吊起來,連打都打了,直接用烙鐵燙,其他的時候,就是生氣也不會下這樣的手。

靜了一會兒,確定聽到的鞭打聲不是幻覺,真的是有人揮動著長鞭在打人,漫天都是金色的鞭影,翻卷綻放成一朵一朵金色的花瓣形狀,甚是好看。

然後嗅到了滿屋的藥香,裏邊人參的味道特別濃郁,只憑著這股味道就可以斷定,藥湯裏邊的人參恐怕不止有百年之齡,恐怕是千年參王。

就在藥香裏邊,還有一股無法壓制住的香氣,特別奇異的香氣,這股香氣仿佛可以無孔不入,直沖肺腑,攝震心神,列雲楓聞得出來,這是罌粟的香氣,當日在極樂散裏邊就有罌粟的成分,罌粟入藥可以止痛,可是如果劑量過大,或者服用時間長了,就會變成毒癮,久而服之,形銷骨立,最後送了性命,所以當初他想吃一顆極樂散,都差一點被澹臺玄扇耳光。

被人打到臉色的巴掌,遠比打在身上的藤條更令人羞愧難堪,尤其第一次在街上,看到澹臺玄掌摑蕭玉軒,他就猜到這個老頭和姑姑比較相似,懶得動手拿家夥,直接就會一巴掌打過來。

有人在熬藥,他受傷了嗎?是熬給他吃的?

他吃過了嗎?

他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睛,瞇著一條縫兒,感覺這個地方十分刺眼,渾身痛到要碎裂了一般,竟然動也不能動,現在只怕一根羽毛落到身上,都會讓他痛不欲生。

到處都是亮晶晶的水晶,低頭看自己這張床,居然也是水晶制成,頭下的是漢白玉的玉枕,身下鋪的是用銀絲穿就的瑪瑙和玉片,冰涼入骨,身上蓋著的仍舊是銀絲金縷編織成的被子,上邊鑲嵌著的除了瑪瑙玉石,還有五彩水晶。

我死了?

列雲楓忽然想起發生了什麽事情,不由心急,不知道印無憂和澹臺夢現在是否安全了,都說人死了會變成鬼,那我現在是不是鬼?如果真的變成了鬼,應該輕飄飄地,可以穿墻越壁,不是可以幫著澹臺夢和印無憂嗎,怎麽自己動不了?

他努力地側下頭,終於看清楚了,在地上中,有個女子背對著跪著,挺直著脊梁,她褪下的雪裘堆卷在後腰處,露出羊脂玉一樣的玉背,如果不是背上縱橫交錯的紅色絲線狀的痕跡,幾乎和玉雕無意,根本不像是人的肌膚。

啪咻,又一下抽下去,那玉般晶瑩透明的背上,又多了一絲桃花般鮮媚的殷紅,痕跡是細而卷曲,好像桃花美麗的花蕊,她整個背部的痕跡都錯落有致,都印在皮下,泛出慢慢暈染開的嫣紅,那些卷曲的紅線絲痕,好像一支支皚皚白雪裏邊綻放的寒梅,驚艷絕美。

列雲楓瞥了一眼,忙轉開視線,最初還以為是有人洩憤,在抽打一尊玉雕,可是眼看著紅痕印出,方知是真人,非禮勿視,他有些窘然,轉眼再看那個打人的人,也是背對著他,穿著銀絲織成的衣裳,無風自動,飄飄欲仙,單從身形體態來看,玉肩如削,蠻腰盈握,婀娜娉婷,長發飄飄,垂到腰際,年紀應該只在十五六歲,連打人的姿態都是極為優雅,雖然看不到正面,但這背影也風華無限,惹人遐思。

等列雲楓看清楚這個銀衣女子手中拿著的不過是一根銀色的絲線,不由驚愕這個女子的內功何其深厚,銀衣女子的銀絲線不是都抽打在那個穿著雪裘的女子背上,偶爾打到旁邊的玉石座椅上邊,座椅都炸裂出細紋來,可見這力道不容小覷。

銀衣女子忽然笑道:“哎呦,泠舟魅影,你怎麽我家那只小狗一樣的壞脾氣,真的不要答應我?”這個女子的聲音嬌嗲甜美,水靈清脆,聽得人心酥癢。

泠舟魅影一聲不吭,靜靜不動。

銀衣女子嘆了口氣:“世間的人,是十年寒窗苦,一朝天下聞,可憐的孩子,原來還不知道是個什麽愛物呢,本來是我隨手撿了來,給我家小狗當玩具的東西,誰曉得讓我那只眼睛看上了,居然從聖女三席爬到了代理宮主,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眼看著就要祭神登位了,如果真的被打回原形,只怕連席位都沒有了,生不如死啊。”她說著話,幸災樂禍,充滿了威脅。

在幻雪宮,沒有地位沒有全力,活得就不如一條狗,性命尊嚴,都會被踐踏在腳底下。

可是泠舟魅影想得更明白,在幻雪宮裏,所謂的權勢地位,在尊上宮主盧妃仙子的面前,也如糞土一般,她是盧妃仙子的入室弟子,自己很清楚,那些讓人削尖了腦袋要得到權勢地位,不過是提在盧妃仙子手裏的線,她們都是操縱在盧妃仙子手裏的木偶傀儡。

泠舟魅影還是不出聲,她知道在自己沒有考慮清楚對策以前,絕對不能讓別人清楚她的打算,在幻雪宮這個地方,尤其在盧妃仙子面前,一絲不慎,都會招來比死還恐怕的結果。

沈默,泠舟魅影很早就學會了沈默,沈默可以讓人高深莫測,她需要的正是莫測,盧妃仙子一向自負,從來不承認會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在她不確定的時候,就不會輕易下手。

銀子女子咯咯嬌笑:“天下之大,誰敢與我盧妃仙子並駕齊驅?凡是我親手教導出來的,無論什麽東西,就是一個比一個厲害,霞露清霜那個小白眼兒狼就不用說了,瀲灩那只小狗,又不知道咬誰去了,就是魅影乖。”

她說著話,雙手玩弄著那根銀絲線,忽然一下子抽去,在泠舟魅影的背上印出一朵罌粟花來,這次不是白描般的勾勒邊緣,可是像寫意畫一樣,是抽出幾片殷紅的花瓣來,每一片花瓣都紅艷欲滴,上邊還有細細的露珠,瑪瑙一樣,緩緩滾動,順著花瓣滑下來,卻是滲出的細小血珠。

泠舟魅影哼了一聲,身子晃了晃,幾乎伏地,半晌才撐著起來,依舊筆直地跪著,本來就幾欲透明的臉,此時更加剔透……

盧妃仙子又笑了一聲:“鬧的孩子有娘疼,魅影也想要人疼,所以才越來越不乖了嗎?”她說著話,笑得更柔媚,可是好像感覺到列雲楓醒了,於是話題一轉,笑道:“辛苦琢就出來的東西,怎麽舍得說毀就毀了呢?我可不是舍不得這個東西,而是心疼我下的功夫。可是這個東西要是不知好歹,恃寵而驕,就沒有靈性,是個廢物了。珍珠,帶你們聖女宮主去水晶宮,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出來。”

列雲楓馬上閉上眼睛,裝作未醒。

只聽見盧妃仙子笑呵呵地:“我看見你醒了,怎麽又裝睡了,你爹爹沒有交給你,小孩子騙人是要被狼吃的嗎?”她說著話,走過來伸手拂過列雲楓的臉,笑道“我這話也錯了,看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是個小男人了,嘻嘻,假正經多可憐啊,美色當前還不敢看,那個姐姐的肌膚是不是欺霜壓雪啊?”

世事無情夢顛倒

半間亭,月色朦朧。

寒涼一片的幻雪宮,在淒清似水的月光下,恍若月窟仙境,廣寒宮苑。

空桐瀲灩是從橋上一縱身,然後展開翅膀滑翔進來,她那雙翅膀展開後,足有六尺,亭子立柱間的空隙不夠,空桐瀲灩斜著身子,翅膀微收,真的如同一只淩雲的鷹隼,一個漂亮的斜刺,轉眼就到了半間亭裏邊。

終黎西楓有些愕然,她可沒有想到空桐瀲灩會來得這麽快,還聽到了自己背後的埋怨,本來就忐忑不安的心,越發惶然,就像她不知道怎麽準確地稱呼空桐瀲灩一樣,她更不知道這個本來是同母姐姐的人,會怎麽對付自己。

在幻雪宮裏邊,就只有她和空桐瀲灩是尊上宮主盧妃仙子公開承認了的親生女兒,可是盧妃仙子就是不許她叫娘,私下裏,只準終黎西楓叫她姨娘,看著空桐瀲灩負氣而冷漠地叫盧妃仙子娘的時候,終黎西楓的心中說不出什麽滋味。

不叫就不叫,賭氣的終黎西楓幹脆連姨娘也不叫,可是她心中怎麽也不能忘卻,這個高高在上,喜怒無常的尊上是自己的親娘。

空桐瀲灩也看到了澹臺夢和印無憂,眼珠兒轉動,那張嬌媚如花的臉,帶著莫名的笑意:“嘛,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怎麽繞來繞去都是你?”

她是在和澹臺夢說話,語氣神色也看不出是奚落還是寒暄,反正讓人感覺特別不舒服。

澹臺夢不為所動,淡淡地道:“青山何嘗改?綠水自長流,故人相逢日,能飲一杯無?”

空桐瀲灩櫻唇微翹,笑靨綻開:“噗,說來你還是不服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那點兒三不著四的蹩腳醫術,也能解人家的毒?嘻,人家的毒是人家自己下的啦,人家想什麽時候解就什麽時候解,用得著你那個甘草方子?”

所以語調很是奚落,卻也沒有感覺到特別惡意,畢竟這個空桐瀲灩看上去嬌美可愛,天生成的美人胚子,麗質天生,容顏傾城,上天賜予的絕色美貌總是帶著幾分討巧。

人皆愛美,天性使然。

美麗的東西,總會令人賞心悅目,色令人盲,更令人娛,世上有幾人可以勘破紅顏白骨,公子骷髏,娶妻願娶無鹽女,擇婿甘擇溫飛卿?

若是無鹽胸無經緯,不過是個小識微善的賢德婦人而已,漫道王侯,就是尋常男子,誰能以德迎之,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若是飛卿筆禿才短,不過是個憨厚溫和的純良男子而已,休論美人,就是尋常女子,誰肯付托終生,相濡以沫,不棄不離?

因為空桐瀲灩在嘲笑澹臺夢,所以印無憂始終盯著她,被人目不轉睛地註視對空桐瀲灩來說,也就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她的美麗源自母親盧妃仙子,盡管她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她也不確定是盧妃仙子不想告訴她,還是連盧妃仙子自己未必不知道,可是這種與生俱來的美麗,上天毫不吝嗇地贈給了她。

女人雖然生來力怯,可是上天還是公平的,它賦予了女人獨有的武器,比如眼淚,比如美貌,男人用權勢、財富、武力來征服世界,女人就要用上天賜予的武器來征服男人。

盧妃仙子說過的話,空桐瀲灩記得住的並不多,這句話她印象深刻,因為她對這句話十分鄙棄和不屑。

一般對付這種緊盯著自己不放的人,尤其那眼光裏邊帶著無限褻瀆和猥瑣的人,空桐瀲灩不會要他們的性命,她不喜歡殺人,因為人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死亡對於一些人來說,實在是天大的便宜,空桐瀲灩不喜歡自己占便宜,更不喜歡被人家占便宜,所以她幾乎不會殺人。

既然這樣喜歡看我,就要眼睛統統給我。

凡事都很公平,有失有得,空桐瀲灩會把那些人的眼睛鉤出來,用一種讓他們死都忘不了的方式。

但是現在不同,印無憂也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卻讓她多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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