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白鷹恒星緩緩升起，此時，距離震驚星際的卡戎事件，還剩下六個小時。

路德維走向行宮另一端羅賽爾的房間，想取幾件備用的衣物——她匆忙離開時只套了件睡袍。

羅賽爾的房間堪稱軍界楷模——豪華的桌子上空無一物，被子整整齊齊地疊在床尾，打開衣櫃，裏面除了皇室定制的禮服，和軍用制服外，只剩下簡單的襯衣長褲。

路德維希無奈，將這些碩果僅存的衣物塞進箱子，卻意外地瞥見角落裏的醫療艙閃著光。

醫療艙？

他鬼使神差地靠近，心跳有些過速——昨晚是羅賽爾第一次在深夜不請自來地闖進他的臥室，一定是發生了異常重要的事情，強烈的預感令他暈眩。

檢查結果異常刺眼。他閉了閉眼，比幸福感來得更快的是完成任務的慶幸。

這一切很不真實，父親離去的那一天還在眼前，而現在，自己居然也要做父親了，和一個剛剛認識半年的妻子一起，他正式有了一個完整的家。

沒等他理順思路，近衛隊長的通訊接了進來：“陛下……剛剛接到了一條來自邊境隊伍的加密通訊，皇後殿下，已經進入卡戎星系。然而，卡戎全境發生電磁風暴……可能是恒星的提前爆發……”

“……目……目前，白玫瑰號失去聯系，卡戎總督也下落不明……”

瞥見路德維希陡然變換的臉色，一向機敏的祖卡隊長居然打起了磕巴。

路德維希穩了穩心神，道：

“通知邊境防衛，全線起航，事關重大，務必將皇後帶回來。”

皇室專用的多維戰艦麒麟號尖嘯一聲，率先沖出了白鷹主星的仿生大氣層，帶領著近衛隊接連幾個躍遷，往星系邊際趕去。

邊境附近，無法躍遷。

路德維希第一時間便發現了這個糟糕透頂的情況。

他們已經接近卡戎外圍，電磁幹擾的狀況越來越嚴重，艦隊之間完全無法通過電波交流。

路德維希將指揮權下移給近衛隊長，作為典型的戰鬥向導，祖卡強大的精神力可以突破電磁屏障，連通其他戰艦上，負責指揮的哨向能力者。

“配合我。優先搜索並回收‘白玫瑰’號。”麒麟艦發出的最後一句清晰的指令，清楚地傳達到了每艘戰艦裏。

就在麒麟號與艦隊失去聯系的瞬間，他接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信息傳輸請求。

三小時前，最高權限，來自白玫瑰，文件名：69號星。

匆匆打開，羅賽爾面容疲憊地出現在鏡頭裏——只不過分別了幾個小時，她年輕的面孔仿佛突然失去了生機：

“陛下，我在廢棄的醫療艦裏找到了這份文件和部分實驗數據。我自作主張銷毀了醫療艦，這是唯一一份記錄存檔。

事關帝國的將來，除了您，我無法信任任何人。

或許您也已經不記得了，當初在卡戎阿爾法行星，是您冒死救下了我……如今，我也願意以性命來回報您的恩惠。”

卡戎？路德維希突然有些目眩，他晃了晃頭，卻捕捉不到那片一閃即逝的碎片。

她頓了頓，表情覆雜，仿佛有些憂傷，“他們可能還會針對光耀宮做出行動。在調查結束前，請您一定保護好自己和這個國家。如果您還願意信任我……我會盡我所能保守這個秘密……並在適當的時刻，結束這一切。”

《契約伴侶克隆實驗記錄》，《黑暗哨兵基因擴散傳導性研究》，《論基因汙染的傳導可能》……

冷汗涔涔地關上了駭人的文件，羅賽爾的錄影依舊停在最後一幀，目光堅定而哀傷。

“我會盡我所能保守這個秘密……並在適當的時刻，結束這一切。”

她首先是軍人，其次是帝國的皇後，最後才是自己的妻子。

他胸口乍然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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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賽爾並不知道，因為皇後出走，行宮邊境已經鬧翻了天。

她正全速趕往卡戎。

玫瑰變形成戰艦，薄薄的側翼在亞光速的飛行下微微震顫。

無法躍遷——在恒星不穩定的狀態下，隨意躍遷很可能進入危險落點，甚至可能直接沖進失控的恒星內部。

由於劇烈的恒星風，整個星系周邊的電子信號都被切斷。

要不是在離開69號時，意外撞見逃亡的難民，恐怕沒有任何人會知道，卡戎恒星系究竟發生了什麽。

卡戎是一顆上了年紀的恒星，臨近恒星的幾顆主行星都因為愈演愈烈的恒星風，逐漸變得不再宜居，可邊際行星上還生存著不少戰爭期間流亡至此的難民。

正常來說，這顆恒星距離死亡，起碼還剩兩千年的壽命。

但目前來看，它很可能在幾個小時內就迎來末日。

邊緣星球附近，仍有不少正在逃亡的平民。

民用船的制式根本不足以阻擋暴虐的恒星風，而防禦軍港大多空空如也，軍艦一艘也沒剩下——該死的卡戎總督竟然早早帶著他的護衛隊撤離了這片區域。

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

羅賽爾恨恨地捶了一下多維戰艦的內壁。

她的戰艦已經接近了最外圍的最小的紐扣星，暫時逃脫的幸存者們，紛紛躲避在這座人造小行星的地下掩體內。

他們的艦體殘破不堪，無法抵抗恒星的怒火，甚至無法起飛。

可是，即使是這個僅存的掩體，在恒星燃燒的熱度中，也像紙糊一樣脆弱。

卡戎還在繼續膨脹，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外貪婪擴張。

熾熱的恒星風幾乎扭曲了外界的空間，她看著那熱烈爆發的光芒，神思恍惚。

自從離開69號星，她的記憶開始逐漸解鎖。

恒星風，象征死亡的燃燒花海，拖著她一路奔跑的少年，和他額前斷續閃爍的光芒。

無數次夢到的場景碎片自腦海深處湧現，一種澎湃的情感幾乎吞沒了她。與此同時，洶湧的精神力噴湧而出，撫慰著她隱隱作痛的枯竭的神經。

她曾經見過他。

他們很早以前曾在此地相遇。只可惜，到如今，卻來不及重逢。

白玫瑰擔憂地望著她的背影，欲言又止。自死星返回以後，羅賽爾的精神力數據一路飆升，此時已超出了非特質系的閾值。

似乎感應到她的關註，羅賽爾回頭，微微笑了。

白玫瑰的神經束上噴出了一縷煙——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年輕的主人，露出如此清晰生動的表情。

“我們要死了，玫瑰。你害怕嗎？”

如回答一般，散發著微光的神經束，溫柔而堅定地挽住了她的發梢。

羅賽爾冷靜下來，開始調整白玫瑰的參數。

只見以駕駛室為中心，白玫瑰緩慢張開了四瓣花瓣狀的圓弧，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從背面扣住了那顆直徑不超過兩千米的迷你人造星，巨大的驅動器轟鳴運轉，開始將人造小行星推離它的軌道。

路德維希趕到時，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蜉蝣撼樹的場景。

恒星風在真空中肆虐，帶來的熱氣幾乎穿透了機甲厚重的外殼，這近乎熟稔的情景令他楞在當場。

等反應過來，恒星已經開始他最後的掙紮。

烈焰無聲地炸裂，氣勢洶洶地直逼這兩個渺小的人造物。

路德維希下意識地操縱麒麟向前沖去。誰知，他的麒麟沒有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強行接駁了麒麟的神經束，將他控制在原地。

一瞬間，操控臺的巨大弧形屏幕自動亮起，對接了白玫瑰號的畫面。

羅賽爾臉色蒼白，滿頭都是虛汗：“陛下，請不要靠近。我想起來了，我們……”

畫面斷斷續續，不斷因為羅賽爾精神力失穩而扭曲著，他只聽到了最後幾個字。

那個面色蒼白的人放開操縱桿，微微笑了笑，終於不再是無所謂的神情，眼中有了淡淡的光：

“謝謝您，我真的……”

畫面消失了，透過舷窗，白玫瑰與紐扣行星之間發生了巨大的爆炸。

爆炸幾乎轟掉了小半邊的小行星，但沖擊力也將它快速地推出了可怕的末日恒星。而白玫瑰，以更快的速度向後飛去，無聲地被吞沒在暴怒的恒星風暴裏。

卡戎吞噬了令他滿意的祭品，開始飛速坍縮。

恒星的光芒逐漸暗淡，電磁幹擾在一瞬間削弱，路德維希幾乎咆哮著接通了護衛艦：

“去救羅賽爾，她決不能死，她……” 懷孕了。

他張了張口，無法說出真相。

鏈契約者皇後遭到基因汙染，未出生的黑暗哨兵皇嗣存在大面積傳播汙染的可能……

事關帝國未來，個人的生死反而顯得微不足道。

羅賽爾一定是故意的，他想，以這樣壯烈的方式，連遺體和黑匣都徹底湮滅。

誰也不會知道他曾經短暫地擁有過一個孩子，更不會知道，是她，暫時了結了會動搖帝國根基的陰謀。

“……我將在適當的時刻，結束這一切。”

她說到做到，用生命守住了這個秘密。

路德維希咬緊牙關，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

無聲咆哮的恒星風持續刺激著他的腦神經，頭痛欲裂的同時，有一些記憶的線索好像慢慢變得清晰。

“……阿爾法行星，是您冒死救了我……”

“您身體不適麽，陛下？”

……

“好奇怪喔，你的額頭為什麽會發光？你是隔壁實驗室的變異人亞種嗎？”

“別生氣啦，喏，這朵柑橘花給你。”

“快走！……你醒一醒，醒一醒！不要怕。

我一定會救你的，維克……”

近衛隊長率先沖了上去，終於抵達小行星身邊時，幾艘護衛艦拋出救護網，將那顆殘缺的小行星和上面躲藏的難民牢牢地網在巨大的護衛艦下，幾艘艦艇的引擎依次發動，拖著小行星緩緩離開了卡戎的制衡。

接入指揮艦麒麟，近衛隊長看到年輕的皇帝正撲在舷窗上，那雙常年冷靜自持的眼中，難得地閃過一絲迷茫的混亂。

他有些不忍，沈痛道：“陛下，皇後殿下殉國了。請您……節哀。卡戎已經開始坍塌，我們必須趕在中子星形成之前，將難民帶離卡戎恒星系。”

路德維希依舊呆呆地望著白玫瑰消失的地方，眼中一片茫然。

祖卡急了，不由大聲道：“陛下，請節哀。我們必須繼承羅賽爾殿下的遺志……”

聽見她的名字，路德維希打了個冷顫，回過頭。

他沈默地揮手，指揮艦隊返航。運輸艦有序派出小型飛艇，將死裏逃生的難民們一一接回了主艦。

然而，路德維希猶豫了很久，也無法下達拋棄小行星的指令。

近衛隊長不忍心再次打擾，一片寂靜的麒麟號內，再次只剩下他一個人。

“你也認出她了是不是？”他低聲地詢問著：“我記起來了，除了我之外，只有她曾經展開過‘麒麟’，就在這裏，在卡戎。”

麒麟的神經束拂過他的肩膀，仿佛沈默的回應。

機甲內別著的一捆柑橘花雕謝了，像一曲悲傷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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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人來往的星際彼端，休眠艙靜靜地閃著藍光。

少女在灼燒般的痛苦中猛然一掙，表情扭曲，突然睜開了雙眼。

恒星可怕的光亮消失了，一片黑暗中，只剩下電子鐘令人安心的光。

她瞳孔劇烈地收縮，額頭滿是虛汗，大腦在劇烈疼痛中，陷入了短暫的空白。記憶非常混亂，她隱約記得自己，好像跟著誰離開了實驗室，而後卻只餘下模糊的片段。

我是誰，我怎麽會在這裏……腦海中無法抓住的過去，像海浪摧毀的沙堡。

強烈的恒星光還殘餘在視網膜上，她瞇起眼睛，偏頭望向控制面板，金屬質地的名牌反著光。

莉……莉絲？

狹小的房間內放滿了藥劑，儀器和各類冷冰冰的手術用具——她好像又回到了記憶中的實驗室。

——一切故事都開始於終結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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