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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花 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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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六,午後

對宋長生來說,這一天開始的時候,也跟平常的日子沒有什麽兩樣,可是吃過了午飯之後,他就遇到一件他這一輩子都從未遇見過的怪事。

宋長生是柳鎮上唯一一家棺材鋪的掌櫃。也許是因為柳鎮的居民生活都很平淡簡樸,活得都比較長,所以他這家店的生意並不好,賺來的錢有時連開飯都不夠,想不到今天他剛吃過午飯,就來了一筆大生意。

那時候他正坐在櫃臺後面打瞌睡,四月的風從窗外吹進來,吹得他這條光棍全身都懶洋洋的,像覺得什麽地方都不太對勁。

更惱人的是,他剛睡著就被吵醒了,而且是被一個小叫花吵醒的。

平常有乞丐上門,他多少總會打發幾個小錢,可是今天他卻連一個銅板都不想拿出來。

想不到這個小叫花反而從身上拿出了一大把碎銀子給他。

這個小叫花居然不是來要飯的。

“我要買棺材,五口棺材,你看看這裏的銀子夠不夠?”

宋長生呆住了。

要飯的叫花子們死了之後能夠有塊草席裹屍,已夠算很不錯了,這個小叫花居然來買棺材,而且一買就是五口。

宋長生幹這一行已經幹了三十年,這樣的怪事卻從來也沒有遇見過。

更奇怪的是,等他把五口棺材裝上車,陪這小叫花一起到鎮外的桑林收屍的時候,那裏卻連一個死人的屍首都沒有。

“沒有死人為什麽要買棺材?”

他正想問這小叫花究竟是怎麽回事?這個小叫花竟已人影不見了,居然把這五口花了二十多兩銀子買來的棺材平白留給了他。

如果說這小叫花是存心來開他玩笑的,這二十三兩銀子卻絕不是個玩笑。

宋長生越想越想不通。

更使他想不到的是,他剛把這五口棺材運回他的店,卻有人把棺材買了去。

這次來買棺材的,居然又是個乞丐,而且一買也是五口。

這個乞丐長著一臉麻子,看起來遠比剛才那小叫花兇得多。

宋長生也不敢問他別的,可是不能不問:“要裝殮的人在哪裏?要把這五口棺材送到什麽地方?”

麻臉的乞丐卻板著臉告訴他:“這是個秘密,要命的秘密。”他的口氣極嚴肅,“如果你知道死的是什麽人,從今以後恐怕就再也沒有一天好日子過。”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自己找了輛大車來把棺材運走了,宋長生早已被嚇得連一句話都不敢再說。

這天晚上他一夜都沒有睡著。



桑林裏的屍體怎麽會忽然不見了,買棺材的小叫花也跟宋長生一樣想不通。

他走的時候,屍體明明還在樹林裏,而且的確都已經死了,瘤子那一拳已用出他所有的潛力,好像本來就準備跟他同歸於盡,所以一拳打在樹上後,也就力竭而死。

另外四個人的屍體早已冰冷僵硬。

這一次小叫花把每個人都仔細檢查過後才走的。

他並不想替他們買棺材。

這些人是來搶他錢要他命的,他的銀子得來並不容易,他寧願拿去買糖買餅買肉,甚至情願去送到那長腿辮子姑娘的銅鑼裏。

但他卻還是拿去買棺材了。

一個人只要還活著,就難免要做些自己本來並不願意做的事。

小叫花當然猜不到屍體是被誰運走的,更想不到那個麻臉乞丐也到宋長生那裏去買了五口棺材。

他只想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傍晚的時候,他就到了濟南府,在大街上逛了兩個圈子後,就看見了吳濤。

這兩個人居然好像很有緣似的。



桑林裏的屍體是那青衣人移走的,從樹下藏到樹上濃密的枝葉間。

那是在小叫花去買棺材的時候。

青衣人並沒有放過他,一直都在盯著他,卻一直都沒有出手。

小叫花買了棺材回來,發現林中的屍體已經不見了,並沒有再去找。

他已經替他們把棺材買來,已經盡了自己的一份心,不管他們的屍體是被誰搬走的,都已經跟他全無關系,對這件事他已經完全沒有興趣了。青衣人對這五個死人的興趣卻很濃,居然又叫他的屬下把那五口棺材買來,將他們的屍體載走,反而放過了他一直在追蹤的小叫花。

這五個人跟他有什麽關系?他為什麽要替他們收屍?為什麽忽然放過了那小叫花?

他的屬下從不敢問他任何問題,他也不準備對他們解釋,只簡短地發出命令。

“下次無論在哪裏見到那小孩都不要再動他。”他蒼白的臉上竟似帶著種很沈重的表情,“立刻把這五口棺材送到濟南府去。”

小叫花看見吳濤的時候,這五口棺材也已入城。



夜。

對很多人來說這一天的晚上都和平常不一樣了,濟南府的市面也遠比平時蕭條,有很多平時生意做得最大的商號店鋪都一早就關上了大門,連幾天前就已約好的生意和常來的老顧客都不敢接待。

兩家本來訂好要在“大三元”辦喜事的人也被迫改了地方。

誰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麽,這些店家的掌櫃和夥計也一個一個全都守口如瓶。

唯一的線索是,這些商號都屬於遠近知名的億萬巨富孫濟城所有,孫家警衛森嚴的宅院外又不時有身手矯健神色緊張的健漢騎著快馬飛馳來去。

小叫花看見吳濤的時候,吳濤正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飯鋪裏吃晚飯,看起來有點悶悶不樂的樣子,面前擺著的兩盤菜和一角酒連動都沒有動。

小叫花站在街對面看了他半天,忽然下決心要去陪陪他,替他解解悶,順便也正好幫忙替他把那兩盤菜一桌酒解決掉。

可惜這個尖頭灰臉的老小子卻完全不想領他的情,根本不理他,好像根本就沒有看見這麽樣一個人站在他面前。

小叫花笑了,露出了兩個酒渦。

他絕不是那種隨便就肯放棄兩盤好菜一桌好酒的人。

這個老小子雖然愛錢如命一毛不拔,他相信自己還是一樣有法子可以對付的。

所以先就在這老小子對面坐了下來,然後才問:“你的錢包是不是掉了?”

這句話是他研究過很久,要吳濤再也不能不理他的。

吳濤果然中計了,立刻轉過頭來問他:“你怎麽知道我的錢包掉了?”

“我當然知道了。”小叫花反問,“你想不想要我替你找回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順手從桌上的竹筒裏抽出雙筷子,順便把一個盤子裏的豬耳朵豬心豬腸豬肚豬肝每樣都吃了兩塊。

吳濤只有看著他吃。

那個錢包裏的銀子已經足夠買一條大豬。

“你真的能替我找回來?”

“半點不假。”

“什麽時候能替我找回來?”

“就是現在。”小叫花說,“現在我就能我回來。”

說完這幾句話,另外一個盤子裏的肉炒餅也已被他解決掉一半。

吳濤當然要趕快問:“我的錢包呢?”

“你的錢包就在這裏。”小叫花右手的筷子並沒有停下來,用左手拿出那錢包,“這是不是你的?”

“沒錯,是我的。”

錯是沒有錯,只可惜錢包已經空了。吳濤也只落得空歡喜。

“我這錢包裏本來應該有二十三兩三錢三分銀子的。”

“我知道。”小叫花加緊吃肉吃餅吃酒,“我只答應你替你把錢包找回來,可沒有答應替你把銀子也找回來。”

“銀子呢?”

“銀子已經被我花掉了。”

小叫花不讓吳濤發火,又搶著說:“我敢打賭,你絕對想不到我是怎麽花掉的?”

銀子已經花光了,發火也沒用了,吳濤只有搖頭嘆氣!

“二十三兩銀子我至少可以花一個月,你是怎麽一下子就花掉的?”

“我買了點東西。”

“買了些什麽?”

“買了五口棺材。”

吳濤連嘆氣都嘆不出來了,吃驚地看著這小叫花,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剛踩了一腳臭狗屎。

“買棺材幹什麽?”他忍不住問。

“我拿你的銀子本來就想替你做點好事。”小叫花說,“剛巧我就在路上看見了五個死人,所以我替你買了五口棺材收他們的屍,替你積了大德。”

他嘆了口氣,“這種機會本來並不常有的,居然一下子被你遇到了,看來你的運氣真不錯。”

吳濤瞪著眼張著嘴,也不知是想哭是想笑還是想咬這小子一口?

過了半天他才把憋住的一口氣吐出來,苦笑道:“這樣看起來我的運氣倒是真他媽的好極了。”

這老小子居然也會說粗話。

小叫花笑了。

“我就知道你是個知道好歹的人。”他還要故意氣氣他,“以後如果有這樣的機會,我還是會讓給你的。”

他好像有心要把這老小子氣死。

吳濤盯著他,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聲說:“拿酒來。”

他吩咐店小二,“要五斤上好的蓮花白,再來五樣下酒的萊,要好菜,不怕貴。”

這下子小叫花也吃了一驚。

剛才別人以為他瘋了,現在他以為這個一毛不拔的老小子發了瘋,否則怎麽會忽然變得這麽大方闊氣。

酒一來他就連喝了三杯,又放下杯子大笑了三聲,拍著胸脯大聲說:“痛快痛快,我已經好久沒有喝得這麽痛快了。”他居然替小叫花也倒了一大杯,“來,你也陪我喝幾杯,要吃什麽菜盡管再叫他們送來,今天咱們索性再吃他個痛快。”

小叫花趕緊拿起酒杯就往嘴裏倒。

瘋子都是不講理的,還是依著他一點的好,否則說不定會挨揍。

又喝了三杯後,吳濤忽然問他:“你知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麽會這麽開心?”

“不知道。”

“因為你。”吳濤大聲的笑,“就是你讓我開心的,我從來也沒有遇到過像你這樣的小混蛋。”

小叫花也大笑:“像我這樣的混蛋本來就少見得很。”

現在他已經看出這個老小子並沒有瘋,只不過平常日子過得太節省太規矩太呆板,所以找個機會讓自己放松一下,讓自己開開心。

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就算瘋一點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吳濤又喝了杯酒,忽然又用力一拍桌子。

“那些王八蛋真不是東西。”他說,“如果不是看見你,今天晚上我一定會被他們氣得連覺都睡不著。”

“那些王八蛋是誰?”

“就是老翔泰綢布莊的那些龜孫子。”吳濤真的在生氣,“我早就托人捎信來訂了一批山東綢子,明明是約好今天交貨的,連訂錢我都給了,可是今天他們連門都不打開,店裏連個鬼都沒有,我叫破喉嚨也沒有人理。”

小叫花也用力一拍桌子:“那些王八蛋真是王八蛋,我們不理他們,來,喝酒喝酒。”

吳濤又開心了:“對,我們不理他們,來,喝酒喝酒。”只可惜他的酒量並不好,再兩杯下肚,舌頭就大了。一張臉也紅得像某種會爬樹的動物的某部分一樣,說話時嘴裏就好像含著個雞蛋。

但是他的頭腦居然好像還很清醒,還會問這個小叫花:“我姓吳,叫吳濤,你叫什麽?”

“我叫元寶。”小叫花說,“就是人人都喜歡的那種東西。”

“元寶。”吳濤大笑,“這個名字真他媽的好極了。”



這時候青衣人已經入了濟南城。

五口棺材用兩架板車運來的,拉車的不是騾馬,是人。

丐幫門下絕沒有騎馬乘車坐轎的,丐幫弟子無論做什麽事都得靠自己,流自己的汗,用自己的力氣。

麻跛二丐推著板車,青衣人慢慢地走在他們後面,一雙眼睛還是空洞洞地看著遠方,他的人雖然在此處,他的心卻仿佛在另一個世界裏。一個從來沒有別人能進入的世界。

月正圓。可是連月兒都好像照不到這裏,破舊的板車被棺材壓得“吱吱”

作響,空氣裏充滿了油煙和垃圾的臭氣。青衣人的臉色看來更蒼白可怕。

——他究竟要把這五口棺材送到哪裏去?送去幹什麽?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敢問。

車輪在灰砂中滾動,推車的人在冷風中流汗。

忽然間,七八柄長槍從黑暗中刺出,卡住了車輪,七八十個勁裝急服的大漢自黑暗中湧出,把這兩部已經推不動的板車包圍,每個人的身手都極驃悍,每個人腰畔的快刀都已出鞘,刀鋒在月下閃動著寒光。

青衣人走得太慢,已被隔斷在包圍外,麻子的臉色變了,臉上的每一顆麻子都好像發出了光。

但是他連動都沒有動。

他看得出真正可怕的並不是這些人,在他眼中看來,這七八十條大漢手裏的鋼刀加起來也比不上另外一個人手裏的一個酒杯。

這個人是被人推來的,坐在一張紫檀木椅上被人推來的。

木椅能推,只因為木椅上裝著兩個車輪,這個人手裏有酒杯,只因為他正在喝酒。

這裏既不是喝酒的地方,現在也不是喝酒的時候,誰也不會坐在一張椅子上叫人特地送他到這裏來喝酒。

這個人卻偏偏這麽樣來了,而且真像是專程來喝酒的,除了手裏的一杯酒外,對別的事都完全不感興趣。

他的輪椅旁還站著一個人,和他完全相反的一個人。

他的衣著華麗,神情懶散,臉上總是帶著很和氣的笑容,這個人卻像是桿標槍,好像隨時都可能飛擲出去刺穿人心。

一走到板車前他就冷冷地說:“我姓連叫連根,這些人都是我的屬下,隨時都可以為我死。”他說的話直接簡短,咄咄逼人,“所以我也隨時可以要你們死。”

麻子居然笑了:“幸好我們既不想要別人死,自己也不想死。”他說,“我們只不過是兩個窮要飯的。”

“我看得出。”

“我們身上既沒有帶錢,車上也沒有載貨,只不過帶著五口棺材。”麻子說,“棺材裏既沒有金錢,也沒有珠寶,只不過有幾個死人而已。”他嘆了口氣,“所以我實在想不通各位怎麽會找上我們的。”

“我只想來借幾樣東西帶回去看看。”

“我們有什麽東西可以借給你?”

“棺材。”連根說,“就是板車上的這五口棺材。”

“這五口棺材很好看?”

“棺材不好看,死人也不好看。”連根說,“好看的我不著,不好看的我反而偏要看看。”

“你一定要看?”

“一定!”

“不能不看?”

“不能。”連根厲聲道,“就算是你們丐幫的龍頭和蕭堂主在這裏,我也非看不可。”

麻子又嘆了口氣:“那麽你不妨現在就叫這些人替你死吧。”

連根的臉色也變了,慢慢地伸出手,忽然反手一抓,他身後一條大漢手裏的鋼刀就到了他手裏,雙手一拗,就拗成兩段。

坐在輪椅上喝酒的人直到這時才開口:“好功夫,好手力。”他微笑,“連淮南鷹爪王家的人恐怕都沒有幾個能比得上你了。”

連根冷笑:“他們本來就比不上我。”

他用兩根手指夾著半截刀尖,忽然一揮手,刀尖閃電般飛出,忽然不見了,只聽見“奪”的一聲響,半截鋼刀竟全都釘入棺材裏。

麻子居然神色不變,只淡淡地說,“幸好棺材裏的人已死了,再挨幾刀也沒什麽關系。”

“他死了,你還沒有死。”連根手裏還有半截刀,“這就是留給你的。”

這句話剛說完,他和麻子中間就忽然多出了一個人來。

一個臉色蒼白的青衣人,就好像被風吹過來的。

連根後退半步,厲聲問:“你是誰?”

青衣人好像聽不見他的話,也看不見他的人,卻慢慢地從身上拿出一把旗子,很小的旗子,卷在六七寸長的黑鐵旗桿上。

——這些小小的花旗難道就是他殺人的武器?

連根握刀的手上已有冷汗,每個人握刀的手都沁出了冷汗。

無論誰都看得是出這個青衣人就算用一根樹枝也一樣可以殺人的。

他沒有殺人。

他只把手裏的小旗一桿桿插在棺材上。

五口棺材,五面旗子。

插下這五面小旗後,他就走了,麻子和跛子居然也跟著他走了,屆然留下了那五口他們本來死也不肯放手的棺材。

握刀的大漢們立刻讓出一條路。

他們要的是棺材,不是人,棺材既然已留下,誰也不想再找麻煩,能早點交差早點回去喝酒洗澡睡覺,至少總比在暗巷中拚命好一點。

誰也想不到他們會走,可是他們確實都已經走了,只留下了五桿旗子插在棺材上。

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

誰也想不通,誰也沒有仔細去想。

黑黝黝的長巷,慘白色的月光,冷冷的風,連根忽然揮手。“走。”他說,“把棺材帶走!”

四條大漢插刀入鞘,搶過來就推車,只走了兩步,忽然停住,就好橡四雙腳都忽然中了什麽不可思議的魔法,四個人四雙腳都忽然被一雙看不見的魔手用八根看不見的釘子釘在地上,連動都不能動了。

四個人的眼睛都盯在同一個地方,每個人的眼睛都盯在同一地方。

都盯在一面旗子上。

這時正有一陣風吹過,吹開了卷在鐵桿上的小旗,小旗迎風招展,上面竟繡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在慘白的月光下看來更鮮艷奪目。

過了很久之後,四條大漢的腳步才能移動,卻不再向前走,而是往後退。

連根大怒,身形閃動。

他一向以軍法勒度屬下,發出的命令從來沒有人敢違抗。

只聽一連串清脆的掌聲響過,四條大漢的兩邊臉立刻紅腫。

他們不敢反抗,連閃避都不敢,他們對連根的畏懼尊敬絲毫未減。

可是他們更不敢再去動那五口棺材。

連根的鐵掌再次伸出,抓住了一個人的臂,無論多粗壯的手臂在他掌中都會變得脆如焦炭。

他發出的命令從來不用再說第二遍,他要用行動來證明這一點。

骨頭碎折的聲音在冷風中聽來更令人毛發悚然,斷臂人的慘呼聲淒厲如狼嗥。

連根冰冷的目光刀鋒般在大漢們的臉上劃過,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有沒有人來擡這五口棺材?”

沒有人過來。

連一個人都沒有。

坐在輪椅上的人終於放下酒杯,長長地嘆了口氣:“沒有用的。”他說,“你就算殺了他們也沒有用的,還是一樣沒有人敢來動這些棺材。”

連根霍然回頭,怒視著他厲聲問:“為什麽?”

“因為他們都認得棺材上的旗子。”坐在輪椅上的人說,“三十年來,濟南府周圍八百裏以內的人從來沒有一個敢動田老太爺的花旗。”

連根冷笑:“動了會怎麽樣?”

“我也不知道會怎麽樣?”輪椅上的人說,“你為什麽不自己去試試?”

連根額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我正要去試試。”

板車仍在路中,棺材仍在車上,五面花旗仍在風中招展。

連根一步步走過,手背上青筋也已毒蛇般凸起。

他居然真的要伸手去拔旗。

憑他一雙鐵掌上的功夫和神刀,就算是大樹也能連根拔起。

但他卻拔不起這幾面小小的花旗。

他的手剛伸出去,已經有一個枯瘦矮小頭禿如鷹的黑衣老人落在板車上,用一雙枯瘦如雞爪般的手閃電般握住了他的鐵掌。

連根的臉立刻扭曲,雖然還是標槍般站在那裏,冷汗卻已黃豆般直滾下來。

禿頂老人冷冷地看著他,冷冷地問:“你就是孫濟城的總管,號稱‘神力鷹王’的那個人?”

“我就是。”連根的聲音也因痛苦而嘶啞,“我就是連根。”

“那麽你就錯了。”老人說,“兩件事你都錯了。”

“哦?”

“第一,你絕不該來動這桿旗子的。”

“第二呢?”

“第二,你把自己的功夫看得實在太高了些。”老人淡淡地說,“你的功夫比起淮南鷹爪王家的人還差得遠。”

說完了這句話,冷風中立刻又傳出一陣骨頭碎裂的聲音。

連根慘呼,身子拔起,就像是根標槍般被人飛擲了出去。

他的屬下退得也不慢,只留下輪椅上的人還悠然坐在那裏,微笑鼓掌。

“淮南三王,老王最強。”他口氣中充滿了真心讚賞,“老王先生的鷹爪神功果然了不起。”

“了不起了不起。”暗巷裏居然另外還有一個人在拍掌大笑,“想不到‘大三元’的鄭大掌櫃也有這麽好的眼力,居然一眼就認出了王老叔的功夫,真是了不起。”

這個人的年紀不大,身材卻很高大,這個人的年紀也不算很小了,笑起來卻像是個孩子。

這個人長得並不算很好看,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嘴,扁扁的鼻子,圓圓的臉,一笑起來眼睛就看不見了,可是樣子卻不討人厭。

這個人居然也坐在一張有車輪的椅子上,也像鄭南園一樣,自己推動車輪,自己把自己推了過來。

鄭南園鄭大掌櫃笑了。

“原來是田大少爺,”他坐在輪椅上長揖,“大少爺,你好。”

“大掌櫃,你好。”

“大少爺怎麽也弄了一張這樣的椅子來?”

“我是學你的。”花旗門的田大少爺說,“我一直都想弄一張這樣的椅子。”

“可是我記得大少爺前兩天還龍精虎猛,小店的二十多級樓梯大少爺三腳兩步就跨了上來。”

“我這兩條腿本來就一直很管用,否則我們家老爺子怎麽會叫我田雞仔。”

“那末大少爺為什麽要坐在這樣一張椅子上?”鄭南園又問。

“因為我懶,”田雞仔說,“我總覺得把力氣用在走路上實在太可惜。”

鄭南園又大笑,兩個人笑得都很開心。

“大掌櫃難道也是為了我們這五位貴客而來?”

“貴客,哪五位?”

“有我們老爺子給的花旗,就是我們的貴客,不管他死活都一樣。”田雞仔帶著笑問,“大掌櫃能不能讓我把他們帶走?”

“請。”

鄭南園立刻自己把輪椅推開。

他很識相,他自己先把自己推走,免得擋住田大爺的路。

想不到老王先生卻叫他:“等一等。”

鄭南園剛回頭,老王先生一雙威鎮江湖的鷹爪手已經在他眉目咽喉間。

剛才一下於握碎連根鐵掌的就是這雙手,只要他用一分力,無論誰的咽喉都要被洞穿。

鄭南園卻連眼睛都沒有眨,只淡淡地問:“什麽事?”

“你知道棺材裏死的是什麽人?”

“不知道。”

“你為什麽要看這五口棺材?”

“因為我們大老板家裏昨天晚上出了件怪事。”鄭南園說,“所以只要是今天剛到濟南府的人,不管是死是活我們都想看看。”六

這時候吳濤已經醉了,大醉。像泥蟲一樣醉倒在那家小飯鋪裏。

那個叫“元寶”的小叫花,就坐在他旁邊看著他發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醒是醉。

——在今天晚上這種情況下,對一個初到濟南府的人來說,醉了也許要比清醒好得多。



到處都堆滿了從各地運來的巨大木材,空氣裏充滿了刨木花的清香。

大家都知道附近八百裏之內再也沒有比“森記”更大的木材行了,卻很少有人知道這裏也是花旗門下的分舵之一。

堆滿木材的廣場後面,有個高大寬敞的木棚,破舊的板車已經被拆散當作廢料處理,五口棺材已經被擡入木棚裏。

一張用厚木釘成的桌子上,有一盞燈一盤肉一壇酒和三副杯筷,座上卻只有兩個人。

禿鷹老王一雙鷹一般的銳眼正在盯著他對面的田雞仔。

“你真的相信那姓鄭的只不過是個酒樓的掌櫃而已?”

“我不相信。”

“那麽你就不該要我放他走的。”

“你要留下他幹什麽?”田雞仔微笑,“請他到這裏來喝酒?”

“我至少可以試試他的功夫。”

“你用不著試。”田雞仔說得很肯定,“他的功夫絕不比我們差。”

禿鷹沒有再開口,瞳孔卻忽然收縮,忽然翻身躍起,以單掌護胸,竄出了窗子。

窗外沒有人。

人已從另一扇窗口輕飄飄地進來了,死人般蒼白的臉,永遠都好像在凝視著遠方的眼睛,一身青衣已經洗得發白了,一只衣袖束在腰帶裏。

田雞仔看看他,再看看那五口棺材,搖頭嘆息苦笑:“你為什麽總是要照顧我們這種好生意?”

青衣人反問:“你為什麽不問問那些人,為什麽會對這五口棺材有興趣?”

“我問過。”田雞仔說,“他只說他們大老板家裏昨夜出了件怪事。”

“你為什麽不問那是什麽怪事?”

“我不必問,因為我已經知道,”田雞仔說,“他們家裏昨夜死了三個人。”

“哪三個?”

“一個是他們的護院衛士頭兒邱不倒,一個是以巧手神針名馳遠近的遲暮宮娥柳金娘,”田雞仔說,“還有一個就是他們的大老板孫濟城。”

“孫濟城也死了?”青衣人也很驚異,“是怎麽死的?”

“據說是死在邱不倒的少林神拳下,一拳就已致命。”

“邱不倒呢?”

“一杯毒酒穿腸奪命。”田雞仔說,“據說酒裏的毒足足可以毒死一兵營的人。”

“是誰在酒裏下的毒?”

“也許是孫濟城,也許是柳金娘,也許是邱不倒自己。”田雞仔說,“他們三個人都有可能在酒中下毒,也都有理由要對方的命。”他苦笑,“我至少已經替他們找出了七八十種理由來,可是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青衣人沈默,沈思。

禿鷹已回來,正站在他身旁,一雙銳眼就盯在他後頭的大血管上,一雙鷹爪也已蓄滿真力。

青衣人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過了很久才慢饅地問:“他們死在什麽地方?”

“就在孫濟城的密室裏。”

“有沒有別人知道那地方?”

“沒有。”

“所以也沒有別人能在酒中下毒?”

“是的。”

田雞仔又補充:“密室在臥房裏,昨夜在臥房外值班的衛士看到孫濟城和邱不倒一齊進去之後,那地方就沒有人再出入過。”

青衣人眼睛裏忽然露出種刀鋒般的光:“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三個人的死只有一種解釋,”他說,“為情爭殺,同歸於盡。”

“我也這麽想。”田雞仔說。

“既然他們是自己爭殺而死,並沒有別的兇手,孫濟城的屬下為什麽要追查今天初到濟南的陌生人?而且連死人都不肯放過?”青衣人一字字說,“難道其中還另有秘密?”

這個問題才真正切入了這件事的要害。就好像一把快刀一下子就切入了毒蛇的七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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