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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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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去。阿赫邁德拿碗打了一點兒水。他打開另一個包,掏出一小片肥皂,一把刷子,一面鏡子,還有一把剃刀。他把鏡子插在沙裏,調整了一下角度,動手把頭上包著的頭巾解開。

他被鏡子裏自己的臉嚇了一跳。

他以往那飽滿、光潔的額頭布滿了小傷口。他的眼神被痛苦所籠罩,眼角長滿細紋。他瘦骨嶙峋的臉頰上烏黑的胡子亂糟糟地纏在一起,他那個大鷹鉤鼻上的皮膚已經發紅開裂。他張開他滿是水皰的嘴唇,看見他那一口健康整齊的牙齒如今滿是骯臟的汙漬。

他用刷子往臉上塗了點肥皂,開始刮胡子。

他原先的臉逐漸顯現出來。這張臉與其說英俊,不如說是強壯,在他客觀審視自己的時候,會覺得自己臉上常掛著的那副表情略有些放蕩。不過現在他的臉只顯得憔悴不堪。他帶了一小瓶有香味的乳液,他帶著它在沙漠裏走了幾百英裏,就是為了現在準備的。不過他並沒有往臉上抹,因為他知道這會讓他的臉刺痛難耐。他把它給了一個在旁邊盯著他看的小女孩,她拿著獎品開心地跑開了。

他拿著他的包走進伊什梅爾的帳篷,把女人們趕出來。他脫掉他的沙漠長袍,穿上一件白色的英式襯衫,配上條紋領帶、灰襪子,再穿上一套棕色的格子西服。當他試圖穿上鞋子時,他發現他的腳腫了:要想把腳塞進硬邦邦的新皮鞋實在讓人苦不堪言。然而他不能用那雙橡膠輪胎做成的簡易沙漠涼鞋搭配他的歐式西服。最終他用他的彎刀把皮鞋割開,這樣穿著能寬松一點兒。

他還想要更多:一個熱水澡,再理個發,來點清涼的乳霜舒緩一下他的傷口,一件真絲襯衫,一個金手鐲,一瓶冰鎮的香檳,還要一個溫暖柔軟的女人。這些他只能再等等了。

當他從帳篷裏出來的時候,游牧民們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他拿起他的帽子,掂一掂剩下的兩個箱子——一個沈,一個輕。伊什梅爾拿著一個山羊皮水袋過來給他。兩兄弟擁抱了一下。

阿赫邁德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個錢包,檢查他的證件。看著那張身份證,他意識到他又一次成為亞歷山大·沃爾夫,三十四歲,家住開羅花園城橄欖樹別墅,商人,血統——歐洲人。

他戴上帽子,拎起皮箱,伴著清晨的涼意出發,穿過最後幾英裏沙漠到城裏去。

沃爾夫所走的這條歷史悠久的商路橫亙空曠的沙漠,串聯起一個又一個綠洲,在經過一個山口後,最終並入一條普通的現代公路。這條路像是上帝在地圖上畫的一條線,一邊是塵土飛揚、貧瘠的黃色山丘,一邊是被灌溉渠分割成方形、郁郁蔥蔥的棉花地。彎腰在田間幹活的農夫們穿著加拉比亞,這是一種用條紋棉布做成的簡單直筒長袍,有別於游牧民穿的笨重、能抵禦風沙的長袍。沿著路向北走,呼吸著從附近的尼羅河吹來的潮濕的涼風,眼看著四周逐漸增多的城市文明的標志,沃爾夫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農夫們分散在田間各處,看著不多,其實總數不少。這時他聽見汽車引擎聲傳來,他知道他終於安全了。

那輛車從阿斯尤特城的方向朝他開過來。它轉了一個彎之後終於出現在他的視野中。他認出這是一輛軍用吉普。車開得更近些後,他看見車裏的人穿著英國軍隊制服。他意識到自己脫離危險後只不過又陷入另一種險境。

他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我有充足的理由出現在這裏,他想。我生於亞歷山大城。我是埃及國籍。我在開羅有一棟房子。我的證件都是真的。我是個有錢人,一個歐洲人,還是一個深入敵人後方的德國間諜……

吉普車呼嘯著在滾滾沙塵中停下來。一個男人跳下車來。他的制服每側肩膀上各有三顆星:是個上尉。他看起來非常年輕,走起路來有一點兒瘸。

上尉說:“見鬼,你從哪裏來的?”

沃爾夫放下箱子,伸出拇指沖身後一指:“我的車在沙漠裏拋錨了。”

上尉點點頭,立刻接受了這個說法:無論是他還是其他人,永遠都不會想到一個歐洲人會從利比亞一路步行過來。他說:“我還是得看看你的證件,勞駕。”

沃爾夫把證件遞給他。上尉端詳一番,擡起頭來。沃爾夫想:柏林那邊走漏了風聲,現在埃及的每個軍官都在找我,或者我上次離開後他們把證件樣式換了,而我的這份已經過期了;或者——

“你看起來累得夠嗆啊,沃爾夫先生。”上尉說,“你走了多久?”

沃爾夫意識到他憔悴的樣子大概從另一個歐洲人那裏引來了幾分有用的同情。

“從昨天下午開始。”他虛弱地說,這副樣子倒不完全是假裝,“我有點迷路。”

“你在外面走了一整夜?”上尉湊近了仔細地看了看沃爾夫的臉,“老天啊,我相信你。你最好搭我們的車走吧。”他扭頭朝吉普車說,“下士,拿一下這位先生的箱子。”

沃爾夫張口想反對,又突然把嘴閉上。一個走了一整夜的人一定非常樂意有人幫他拿行李。如果拒絕,不只讓他的故事顯得不可信,還會把別人的註意力吸引到那些箱子上。那位下士把行李拎到吉普車後面時,沃爾夫意識到他沒有把箱子鎖上,心裏不由得一沈。我怎麽會這麽蠢?他想。他明白是怎麽回事。他還停留在沙漠裏的生活步調裏。在沙漠裏,每周能遇見個把人就算走運了,而且誰也不會去偷一臺需要插上電源才能工作的無線電發射機。他的感官都在留意不相幹的事:他觀察太陽的移動,辨別空氣裏的水汽,掃視著地平線搜尋一棵能讓他在酷熱的白天乘涼休息的樹。他現在得把這些統統忘記,開始思考警察、證件、鎖和謊言。

他決定要多加小心,爬上了那輛吉普。

上尉坐在他旁邊,對司機說:“回城。”

沃爾夫決定為他的故事再增添幾分可信度。當吉普車開上那條滿是塵土的路時,他說:“你有水嗎?”

“當然。”上尉伸手到座位底下掏出一個裹著毛氈的錫壺,看起來像個大號威士忌酒瓶。他擰開瓶蓋,遞給沃爾夫。

沃爾夫大口喝起來,至少喝下了一品脫。“謝了。”他把壺遞回去時說。

“瞧你渴得多厲害!這是應該的。哦對了,我是紐曼上尉。”他伸出手。

沃爾夫和他握了握手,從近處觀察著這個男人。他很年輕——沃爾夫猜他只有二十出頭——臉上洋溢著朝氣,留著孩子氣的劉海,總是掛著微笑。但他的舉止中卻透出一種令人厭倦的世故,這在經歷過戰爭的人身上總是出現得早一些。

沃爾夫問他:“上過戰場嗎?”

“有過幾次。”紐曼上尉摸著自己的膝蓋,“這條腿就是在昔蘭尼加折的,為了這個他們才派我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小地方。”他咧嘴一笑,“我雖然沒法拍著胸脯說我做夢都想回沙漠裏去,但我想幹點更有意義的事,而不是在離戰場有幾百英裏的地方照看工廠。我們在城裏唯一能見到的沖突是基督徒和穆斯林打架。你的口音是哪裏的?”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和他之前的話題毫無關聯,讓沃爾夫有些措手不及。對方一定是故意的,他想,紐曼上尉是個精明的年輕人。幸好沃爾夫有一套準備好的說辭。“我的父母是布爾人【5】,從南非到埃及來。我是說南非語和阿拉伯語長大的。”他停頓了一下,擔心自己著急解釋的樣子會讓表演太過火。“沃爾夫這個名字原本是荷蘭語,我的教名亞歷山大,是取自我出生的城市。”

紐曼客氣地表現出感興趣的樣子。“你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沃爾夫對這個問題也早有防備。“我在埃及北部的幾個城市都有生意往來。”他笑著說,“我喜歡出其不意地拜訪我的生意夥伴們。”

他們進入了阿斯尤特城。按照埃及標準,這算是個大城市,有工廠、醫院,一所穆斯林大學,一所著名的女修道院,居民大概有六萬人。沃爾夫正要請他們把他送到火車站,紐曼幫他避免了這個錯誤。“你得找一家修車廠。”上尉說,“我們送你去納斯弗那裏,他有一輛拖車。”

沃爾夫強迫自己說了聲“謝謝”。他吞了口唾沫,覺得喉嚨發幹。他還是考慮得不夠周到,思維也不夠敏捷。我要是能振作起來就好了,他想,是那該死的沙漠,讓我反應變慢了。他看了看表。他到修車廠裏走一趟之後應該還能趕上那趟每天一班到開羅的火車。他思考著應該怎麽辦。他必須走進修車廠裏去,因為紐曼會看著他進去。然後士兵們會開車離開。沃爾夫必須得打聽一下汽車零件之類的,然後設法離開,步行到車站去。

幸運的話,納斯弗和紐曼永遠不會再核對這個阿歷克斯·沃爾夫【6】的情況。

吉普車從擁擠狹窄的街道上駛過。熟悉的埃及城市街景讓沃爾夫感到愉快:艷麗的棉布服裝,把包裹頂在頭上的女人們,愛管閑事的警察,戴著墨鏡的小混混,那些開到了印著車轍的馬路上的小商店,那些攤位,那些破破爛爛的汽車,還有超負荷的驢子們。他們在一排低矮的泥磚房前面停下來。前面的路被一輛陳舊的卡車和一輛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菲亞特擋住了。一個小男孩正坐在修車廠入口處的地上拿著扳手修一個汽缸。

紐曼說:“恐怕我得把你留在這兒了,我還有公務。”

沃爾夫和他握了握手。“你是個好心人。”

“我不想就這麽把你扔下。”紐曼繼續說,“你剛吃了不少苦頭。”他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然後釋然地說,“你聽著,我把考克斯下士留下來照顧你。”

沃爾夫說:“這是很好,但真的——”

紐曼根本不聽。“把這位先生的包拿上,考克斯,機靈點兒。我要你照顧好他——什麽事都不能交給那些埃及人,明白了嗎?”

“遵命,長官!”考克斯說。

沃爾夫內心暗暗叫苦。這下子他要再耽擱一會兒把下士甩掉了。紐曼上尉的好心幫了倒忙——有沒有可能他是故意的呢?

沃爾夫和考克斯下了車,吉普開走了。沃爾夫走進納斯弗的車間,考克斯拿著箱子跟在後面。

納斯弗是個笑容滿面的年輕人,他穿著一件臟兮兮的加拉比亞,正在一盞油燈下修汽車電池。他用英語對他們說:“你想租一輛漂亮的小汽車?我兄弟有一輛賓利——”

沃爾夫打斷了他,用埃及式阿拉伯語飛快地說:“我的車路上拋錨了,聽說你有一輛拖車。”

“對,我們現在就可以去。車在哪兒?”

“在沙漠裏,大概四五十英裏之外。是輛福特。不過我們不打算和你去。”他拿出錢包,給了納斯弗一張一英鎊的鈔票。“你回來時到火車站旁邊的格蘭德大飯店找我。”

納斯弗欣然接過鈔票。“很好,我這就去。”

沃爾夫匆忙點一下頭,轉身走出了車間,考克斯跟在後面。他思考了一下他和納斯弗這番簡短的對話會帶來什麽後果。修理工會開著拖車到沙漠裏,沿路尋找他的汽車。最終他會到格蘭德大飯店來通報車沒有找到。他會得知沃爾夫已經走了。他會認為他浪費的時間已經得到了合理的酬勞,但這並不會阻止他和各式人等說起這輛消失的福特車以及消失的車主的故事。這個故事多半早晚會傳到紐曼上尉那裏。紐曼也許不會立刻明白怎麽回事,但他一定會覺得此事可疑有待調查。

意識到他神不知鬼不覺潛入埃及的計劃大概失敗了,沃爾夫的心情沈重起來。

他只能盡力而為了。他看了看手表。他還來得及趕上火車。他應該能在酒店大堂甩掉考克斯,如果他動作夠快,還能在等車的時候買點吃的喝的。

考克斯是個深色皮膚的小個子,帶著英國某地的口音,沃爾夫聽不出來是哪裏的。他看起來和沃爾夫年齡差不多,然而他還是個下士,可見不算太有頭腦。在跟著沃爾夫穿過火車站前的廣場時,他問:“先生,您對這個城市很熟嗎?”

“我以前來過。”沃爾夫答道。

他們走進格蘭德大飯店。這家酒店有二十六個房間,是城裏僅有的兩家酒店裏較大的那一家。沃爾夫轉頭對考克斯說:“謝謝你,下士。我想你現在可以回去工作了。”

“不急,先生。”考克斯愉快地說,“我幫你把行李拿到樓上去。”

“我相信他們這裏有行李員——”

“先生,如果我是你的話,就不會信任他們。”

眼下的情形變得越來越像一場噩夢,又像是一場鬧劇,好心的人們迫使著他做出越來越離譜的舉動,一連串的後果全是由一個小小的謊話所引發。他又開始懷疑這一切是否純屬巧合,一個荒誕的念頭在他心頭閃過,也許他們早就知道他的底細,只不過是在戲弄他罷了。

他把這個念頭放到一邊,用盡可能親切的口吻對考克斯說:“那麽謝謝你了。”

他走到前臺,要了一個房間。他看了下手表,他還剩下十五分鐘。他飛快地填好登記表,留了一個虛構的開羅地址——有可能紐曼上尉會忘記身份證明上面的真實地址,而沃爾夫不想給他留下任何提示。

一個看似是努比亞人的行李員領他們上樓到房間去。沃爾夫在門口付了點小費把他打發掉。考克斯把箱子們放在床上。

沃爾夫掏出錢包,也許考克斯也想要點小費。“好啦,下士。”他開口道,“你幫了我不少忙——”

“讓我幫你把行李拿出來吧,先生。”考克斯說,“上尉說,什麽都不能交給那些埃及人。”

“不用了,謝謝你,”沃爾夫堅決地說,“我現在想躺下休息了。”

“您盡管躺下吧。”考克斯慷慨地堅持道,“這花不了我多少——”

“別打開那個!”

考克斯正在掀開皮箱的蓋子。沃爾夫把手伸進外套裏,想著:這個該死的家夥,現在我可暴露身份了,我早該把它鎖上的,我能把這件事安靜地了結嗎?小個子下士目瞪口呆地盯著小皮箱裏滿滿當當的一摞摞嶄新的英鎊鈔票,說:“上帝啊,你可真有錢!”沃爾夫向前走去時閃過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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