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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似是故人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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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保安堂照樣開張,太陽依舊東升,錢塘縣內所有人事一如往常。

看病的人,總是絡繹不絕的。

仿佛這個世界最不缺的便是病人,好的人很多,但是壞掉的人卻也是從來沒有間斷和消失過。

我看完了其中一位病人後,額角竟滲出了些許汗珠,在這樣的天氣裏,實在是不應該的。

門外的秋風蕭瑟,四季早已落入秋途。

內堂嗑瓜子的娘子,藥櫃前那從外界歸來,重新化作老實的抓藥先生的老候正和大青說著什麽,大青嘛,倒還是那副猛將的樣子。

仿佛花穗姐還未死去,我還是那個溫吞的醫師,韋陀草也未將羲斡送出錢塘,外界的佛門依舊純澈幹凈,錢塘外的紅塵並非搖搖欲墜。

“青葉夫人,您小心腳下。”

話聲傳來,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正被低聲下氣的下人攙扶著款款而來,來人正是錢塘曾經紅極一時的花魁——青葉。

只是原本還略帶風塵的臉龐,此刻卻盡顯雍容華貴,再沒有往日裏的青黛微佻,艷唇一抹,今日裏的青葉只是略施粉黛,唇上也只有淡淡的一抹青白,並沒有什麽顏色,只是這樣的一張沒有血色的素臉,卻配上了一頭繁花綻盡的珠翠,顯得煞是不搭。

我笑了笑,理了理案臺上的物什,擡起頭對那飛上枝頭的故人點了點頭招呼道:“青葉夫人今日怎麽有空來我這保安堂來,是否貴體有恙”

“許大夫。”青葉緩緩在我面前坐下,我這才發現那張臉龐並非是略施粉黛的俏白,而是真真的毫無血色,才有那樣蒼白的顏色。

我皺著眉頭,示意青葉將手放在脈枕上面,兩根手指搭上去後,我才覺出不妙。

“許大夫,最近不知怎的,我肚中的孩子越發調皮起來,夜夜胎動,惹的我更是成宿成宿的睡不著,加之白日裏我只要描眉施粉,便會瞬間因為脂粉味道而嘔吐不止,孕中之人本不應出門,但是近日實在被鬧的厲害,所以才來請您看一看。”說完,青葉向身邊下人使了個眼神,下人示意,從懷中取出一袋金銀放在我桌案上後,便退步走了出去,而臨出去時,竟還順手將我保安堂的大門給一並關了。

“許公子。”青葉見大門已關,忽然向我傾身過來,也不管我被嚇得一陣後仰,湊在我的面前便小聲的說道:“公子定要救救奴家!”

“坐好坐好。”內堂的娘子終於察覺出了不對勁,從一旁走來後,一手抓著瓜子一手指著青葉道:“有什麽話坐好再說,不許非禮我相公。”

青葉被娘子說的驟然臉紅一瞬,接著便聽話的坐正,緩緩道起了心事:

“淩老爺他,已有月餘沒有與我行房了。”

“噗——”

“不要臉!”

先是娘子因為震驚而張嘴將口中瓜子盡數吐出,接著是大青怒氣沖沖的站在娘子的身後怒道,也不怪她二人,實在是青葉夫人挺著大肚子還說這種話,確實有些不妥。

青葉看了我一眼,也不管娘子與大青二人的反應,便接著道:“我起先以為是因為我孕中樣貌醜陋,所以有一日忍著吐意,強行畫了妝容,對鏡看來,也有幾分平日裏的姿色,但是淩老爺看了之後,卻大驚失色,連忙喚我將妝容卸下,說怕沖撞了我腹中的孩兒。”

青葉嘆了口氣,抽出懷中手巾,擦了擦毫無血色的嘴唇,這才接道:“那些脂粉什麽的,再怎麽厲害,也傷不到尚在我腹中的孩兒啊,這還不算什麽,更怪的是,就連淩夫人她,最近也對我上心了起來,每日對我噓寒問暖,更對我腹中孩子有著頗多關心。”

“我心中實在疑慮頗多,所以今日獨自前來,便是想讓許……許大夫幫我仔細檢查一番,看看平日裏有無人加害,我生怕一不小心,便著了那笑裏藏刀的淩夫人的道來。”

我對著青葉點了點頭,也不多言,手指再點,反覆確認了後,只覺得青葉的脈象與一般的孕婦無異,並無什麽異常。

對青葉交代了一些正常註意之事,又勸慰她莫要多心後,這才喚大青幫她拿了幾副藥,重又打開了保安堂大門,將她送出。

青葉出門之時,那隨身的下人已早早候在了門口,攙扶住青葉後,青葉才優雅的回過頭來,對我點頭致謝,輕聲道:“今日多謝許大夫診治,我這就不多打擾了,等下還要去尋一位穩妥的產婆來,早日養在家中,也是有備無患。”

青葉一旁的下人也是哈腰點頭稱是,接著隨口抱怨道:“說來也是奇怪,我前幾日尋遍了錢塘,也未見一位產婆,好像我們這地界兒都沒有產婆一般,奇了怪了,大家都不生孩子了麽,連個產婆都這麽難尋。”

說完,青葉夫人便被人扶著再次款款走遠。

我與娘子看著青葉的背影,卻忽然覺得渾身一陣發涼,兩人對看間,我已知道娘子也察覺到了不對勁之處。

自打我有著記憶以來,這錢塘縣中,似乎真的未曾聽到有過新生兒的存在!

就連青秧,那本應短短幾年的童年,也占滿了我所記憶中的所有時光。

仿佛這座錢塘,從未有過時間的流動。

我只知這地界是佛門之主用來困住我與娘子大青的囹圄,卻沒料到這囹圄到底是監牢還是地獄!

“娘子!我與你所說之事,不可再耽誤了。”我驀然轉頭,看向身旁的娘子,可是原本站著娘子的地方,此時竟是空無一人!

就連大青,也沒有蹤影。

錢塘,一瞬間靜了。

就在這樣詭異的寂靜中,一陣沙沙的聲響忽然傳來,循聲看去,只見老侯還安穩的站在藥櫃前,用那精巧的藥秤秤著藥材。

“莫再裝了!”眨眼間,我便站在了老侯的面前,伸手抓住他拿秤的左手,瞬間將他擒住。

老侯也不反抗,只是任我抓住他的手腕,接著換了只手將藥秤接過,輕輕放下,然後才用空著的手掌,撫在了我抓住他的手背之上。

“哥哥。”老侯擡起頭,輕聲喚我。

“羲隔!”我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之人,那樣溫厚的面貌之下,卻不知從何時起,藏了一雙如此熟悉的眼睛。

“好久不見。”羲隔將我的手掌輕易拉起,放在了自己的胸口,看著我道:“我好想你。”

這是屬於我身體內的其中二魂的記憶,這本不屬於我的記憶經由羲隔的雙手喚起後,卻顯得分外的真實,我忍不住開口關切的詢問:“羲隔,你怎麽會在這裏,你這些年,過的好不好。”

“很好,哥哥,我很好。”羲隔凝視著我的雙眼,忽然笑了一笑,他的笑容是這樣的無憂無慮,但看在我的眼中,卻察覺到一絲異常。

這個孩子,他又何時有過這樣的笑容?

“不對,你不是羲隔。”我將手從他的胸口抽出,冷冷道。

“嗯,我不是。”他並未否認,而是繼續微笑的看著我道:“就像你不是羲斡哥哥一樣,我也並不是你的弟弟羲隔。”

這樣真實的感覺,並非什麽障眼法之類的法術,而老侯那齊天大聖的身份,也並未出錯,可是為什麽羲隔的眼睛會在此時出現在齊天大聖的身體之上,我皺著眉頭,卻不知該如何言語。

“哥哥,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死去的我,為何會在此時出現在這裏。”他看著我,笑容未減,那樣溫柔的眼睛,卻好像能看穿人心一般。

我點了點頭,依舊沒有言語。

“哥哥,你知道麽?錢塘以外的世界,已經徹底完了。”

“什麽!”我大驚失色。

“錢塘以外,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他微微歪了歪腦袋,無比燦爛的對我笑道:“有的,只是被像我這樣的原身占據的軀殼。”

“對了,還未告訴你。其實,我是羲隔行過雙魂引之術的原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才是羲隔本人,你記憶中的,不過是我的冒牌貨罷了。”

“羲斡哥哥,是我葬送了錢塘外的紅塵。但,我也是為了你,才會親手將紅塵葬送的。”保安堂外,花穗姐緩緩走了過來。

“紫荼!白兒呢!”我只覺得背脊發涼,冷汗早已浸透了全身,未等被紫荼原身占據了軀體的花穗姐進門,我便厲聲問道。

“羲斡哥哥,你還是對那個賤女人念念不忘麽?”紫荼的神色忽然一暗,接著便轉為明朗:“算啦,我不與她計較,反正過不多時,待到紅塵將這最後一角的錢塘縣吞噬之後,世界便只剩下你我這樣行過二重身與雙魂引之術的原身,有誰知道,原以為被地縛永困的原身們,凈是為了坐享魂魄□□們的成果而存在的呢。”

“原身?”我只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像被蒙在了霧中一般,本來清晰的事情也變得暧昧不堪,這個世界的敵人,不應該是我麽?我體內六魂凝聚,六道將出,若不將我毀滅的話,六道便會盡毀,新道則會代替原本六道的位置,為什麽我又成了什麽原身,我到底是誰!

“羲斡哥哥,你難道不記得了,峨眉山清風洞中,你與許仙在五百年前的災劫中,彼此剩下的半副身體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以兩人的軀體拼成了一人存在。”紫荼看著我,疑惑的問道。

“清風洞……清風洞困著的,不是從我身體中分開的魂魄麽?”我捂住腦袋,只覺得思緒一片混亂。

“佛門之主,竟可以將人愚弄到如此地步麽!”羲隔聞言,怒道。

“羲斡哥哥,你可知五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紫荼問我。

五百年前……五百年前……

我被眾叛親離,千夫所指,白兒不認我,法海帶著佛門天將來抓我,我本想自盡以救六道蒼生,可是卻在最後一刻放開了手掌。

當我再醒來時,輪回已過:“我……我被佛門眾人和法海白兒他們一起擒住,然後被分魂出體,接著便被關在了峨眉山清風洞中,直到自己轉世輪回……”

“什麽跟什麽!”紫荼同樣怒道:“到底是被佛門之主瞞天過海,想不到他竟將你玩弄到如此境地!”

“哥哥,五百年前,你並非是被白姑娘和法海他們抓住的,當佛門諸人欺身來擒你的時候,是法海第一個出手,擋在了你的身前,接著便是白姑娘與青姑娘二人合力,逼退了第一波的佛門天將,並且白姑娘以死相逼,才說動了你的□□與龍尊一起,與佛門天將打了起來!”

“那時候,他們為了你,徹底拋棄了一切。”

“然後呢!?”我聽得心膽皆懼,雖話語中的內容已成往事,但是我卻還是情不自禁的為白兒法海他們擔心:“然後呢!他們怎麽樣了!”

“那一戰,端的是殺的天昏地暗,白姑娘與龍尊化出龍形,和佛門之主打了個不分上下。法海在地面上,更是與佛陀鬥的滿身鮮血。青姑娘雖然沒有如此大能,但是卻寸步不離的守在你的身側。而你本來可以輕而易舉的擊退佛門眾人的,可是就在那個當口,不知為何,你卻忽然楞在當場。”羲隔緩緩道。

楞在了……當場?

我捂住腦袋,用力的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但是除了體內六魂的一陣湧動,卻再也想不起什麽來。

六魂——

六魂將出!當時定時六魂將出,破六道而立新道,我為了抑制住體內的六魂,才會對於眼前的大戰無動於衷。

“雖然有龍尊相助,但是白姑娘他們到底是人少勢微……我當時被困在地獄深處,雖不能身動,但是神識卻時刻關註著這場大戰,眼見白姑娘他們將要敗在當場,而佛門眾人也即將一擁而上,將你除之而後快,當我心膽俱寒萬念俱灰之時,卻忽然發現自己的原身動了,而原身能動的原因,竟是我在不知覺間,附在了大願地藏王的身上。大願地藏本就不屬於地獄之人,當時我也未想許多,以大願地藏之姿,召喚了一堆鬼將後,便沖上了錢塘。”

“剎那間,鬼神天將,佛兵龍族打的更是打的天昏地暗,那勢頭,真正是要滅世一般,當所有人都以為六道浩劫難逃時,你忽然動了。”

“佛祖,我願束手就擒,自盡當場,只求你放過無關之人。”

“佛祖,我願束手就擒,自盡當場,只求你放過無關之人……”

幾乎是同時,我與羲隔口中說出了一模一樣的話語,而當日的情景,我終於徹底回想起來。

說不上是約定還是祈求,在那個六魂將出的當口,我心知自己絕無法再活下去,若我一人活下去,陪葬的將是白兒他們所處的整座六道。我拼命的抑制住體內六魂,起身與佛門之主交涉。

他本猶豫,卻被我周身傳出的可怕力量所震懾,所以與我定下了休戰之約。

來不及細談,我便自盡當場。

法海的嘶吼,白兒的喊叫,青兒的哭聲,似乎還回蕩在耳邊,但是世界就在那個時刻,一瞬間寂靜了下來。

“接下來呢?”記憶就在那一刻戛然而止,我卻不知道在我死後,又發生了什麽事端。

“接下來……”羲隔猶豫了一下,才繼續將事情講出:“你自盡之後,白兒他們便徹底潰不成軍,佛門之主瞅準時機,釘龍尾,鎮海劫,困魔道教主,就連被我帶出的虛妄之將也一並料理掉,威勢行雲流水一般,端的是一氣呵成。”

“他明明答應我的!”我強按下心中的憤怒,低聲道。

“他身為一道之主,倒也沒有食言,但是放過白姑娘他們後,他卻借著此番六道浩劫為由,將白姑娘他們重新困起,他說自己只是答應你不傷無關之人分毫,卻沒有答應你不限制他們的自由。”

“礙於龍尊身份,佛道之主只是與龍尊訂下了龍城關閉千年之約,而白姑娘他們,卻必須永困錢塘境內,為了顯示佛門寬懷,他特意將法海重新收回佛門,以示正道寬容。”

“可就在此時,諸事安定之時,本應自盡而死的哥哥,卻忽然再次站了起來。”羲隔說著,眼中光彩漸盛:“我也是這時,才知道原來六魂一旦聚齊,便再無分開之法,而盛魂的容器……哥哥你也變作了不死之身。”

“之所以說哥哥是不死之身,是因為佛門之主在第一時間便已試過將你再次誅殺,可是諸法試過,卻無一法見效,他行事隱蔽,騙過了當時的白姑娘諸人,但是我附在地藏之身,卻將那佛門法術看的一清二楚,只是當時我不便曝露身份,所以只能由著佛門之主將白姑娘他們騙了。”

“騙?”我低聲問道:“如何騙。”

“白姑娘求佛祖莫要將你誅殺,佛祖不允,並以世上決不可再有你容身之處為說辭,白姑娘許了佛祖的半身血脈,化作山洞,來存你的肉身和生魂,但是你若不墮入輪回的話,便只能像行了雙魂引的原身一般,永困化身之地,是青姑娘許了千世的情劫,來換你的一世輪回。待到諸事盡了,佛祖還特意封起了一座囹圄,將轉世的你與白姑娘困在一地,而法海,則被單獨困在佛門之中。”

紫荼看著我接道:“接下來的事,羲斡哥哥也知道了,先是我接著另一個羲斡哥哥的手,將羲隔在地獄化出的韋陀草送入佛門之內,被汙染的韋陀草幾乎是瞬間便燃盡了整座佛門,佛門之外便是鬼道,以此兩道為始,沒了佛門的世代護持,其餘四道便也是不在話下了。”

“燃盡了六道!”我聽著紫荼口中那輕描淡寫的話語,不可置信的問道:“那其他的人呢?另一個羲斡呢?白兒呢法海呢?也都被韋陀草熔了不成!?”

“沒有沒有!”紫荼見我臉色猙獰,慌忙解釋道:“那些你我珍視之人,怎麽能跟著六道一起消失。”

“喏。”羲隔左手輕揮,就在那藥櫃之前,一陣扭曲的景象泛著漣漪出現,接著慢慢化為鏡面,鏡面裏白兒、法海、大青、甚至另一個羲隔都在,只是他們俱都被困在一個個巨大的繭中,不知是生是死。

“他們已經皆都行了雙魂引之術,只待尋得完美的容器,便可醒來,恢覆自由。”羲隔笑著拍了拍手,盛著他們的影像隨之消失。

我心中震撼難休,難道他們……已和我一樣,再不是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明日結局~

☆、尾音餘韻

尾音餘韻

我端坐在脈案前,伸出雙手,搭上了來人的手腕,對面坐著青秧,歪著頭看我,只是笑,卻沒了言語。

內堂中,時不時傳來了幾聲瓜子被嗑開的聲音,聲音清脆,卻不疾不徐。

藥櫃前,小青穿著一身素衣,卻掩不住臉上絕色,緩緩的舉過藥秤,似要仔細看清楚秤桿上的刻度。

“哥哥。”站在小青身旁的羲斡似乎瞧見了我在看向那邊,放下手中已封好的藥包,同樣對著我笑了一笑,喚道。

門外一位婦人走來,手臂上挽著一個菜籃,大步款款的走近保安堂大門,然後看著我聞到:“弟弟,今晚要吃什麽菜,我好去集市上買來備上。”說完,那婦人指著內堂笑著對我說:“快去問一問他想吃什麽,我也一並做好,等你們回來吃晚飯。”

也不知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了多久,一切的一切都顯得這樣安然又愜意,時間就這樣不疾不徐的從我身邊流過,從陪著我的眾人身邊流過,我示意青秧暫等一瞬,便站起身走向了內堂。

掀開布簾,一個和尚正端坐在那張布滿了藥方的桌子上,桌案上的一翁瓜子,他嗑了一上午也才只有一小堆不起眼的瓜子皮。

“姐姐來了,問你晚飯想吃什麽。”我笑著對法海說。

“隨便做就好了,你們吃什麽我便吃什麽。”法海滿不在乎的擡起頭說道,邊說邊將理好的藥方放在了一旁。

我點點頭,重新走出了內堂。

坐回桌案前,將青秧的藥方寫好,封了兩包藥與她,接著重又迎來了進門的病人。

天色漸晚,日落月升,日月交替的時候,總有那麽一刻,是太陽未沈,月升當空的時間,只是該走的未走,該來的卻來了。

保安堂即將關門的時刻,遠處忽然有人急喚:“許大夫!莫要關門!”

我看清了來人,發現卻是淩府中常伴青葉夫人身旁的下人,這小廝跑的正滿頭大汗,連氣都來不及喘勻,便拉著我著急道:“許大夫,你快去看看吧,青葉夫人她快生了!”

身後小青法海羲斡他們,已經收拾好保安堂內外,正準備隨我一起回家吃飯,卻不料一行人竟皆被這突如其來的小廝擋住了去路。

“莫慌莫慌,我這就隨你去。”我拍了拍小廝的後背,幫他順上來一氣來,接著轉頭對羲斡道:“你們先回家吧,我去淩府幫忙,告訴姐姐,晚飯莫要等我了。”

說著,我便隨著那小廝疾步行去。

淩府臥房之內,早已是忙的人仰馬翻,厚厚的帷帳之內,痛苦的呼喊聽的人心驚膽戰。

淩老爺見我終於來到,這才如釋重負般對我道:“等你好久了,快去看看她吧。”

我看著這淩老爺的眉眼,只覺得分外熟悉,我雖與他見過幾面,但也不應有現在這樣打自心底的熟悉感覺啊。

顧不上這許多,心念著救人要緊,我循著呼喊聲過去,撥開重重帷幕,終於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青葉夫人。”

“早知便不該聽父親的!附在這孕婦的身上!就算再拿冰糖葫蘆誑我,我也不要受著臨盆之苦了!”床上之人見我到來,也如淩老爺一般,長長的松了一口氣,擦了一把頭上的汗珠,看著我道:“相公,你終於來了!”

再回到家中,已是深夜。

一家人,竟圍坐在桌前等我,一桌子飯菜,絲毫未動。

我走近飯堂,他們齊齊的回過頭來看我。

那齊射而來的眼神,帶著熱愛與關心,但是不知怎的,我卻覺得後背忽然傳來一陣冰涼。

“快吃飯吧。”沒有多言,我在法海身邊坐下,向著家人點了點頭道。

眾人也沒有多言,而是慢慢拿起了筷子。

我夾了一筷青菜,放入法海碗中,輕聲道:“你還是吃些素菜吧。”

法海未言,只是木然的點了點頭。

我笑了笑,便繼續吃了起來。

桌上的人互相使了個眼光,卻也沒有了言語,只是都靜靜的看著我吃著飯菜。

“羲斡哥哥。”雖然披著我姐姐的皮囊,但是紫荼卻還是時不時會叫錯我的稱呼:“你見到了那個賤女人麽?!”

終於,還是紫荼第一個按捺不住,開口問道。

羲隔他,卻也沒有阻止紫荼的發問。

我將口中飯菜咽下,對著這一些以愛我為生存目的的人們,輕輕道:“嗯,我已想明白了一切。”

“白姑娘她……在六道湮滅之日,救走羲隔哥哥與白姑娘的原身之人,莫非是龍尊?”羲隔沈思一番,終於緩緩開口。

我點了點頭:“白兒借著青葉之身,將我從這個夢中喚醒,對不起大家,我已醒來。”

羲隔沈聲道:“若哥哥願意,我可以讓哥哥繼續睡去,永遠不用在這樣的美夢中醒來。”

我看著羲隔的臉龐,那樣的沈穩和成熟,這孩子他,到底是在我的夢裏夢外,漸漸長大了起來。

“羲隔,這樣的夢啊,我在從前已經做過一次了,再好的夢,做上兩次,也知足了,我已……不願再睡去。”

無論是羲斡在魔道中沈睡的千年,還是許仙在輪回中困頓的五百年,我這一生,逃避的時刻實在是太多,不願面對的時間更是太長,到了此時此刻,卻是該我獨自面對一切的時候了。

“哥哥!你定是被白姑娘的話語蠱惑,才會說出這樣的話語,你現在的選擇,都是被白姑娘沖昏頭腦才會做出的錯誤抉擇,我不會眼睜睜的看著你犯錯的!”羲斡猛然站起身,動容道。

“弟弟啊,你知道我這樣的夢,曾在何處做過一次麽?”我看著羲隔,緩緩站起身道。

“我和大家努力為哥哥編織的美夢,怎麽可能會在別處……”

“是在地獄啊,羲隔,是在地獄之中,我經歷過和現在一模一樣的夢境。”

不管是哪一個人的經歷,那樣可怕的遭遇早已烙印在靈魂的深處,不管是分成了幾個魂魄來,也不可能將如此可怕的遭遇忘記,即便現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也不會忘記這一段讓人心寒的過往。

“不可能!我們大家,明明都全心全意的愛著哥哥!這樣普通又平凡的生活,不是哥哥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麽!”羲隔聞言,動容道。

“我知道,我也懂得,但是你可曾想過,世界若以愛我為安慰,那我又將如何自處?”

就是這份妖異深沈的愛,才是現在這世界上最不普通的存在啊。

“羲隔,這個六道,終究是因為我而毀了。”

我看著那樣用力的愛著我的眾人,環顧四周這些因為愛而努力做出的普通生活,平常作態,只覺得心中被壓得連最輕的呼吸也無法吐出。

“白兒!來吧!”

趁著羲隔與眾人無言失神的一瞬,我閉上眼睛,如囈語般輕聲喚道。

從虛空中踏出的白兒忽然向我伸出了雙手,那樣潔白的雙手眨眼間便握住了我的心臟。

“我本以為,盛著六道的容器,如羲隔所說,成魂後便是不死不生,可是在夢中的這些日子我才發現,原來不生不死,只因我的一念之差,我已從這個舊道中獨立出來,我已成新道的化身,我若不想死,舊道又能奈我如何。”

“白兒,還記得我們那時的約定麽?請你,殺了我。”

“娘子,這個新的六道,我想讓你親手開啟。”

就像日落月升,星夜交替,被毀滅的,終將被新的取代,死亡才會有真正的新生。

這樣殘破不堪的世界,請連同愛我的人,一起消失。

而白兒,你與羲斡的原身尚在獨立於六道之外的龍城之中,當舊道帶著你與羲斡多餘的魂身消失後,請你,好好的與他相愛。

那樣熟悉的雙手,在握住我的心臟後,便毫不猶豫的用力攥緊,再不放開。

“相公!”虛空中的白兒靠在我的胸前,在我耳邊輕聲道:“我在下一個輪回處,等你……”

我笑了,我好想告訴她,莫要再將有限的生命與我這樣無謂的人癡纏,可是我又是誰,又有怎樣的立場,能夠任性的以愛一個人為緣由,化作讓他無法自由的監牢。

湮滅的六道殘骸在此刻終於徹底消失,新道以一寸寸的光年之力吞噬著原有的世界,從距我最遠的地方開始,卻在離我最近的地方結束。

錢塘,成為了舊世界消失的最後一片土地。

隨著眼前白兒的消失,從體內湧出的新道也終於將一切的一切吞噬殆盡,我看著自己的身體慢慢透明不見,直到意識全部消亡的剎那,我清晰的聽到了一陣哭聲。

錢塘之內,新舊交接的最後一片寸土上,青葉夫人新生的嬰孩在用力的啼哭,他或許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這個不自知的生命,卻成為了新世界與舊世界交替過的唯一證明。

龍城大門瞬開,白兒與羲斡從擎天門之內閃身而出,電光火石之間,終於搶在了新道將舊道徹底吞噬的瞬間,將這個嬰孩救起,帶回了超脫於六道的龍城。

而我,我化作了世界,化作了風。

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成為了虛無。



☆、後記

恐怕連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在私自擁有的時光之中,我是一個太任性太任性的人。

而這一篇的文章,卻大概是我最不任性的文章。

我喜歡寫字,就是喜歡寫字時自己完全空掉的時光。發著呆,敲著鍵盤,再回過神來,文字中的主人公們早已不知道走向了何種詭異的地方。

白兒,大青,羲斡,許仙,法海,紫荼,羲隔,紈素,夢裏千回之間,早已不是我當初設想的模樣。

我總覺得,故事總是在的。就在那個地方,不聲不色的等著我。

我順著沒有蹤跡的小路,便一定能尋找到故事的影蹤。

所以我總是很期待自己寫出來的東西,到底是一番什麽光景。

就好像一些平日裏想不通的事,一時的糾結不止,倒不如就放在那裏,期待著總有一天可以想的明白。

強求不來。

但是那些糾結到了真正想明白的一天,在比對著糾結時的心境,有時竟也暗暗不爽——倒還不如不想明白。

那些鉆入小徑的故事,就像一個個在黑暗中掩蓋了答案的謎題,待到天光大亮,答案出現,倒也就沒什麽意思了。

沒什麽意思了,便不要折磨自己,更不要折磨別人。

手受傷的一段時間,我就打定了主意,在接近三十萬字的時候將故事完結。

因為我已經在不經意間,看到了這個故事的謎底。

後面三章,幾乎是一個喪心病狂的填坑的過程,從第一章便埋下的種子,連帶著之後的那些,全部被我在三天內拔苗助長一般的盡數扯了出來。

而寫到結局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會沈浸其中,或惋惜或遺憾到不可自拔,但是結局寫完後我卻是出離的平靜,也沒有檢查,發上去之後便打開游戲,玩了起來。

晚飯之前,我跟他說:那個,我文章結局了。

我本來就是一個連講話都懶得大聲的人,而這一句話也幾乎變成了咕噥一般,也不知是對他講,還是再跟自己確認了一遍。

是的,就結局了。

我人生中真正寫完的第一本書。

有一陣子,我非常癡醉於迷幻搖滾,但是聽著那些,我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我喜歡百轉千回的劇情,跌宕起伏的人心,但是這些,我更是沒有本事寫的出來。

仿佛我會的,都是與我喜歡的背道而馳的東西。

我討厭諸多無謂的情緒,可我偏偏只會寫這些平淡又無奇的東西。

寫這一篇我最大的擔心便是,到底會有幾個人看的下去,又看的明白。

在寫到中途的時候,那些不多的留言就是我寫文章最大的動力。

其實我可以任那些情緒窩在心頭誰也不說的,可是當潛伏的情緒到了頂點,我是真的很期待會有一個出口來發洩。

我會的東西很少,我喜歡的東西也很少,我總是有很多厭煩,但是文字卻不在這些厭煩之列。

所以,有了這本書。

雖然點擊不多,人氣也不好,但那些留給我的只言片語,卻是讓我最開心的收獲。

特別是有些很妙的問題,讀起來簡直比寫東西還要有趣。

我記得,有人問過“羲斡”這個名字到底怎麽來的。

我說:很好記啊,“吸我”嘛。

我其實是一個最不會起名字的人,所以在最開始的時候借用《白蛇傳》的框架最讓我開心的就是裏面好多主角的名字已經定好,但是我知道自己還差一個男主角,他是要專門用來配給白蛇,讓白蛇毋須再受原配那溫吞的窩囊氣的存在,可是我又不喜歡暖男,更不喜歡高冷的男神,所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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