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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若一己便是異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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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跗骨之蛆,若芒刺在背,欲除之後快。

你若是異類,便可時時感受到世人如此的態度。

但凡看著你的眼,都是鄙夷的。

眾多提及你的嘴臉,都是輕蔑的。

這些與那樣,其實自己早已慣了。

只是心中卻唯一還剩下的一些不舍與期待,終是交予了這時間打磨殆盡的保安堂之中。

那裝著救人草藥的櫃子,已有五百年的年紀,與我這個凡人一樣,平分著不知被誰賦予的時光。

只是我已幾經輪回,它卻還是那樣遺世獨立,僅僅是站在櫃前的人變換了幾輪而已。

早些年,那櫃前只有一位容貌傾城的小青淡淡站在那裏,看著我與白兒的假裝恩愛,等著我與人世的決裂失望,想著今後可以與我共度的幾分機緣。

有時我端坐在診臺,不由自主的回頭看向我所擁有的一切,仿佛唯有她,才是與我牽扯,卻被我辜負最深的人。

一個,兩個,三個,白兒,小青,法海。世間生靈萬千,但對我來說,泱泱紅塵裏,卻只在他三人面前,我才不是異類。

幫我的人,愛我的人,我愛的人。人與人之間那千絲萬縷理也理不清的關系,說來還不就是這樣,有幫助你活著的,有因為你活著的,又有自己活著的目標,夠了。

我原也以為,這樣便夠了。

但是我卻低估了旁人的力量。

那些可以抗拒,卻時刻壓在你肩膀上面的力量。

如清風徐徐,如春光化雪,那些看似不經意的眼光,言語,風聲,那些或許是旁人無意間的行為舉動,卻終於在慢慢的積壓中,化作了黑雲濃霧,悄無聲息的壓得你再也喘不過氣來。

明媚晴朗的太陽下,我終於窒息在清明的空氣之中。

於上一世,是困在地獄中的一瞬。

於這一世,是娘子喚的那一聲“齊天大聖”。

我閉上眼,只覺得腦袋是空空一片,黑的讓自己都覺得恐慌。

五百年前,我因為愧疚,而被黑白無常收走魂魄,在去往酆都的路上,那一個最不起眼的分岔路口,與一片白影背道而馳。

直到今時今日,我才發現,那一道白影,便是五百年前的娘子——那個同樣因為愧疚,而追下鬼道,沖入酆都的娘子。

我與她之間,本就是沒有愛的。

對這樣一個日夜相守,心意相通的結發妻子,我終究是難有一絲愛意。

我的心,早已被一個人不是她的人占滿,我可以慣著她,可以寵著她,可以懂她,可以心疼她,卻終是無法愛她。

而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說來好笑,就是這樣相敬如賓的夫妻二人,仔細想想,倒像是彼此養著的寵物一般,知心解語,消除著自身的寂寞,寬慰著彼此的孤單,卻總也無法真正的愛上對方。

當然,這樣的情況,在成婚的那日,我與她便已心知肚明。

並非是怨懟什麽,只是到了這步田地,只覺得好笑——

我與她,寵物與寵物,竟也癡纏了前生今世,彼此賦予的大把時間,卻從來都是浪費在了不該浪費的人身上。

或許是天都覺得好笑或不齒,那顆毒入心腹的乳白蓮糖,就像天譴和神兆一般,被我親手送入了白兒的口中。

了斷也罷,了絕也好,那奔流著萬物的不息輪轉,就在那一天,徹底打斷了我與她之間這樣好笑的關系。

那一日之後,我再也不是我。

吃蓮糖,斷生息,入鬼道,墮輪回。

恐怕這就是我應有的安排與後路,但是這段後路,卻在陰差陽錯之間,通入了地獄之內。

那在鬼道,乃至六道之間,都讓人聞風喪膽的禁斷之地,我被送進了其中的最底一層。

那裏的空氣,有著說不出的明朗,那裏的光線,更是耀眼的明亮。

地獄之中,什麽都有,春暖花開的環境,親人環繞的周遭。

那些未曾看過的大好天氣,那些已然死去的親密家人。

就在這樣一個天光明媚,幸福環繞的地方,我卻被逼著經歷了此生中最可怕的噩夢。

那樣的噩夢,即便是幾經輪回,我也不願再想起。

就是這樣可怕的經歷,才將黑色牢牢封入了我的心臟之中,也不怨另一個“我”這樣日夜不倦的催我去做完曾經未完的“計劃”。

有人曾對我說:“都怪我惹你生氣,那這串糖葫蘆就當給你賠罪好了。”

對我說這話的人,還是剛剛被燙上戒疤的小光頭,逃了寺院裏師傅的晚課,偷偷跑來陪我玩耍,孩童之間的你來我往,我早已忘記了他是如何惹我生氣,只記得看到那串亮晶晶的糖葫蘆,和舉著糖葫蘆一臉關切的神情,心中早已沒有了怨氣。

若長大後的世界,心中的怨氣也能因為一串糖葫蘆,一張關切的臉龐而輕易化解,那該有多好。

只是那孩提時便未曾吃到的糖葫蘆,如今即便再拿到我的面前,恐怕也是於事無補了吧。

我還記得只是一陣風的吹過,他手中的糖葫蘆便換成了一塊玉佩,我與他兩廂對望,誰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何事,只是那晶瑩剔透的糖葫蘆已憑空消失,隨之而來的一塊打著黑色流蘇的玉佩被他握在手中,遞給我也不是,舉在手中更是突兀的緊。

我隨手抓過那塊入手冰涼的玉佩,傻眼般看了一下,接著便將玉佩隨手拋開,哭了起來:

“我的糖葫蘆!”

為了食物而哭,這還真是頗有白兒的風範,也不知白兒她自己,是否又為這樣的冰糖葫蘆而哭過。

小時候尚且能哭能鬧,心中有什麽不快,對著他哭上一哭便沒有了事情。但現在呢?

即便是我再哭,再求,也是無用了吧,畢竟,自己再也無法全心全意的去愛他,這個從年少時便呵護我寵愛我的人,也終於不再是我的唯一。

我已……無法再用盡全力的愛他。

雙魂引!這樣霸道又詭譎的法術,是除了滿身的噩夢外,我從地獄帶出的另外一樣東西。

“羲隔”——似乎在尋到雙魂引的角落中,在浮土之上,有著這樣一個名字。

這個名字的主人,到底是雙魂引的創造者,還是和我一樣,僅僅是發現這個術,並且甘願獻身的另一個人,我已不得而知,只是我能夠知道掩埋在這樣絕望至深之處的法術,世間竟還有別的人與我共享這樣讓人心寒的遭遇,總歸能讓自己覺得到底還是有同類相存。

從地獄走出,我便毫不猶豫的行了這雙魂引之術。

“人生雙分,一分為身,一分為魂;身可雙分,一分為我,一分為他;我與他,只是小乘之術,困頓在自我與他我之間,終是難以逾越深渦的小術,而魂分,則是超越了天地的大乘之術;魂可雙分,可四分,可六分,雖六分為盡,但源頭之魂,卻只有區區一個,分一次,非我非他,分二次,無我無他,分三次,便只剩虛無,虛無之境,超脫於須彌之外,淩駕在三界之間,雙魂可引六道,舊道若毀,新道便存!”

舊道若毀……新道便存。

我環顧四周,卻不知自己所處的六道,又是哪一位先人的生魂。

這樣狹隘又膚淺的認知,這樣無知又膽小的世道,毀了也罷。

五百年前——

呵,五百年前。

不知不覺間,我已將魂魄分成了雙份,雙魂引的法術,也漸漸有了入門之相,這樣淩厲的法術,即便是我的肉體凡胎,竟也可以慢慢的修煉到這種地步。

我不敢修習的太快,因為我生怕旁人看出了端倪。

我每日小心謹慎的維持著自己原本的樣子,騙過了白兒,騙過了小青,甚至騙過了自己,卻還是在見到法海的瞬間,露出了破綻。

即便是最入戲的戲子,也有自己冷折,就像潑在濃妝上的清水,甫一碰到,那做出的諸般模樣,便瞬間面目全非,當我再看到法海,即便是我已非我,卻還是釀出了一場大禍。

我深知行了雙魂引後的諸般禍端,也早已在心中有了萬全的準備,去承擔接下來要出現的一切後果,但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最先察覺出我的異樣的,竟然是她。

那是一個冷秋的清晨,自我從地獄歸來,已有了數月光景,雙魂引在修,人生戲在演,我扮著自己的醫者身份,同娘子演著旁人眼中的恩愛戲碼,睡在同床不同夢的夜裏。當知道世道將毀,自己竟隱隱的將世事看的更淡了一些,偶爾驚醒的夢裏,自己甚至希望雙魂引的法術會永遠停在只分了雙魂的階段,當我已非我,卻讓自己將自己看的更加明白了不少。

又是半夜不眠的清晨,我披衣打開保安堂的大門,卻看到了在霜露中守了一夜的和尚。

我楞楞的看著他,看著他額頭上那不知是露水還是汗珠的水滴,順著眼皮慢慢流了下來,乍看倒像是這溫吞的和尚大哭了一場般。

當我二人知人事懂□□起,我便知道自己一生早已陷入了他的眉眼之中,只是他卻因為自己的心境,而止步在了信仰之前。

若不是如此,或許我二人早已遠走高飛,或隱居山林,或靠海而居,若世人不容,那便遠離世人好了,我與他二人,又不是無法自成一個世界,只是偏偏在二人之間,還有著一層根深蒂固的信仰,即便是曾經愛的那樣濃烈,也沖不破這一層心墻。

而如今,我已不是我,再見他,卻還有何用!

我看著他,他低著頭,我幾乎可以聽到他心底的聲音,那遲來的放棄和珍惜,或許已是他今生做出最大的犧牲與讓步,可是能讓他犧牲的人早已不在,而我早已非我,如今再來,又有何用呢……

那一串晶瑩剔透的冰糖葫蘆,早已變成了冰冷的玉佩,如今佩已成玨,人已非人,你再來,又有何用呢?

“許仙……”他終於擡頭喚我,那喚我的唇,在冷秋的清晨,竟微微有些顫抖,以他的修為,必不會怕這人世間的嚴寒,能讓他如此的,只能是心中所思所想,那樣狂喜的眼神中,帶著推翻了世界的叛逆與恐懼,而看著我的眼眸,又是顯得那樣的狂喜與幸福,這樣沖突的情緒,擠在了一雙我曾經最為迷戀的眼睛之中,我的心中卻不知是喜是怒,是嘆是悲。

“大師,暮鼓已落,晨鐘將至,再不趕回寺院,怕要耽誤了早課,大師請回吧。”我嘆了口氣,將門扇打開,向前走了兩步,沖他道。

“許仙我……”他也跟著向我走近了一些,近到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他身上的微熱氣息,在這樣冷冽的天氣裏,面前的一抹溫暖卻讓人分外的難過起來,

“大師,木魚聲起,經書已開,請回吧。”我淡然道。

“許仙,我已不再是……”

“大師!”我忽然打斷他的話語,再次重重道:“請回吧!”

“我已可以和你一起……”他急道。

“已是秋天。”我不敢再看他那樣迫切的眼神,擡起頭望著不遠處的晨霧道:“山楂快要熟了,可是人卻早已不是喜歡吃糖葫蘆的那個人,大師……”我轉過身去,才又開口:“請回吧。”

轉身的瞬間,我眉頭微蹙,雙眼緊閉,只覺得衷腸泣血,心痛欲碎,但是口不由心,回絕了我等了一生,終於放下的和尚,心雖痛,眼中卻連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我不知道在這種狀況下,自己到底是何種表情,只是在睜開眼的瞬間,我卻看到了捂住嘴巴,一臉不可置信的小青。

“你到底是誰!”小青的雙眼盡是詫異,用顫抖的手指指著我,忽然大聲喝道。

我穩了穩心神,裝出一副笑臉,柔聲對小青道:“大早上的發什麽癲,我不就是我咯。”邊說,邊滿不在意的朝小青走去。

“你不要過來!”小青臉上的詫異神情更甚,看著我的雙眼中,竟還隱隱帶有幾分驚恐:“許仙在哪!你把許仙怎樣了!”

我搖了搖頭好奇道:“你傻了啊,我不就是許仙麽。”

小青看著越來越走近的我,忽然後退了兩步,接著斬釘截鐵的說:“不對!你不是他!”

本以為……本以為天衣無縫的做戲啊,終是在那一刻前功盡棄,我看著小青,嘆了口氣笑道:“我終歸沒想到,最了解我的,卻是愛我愛的最盲目的人。”

小青聞言,忽然一個閃身,從我眼前離開,站在一個很遠的距離後,才渾身警戒的怒喝著問我:“你到底將許仙怎樣了!快將許仙換回來!不然休怪我辣手無情!”

“小青,我沒有騙你,我還是許仙。”我看著聲色俱厲的小青,只覺得自己似乎從未看過小青的這一面相,想來她對我,總是柔聲細語,溫柔以待,有意無意間,便將這一面的自己,在我的面前隱藏了起來。我笑了笑,柔聲道:“只是,我馬上就不再是許仙了。”

身體內,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將我的靈魂撕扯了起來,這樣的感覺,與我第一次休習雙魂引的時候無異,扯開的靈魂,正是再一次化體分魂的征兆,非我的人即將要連“我”都徹底失去,而身後的和尚,早已因為方才的回絕而痛不欲生的遠去,想不到在我分魂的最後一刻,卻是只有她相陪。

“小青,請你相信我,我懂你待我之心,所以自從在峨眉山清風洞中初遇的時候,我便發過誓,既然此生只能負你,我便絕不會對你說任何謊言,以此彌補我心中愧疚。”

“許仙?你真的是許仙?”小青聞言,知道我口中只是,天地間只有我二人知曉,這才半信半疑的放下戒備,再次向我走近問道。

“是是是,我真的是許仙。”看著眼前這忽然絮叨起來的絕色女子,我忽然覺得有些好笑,搖了搖頭寬慰道:“我還是那個你□□不成,還搶了你衣服跑的許仙。”

小青聞言臉色忽然一紅,接著反手拍了一下我的手臂道:“不是說這事不許再提了麽……”說著小青有些懷疑的摸了摸我的肩膀道:“你果真是許仙啊,那你方才為何回絕了和尚!和尚他可是好不容易才……”

“我已無法……再全心全意的愛他。”我看著小青,輕聲道:“過不多時,我將不再是我,這世間的一段畸戀,也終歸會煙消雲散,此刻斷了他的念想,也算是我能送他的最後一份解脫。”

“畸戀?”小青聞言,忽然冷笑一聲,接著冷聲道:“難道和尚與你的感情,在你的心中,就只是這樣低賤的二字麽?”

我啞然。

“若真是如此,那真正是我錯愛了你這麽長的時間!”小青再次後退幾步,道:“若你的是畸戀,那我又算什麽?我只是一條青蛇,一只精怪,卻非要戀上一個紅塵中的人類,我算什麽?在你心中,我的這份真情,也只是一份畸戀麽!”

我想搖搖頭,卻只覺得心中諸多思緒浮出又消散,張開嘴想說些什麽,話語卻終是消散在了唇齒之間,一聲不發。

“這世間,愛就是愛,何以分三六九等,誰規定的是非對錯。那一年的初遇,我雖還未經什麽世事,但我知道自己的紅鸞心動,便即刻認定了對你的這份感情,我雖癡纏,但是聞得你與和尚之間的□□後,我卻甘心退出,只想默默的守護你身邊,便已知足,並非是我愛的卑微,是因為我實在覺得和尚對你的那份感情,我終其一生也無法做到,愛情雖不分三六九等,但是愛一個人的感情卻是分得輕重淡濃,我自以為愛你愛的真切,但是看到和尚之後,才明白原來這世上人和人的感情,竟可以濃烈到如此地步。”

“許仙,你不能負了法海,若你負他,連我都不會原諒你。”小青的語氣越說越重,直到這最後一句說出,才稍顯平淡,只是這一句淡然的話中,卻又不知帶著她多少不甘與忍耐,我到底是,從頭到尾都辜負了她。

“小青,我已……無法回頭了。”體內雙魂已二分為四,四魂漸漸成型,那一個小小的我,被硬生生的撕扯成了四份,即便我再想回頭,也是沒有一條回頭的道路來給我走了。

我本以為刺痛了自己,噩夢便會醒來,但我不知道的是,持著利刃刺痛自己的同時,竟也是傷到了與我牽扯的人們。

那些,我從來未曾也不願去傷害的人們。

“小青,若世上沒有了我,你會不會活的開心一點呢?”我淺笑輕問,展顏間只覺得自己越發淡漠,在乎的東西就好像風吹沙地一般,痕跡深淺間,已是了無風煙。

“不會!我會永遠怨恨你這個看不起自己的人!”小青看著我的眼神恍惚不定,忽然惡狠狠的說道。

我看著她,卻不知該再說些什麽。

就在這不知所措的時間之上,保安堂內忽然一陣劇烈的抖動。難道是上天也察覺到了我體內的四魂將生,而四魂凝結後便是天地間無盡的浩劫一般,穹頂不寧,大地不寧,我伸出手正想將這天地間的異動按下,卻不料這震動在須臾間竟自己停了下來。

“相公!!!竈臺爆炸了!!!”

後院裏,娘子的喊聲忽然清楚的傳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前陣子手受傷,暫時停止了更新,今天終於收拾好心情,再次開始爬文。

沒有寫的時候想了很多,而這篇也終於決定開始收尾。

我回來了,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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