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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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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輪風波中陳泰露面不多,所以由他來駕車,那五人在車廂中暢談別緒。也沒什麽時間先後之分,只是想到哪裏便說到哪裏。一番通串下來,張瀟的井底奇遇、楚承洛假扮浣衣仆婦偷入皇城、司熠辰跟鄭遠山同門學藝等等諸事全然明白了。待說到古劍意外伸縮殺死王金方時,張隨道:“這劍銹成這樣,竟然還能伸縮?我倒要看看。”張瀟道:“你要怎麽看?回山再說吧。”張隨搖搖頭,忽然大叫道:“停車!停車!”

陳泰在陳家打理上下,趕車駕馬自然不在話下,聽得叫聲,利落地一抖韁繩,那駕車的兩匹馬兒小跑幾步,靠著路邊停下。若是強拉韁繩頓住馬勢,對馬口損傷不小,陳泰幼時孤苦,因此特別愛惜物力。

不等馬車停穩,張隨拉著張瀟跳出車外,道:“我看看你的伸縮劍,是怎麽個伸縮法?”張瀟無奈,只好道:“便是這樣。”說著挺劍用力憑空一刺,奇怪的是,那劍尖巋然不動。張隨笑道:“這是怎麽個解釋?”張瀟皺眉道:“自從那次傷了一條人命之後,這劍尖伸縮吞吐的現象就再沒出現過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這時趙巨炎等人都下了車,張隨道:“你再刺一劍看看,用心點。”張瀟點了點頭,向前走出幾步,模仿著老神仙那“飄飄一劍”的神韻,眼睛似睜似閉,嘴唇微開,緩緩長吐一口氣,在氣息將斷未斷之時,向著面前的一片曠野輕飄飄地刺出一劍。

天地間寧靜了剎那,接著響起一陣轟然的喝彩。眾人都能看得出,張瀟這一劍當真體現了一種極高的境界,似極緩慢而實極迅捷,似極沈重而實極輕盈,似極微渺而實極宏大!那舉劍、出劍、收劍的每一個姿勢都渾樸自然,幾乎無跡可尋!單從動作來看,堪稱一場視覺盛宴。

張隨和趙巨炎鼓掌時都在想:“瀟師弟年紀不大但天賦極佳,出山還沒幾天,劍術竟然突飛猛進,前途真是不可限量,看來本派又要出一個高手大俠了!”可張瀟嘆口氣,轉過身搖了搖頭,看來那劍還是沒有松動的樣子。

趙巨炎道:“你舞一路本派劍法。”張瀟喪氣道:“沒用的,我在換鞍山裏不知刺了幾百劍,從沒見它再動過一次。可當時,我真不知道那是怎麽……大概是有什麽隱秘的機關罷!”趙巨炎笑道:“你就舞一路又有何妨?全當是師兄們考校你。”張瀟無奈一笑,只好同意。陳仲平和陳泰見他要展露本門劍法,識趣地退避到了一邊。

其實首陽劍法的招式和心法各成一路,只看劍招變化絕對領悟不了其中的精妙,只是也沒人叫二陳回來。張瀟閉目了一剎,再次睜開眼睛時,目光炯炯有神,銳利得如同尖刀,虎虎生風地舞了一路七十七招首陽派專屬劍法。

在換鞍山中跟隨老神仙時,張瀟曾持木枝展示首陽劍法,誰知還沒出十招,便被老神仙批駁地體無完膚,說“殺氣太盛,倚重撩刺,攻多守少,難成一流”,張瀟一想也確實如此,首陽派中並非以劍法見長。自那以後張瀟便再沒使過首陽劍法了,每日裏只是一心領悟“飄飄一劍”的境界。他自己說“不知刺了幾百劍”,那還是少了,事實上他在那十天裏練習的虛刺當逾萬數。

前面幾招有些生疏,後來逐漸圓熟起來。到了第二十三招,那是一記“大江東去”,匯集了全身的力道於一劍之上,向前側刺出。便在此時,聽得“硿”的一聲悠響,張瀟手中古劍前段瞬間暴漲一截,又在瞬間縮回。張隨、趙巨炎、韓泠泠看得清楚仔細,齊聲大叫起來。張瀟也是一陣驚喜,動作不由一滯,張隨叫道:“不要停!繼續下去!”張瀟便順著路勢一招招舞著,這次那古劍卻是聽話的很,常常在最淩厲的幾記殺招上吞吐變換,平添了至少幾倍的攻擊力。尤其最後一招“下臨無地”,一劍向下斜劃,那古劍陡然伸長,幾乎觸到地面,劍氣激蕩處,土泥飛濺,草屑飄揚!

張瀟一路劍法走完,張隨叫道:“我來試試!”幾步上前搶過古劍,又將首陽劍法舞了一遍。相比張瀟以來,他的招式雖然變化不大,卻多了幾分剽悍陽剛、決絕果斷之氣。這一次那古劍更加靈活莫測,隨著招式中動作不時伸縮,喬矯如蛇如龍。

張隨收招之後,抱劍仔細看著,讚道:“真是太妙了!這把劍仿佛就是為我們首陽派的劍法而生的!”韓泠泠笑道:“這劍是多少年前的古物了,你怎麽不說首陽劍法是為這把劍而生的呢?”

她這話是無心之語,張隨和張瀟卻都心裏一震,想到了一件事情,卻又不敢相信。

韓泠泠見他倆神情古怪,奇道:“怎麽了?我……又說錯話了?”張隨眼珠來回轉了幾轉,道:“你說的並非沒有道理。”韓泠泠訝道:“我說的什麽?”

張隨笑道:“我剛剛想到一件故事,嘿,你們也來聽一下罷!”陳仲平和陳泰這才轉了過來。張隨將劍遞給張瀟,道:“這把劍,就是傳說中的白虹劍!”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只有張瀟適才和張隨想到了一處,算是有了點思想準備。

張隨又道:“我們首陽派的劍法,也不是師祖創的!”這話一說出,連趙巨炎和張瀟也都悚然動容。張隨繼續道:“這把劍問世之時,想來還有一路專屬的劍法——便是我們的首陽劍法了——後來被師祖玉霆公機緣巧合得到此劍,並習得這路劍法。但是他知道懷璧之罪,便把這關系天子氣運的寶劍藏在了皇城裏面。瀟師弟不是說那水井至少三十年沒修繕了嗎?這個時間,恰好能對得上。”

張瀟接道:“師祖之所以每隔幾年都要去北京一趟,原來不是拜訪什麽高人,而是去視察這劍的情況,對井底進行修覆。最後一次出行,回來路過滄州,被奸賊所害。”

眾人目瞪口呆,韓泠泠道:“你們說的……不會是真的吧?”張隨哈哈大笑道:“當然不是真的,只是簡單的猜測罷了!這一番說法還有很多無法解釋的地方……”張瀟接著說道:“比如說,這把劍從何而來,為何會落到師祖手上,那井底的屍骨又是何人留下,鄭遠山前輩如何能獲得那支銅蓮……唉,往事已矣,只恨餘生也晚,這一切謎團,只怕在沒揭開的一天了。”

張隨拍拍他肩膀,道:“歷史真相無法揭開,你也不必掛懷,日月往覆,犬升雞下,哪能沒幾個謎團餓呢?周公王莽之日,那暗地裏一番苦心又有誰知道?往事俱隨煙塵去,便隨他去罷,方今天下,是你我兄弟的時代!”

這一番話說得張瀟又驚又喜,通體舒暢,兩兄弟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趙巨炎看著他們二人,心中不免多了一絲感傷:“我若非俗務纏身,時至今日也該成為宗師高手了!”

過了好一會兒,陳仲平才笑道:“兩位大俠,時候可不早了。”張隨點點頭道:“沒事,我們繼續趕路罷。”張瀟道:“不錯,我們早點回山,便早點安心。”他倆所想一致,都是要盡快回去找到張潤涵,把心中的疑問告訴他。

從北京到滄州,日中而發,日落可至。可經過張隨那一記回馬槍,耽誤了不少時間,今天肯定到不了大城鎮了,只好在一個小村莊裏的客店前面停下。

這裏是一個十字路口,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是官修大道,四通八達,這裏聚的商販多了,日積月累的竟然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村落,由此可見交通條件的重要性——興邦在此,衰邦在此。

這一家客棧店面不小,還有一個大院子能停車馬,可韓泠泠左看右看,竟然看不到一塊招牌。恰好這時店主從院外轉來,韓泠泠便問:“大叔,你這家店叫什麽名字?”

這店主是一個三四十歲的壯實漢子,容貌還算俊逸,只是一條左腿壞了,無法屈伸自如,只好撐了一根木棍,右手端了一笸筍幹正要往屋裏走,聽得韓泠泠問,怔了一怔笑道:“荒郊野外一家破店,還要什麽名號?客人們請進來罷。”說完進了堂屋,一個六七歲的女童從內間跑出來,稚聲叫道:“爹爹!”上前接過店主手中的笸籮,店主滿臉的愛憐,伸手撫了撫女兒秀發,慈愛之情不言而現。

韓泠泠卻沒看到這溫馨的一幕,她輕聲對趙巨炎道:“客店的名字也算是一件大事,關系到氣象和面貌的問題,要是連個名字也沒有,未免太失志氣。何況沒有名號,便無從區別優良於平庸,沒有品牌效應,因而無法做大做強。趙叔叔,我說的對嗎?”她跟隨趙巨炎學習經商確實用功,趙巨炎也沒想到她突然說出這話來,還沒來得及回答,那堂中的店主聞聲轉過身來,面色不悅道:“我一家在此和樂融洽,覆有何憾?不去享受天倫之樂,反倒一心鉆在錢眼,可不愚蠢?縱然家有金山銀海,也不過如此而已,我何必要去兜那個大圈子?”

韓泠泠呆在原地,趙巨炎呵斥道:“隱士高人如何能以俗世眼光待之?還不快快道歉?”韓泠泠倒也乖巧,立即鞠了一躬,道:“得罪前輩,萬勿見怪!”那店主神色稍緩,道:“隱士高人?不敢當!”轉身跟著小女兒走進後廚去了。

韓泠泠滿腹委屈,眼眶紅紅的淚水直打轉,眼看就要決堤而下,張瀟連忙悄悄對她道:“那個人是會武功的。”韓泠泠道:“什麽?誰?”張瀟見成功轉移了她的註意力,心中暗暗高興,道:“那個店主啊,你想想看,你適才說話聲音那麽低,幾乎就是湊在我二師兄耳邊說的,可他在廳堂裏竟然能聽清楚,不是習武之人,很難有這麽敏銳的聽覺。你再看他走路,一般的瘸子,很少有這種沈穩的腳步。”韓泠泠連連點頭,想了想,道:“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棧中都能有人會武功,那天下習武之人也太多了吧?”張瀟道:“我想,大概是他被仇家傷了腿之後,在此遁世避仇的。但你說他沒志氣,他還會反駁,說明這人火氣未消,該是常有出世之心。”趙巨炎從旁路過,讚了一聲:“分析得好!”張瀟笑道:“謝二師兄。”

亦聽到張瀟說話的張隨心中不由翻起波瀾:住進臥龍居之前,他在那家夫妻小店中歇息時,也曾湧起了一種想要開一家小客棧的沖動,可是細想想,自己能耐得住那種無名無利的寂寞麽?能甘心在山郊野外度此餘生麽?自己難道不會和這個店主一樣,常常想著再次出世,在矛盾中不斷糾結嗎?既然不能做到,又何必做那虛無的憧憬?就好比一件明明難以做到的事情,又何必去做那承諾?

他本是隨性瀟灑之人,從未思量過這些飄渺虛幻的問題,可現在想著想著,竟是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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