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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解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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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公延被一陣說話聲驚醒時,發覺自己正在一間屋子裏躺著。他適才心力交瘁,連續暈厥了兩次,只覺異常虛弱。師公延扶著墻壁坐起,見此間燈光並不太明亮,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低頭並排跪在幾張並排的桌子前面,他二人身後,兩名五十多歲的男子正在交談。

仔細看了幾眼,師公延認出那一男一女便是丁守成同魏浣珠,後面那二人裏有一人是丁中材。那另外一人比丁中材稍矮一分,腰佩長劍,一身素灰,風塵仆仆似是遠道而來。他表情慈和,短髯飄灑,眉目間流露悲憫之意,使人心頭不由自主地生出敬意。

師公延看了那人幾眼,那人和丁中材均發現他已經醒來,停止了交談,丁中材快步走來。師公延知那人必然是武林前輩,不敢過分逼視,欠了欠身子勉強為禮。丁中材一把將他扶起,師公延這才發現這間房子,竟然放滿了靈位,原來竟是丁家的祖師祠堂。丁鈺和小一不知為何不在,想來被丁中材遣到別處了。

丁中材道:“這位……師少爺,你身子怎麽樣了?”師公延道:“丁門主無須掛懷,小人身子壯實得很。”丁中材道:“那便好。來,這位是首陽派的張掌門。”

師公延吃了一驚,他早想到這人大有來頭,但沒想到他竟然是張潤涵的父親,怪不得能有這番風度。師公延上前兩步,恭恭敬敬一揖到地,張玉霆微笑著伸手托起。

師公延起身時,眼光掠到張玉霆腰間長劍。這柄劍樣式古樸,並沒太多的花紋與裝飾,黃銅吞口,烏木劍鞘,劍柄上的螺旋紋被磨得光滑發亮,顯然有年頭了。再看張玉霆全身服飾,布料、做工都是一般水準,並無一絲奢華之風,但穿在他身上帶給人的感覺就是不一樣。師公延說不出那是什麽感覺,只覺那身樸素平常的長衫比皇上的龍袍還要尊貴,那柄舊劍比大將軍的令箭還要有號召力。

張玉霆浸潤劍法多年,用功甚勤,劍法幾臻化境,但終是拘於外物,天下用劍之人又是極多,因此他在武學的造詣上難比張潤涵日後成就,甚至比之丁中材也遜色幾分。但他行事有古仁人之風,溫潤和善,人皆慕其高義,心甘情願追隨者極眾,因此張玉霆說話極有分量,江湖上人也都賣首陽派幾分面子。

師公延見到張玉霆風範,不由自慚形穢,也不敢透露自己同張潤涵相交之事。這裏張玉霆、丁中材兩人都是一方神聖,地位崇高,自然沒他說話的地方。師公延行過禮後便退到一邊,一聲不出,突然想起:“三年前潤涵曾說過這位魏小姐會帶給我什麽生死關頭,果然應在了今天!”

張玉霆道:“小弟到北京去拜訪一位故人,途經滄州,便欲找老友一敘,不想卻遇到此事,實非有意。”師公延心道:“三年前他帶著潤涵去了北京,才讓我們在天津相遇,看來果然有位‘故人’。什麽人能讓張掌門這般在意?定然是位大人物!哎,我今天能聽到這兩位說話,真不知多少輩子修來的福分。”

丁中材道:“張世兄還請先到敝府休息,犬子正在家中,定然不會怠慢。”張玉霆笑道:“小弟既然撞到此事,也算天意,請丁門主看小弟薄面,饒了這兩人罷。”

丁中材早料到張玉霆會出口求情,沈默不語,臉色沈了下來。師公延看向地上跪著的兩人,丁守成面有愧色,聽得張玉霆說話,眼中流露出一絲希冀。魏浣珠卻是氣鼓鼓的一臉不服氣,只是畏於丁中材,又是在族中牌位之前,不敢太過放肆。張玉霆又道:“他兩人只是犯了倫理綱常,並沒有傷人錢財性命,罪不及死。”丁中材沈聲道:“在我丁家,這就是死罪。”張玉霆道:“丁兄就賣小弟一個面子,高擡貴手,小弟定感大恩。”丁中材道:“世兄,不是我不給你面子,而是此乃本門家規,今天若是破了規矩,日後還讓我怎麽治家?”

張玉霆走了幾步,忽然道:“丁兄,你可覺得自己體內時常有股寒意,怎麽也化解不掉?”丁中材眉頭一揚,嘴唇微張,面有詫異之色,並沒說話。張玉霆又道:“你已經將鷹爪力功法好一番改進,修習改進之後的功法,雖然體內不會再有這種寒意,但這套功夫本身功力卻是大減。你如今面無紅潤,嘴唇微青,可見你依然沒有放下舊的那套功法。寒意過多過盛,定然傷身。鷹爪力練得越精,體內寒氣就會……”丁中材瞇起眼睛,打斷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張玉霆道:“我首陽派有一套內功心法,練至大成,可不懼世間陰寒之物。”師公延心頭一動,這句話正是張潤涵傳他“坐日功”時說過的。丁中材眼光轉開,不知在想些什麽。

張玉霆道:“丁兄,小弟天資有限,請你幫助我探討這功法的缺漏之處,可好?”丁中材沈吟半晌,想必已經心動,微微點了點頭,張玉霆笑道:“走,我們這就回府!”又對師公延道:“這位小哥也一起來罷。”

他這般說話,是給足了丁中材面子。他不說“傳功於你”,而說“請你幫我探討缺漏”,倒似是丁中材幫了他一個極大的忙一般。這就急著說要離開,正好讓丁魏二人“借機”不聲不響地逃跑。

張玉霆走出幾步,丁中材雖然已經應下,卻好似突然想起什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張玉霆身子一凝,緩緩轉過身來。

丁中材臉色陰沈道:“偷情之罪能饒,但這女子卻不能放過。”他迎向張玉霆半是詢問半是不滿的目光,道:“這女子悟性奇高,在我丁家三年,已經將本門武功精義吃透。若任她流落在江湖,只怕我丁家日後不得安穩。”魏浣珠剛得到一線生機,心中正在狂喜,聽得這話,又如墜入冰窟。

張玉霆走回二人身邊,對魏浣珠道:“你給丁門主發個毒誓,說你日後絕不用鷹爪力,絕不透露你之前的身份,絕不找丁家子孫的麻煩。”

魏浣珠認定了這人是自己的救星,當下依言道:“我在此發誓,日後絕不用鷹爪力,絕不透露我之前的身份,絕不找丁家子孫的麻煩。”

張玉霆看向丁中材,丁中材道:“她這種人品,讓我怎麽相信?”張玉霆急道:“在丁家列祖列宗靈位之前,誰敢說謊?”丁中材只是搖頭不信,拳頭逐漸握緊,隨時都要出手。師公延見那丁守成依然低頭看著地面,身邊之事充耳不聞,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絲毫沒有維護魏浣珠之意。

魏浣珠知道丁中材武功絕高,言出必踐,猜到今日難逃一劫。她倒也是個敢作敢為的奇女子,一咬牙,從丁守成懷裏抽出一把匕首,張開右手五指按在地上,左手手起刀落,“撲”地一聲將自己一只食指齊根斬了下來,登時血如泉湧。

魏浣珠臉色蒼白,道:“這下子,我再沒法用鷹爪力了,你信了麽?”說完匕首再次斬下,將自己中指剁了下來,道:“我絕不透露我之前的身份,就當我死了,你信了麽?”說完左手又是一揮,將大拇指齊根斬下,咬牙道:“我絕不找丁氏子孫的麻煩……”後面那句“你信了麽”尚未出口,人已經暈倒在丁守成身上。丁守成慌著將她扶起,惶恐地看向丁中材。那三根如凝脂白玉的斷指在地上微微跳動著,流出的鮮血在魏浣珠身前匯成了一面小湖。

江湖中許多幫派的新進成員不小心犯了幫規,自知難以脫逃,往往是砍下自己的一根小指、一只右手、甚至是整條手臂,呈上去給執法長老,以示自己知錯。一份人情在這裏,幫主、長老見了,往往會網開一面。這就是人情。

當年荊軻受遇於太子丹,騎馬時說了一句“千裏馬肝美”,太子丹當即殺馬取肝;宴飲時一位美姬獻酒,荊軻無意中說“好美的一雙手”,太子丹當場命人砍下那美姬雙手,放在玉盤中呈上。荊軻感慨道:“太子待我太厚!”最終以命相報。這也是人情。

張玉霆亦知丁中材性子偏執,不會輕易放過這二人,這對苦命鴛鴦少不得要掉幾根羽毛,便也冷眼旁觀,直到魏浣珠血暈過去,才道:“丁兄,這便如何?”丁中材面上殺伐之色已然減了大半,低聲道:“今夜之事,你們若敢洩露一星半點,哼!”手掌一劈,掌緣貼在丁守成腦後發髻上,那叢頭發登時斷了,殘發飄落下來,遮住了他半個面龐。丁守成嚇得渾身哆嗦,嘴唇發白,面無人色。丁中材鄙夷地斜了他一眼,又道:“不準你再姓丁!”雙手背在身後,當先走了出去。

張玉霆暗出一口氣,看了地上相偎的兩人一眼,從懷裏摸出一個瓷瓶,丟在他二人身上,看了師公延一眼,也走了出去。師公延尚自楞在那裏,見到張玉霆眼色,會意地跟了出來。

張玉霆道:“今夜之事,你絕不可說出去,知道麽?”他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前面的丁中材聽到。師公延見到丁家的醜事一樁,心知他在為自己解困,當即道:“我適才對丁門主說過了,還是那句話,我姓師的若是多說一句,讓雷公把我的舌頭拔了。”張玉霆哈哈一笑,也不多話,長聲吟道:“五岳雄奇星漢遙,南鬥恒偉北鬥高。千秋萬古身後事,恩仇盡做塵煙消!”話音未絕,幾步趕上丁中材,兩人如同騰雲駕霧般疾速而去。師公延看著張玉霆的背影,楞了好久方才回過神來。

他又呆站了一會,東方金星升起,一陣涼風吹過,天已快亮了。師公延心結既解,只覺自己之前所想所為甚是荒唐可笑,長笑一聲,向相反方向大踏步而去。

忽聽背後一人叫道:“師大哥!”回頭看時,卻是那丁守成。魏浣珠已經醒了,只是面無血色,虛弱地倚在他身邊。師公延想:“他們會將我看成誤人好事的小人嗎?”心裏還沒個計量,只聽丁守成道:“師大哥,我乃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承丁門主救了我,還賜我姓名,此時更赦了我二人這場大罪,小人實在感激不盡,不知如何回報。”說著從背後取下那個包袱,打開來,從中拿出一個稍小的錦囊,又道:“這囊中是鷹爪力的心法秘笈,我們白日裏一時糊塗偷了來,甚覺慚愧,還請您幫忙送還。”

師公延暗道:“他哪有這份本事?定然是魏小姐偷拿的了。他二人做下這等事,如何還有臉面再回丁府?罷,我就在幫魏小姐,不對,幫丁夫人做這最後一件事。”當下接過那裝飾華麗的錦囊,道:“你們放心,我定然送到。”魏浣珠沒有表情,眼睛一直看在地上,丁守成面上微露喜色,不住聲地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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