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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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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時麗名有傳聞,胸中百藝俱頂臻。

滿城觀花疾走馬,偏舍龍鳳就豬豚。

風雨從何安芳體,夜燭憑誰遣孤魂?

回首懵懂一生誤,天下孰非傷心人。

(——魏浣珠)

身長逾六尺,髯發火飄揚。

交游皆高義,飲必盡壺觴。

幼行順地氣,功成屬陽剛。

碎折亦不屈,曠世鐵骨香。

(——師公延)

師公延低頭沈思,努力整理如潮的思緒。時間回到三十三年前的一個黃昏。

天津城外。

天色已近擦黑了,出城踏青的平民人家和紈絝子弟們早都陸陸續續地進了城。一匹烈馬自遠而近奔來,一轉眼就到了眼前。馬蹄如同急劇的鼓點快速地、有力地敲擊在大地上,直震得人心也一顫一顫的。

一馬當先之人是位約莫十七八歲的妙齡女子,身披的黃衫和腦後的秀發一起隨風高高揚起,露出裏面的紫色勁裝。這女子服飾色彩鮮艷,身材窈窕勻稱,背後襯著一輪即將落山的夕陽,在平原上策馬疾馳,側面遠遠望去,如同天仙一般,令人心折。

她身處烈馬之上,左顛右簸,竟然安之若素,不但不害怕,反倒似極其期待,仿佛恨不得顛簸得更厲害些。眼看即將到城門,這少女大聲呼喝一聲,雙手猛提韁繩,那馬一聲怒嘶,前半身如人般立了起來,那少女雙腿用力夾住馬腹,身子緊貼馬背,努力地保持著平衡。那馬兩只前蹄在半空中踢騰了好久,最終“嘭”地一聲落在地面上,整個大地都為之一震。這馬性子再烈,此時也難以逞兇,沮喪地伏低腦袋,打了幾個響鼻,只是四蹄仍然不安地敲敲點點。

這時後面趕上四五騎,各自大聲喝住馬匹,著停在那少女馬後,大口喘氣。那少女回過頭,這才可見她面帶紅潮,神色興奮,眉目如畫,好似天仙一般清麗脫俗。幾縷飄散的秀發松松亂亂地垂在額頭和兩鬢,更添一番風致。

那少女笑道:“山叔、水叔,你們怎麽這般慢?可不是故意讓著我吧?”她身後兩名三四十歲的壯年漢子同時搖頭,其中一人道:“小姐,您跟著我們兩個學了這麽幾年的騎術,本就應該到了青出於藍的時候。我們若是有意相讓,絕不能落後這麽遠,要是出了事,怎麽跟老爺交待?”

另一人卻道:“小姐恕我直言,老爺已經收下了丁家的聘書,這門親事就算定了。這當口您可不能有什麽閃失。就是不被烈馬所傷,您這般獨自狂飆,只怕早有壞人暗中窺伺……這般縱性馳騁之事,以後還是不要再做了。”

那少女笑了笑,並不回辯,望了望來時的路,之後便調轉馬頭進入城內。眾漢都在後面跟著。

左轉右轉,穿過幾條街道,從旁邊走來一個濃妝少婦,伸手接過韁繩。那少女翻身跳下馬來,叫了聲:“魚姨!”動作矯健,聲音響亮,好似一匹小野馬般渾身上下充滿了動感的活力。那“魚姨”神色甚是慈愛,伸手理了理那少女飄散的頭發,斜了那“山叔”、“水叔”二人一眼,嗔道:“浣珠,你馬上就是要出嫁的人了,還成天這麽瘋?”

那少女——便是魏浣珠了——和那“魚姨”並肩而行,笑道:“我馬上就要嫁過去了,騎馬的機會不多了啊!我到了丁家之後,一定要做個賢妻良母,那時候哪還有空騎馬?”

聽了這話,眾人都笑了起來。魚姨笑道:“好了,丁夫人!這馬我來收拾,你蟲姨已經燒好洗澡水了,你去整治整治,準備吃飯罷。”魏浣珠應了一聲,轉身獨自一人上了道旁臺階,隱入一扇朱漆大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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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的盡頭,一戶小酒家中,一名青年手執酒碗,醉眼朦朧,表情木然地看著那扇朱漆大門。若是單看五官,這青年並無出眾之處,但任何人從旁走過都要忍不住看他幾眼。

因為這人一頭黑發裏,摻雜著大把大把的紅色。

他顯是有什麽愁苦之事郁結心頭,揚手擡腕,“咕兒”一聲,又是一碗酒倒入腹中。

他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這時一名年輕人身著白色襯衣、青色長衫,快步走入這家小酒肆,四處張了張,看到那紅發青年,高興地叫了一聲:“師大哥!”在他面前坐下。那紅發青年微笑道:“潤涵。”將手中酒碗遞過去,那後來的年輕人接過那碗酒,仰脖就下了肚,這才道:“兄弟,讓你久等了,我爹看我嚴得厲害,我這偷跑出來,估計也就能呆半個時辰。”

那紅發青年——便是師公延了——道:“本來就沒想到能見到你面,能多呆一分,便是多饒了一分。你們父子兩個怎麽會在天津?”

那青衫青年——便是張潤涵——道:“我爹每隔幾年,便要去京城拜訪一位高人前輩,這次帶我去了,嗨,其實就是個糟老頭子!”言下甚是失望。師公延道:“張少俠眼界這麽高,我能入你法眼可真是三生有幸了。”張潤涵笑了幾聲,並不否認,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師公延眼珠極快地轉了幾轉,掃視四周,低聲道:“我在西安幹了一票,來天津出貨。”張潤涵喜道:“真的?這次能賺多少?”師公延道:“這一次,加上我前幾次做的,夠吃個幾十年罷。”

張潤涵見他說話心不在焉,順著他目光看去,心中猜到八分,試探道:“你莫不是……”師公延嘆了口氣道:“我容貌這般古怪,又是個天天鉆地的家夥,怎麽配得上人家?也只有丁門主的公子那般人才,方能……方能……”說到這裏,如鯁在喉,再也說不出話。

張潤涵道:“丁鈺嗎?那人我見過,為人還算溫良,只是性格懦弱,拿不定大主意,功夫也實在一般。魏小姐嫁過去,至少不會受欺負。只是丁鈺有丁門主這種父親,又有魏小姐這般賢妻,只怕這鷹爪力一派要敗在他手裏。”

師公延奇道:“你說什麽?”張潤涵笑道:“沒道理是吧?我胡說的。”

二人沈默了一會,師公延又喝幹了幾碗酒。張潤涵又道:“我聽說,這魏小姐年方十八,是遠近有名的美人,並受她家族熏陶,對天下武功都能說個大概,除此之外,女紅、騎射、詩詞、書畫,無一不曉,無一不精,是也不是?”

師公延道:“不錯,她最愛騎烈馬,這一年來,我不知賣給她家多少匹馬。”張潤涵嘆口氣,道:“身為女子,性格熱烈,所能強過夫婿,且其艷如花,必會招蜂引蝶——只怕這位魏小姐一生不得安穩。”

師公延不悅道:“胡說八道!”張潤涵笑笑,並沒說話,突然想起一件事,道:“對了,我今天來,是為了一件事。”師公延“嗯”了一聲,一碗酒又要往肚子裏灌。

張潤涵一把扣住他手腕,表情嚴肅道:“這件事,關系到你的性命。”師公延不由一怔,放下酒碗聽他說下去。

張潤涵道:“兄弟,如你這般長期生活在地下之人,受地底陰寒之氣浸染,五臟六腑必然受到極大損害,許多盜墓的前輩都活不過五十歲,便是為此。”師公延笑著拿起酒碗道:“所以我更要喝酒暖暖身子啦!”張潤涵道:“喝酒過多,也會傷身。從你臉色來看,你的肝臟已經不如以前了。”

師公延使勁搖頭,道:“不如以前便不如以前罷!那又有什麽辦法?誰叫我就是做這一行的?”張潤涵道:“你隨我來。”說著從懷裏抓出幾粒碎銀,站起就走,師公延只好跟上。

張潤涵在大街小巷裏轉來轉去,想找一個僻靜的角落,不料天津衛繁華異常,根本沒有安靜之處。張潤涵一時心急,縱身躍了幾躍,飛身上了城樓上的旗桿,師公延也縱身跟上。

這旗桿頂上,有一個小艙,是戰備之時了望兵所在之處,高瞻遠矚,能容四人有餘。現下天下太平,刀兵入庫,馬放南山,城樓上的哨兵尚且昏昏欲睡,時時逃班,這艙中自然無人。

張潤涵道:“我傳你一套內功心法。這套心法,重在培養體內陽剛之氣,是我首陽派開山祖師張雄義生前所授,練至大成之時,可不懼世間一切陰寒之物。”

師公延一聽,不由怦然心動。他是家傳的盜墓技藝,除此之外一無所長。平日裏還好,一旦有古墓現世,便要連續十幾天甚至幾十天待在地下不見天日。那地氣陰寒潮濕,屍腐之物又是極損陽氣,此道中的無數前輩都是英年早逝。有了這套功法,便相當於有了一套護身寶甲。

張潤涵道:“你聽著,這套功法名為‘坐日功’……”便把整套心法一字不落地念了一遍,又逐字逐句講解了一番,師公延默記於心。在這高桿頂上,自然也無人偷聽。

張潤涵提問了幾個重要之處,見師公延已然全部理解記憶,這才放心。他擡頭望了望頭頂上幾乎觸手可及的星辰,轉身看向遠方,道:“這套‘坐日功’,平日固然可以強身健體,日後還說不定可以救你性命……”師公延道:“多謝你。”

張潤涵道:“不用。師大哥,我要提醒你一件事:你得防著這位魏小姐。你日後若是遇到什麽生死關頭,多半是她給你帶來的。”

張潤涵看人看事眼光極準,他所評價和預言的丁鈺、魏浣珠和師公延三人,日後幾乎全部應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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