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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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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雪!

大片的雪花從午後時分就開始紛紛揚揚灑落,現在已是戌時,依然沒有停下的意思。越來越厚的雪將山川丘巒嚴嚴實實地蓋住,遠處的山峰,近處的樹林,像是罩了一層純白色的錦緞。一陣凜冽的北風呼嘯而過,天地間又是一片迷亂。

此時臨近年關,這樣的夜晚,本應和家人團聚在熊熊的火爐旁,安心享受冬天帶給人們的安逸。沒錯,就連這間半山腰的小木頭屋也難得地透出了暖黃色的火光。

這本是山民們為上下山方便而合力修築的,只有春季和秋季盛產山貨的季節這裏才熱鬧起來,平時都是冷冷清清的,一般少有人來。可是此時,門窗的縫隙裏卻明明露出了一絲溫暖。

屋裏沒一點聲音,好像是在等什麽人。果然,又過了一會,山腳下出現了一個輕靈的身影,順著山勢迤邐而上,動作極其輕捷,顯然功夫不差。

這條身影來到木屋前,問也不問,直接推門而進,呵呵一聲笑,叫了聲:“二師兄!”

這時才能看到屋裏早在等候的兩人,坐在炕上的一個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一身綢緞,滿面紅光,胖胖的是個財主模樣。正在地上溫酒的看裝扮是個小廝,神態呆呆的,並不怎麽引人註目。這兩人衣著華麗,顯是富貴人家,土炕上卻極為簡陋,僅有一席一被一桌,桌上有幾樣小菜,兩只酒杯,已是等候多時。

來人解開鬥篷,隨手扔在墻角,原來是個青年男子。看了那小廝一眼,旋即脫鞋上炕,邊夾起一只鴨舌頭邊問了聲:“師父好麽?”

那被稱為“二師兄”的中年財主笑道:“當然好了,你還盼著他出什麽事不成?”

那年輕人已幹了一杯酒,放下筷子,又問:“大師兄還得多久出關?”

那中年財主道:“四個月前師父已經開始親傳了,現在除了師父,誰也見不到大師兄,我也不知道具體情況,不過料想過不了多久。大師兄這次出關後,可就真成了咱們兄弟幾個裏面最有能耐的一個了。”

那年輕人笑道:“我要能像大師兄那樣坐得住,我早就是第一人了!”

那中年財主笑道:“你要能忍住不喝我這杯酒,你早就是第一人了!”

二人哈哈大笑起來。

這兩人,原來是當今名門大派首陽派的二徒弟和三徒弟。那中年財主,名叫趙巨炎,表面看去是個生意人,手上的功夫可當真了得。他家財萬貫,樂善好施,分號遍及大江南北,消息靈通,廣有人脈。這裏的山民采得山貨後,多是出售給他的雜貨莊,也難怪他會知道這所簡陋的木屋。

那青年人名叫張隨,原是路邊棄嬰,垂死之際被首陽派掌門張潤涵所救,由此將其收入門下,視如親生。張隨悟性極好,進步極快,二十歲時已將首陽派的武功學了大半。五年前下山四方游歷,手中一支短鐵棒,竟然少有敵手,年紀不大,已是小有名氣,交游廣闊不亞於二師兄趙巨炎。

首陽派處在河南偃師的首陽山上,立派只有70餘年,但歷屆掌門無一不是頂尖的人物,70多年來,行俠除惡,以德服人,已闖下了不小的名頭。如今到第三代掌門張潤涵的手中,更是根深蒂固,隱然已成中原武林領袖。首陽山本是古時賢人伯夷叔齊舍生取義之地,向來不缺游人,如今又成了武林中的勝地,越發熱鬧了起來。

此時兩人已將桌上酒菜吃喝了大半,那小廝依然神態木然,靠在火爐旁昏昏欲睡。

趙巨炎道:“師父讓我給你帶話,你這幾年名頭越來越響,但仍要時刻小心,不可自滿。師父常說,盛名之下,必有累卵,你在江湖行走,身上擔的就是首陽一派的威名,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均要小心在意。”

張隨剛一張口,趙巨炎立即豎起一只手掌,打斷了他的話勢。繼續說:“這些話就算師父不說,我也是要說的。天下如此之大,從來不缺奇人異士,你成名這般飛快,真的讓人擔心。五年來,你真的一次虧也沒吃過?”

張隨神態一如平常,道:“怎麽會沒有,有,多呢。咳,這頓酒吃的也太悶,我就講一件來聽聽,權當下酒。”

趙巨炎哈哈一笑,舉杯致意。

張隨低頭片刻,從懷裏摸出一枚銅錢。趙巨炎接來一看,心中便即雪亮。這銅錢乍一看很平常,可它的邊緣卻有半圈被磨得極為銳利。趙巨炎江湖經驗何等豐富,知道這是竊賊常用之物,專用來劃開別人荷包,偷取財物。張隨長出一口氣,說道:“五年前,我第一次下山,什麽都是新鮮的。那次我在洛陽看元宵花燈的時候,見到一只面具設計很巧妙,就想買下仔細研究,誰知一摸腰裏,竟然空了。”

趙巨炎奇道:“你的銀兩既是纏在腰裏,那便用不到這枚銅錢,直接伸手去取不就行了?”

張隨淡然道:“這枚銅錢是後來跟我交手的時候他才用的。”

趙巨炎笑道:“你們還交手了?哎呀,首陽派的高徒竟然栽在了一個小毛賊手裏!”

張隨沒理他,繼續說他的故事:

“我楞了一下,感覺真是奇恥大辱,我首陽派的弟子竟被人扒了腰包而不自知,這口氣一定要討回來!我拐進一家小巷,隨手撿了幾塊石子塞進腰裏,然後融入人流。

“我在幾家地攤旁邊徘徊,過了一會,果然有一只手伸了過來。我反手一抓,一舉扣住那人脈門。正想把他拉過來,忽覺手腕上一涼,竟是被利器所傷。我一驚之下,連忙松手,順勢在他手裏一撈,撈到了這枚銅錢,中指卻是又被劃出一道口子。回頭看時,那人已如泥鰍般滑了開去。

“我在洛陽逗留了半個月,始終尋訪不到那人蹤跡。當時我似乎看到那是個瘦小的身影,年紀不大,但手指極為靈活,中我一抓之後竟然還能還手,身法也不差,在那麽擁擠的人群裏都能迅速溜開,真是不簡單。他當時明明可以憑著這枚銅錢狠狠傷我一下,劃掉我一根手指,甚至切斷我右手筋脈也不稀奇,可他偏偏放了我過去,那道傷口仿佛只是警告一般。能不存傷人心,這點最讓我佩服,若能再相見,我還得謝謝他手下留情呢!”

趙巨炎還是那彌勒佛式的笑容,看著張隨笑瞇瞇地說:“這都五年了,當年的毛頭小夥子也長大了,還能到哪尋去?”

張隨笑道:“我要是能找到他啊,不但不會報覆,說不定還會和他交個好朋友呢!只希望他能得遇良師,練出一身好功夫,再和我分個高下!”

趙巨炎微笑著看著張隨,對這個師弟很是欣賞。

夜已深了,桌上一片杯盤狼藉。兩人絲毫沒有醉意,神情步履一如平常,出門捧一把雪洗漱了,上炕抵足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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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夜長,趙巨炎和張隨醒來時,已是三個時辰以後了,可窗外仍是灰蒙蒙的,雪已停了。

趙巨炎道:“過了年你別跑遠了,四月份可是師父的生日。”

張隨叫道:“二師兄!你每年都提醒我!就算你不提醒,我又有哪次忘記了?我好歹也算個老江湖了,你還是對我那麽不放心麽?”

趙巨炎笑道:“以防萬一,以防萬一!我們生意人就講一個精細!唔,雪停了!”

屋內的火爐早已熄滅,可那小廝還歪在火爐旁邊,好像從來沒有精神過。二人走出小屋,張隨奇道:“你們生意人不是講個精細麽?你怎麽帶這麽個昏昏沈沈的家夥在身邊?”

趙巨炎好像沒有聽到一般,深深呼了一口氣道:“好美的雪景!先吐納!”

屋前有一小片空地,二人便在此運起師門內功,呼吸著山間早晨冰涼的空氣,做出許多奇怪的姿勢來,天已慢慢亮了。這些姿勢看似稀奇古怪,實際上卻是首陽派不傳之秘“定體二十六式”,對於血脈通暢、筋骨柔韌極有好處。不多時,張隨忽然跑向屋後,趙巨炎奇道:“你做完了?”張隨邊跑邊叫:“納了太多酒菜,得排洩一下!”趙巨炎楞了一下,搖搖頭,繼續做自己的功課。

少頃張隨回到屋前的空地上,趙巨炎已做完吐納功課,頭也不回,又說到:“好美的雪景!”

張隨順著趙巨炎目光看去,此時天光大亮,只見遠方一片蒼茫,渾然一體,朦朦朧朧的毫無分界,就連天地的交界之處也不覆存在了。山腳下的一座小城已有人走動,不多時,逐漸熱鬧起來,隱約可以看清城中幾條主道路。山上各種樹木滿布雪花,粗壯了不少,枝葉輪廓不甚分明,仿佛是一座盆景被白色絨布蓋起來似的。夏秋之夜常在林中活動的松鼠和猴子仿佛消失了,整座山林只剩下寧靜,還是寧靜,依然寧靜。這座山上,竟似只有這兩人一般。

趙巨炎緩緩道:“天下人熙熙攘攘,利來利往,卻不知最大的快樂往往在遠離塵囂之處。”

張隨接口說:“若天下人皆遠離塵囂,則天下無一處不是塵囂。若這座山上還有如我倆般的幾百上千人,哪裏還能存得這幅絕好的冬景?”

趙巨炎道:“師弟所言不錯。像這般大學覆蓋之下,所有物事皆為一體,全無差別,真叫人心生向往。若天下蒼生皆能如這樹林、這天地一般無甚分辨,也就沒有貧富、賢愚的分別,人人都無攀比爭鬥之心,人人都能幸福快樂,這樣多好!”

張隨又接口道:“師兄所想確是美好,可假如世間萬物皆無分辨之處,這個世界也太單調了罷,和牢房又有什麽分別?‘有餘’和‘不足’乃是天道,這‘天道’也要從事物之間的比較而來。若人人無相爭之心,又何來那麽多懸梁刺股、勤學苦練般振奮人心的故事?真要如此,世間便不會有極品美食,也不會有錦繡文章,也不會有富可敵國的身家,也不會有登峰造極的武功。”

張隨說到“富可敵國”之時,特意看了趙巨炎一眼。趙巨炎尷尬地張了張口,張隨又道:“於此可見,攀比爭鬥之心乃是世間正道,正是這股不服輸的勁頭開辟了混沌,創出了萬物!”

趙巨炎氣道:“你今天怎麽老和我過不去?我剛培養出一股哲人情懷,生生被你壓下去了!真是糟蹋了這難得一見的雪景!”

張隨笑道:“二師兄莫氣。我若是讓你那哲人情懷發揮出來,那才是……”

趙巨炎忽地一掌劈向張隨咽喉,張隨不閃不避,繼續打趣道:“糟蹋了這難得一見的雪景呢!”說完這後半句話,才猛地向後一仰,身體如同從腰部折斷了一般,幾成直角。趙巨炎那只白白胖胖的手掌剛擦著張隨鼻尖而過,張隨倏然直起身子,向旁跳開笑道:“二師兄我錯了!”

張隨剛才瞬間後仰,又重新直身,雙腳位置卻從沒挪動。此時大雪初停,天寒地凍,無人不身著厚衣,而張隨的動作仍是如此迅速隨意,將話說完後方才閃避的從容大氣,已可列入一流好手。

趙巨炎一擊不中,便不再追招。只是面有慍色,肚子一鼓一鼓的,仍然在生氣。

張隨暗叫不好,這次有點過分,連忙湊上前去賠著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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