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姥姥的絕筆

關燈
姥姥是在睡夢中安詳地離開的。

短短幾天,致遠的兩腮和眼窩都凹陷了下去,晚上躺在床上也是輾轉反側的,有時候半天沒動靜兒了,曉芙剛以為他睡著了,就又聽到他的一聲嘆息,憂長又深重,像克制了很久後猝然發出的悲傷。

遵照老人生前遺願,幹休所的住房要盡快上繳。料理完喪事不久,他對她說:“丫頭,就這一半天的功夫你抽個時間,替我去收拾收拾姥姥的東西,我打算年前就把房子交了,讓她安心。”他的聲音裏滿是沈痛,“我這會兒要是見了她和老頭的東西,心裏難受。”

她沒作聲,但他知道她會去的。這些日子她雖然不和他多話,但幫著他處理起事情來游刃有餘,親戚朋友們那兒她也給安排得井井有條的。他覺得她心裏已經把嫌隙暫時放在了一邊,假以時日,她慢慢會好的,夫妻過日子不都這樣嗎?

第二天一下班她就過去了,歸置姥爺的書房的時候,她找到不少稀罕物件兒,什麽軍用水壺軍用糧票老作戰地圖渡江戰役紀念章等等,整個一小型軍史收藏館。老木書桌的玻璃臺板下面還壓了不少老照片,這個家庭半個多世紀的歷史都在這些照片裏。

她小心翼翼地移開玻璃臺板,把那黑白的彩色的照片一張張摳下來,放進一個裝月餅的舊鐵盒的時候,阿姨走進來交給她一封信:“小張,你瞧我這記性!這是老太太留給你的,秋末的時候她就寫好了,一直壓在枕頭底下。這兩天事兒多,楞叫我給忘了。”阿姨說完,就接著去院子裏幫收破爛的稱舊報紙雜志去了。

曉芙很是驚訝,連忙扔下手上的活兒,坐到老藤椅上拆開信:

孩子,

你見信的時候,我已不在人世。

有樁事兒在我心裏存了許多年,我多次想告訴你,又實在啟不了口。一來每每想起這事,我心裏就刀割似的痛;二來也是不忍看著你成天忙著照顧我們一家老小之餘,心裏還多個負擔。

今秋以來,我自感時日無多,我覺著這事兒一定得讓你知道,我走得才能安心。

好幾回你都問我,為什麽我們從來不把當當接回來小住,我們一直都和你說他學習忙,真實的原因是他不是咱家的孩子。當年致遠就是為了這個才從外頭回來的,可我知道,他人雖回來了,心裏還記掛著那個孩子,畢竟他養了三年多。

你是個厚道孩子,姥姥把這事兒告訴你,不為別的,就希望將來致遠如果為了這個孩子惹你傷心不痛快的時候,請你理解一下他心裏的這個創傷,不要和他太計較。你要記得,你是他兩個孩子的媽,什麽時候你們都是他最親的人。

謝謝你這麽些年為我們一家老小做的一切,我早把你當自個兒的親孫女兒一樣看重。

我希望你們能夠白頭到老,像我和你們姥爺那樣,不論什麽風風雨雨,希望你們都能攜手走下去,好好把我的一對小重孫帶大。

我一定在下面長長久久地保佑你們!

姥姥

曉芙緊緊捏著那張印著“信息工程大學”擡頭字樣的老式方格信紙,生怕自己發抖的手攥不住姥姥的絕筆,腦子裏一片震驚之後的空白。

那晚,致遠下班回來,進門就問了句:“東西收拾得怎麽樣?”

她還是沒搭腔,只是默默地把那個裝滿家族史的舊月餅盒子遞給他。

他打開一看,邊看邊百感交集地點著頭。

她擡起頭來,看著他依然剛毅卻明顯憔悴下去的面龐,一陣哀痛襲上心頭。很久之後,她才明白,她是為他痛,他可太慘了,將心比心,要是有一天,有人跟她說雙棒兒不是她的孩子,她都不知道怎麽往下活。僅僅這麽假設一下,她心裏都死去活來了一陣兒。真不知道當年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他把月餅盒蓋上,然後擡頭沖她感激得那麽一笑:“精華都讓你保留了。”卻驚然發現她一臉泣涕如雨。

他什麽也沒問,只是緊緊地把她摟進懷裏:“過段日子就好了。”

她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哭得更是司馬青衫的。但很快,她腦子裏就浮現起他和平平兩手相握坐在火紅的燭影裏的情形,心馬上被什麽軋了一道似的痛。她輕輕推開了他。

忙了好幾個晚上,總算把幹休所小院的東西都歸置齊了,曉芙保留了一些她認為有紀念意義的遺物:老院長的舊軍帽,老太太的老花鏡……自然還有她的龍頭拐杖,那是曉芙前年特地托人去九華山買的,老太太逢人便炫耀:“這是我外孫媳婦兒給我買的,黃栗樹雕的,走路穩當得很。”剩下的一些家具她讓阿姨先挑,挑完喊來個收廢家具的一車裝走。到了分別的時候了,她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對屋子有些無限眷戀的阿姨說:“這是您的過年費。”

阿姨趕緊推回來:“老太太還在的時候,就提前給了我了。”

曉芙堅持又給她推回去:“姥姥給的是她的心意,我們給的是我們的心意。您這麽多年真是不容易,尤其是姥姥把腿摔壞了以後,要沒您幫忙,我們不可能安心工作生活。”

元旦後不久的一天,曉芙去買了盆萬年青,小心地擺放在落地窗邊,認認真真地把已成粉末狀的姥姥的一部分撒進去,他坐在沙發上看著她。一道絢麗的陽光正穿過窗玻璃,燦爛地斜射在她的臉上,讓她的臉透明卻又不甚清晰。這麽多年頭一回,他猜不出她在想什麽,也忽然很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麽。

褲兜裏的手機忽然響了兩聲,是郵件進來的提示。他拿出來看了一眼,心裏馬上泛起一陣波瀾,因為發件人是當當。一個多禮拜前,姥姥的後事辦得差不多的時候,他為了當當的那個“和平年代的中國軍醫”問題四處查找資料,然後給他發去了一封詳細的郵件。

盡管曉芙已經拾掇完萬年青去了廚房,保險起見,他還是去書房用電腦查看郵件內容。

正在客廳裏玩耍的弟弟見爸爸媽媽都不在眼前了,就把喝了一半的牛奶咕嘟咕嘟地往萬年青的土裏倒。

姐姐看見馬上質問:“幹什麽呀你?”

“我餵太姥姥喝牛奶。”弟弟理直氣壯地答。

姐姐照著他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你餵這麽多,太姥姥一會兒尿哪兒啊?”

弟弟就“嗚哇”一聲哭著去廚房找媽媽告狀去了。

曉芙牽著兒子的手來客廳的時候,女兒自知理虧,趕緊往書房那兒跑,想拉爸爸做靠山。誰知道她攥著書房的門把手擰了半天,門就是不開,被從裏面反鎖了。

曉芙頓生疑竇,不知怎麽就想起當年無意中撞見鴻漸和蘭蘭視頻聊天的事兒。那會兒她躲去了陽臺,這會兒她篤定地站在原地,她要第一時間看看馬致遠走出那道門的表情。

女兒看媽媽要把門剜出個窟窿的眼神,不由害怕起來,邊拿小手“啪嗒啪嗒”地拍打著書房的門,邊帶著點嬌嗔的哭腔:“爸爸,開門。”

裏面依然一片死寂,沒有任何回音。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