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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和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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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三月實在太冷,曉芙媽不想讓女兒月子期間拋頭露面的,兩家老人一商議,就將雙棒兒的“滿月酒”後移到了“五一”黃金周,也算借機昭告天下,致遠和曉芙早已結成並蒂蓮,如今還產出並蒂果了。

因為有了“雙喜”臨門的意思,有日子不修邊幅的曉芙決心要好好打扮一番。孕前尺碼的時裝她是怎麽都塞不進去了,萬般絕望之際,手榴彈建議她試試環肥燕瘦都相宜的旗袍,還雪中送炭地給她找了個自詡是“宋子文老婆旗袍師傅後人”的老裁縫。本來純屬死馬當作活馬醫,沒想到新旗袍拿回來一上身,曉芙馬上換了個人似的,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箍桶腰居然有了曲線,連小肚腩都不那麽礙眼了。她忘情地在鏡前左照右照,做女人的興趣在沈寂了幾個月後又高漲起來。

“滿月酒”那天,她精益求精地找來一套修身內衣,死命地把自己束進去紮緊,然後才換上新旗袍。曉芙媽在一旁觸目驚心地瞅著:“作醜弄怪的東西!那是肉又不是真空棉被!”

曉芙充耳不聞,心滿意足地坐在梳妝臺邊對鏡貼了半個下午的花黃。

致遠下班回來接她們去酒店的時候,老二在睡覺,坐在外婆腿上的老大馬上笑得跟朵太陽花似的,朝爸爸伸出雙手要抱抱。曉芙媽嗔罵:“小沒良心的!外婆每天起早貪黑地帶你,爸爸一回來就不要外婆了啊!”又對致遠笑道,“這鬼丫頭,你每天進門換鞋的時候,她這倆耳朵就豎起來聽門口的動靜兒!”

致遠嘿嘿笑著抱著女兒進了主臥,已經妝成的曉芙正在當窗理雲鬢做收尾工作,致遠一下就讓許久沒這麽光彩照人的老婆驚艷了,晃了半天神,才彎著小括弧,把女兒送到老婆耳邊:“閨女,趕緊問問媽媽,你咋又鬧妖了?”

老大果真對著曉芙嗚哩哇啦了一串,曉芙帶笑側過臉,頂了頂女兒的鼻子:“小叛徒!”

致遠趁丈母娘不在近旁,湊過去在老婆腮上啄了一下,好久沒這麽親昵了,她居然有些嬌羞地躲了一下。他忍不住又在她耳後補了一下,她就兩眼水汪汪地望著他。

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出發了,曉芙媽和女兒一手一個孩子,坐在後頭。

這是雙棒兒頭一回出街,不免興奮得咿咿呀呀。曉芙對他們說:“寶貝兒啊,趕緊跟爸爸說,得空兒咱該換輛SUV了,您這小驢車很快就坐不下我們所有的家庭成員了!”致遠就從車內後視鏡裏看著她的唇紅齒白,很有內容地笑。

自有孩子來,倆人還沒這麽發自肺腑地愜意過,連四周因堵車而此起彼伏的喇叭聲聽起來都跟歡樂頌似的。

到了酒店停車場,車多得跟煮餃子似的,致遠繞了一圈無果後,索性把丈母娘和老婆孩子先放下來,自己接著去找停車位。

母女倆走進宴會廳的時候,曉芙爸正熱火朝天地招待著先到的客人們,簇擁而上的七大姑八大姨們馬上把雙棒兒抱走了。

人們都圍著母女倆誇:“曉芙這月子做得真好,你瞅她這氣色!”“這身紅穿她身上都絕了!……”

曉芙就怪不好意思地“嗨”了一聲。

曉芙媽自認厥功至偉:“可不是?我隔三差五地燉這個燉那個的給她調理,鹽我都是數著粒兒放!”她猶嫌不夠似的補充,“奶水也好,我那倆小外孫拉出的粑粑都油乎乎的!”

曉芙就哭不是笑不是地悄悄朝她媽翻翻白眼。

表妹忽然湊了過來:“芙姐,那男的誰呀?長得特像仙道!”

曉芙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見桃花眼正玉樹臨風地站在門口。

曉芙忙起身,三步並作兩步地迎了上去,畢恭畢敬地招呼了句:“周總您來了?”她禮節性地發了請柬,但根本沒指望人會給面子賞光。

“啊。”桃花眼還是桃花眼,“啥時候給我洗車?”

曉芙楞了一下,才想起生產那天羊水淚水流人一車的事,就抓脖撓腮地紅著臉笑。心想:此人也有幽默的時候。笑了一會兒才發現人家沒笑,且一臉認真的樣子,便趕緊正色道:“呃……那個……就……明天?!”

桃花眼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挑了挑眉毛,就自己找到了坐滿下屬的那一桌坐下,本來插科打諢的一桌瞬間就鴉雀無聲了。

曉芙紅著臉帶著點兒不可思議地餘笑走回自己那桌,竟發現她媽正笑不吃吃地盯著前方的某個點,她順著她媽的眼光看過去,不由嚇了一跳——她媽看的居然是和她們這桌面對面坐的桃花眼。

盡管隔得挺遠,她還是趕緊小聲喝止:“媽,往哪兒看呢?我怎麽覺著你有點兒老不正經啊?”

“漂亮玩意兒誰不願意多看兩眼?!”曉芙媽頗為激動地拉住女兒,“他怎麽一個人來的?沒對象啊?”

曉芙不覺好笑:“您關心這個幹什麽?”

“他要沒有,我打算替他張羅個女軍官,你爸教研室新分來的那個女研究生小盧,長得那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兒的,要不一會兒就安排他倆一桌——”

曉芙趕緊截斷她媽的話,聲音又低了兩個分貝:“您可千萬甭操這份心,人不喜歡女的!”說罷,便揚長而去,留下她媽在那兒一臉震驚。

致遠姍姍來遲,曉芙裊裊婷婷地端著一杯斟好的茶水迎上去,柔聲問:“真這麽久啊?”

“嗯,還是在隔壁交行後頭找了個車位。”他應了一聲。

“喝口水吧。”她把手裏的茶水遞給他,“剛剛門口服務員說了,今天光來辦酒席的就有三四家,咱這正對面就有一家在替老人做壽。”

那晚,他倆出奇得和諧,周旋於賓客之間的時候,時而手挽著手,時而胳膊挽著胳膊,不知是不是因為人聲鼎沸的緣故,致遠時不時附在她耳邊給她介紹這個介紹那個。夫妻倆各自端著一杯茶水,曉芙在哺乳,不能喝酒。致遠的一撥老同學就起哄要致遠喝酒,他不肯:“哥兒幾個,今兒真不行,我一會兒還得開車帶老婆孩子回家,改天陪你們喝個痛快!”有人就鬧:“你丫老實交代,弟妹是不是妻管嚴?”他馬上攬住老婆的腰:“怎麽會?我老婆如此溫厚,你們看不出來嗎?”

曉芙笑得比桃花還燦爛,心裏升騰起一種自豪,沒什麽比愛人當眾宣布自己的地位更讓人窩心的了。

窗外已是夜幕初起華燈溢彩,她無意間擡眼瞥見自己搖曳生姿地依偎在致遠身邊的樣子正清晰地顯現在窗戶上,不遠處的宴會廳正中心放著一雙笑得福娃似的兒女的巨幅照片——她有種苦盡甘來之感,幸福和滿足井噴一樣在心裏一湧一湧的,腦子裏還冒出一句挺文藝的酸話:“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她就這麽幸福滿足地回到位子上靜好安穩地吃著喝著聊著,偶爾還跟正和一撥男賓客天文地理地海侃的致遠相視一笑、二笑、三笑,兩人都有些隱隱期待回家之後的那個良宵。忽然,出去上了個廁所回來的牛胖子把致遠喊到了宴會廳的一個角落,然後偷偷遞給致遠一個紅包,附在致遠耳邊說了些什麽,致遠很快地揣起那個紅包,臉色凝重地出了宴會廳。牛胖子想叫住他,似乎是想阻止他。結果沒叫住,只好匆匆尾隨他出去了。

將這一切收錄眼中的曉芙心下覺得蹊蹺,在第六感的驅使下起身跟了出去。她的高跟鞋無聲地踩在酒店的紅毯上,小心翼翼地跟著他們來到宴會廳另一端。那兒零散地分布著幾個包間,空寂得全然不同於走廊對面宴會廳的喧囂。

致遠在靠西的一間門口忽然停下了匆匆的腳步,隨後而來的曉芙趕緊閃身躲進墻壁的凹處,心臟一氣亂跳。

她聽見致遠說了句:“胖子,你去替我叫一下!”

“我說你這人——唉!”牛胖子的聲音滿是無可奈何。

曉芙大著膽子探出半個腦袋去,看見牛胖子進了那個包間,不一會兒居然從裏頭攙出一個氣度雍容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見著致遠,便握住了他的手:“遠子啊!”

“剛剛就聽說有老人在這頭做壽,沒想到是您!”致遠頗為感慨,“一晃您都七十五了,身體還硬朗?”

老太太點點頭,竟有點兒無語凝噎的意思。

致遠沈吟了一會兒,把手裏的紅包遞過去:“我不能要您的錢。”

老太太馬上給他推回去:“這是我們老輩兒人給孩子的一點兒心意。”說罷又笑道,“我剛剛還問服務員對面怎麽那麽熱鬧,她說是‘龍鳳胎滿月’,我還說誰家這麽有福分。你看看,要不是剛剛撞見小牛,我還不知道是你的倆孩子。”

致遠沒再推辭,只是點點頭。

“遠子,你有新生活了,媽媽為你感到高興。”老太太說得有些傷感,“平平配不上你!下作東西前段時間打電話跟我說心裏苦,也不肯再找,說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寧願不找。我說你咎由自取!她就哭!”

致遠不說話,只是反反覆覆地摩挲著老太太的手背。

短暫敘舊後,老太太又回到了她的包廂,致遠和牛胖子也往回走。

曉芙急了,正左顧右盼地尋思往哪兒躲,忽然就聽到致遠停下了步子,聲音低沈:“胖子啊,你先回去,我跟這兒待會兒!”

牛胖子嘬了下牙花子:“何必呢?叫你別來!”

致遠的聲音都沒了精氣神似的:“要是平平問起來,你就說我遇上個在這兒吃飯的老同學,和人

打聲招呼就回去。”牛胖子一懵,致遠自己也跟著一楞。

曉芙只覺得耳朵裏好像讓人放了一槍似的,把她整個人都震傻了。

用了幾秒,牛胖子才悟過來他指的是曉芙,便拍拍老友的肩,語重心長:“哥們兒,過去的都過去了,別忘了你老婆孩子還在那邊等著你!”良久,致遠才無奈地嘆了口氣。

曉芙無助地瑟縮在墻壁凹處,直到聽見致遠和牛胖子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她才猛然醒過來似的,急中生智地躲進了身後的一間黑燈瞎火的空包廂,估摸著他們都過去了,才扶著墻,渾身乏力地走回宴會廳。

手榴彈看著面如死灰的發小,關切道:“姐們兒你上哪兒去了這麽久啊?臉色還這麽差?”

她抱歉地笑笑:“好久不穿高跟鞋了,腳疼,出去找個沒人的地兒歇會兒。”

曉芙媽一點兒不帶同情地從旁說:“什麽高跟鞋?穿緊身衣穿的!透不過氣來了吧?死要面子活受罪!”

手榴彈馬上糾正曉芙媽:“阿姨,這你就不懂了,人亦舒可說了,‘女人不對自己狠心,男人就會對她們狠心’……”

在大夥兒的嬉笑怒罵、觥籌交錯中,她和致遠一手一個孩子,各懷心事、強作歡顏地讓眾人自拍他拍地照了好多相。

一回到家,安頓好倆孩子,他就坐在主臥的床上打開電視,一個打扮得跟跳跳糖似的女主持人正揮舞著一根粉雞毛,“拷問”一位三流明星的新近緋聞。他就坐在那兒兩眼放空地看。曉芙一看他那副樣子,心就像跳在刀尖上似的一紮一紮地痛,她迫不及待地進了衛生間,洩憤一樣把紅旗袍和束身內衣從身上扯下來。

等她洗完澡出來的時候,那個節目還沒完,他還是在那兒兩眼放空地看。她什麽話都沒說,動作幅度很大地扯過被子,“啪”地拉滅了她這頭的床頭燈。

他這才醒過神似的,關了電視,拿了換洗衣服去洗澡。

等他洗完出來,驚訝地發現,曉芙的人和她的枕頭都沒了。

他趕緊去了嬰兒房,沒人,又去了客房。曉芙正在那兒鋪床,他頗為不解:“你這唱的是哪一出啊?”

“你打呼,我睡不好。”她跳進了被子。

“我什麽時候又開始打呼了我?”他走到了床前,臉上帶著點兒笑意。

她瞅著那對帶著些許掩飾的歉疚的小括弧,一股歹意自胸中升起,湧入喉頭,沖口而出:“你不光打呼,還說夢話,一說夢話,就‘平平、平平’地喊,夜夜都喊,我瘆得慌。”說完後,一種奇異的快感讓她身上微微地發起了顫。

他則像讓人扼住了喉管似的,瞪大了眼,緊緊地盯著她。半天,他才讓人轟去魂魄似的替她關了燈和門,走了出去。

曉芙在一片黑燈瞎火中輾轉反側,好像身下正被油煎火烤一般。

這麽久以來,她從他對過去生活的只言片語拼湊起來的全部信息就是,他的大兒子叫“當當”,跟著他的前妻在美國生活,孩子學習太忙,沒時間回中國。她雖然也好奇,但並沒有刨根究底的意思,因為她覺得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她還和別人有過過去呢。但直到今晚,她才意識到,過去和過去是不一樣的,可以蜻蜓點水,像翻書似的翻過去;也可以刻肌刻骨,像燙在心口的火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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