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炭火燒得正旺，泛著橙紅色的光暈。

松釀正坐在書案前翻閱小報，讀得正起勁，門外突然傳來小丫鬟的驚呼。

“下雪了！”

她這才收起小報，擡眸望向窗外，有片刻失神。冬去春來，春去東來，周而覆始，無盡循環。

雪花紛紛揚揚，在天地間肆意飛舞，宛若墜落凡間的仙子。

“你們聽說了嗎？這楚家被抄家了，據說是楚相意欲謀害朝廷命官蔡大人，被蔡大人發現，一紙告到了陛下那裏，證據確鑿，楚相供認不諱，官家大怒，將楚氏一族全部打入了大牢。”

“你們說什麽！”

雕花大門猛地被人從裏面拉開，露出一張驚慌的清麗面容。

“你們剛剛說什麽！”

丫鬟們被她一喝，嚇得面色一白，趕忙垂下頭，閉上了嘴。

誰人不知，楚相是七公主未來的夫婿，所以王爺才不讓她們在府中提起，只是今日，也不知是誰起了個頭，就將話題引到了這件事上。

她們本是想著這個時間段，殿下應當在午睡，可誰知，松釀前幾日睡得太多，所以並未按常休息。

窗外寒風凜冽，呼呼地拍打著窗柩。

風裹挾著鵝毛般的大雪湧入室內，飄落少女瘦削的肩頭。

丫鬟秋茶望著只著單衣、面色煞白的公主殿下，猛地上前將她拉入室內，嘴裏念叨：

“殿下，你風寒才好，可經不起折騰，你的病情要是反覆了，王爺一定不會饒了我。”

松釀卻恍若未聞，只是牢牢拽住秋茶的手腕，定定將她望著，目光哀求：

“秋茶，你告訴我，我生病這些日子，到底發生了什麽？”

秋茶無奈地低下頭，神情覆雜，輕嘆一聲，取來披風替松釀披上，方才開口：

“殿下有所不知，就在前幾日，楚相本想將蔡京、童貫等人一網打盡，為民除害，卻沒想到這些小人早有準備，竟反咬一口......

說是楚相意圖殘害同僚，而且還有證據，逼得官家不得不下令將他依法處置。”

少女瞳孔驟縮，輕輕顫抖，腳下一軟，堪堪就要向後摔去，像是一瞬間被人抽幹了精氣。

“他......他怎麽樣？”

少女翕動著嘴唇，顫抖地向秋茶投去詢問的目光。

秋茶手疾眼快，趕忙將她攙住，低垂著眉眼，聲音輕似薄紗。

“楚家郎君如今正在天牢之中，不過你放心，他暫時沒有性命之憂，只是.......只是官家下令，若徹查之後此事屬實，要將楚家滿門抄斬，以儆效尤。”

少女淚如雨下，眼眶緋紅，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哽咽道：

“這是......這是......什麽時候的事，為什麽不告訴我？”

“就幾天前，王爺不讓我們說......”

“難怪......難怪......量尺寸做喜服的孫大娘遲遲沒有登門，哥哥還騙我說......說......是我病了，不宜見人，等......等我好了，也不遲......原來，他是在騙我！”

秋茶望著幾近崩潰的七公主，朝門外的小丫鬟悄悄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們去找申王。

小丫鬟們立即拔足朝主院奔去，可惜她們撲了個空，趙佖不在府中。

松釀一身風雪，眉眼間染上了薄薄的冰霜，面容悲戚地跪在趙佶面前。

身子筆直，緊繃如弦，仿佛下一秒就會斷掉。

明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卻毅然決然闖了宮門。

趙佶揉著眉心，袖手而立，滿目疲倦，仿佛一瞬間蒼老許多。

“嘉季，別以為你是公主，是父皇的女兒，就可以無視宮規，你可知私闖宮門是何罪？”

跪坐在石板上的少女眉眼低垂，一副逆來順受的恭敬模樣，只是那張清麗的容顏上再沒有半點笑意。

“嘉季任憑陛下處置，只是在那之前，嘉季只想問陛下一句......”

少女猛地擡頭將上位者望著，目光似箭，犀利非常。

“官家，你忘了當初，是誰以死相搏，為你開出了一條生路？”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似千斤巨石，投入趙佶平靜無波的心湖。年輕沈穩的天子望著少女倔強的眉眼，神情有片刻的恍惚。

“是槐卿。”

“既然陛下還記得，為何不願相信他，他一心一意地想要大宋好，想要陛下好，想要百姓安居樂業，這些陛下難道看不見嗎？”

少女字字珠璣，像是一把刀，將趙佶堅硬的心房逐漸劃破出一道縫隙。

他垂下手，神情發怔，喃喃道：

“若我還是端王，他還是學子，也許我們可以做一輩子朋友，可我是天子，他是朝臣，他與我之間，公義遠勝於私情。”

“他所做的一切哪一件不是為了公義？十一哥，你好好看看，他才是那個一心一意為你考慮，為大宋江山考慮之人，那蔡京和童貫不是好人！”

少女激動的辯白惹得趙佶大怒，呵斥道：

“放肆！身為皇室內眷，涉政乃大忌，你莫要再挑戰朕的底線。楚懷一事，朕只有決斷，你不必再說！”

趙佶說罷，不想再與她做無謂的糾纏，面色冷厲，“來人，將七公主送回王府，沒有朕的吩咐，不許她踏出王府半步。”

松釀仰頭望著那個睥睨著一切的上位者，突然間冷笑起來，神情哀切：“陛下，你當真要絕情至此嗎？”

趙佶扭過頭去，沖身旁的侍衛冷聲喝道：“還楞著幹什麽，還不把七公主送回去！”

“不要碰我！”少女目眥欲裂，雙眼猩紅，布滿血絲。

“十一哥，若你執意如此，那便廢去我的公主身份吧，我知身為嘉季的我不配放肆胡鬧，所以讓我做回那個膽大妄為的松釀吧，無論如何，我都會陪在他身邊。”

“你.....你在說什麽！”

趙佶一楞，不敢置信地望著少女那雙決絕的眸子，暗暗捏緊了拳。

“你以為這公主是你相當就當，不想當就不當的嗎！嘉季，你在發什麽瘋？”

然而，少女面容平靜，緩緩站起身，頭一次那般坦然自若地站在天子面前，沒有膽怯沒有畏懼，無喜亦無悲。

“十一哥，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喚你了。其實當公主的這些時日，我過得並不自在。

雖然尋回我的親人，我很高興，可我在外肆意慣了，對這深宮之中的禮儀本就厭惡至極。

從前，為了楚懷，我努力去做一個配得上他的七公主，端莊大方，溫柔知禮，可那不是松釀，只是嘉季，一個只活在大家記憶中的人。

如今他既然都不在這裏了，我還有何留下的必要。”

趙佶望著淺笑著的少女，大受觸動，心底突然一陣空落落。若他也能為師師這般義無反顧，是否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難道在你心底，他一個人比趙佖、比這尊貴的身份、比這滔天的權勢都重要？”

少女淺淺一笑，溫柔的眼眸中閃爍著不滅的光輝，清麗的面容在長明燈下那樣堅定，淡淡吐出一個字。

“是！”

“若是趙佖聽到你這句話，不知該作何想？”

“我想，哥哥他會理解我的。”

趙佶輕笑一聲，想起昨天趙佖來找他時說過的話。他說，若是嘉季知道了，一定會隨楚懷而去。

他還說，若這是嘉季心之所願，他不會阻攔。

這兄妹倆倒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不僅模樣連性情都別無二般。

年輕文弱的天子終是搖搖頭，緩緩走到書案前坐下，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良久，再次擡眸望向那道窈窕的身影，確認道：“你當真不後悔？”

少女目光灼灼，未有片刻的猶豫，脫口而出：“決不後悔！”

四個字，如沈香繚繞，不絕如縷，振聾發聵。

與此同時，鹿叔、安定侯、王希孟均上書為楚槐卿求情，當然還有不少正直的大臣，在眾人的施壓下，趙佶也難免動搖。

他時常想起與槐卿一起泛舟湖上，吟誦詩書，品鑒古畫的那些純真歲月。

他本無意傷他性命，奈何蔡京和童貫一紙訴狀，逼得他也不得不依依法處置。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況且是一個曾經救過他命的好友！

他不會忘記，也忘記不了，若沒有槐卿，這皇位本與他無緣！

所以當大理寺卿深夜求見，獻上一計時，趙佶大喜，立即同意。君臣默契的達成共識。

另一邊，有楚柔的暗中關照，楚氏一族在牢中過得還算過得去，只是遭遇了此等災禍，又是在這麽一個不見天日的陰暗地牢，每個人的表情都很沈重。

不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是什麽？

正當此時，一道聘聘婷婷的身影提著食盒在獄卒的帶領下緩緩走來。

“七公主來了！”一小廝欣喜叫道。

倚在角落中的身影一僵，猛地站起身，思及什麽，又無力地坐了回去。

眉眼間俱是落寞，好似殞沒的星辰，剎那間失去了光彩。

“七公主，你怎麽來了？”

楚老夫人在楚見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站起身，聲音沙啞，目光悲戚。

松釀環顧一眼牢房，瞥見了那道垂眸不語的身影，剎那間紅了眼眶。

“我......我來給你們送點吃的。”

老者嘆息一聲，朝楚槐卿的方向望去，“你是來見懷兒的吧。”

松釀點頭，同樣將目光投向那道孤寂的身影，長睫微顫，心頭一痛。

曾經那個風光霽月、郎朗如月的少年，此刻縮在骯臟的角落低著頭，發絲散落，再沒有半點少年人的意氣風發。

“懷兒，七公主來看你了，你......你們說說話吧？”

角落裏那道身影置若罔聞，神情隱在黑暗之中，“讓她走吧，我不想讓她看見我這副模樣。”

喑啞的嗓音透著無邊的悲涼，有什麽悄無聲息地破碎，是他的自尊與驕傲。

松釀遙遙望著那個始終不肯擡頭看她一眼的男人，心如刀割，淚水漸漸模糊了眼眶。

“你放心，我一定救你們出來的，我不會讓你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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