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局勢急轉而下，但也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柴崎冷靜之後，很快就回過神來，看向晴什的眸子沈了沈、近乎拷問。連氣息都頃刻凝滯。

——全是陷阱。

現在回味過來，可以說從說“可以”的第一個笑容開始，她就已經在結網了。

溫柔禮貌的言辭看似令人舒適但那些細微的刺又不經意地刺激著他的神經。落子時固定的十秒思索時間亦是故意為之，十秒在開局顯得過慢，無聲地蠱惑著對手以不暇思索的落子帶起她的節奏；而過半局後十秒又太短了，伴隨著他不在輕松自如的應對，固定的考慮時間仿佛貓捉老鼠般的戲弄……

快逃啊！再跑快一點吧……很有趣呢，我還想再多玩一會——反正你無論如何逃不出的呢。

在擾亂對手節奏的同時將局勢整個握在自己手中。她的目的已經相當明確了……不僅僅只有棋藝哦，我就是要從心理上突破……讓你體會到更深刻絕望的潰敗！

——非常可怕。

自己究竟是哪裏招惹到這位了？還是說那種與生俱來的厭惡感……是雙向的？

柴崎將內心的震撼去除，專註於眼前的棋局，雖然不至於一下子被“將死”，但還是……非常艱難啊，只要對方保持這種攻勢想翻盤幾乎是不可能的。

藏在桌下的手不自覺顫抖了起來，他用左手死死的按住手腕才勉強平息。對面那個人分明在柔和地笑著卻給人一股無法言喻的壓迫感，而且這樣的氣勢逼人與她而言仿佛就是再自然不過的常態罷了。

可惡！

不過如果現在就被打到喪失鬥志……那才是最為糟糕的事情吧？——少看不起人了！

柴崎大喘了一口氣，同時表意志般重重地移動棋子、強行將這波攻勢阻攔，擡頭挑釁地去看晴什卻見後者已經改成了單手撐頭的姿勢，從指尖流瀉的過長發絲懶洋洋的鋪成到棋盤上。那紅到灼目的發絲恍若蜘蛛網般，要從那區區一隅起將整局棋網入蠶食吞盡。

所有棋子包括國王在內，都不過是她隨手可丟棄的棋子——什麽勝利？什麽尊崇？……整個棋局分明都是為服務與她而存在的，不然便毫無意義！她是唯一的……“王”！！

覺察到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晴什擡頭朝柴崎柔柔一笑，“接下來請務必不要手下留情，如果我的勝利是源於柴崎君的禮讓……那就太難看了呢。”

看似禮貌，卻是赤`裸`裸的諷刺！

這般的欺人太甚令柴崎怒極，黑眸甚至躍起了一簇不祥的紅光。

——我絕對要贏！

他確實贏了，難以置信地勝利。

因為後面的攻勢依舊淩冽卻都被柴崎有驚無險地阻攔了下來。晴什失去了前半段認真布局時的冷靜，無休止的“將軍”看似占盡上風，但難免有些被不遠處的勝利沖昏頭腦的嫌疑。機智的侵略也成了魯莽的表現，令自己折損嚴重，被柴崎看準時機一舉拿下。

在外人看來這樣的結果，也正驗證了晴什那句話——先前柴崎果然是在讓她呢。

伴隨著柴崎的的勝利，晴什亦大舒一口氣，似乎並沒有看起來那麽輕松。這樣的表現也令旁觀者愈發肯定自己的猜測——她不過在硬撐罷了。

但如果是長相漂亮的女孩子這樣心口不一……驕傲這種屬性似乎也蠻可愛的嘛？

“果然名不虛轉，非常厲害啊，柴崎君。”晴什把己方殘存的白子從棋盤上取下，同時毫不吝嗇地讚美道，“能和柴崎君較量一局真是獲益匪淺，不知不覺時間已經很晚了呢……”

說著，她擡頭去看窗外積壓的晚霞，“告辭了。”她站起來朝柴崎稍稍欠身，淺笑說，“要是有幸能加入貴社，真希望能跟柴崎君再下一局。”

晴什不做停留地離開，留下柴崎一個人坐在那處，和往常一樣的恭維聲立刻響起，甚至比平時更為強烈浮誇——這可是驚天大翻盤啊？他們的部長還故意“禮讓”了對方的呢。

柴崎卻一反常態得沒有自謙幾句，他埋低了頭似乎要將自己封閉起來，手僅僅握成拳、被修剪整齊的指甲仍淺淺地陷到掌心的肉中，帶來細微又快意的刺痛感……黑眸妖異地點亮、紅到詭譎！

算什麽啊？這才是真正的戲耍吧？！被“讓”著的人……分明應該是他才對啊！

從“將軍”開始，棋風簡直判若兩人——之前可以說是毫無破綻，那後面就是故意露出馬腳仍他絞殺！是聽到我必勝的意志所以要這樣玩弄我麽？……那你還真是恐怖。

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能這樣地……

拳頭握到最緊，柴崎倏地站起、沖了出去——“柴崎你去哪裏？！”類似這樣的問話被他充耳不聞地甩在後面。

必須、必須要快掉找到那位問清楚……就算是死也要死個明白吧？

他幾乎暴走的狂奔，走得並不快的晴什很快就被追上了。柴崎直接沖到晴什面前攔住去路，後者臉上先是一閃而過的驚訝，而後又清淺地笑笑。

“有什麽事沒說完麽，柴崎君？”

“你……你知道的吧？”柴崎急切得連氣都不願去緩，他直接俯視地鎖定晴什異色的雙眼，先嗤笑一聲，用嚴厲到拷問的語氣，說道，“這副虛偽到倒胃口的表情就快點收起來吧，太惡心了。還有你剛剛……為什麽要讓我贏？明明主動權都在你手裏……後半局為什麽不好好下？！”

見晴什稍許瞇眼，他又厲聲道，“不要撒謊，我還能辨別得出！你……不要一直把我當成傻瓜！”

雖然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但直覺讓柴崎覺得對面的少女從開始起就在偽裝自己。

和柴崎的氣急敗壞相反，晴什完全是雲淡風輕、不曾放在心上，“那個啊……只是忽然不想贏了而已……”

……而已。

“你——！”

“硬要說原因的話……”晴什垂下眼簾，手指也收回自己唇邊，“大概是因為那些人看我的目光非常有趣吧——”她視線透過柴崎落在遠處，聲線中輕快的笑意卻再明顯不過，“幾乎全部人都在述說著我如果贏了你是一件多麽罪無可赦的事……柴崎君在社團裏真是像神一樣被所有人崇敬著。那樣濡慕渴望的目光……我怎麽好意思讓他們失望呢？那就太過分了吶。”

她述說的語調輕柔似情人的呢喃，但落在柴崎耳中卻成了最惡劣的諷刺，這個人在他最引以為傲的項目上以施舍的方式狠狠得羞辱了他，這個人……

“你不可能是會在意他人看法的那種人！”柴崎迅速拆穿晴什，用力抿了抿唇，閃著紅光的黑眸盡是屈辱的神色，他大聲吼了出來，“你是在看不起我嗎？用這種方式羞辱我……那你剛剛做的那些又算什麽？明明說過要尊重‘棋’的！！”

“你記錯了呢，柴崎君。”晴什四兩撥千斤，搖著頭無情否決道，“那句話分明是柴崎君提出的，我不過是重覆罷了。”

……“尊重棋”？不過是死物，有什麽好尊崇的？我將“棋”摸得如此清楚，不過是因為我要掌控它，從頭到位那不過是一件工具罷了。我又怎麽可能玩物喪志、因此迷失自己？

“所以你是在嘲笑我麽？！”

晴什無畏懼地迎上對方暴怒的雙眼，目光平靜地仿佛在面對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平和的聲線亦極具安撫性，“你不想贏麽？”

“贏！我當然想贏！”柴崎銳利的視線好似要一直刺入晴什的心臟，“但……如果是這種施舍般的獲勝，我寧願不要！我會憑借自己的努力——打敗你！”

……不一樣、很不一樣。

她熟悉的那個“柴崎一真可”是為了勝利什麽卑鄙的手段都願意使用的存在，但眼前這個居然居然再說——“唯有用自己雙手掙來的勝利才有意義”……

餵餵餵，這不是在開玩笑麽？還是……偏差？

想到某一層，晴什笑容漸深，但吐出的字清晰卻愈發傷人，“但是很遺憾，那樣你永遠都無法戰勝我。”平和的表面被撕裂開，微笑的唇邊吐露的每一個字都在試圖穿刺柴崎的神經，“我若是想贏，隨時都可以辦到且無人能阻擋。但你的話……只能可憐地等待我的施舍。”

柴崎的拳頭已經捏到不能再緊，卻仍盡量克制地不去碰對面的“女性”，聲音亦壓抑到了極致，“重開一局，我們重新比過！你好好下……不準再讓我。”

不準這種話……還真是孩子氣呢。不過，果然還是這個世界的“柴崎一真”更有趣些。

“我想……沒有那個必要吧。”

晴什扭頭，僅僅是用那只金色單眸斜睨著柴崎，後者分明比她高半個頭，氣勢上卻完全被晴什碾壓。她單方面下了判決，“無論試多少次結局都是一樣，你會輸。”

“你——你說什麽？”

晴對上那雙辨不清最初色澤的紅褐色眼眸，那些驕縱的、傲慢的情緒瞬間冒了出來，她咬字清晰地重覆道，“我是說——只要我稍微認真一些，在我面前你沒有半點獲勝的可能。”頓了頓，她手指上移、意有所指地點了點腦袋，“有時候，努力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柴崎君。”

這次直接把天賦都給否認了，這是柴崎有生以來從未發生過的事……

被如此過分的羞辱著，氣極的柴崎也顧不得男女有別的限制，直接往前、氣勢洶洶地想去抓住晴什細瘦的雙臂，晴什立刻後退，柴崎再次逼近。晴什的背後就靠著一個小池塘，後退幾步就被逼到了絕境，右邊落出半步後身體不穩地來回晃動了兩下，柴崎也發現了——

雖然他對晴什的態度談得上厭惡，可像這樣逼一個女生落水未免太不像樣了點，柴崎的暴怒適時退散了些，“你別後退！我不逼你了，我們好好說……”

他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溫柔，“你現在把手給我——”

晴什盯著柴崎遞出的手瞧了許久，最終選擇了握住。但還沒等柴崎松一口氣就感覺自己在被用力地往前拉出，猛地擡頭就看到少女唇角意味不明的笑，異色的瞳孔盡是猛獸捕獵時的危險。

她要做什麽？！

一驚之下，柴崎本仿佛被刺紮到般，本能地掙脫松手、自己朝後逃離。而失了支撐力的晴什快速的往後倒去，臉上詭異的神色也在瞬間消逝，沒有驚慌或者失落，嘴角淡且柔和的笑仿佛這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柴崎再想伸手已經什麽都觸碰不到。

墜落在半空中，晴什被長發拂過的唇不慌不忙的開合著，柴崎的精神前所未有的集中，幾乎同一時間“聽”懂了她要表達的意思——

“多謝。”

——又是陷阱！她是故意的！

這是柴崎最後一刻腦海中閃過的念頭。

而伴隨著水花的濺起，柴崎甚至來不及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他連半點思索和猶豫都沒有地自己立馬跟上——也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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