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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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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裏靜悄悄的,只有儀器輕微而又有規律的“滴”聲和氧氣瓶冒泡的聲音在響,病床旁的電子屏上是蜿蜒曲折的心電圖折線,起起伏伏,揪著人心。

一個滿臉溝壑皺紋的老人渾身連著各種各樣的管子,雙目緊閉躺在病榻上,呼吸帶來的胸口起伏幾乎微不可見。

金錚守在一旁,寸步不移,雙手緊緊拉著老人因為輸液而冰涼的手,那手蒼老枯瘦,只剩一張皮黏附在骨頭上似的,這手曾殺過敵人,立過赫赫功勳,也曾牽過牙牙學語的金錚,為他削過栩栩如生的木槍,如今卻沒了一絲力道,僵硬無力地蜷在他的掌心。

“太公,你一定要醒過來,你都九十九了,要是就這麽去了你說你虧不虧?虧死了。再怎麽說都要見識見識一百歲啊,對不對?”

“太公,你都還沒有看我結婚誒,你不想看看我的新娘子嗎?”

“我舍不得你走啊,太公你聽得到嗎?”

“太公,別睡啦。”

……

與其說是傾訴,不如說是自言自語,病床上的老人沒有任何反應,仍是沈沈昏迷。

到了早上六點,護士照例來查房,金錚稍稍讓開,方便醫務人員工作。

他看著護士忙活,啟唇問道:“我太公什麽時候會醒?”其實這個問題問過好幾次了,答案早已銘記於心,再問一遍也只是徒勞,只不過是抱著微弱的希冀期待護士能給個好消息。

意料之中得到千篇一律的保守回答:“這個真的不好說。”

不好說什麽時候醒,更不好說究竟還會不會醒。畢竟病危通知書都已經下來了。

金錚點點頭,不再多言,護士一走開,他又坐過去拉住太公的手。

外頭房間雲同輝被他們的說話聲音吵醒,睡眼惺忪地過來,熬了大半個晚上,她同樣也是滿臉倦容,但是惦記著兒子一夜未眠,輕聲勸道:“阿錚,媽媽來守,你先去睡一會。”

“我沒事,媽你繼續睡會。”老爺子臨時發病,他在沈何啟家樓下的時候接到緊急電話,帶著雲同輝連夜趕往S市,一直折騰到淩晨四點多,老爺子的狀況才算穩定下來,只是仍未脫離危險。情況穩定下來之後,這麽多人鬧哄哄在病房也不現實,各種爭執和客套之後,留下了他和母親陪夜。

雲同輝也才睡了不到兩個小時。金錚堅持己見要她再去睡一會,雲同輝心疼之餘也倍感欣慰,叮囑再三之後一步三回頭地回到客房繼續補眠。

期間又有護士和醫生隔三差五地進來查看情況,只是關於老人家什麽時候會醒,誰都不能給出一個確切的答覆。

金錚的太公,也就是他母親的外公,今年已經九十九歲高齡,隨著吳森煜的出生他當上了曾曾祖父,擁有了令人羨慕的五世同堂,就是沒了也是正兒八經的喜喪了,他的所有小輩似乎都坦然接受了這個事實,並沒有誰有太大的悲傷和不舍。

除了金錚,他捏著護士新遞來的病危通知書,回憶起他小的時候他太公就跟他說到死亡這回事,把他急得直哭。太公安慰他:“阿錚,人都會死的呀。等你長大了,太公已經很老很老了,那時你就不會難過了。”

金錚抹著眼淚,拒絕接受:“我不要你死,就算你老到一千歲,我還是舍不得你死。”

其實他那時甚至都不知道死亡究竟是什麽,只知道姐姐告訴他,說如果人死了,這個世界上就沒有這個人了,就算翻遍全世界都再也見不到了。

太公只當他小孩子脾氣:“不會的,阿錚,人長大了就看開啦。”

一晃二十年。

金錚從小不點長成了大人模樣,而硬朗的太公已經成了病床上風燭殘年的老人。金錚輕輕晃晃太公的小拇指:“太公你騙我,我長大了,可是我還是看不開。”

臨近八點半點,病房裏再次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金錚回頭,是金錦從X市過來趕到S市了,她素著一張臉,額上有細密的汗珠。

金錚問道:“阿煜呢?”

“放到他奶奶家去了。太公怎麽樣?”金錦擡手抹汗,氣有點急。

“老樣子。”

金錦看到床頭櫃上的兩張病危通知單,拿過來看了看,又沈默著放回去。半響,問道:“你睡過了麽?”得到金錚否定的回答後,趕他去睡覺,“我來守著。”

“我不去。”金錚垂了眼,在姐姐面前終於可以說實話,“我怕看一眼少一眼。”

“阿錚……”金錦深知弟弟與太公感情深厚,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寬慰他,所有的語言都顯得蒼白,最後也只能用最現實最冷漠的說辭,“太公已經九十九了,人都有一死。”

“嗯。”

金錦嘆氣,在他身邊坐下,知道金錚現在根本聽不進勸。

隨著白天的到來,病房裏人又多起來,金錚太公的子嗣不多,但是有五世同堂的輩分了,加起來人數還是可觀,偌大的病房裏顯得擁擠起來。

走過場一樣的關心之後,就剩下各自談天了。

金錚不懂為什麽人老了之後死亡就會變得理所當然,同樣也不懂他這群親戚的淡定和從容。他煩躁起來,對金錦說道:“我去洗把臉。”

冷水澆在臉上,混沌的大腦清醒不少,也趕走一些疲憊和困乏,廁所這小小一方天地仿佛像一個保護罩,他可以暫時忘記擔憂和不解。

他拿紙巾摁幹臉,去看手機。

手機只剩十幾的電量,電量格紅得刺眼。

如他所料,那倔強的丫頭果然沒有給他發消息。他昨天確實氣過頭了,明知道她經不起批評,明知道對她一定要順著來,可是她的行為實在挑戰了他的底線,所以他把話說得重了些。

倒是李姝傑給他發消息了,長長的一段,通篇都在責怪她自己,訴說沈何啟的無辜。但是沈何啟並不無辜,所以他僅僅草草回覆了一句。

點進沈何啟的聊天框,看了好一會也不知道自己應該給她發什麽。

外頭卻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金錚心下一緊,背上浮上一層冷汗。

“阿錚,快來,太公醒了。”金錦的聲音傳來。

宛如一道刀下留人的聖旨,金錚渾身的肌肉和神經都經歷了一場從極度緊張到陡然放松的解脫過程,以至於松懈下來以後他頭暈目眩,腳下的地都變得軟綿綿,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他疾步走出去,擠開人群,對上那雙虛弱仍不掩慈愛的眼目,緊緊拉住老人的手,喚了一聲“太公”,再也說不出別的話。

老人在氧氣罩後動著嘴唇,似乎是想說什麽。

金錚把耳朵湊過去,屏息聆聽,根據斷斷續續模模糊糊的音節推斷老人說的話:

“……錚……你叫我……我舍不得……”

“想……回家……”

老人家經歷一番檢查,確認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醫生笑著恭喜他:“九十九啦老爺子,再活個二十年沒問題。”

金錚太公耳朵背得幾近是個聾子了,當然什麽都聽不到,但是看大家都在笑,也擠出個笑容來。

只是關於出院醫生並不建議,年紀這麽大了加上又是剛脫離生命危險,並不適合奔波。

金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話轉告給老人。

金錚的太公是土生土長的X市人,他的兩個兒子都在S市定居,只有一個女兒留在X市,也就是金錚的外婆,年輕一點的時候他一個人住在X市,偶爾去女兒家外孫女家串串門,後來年紀大了行動不方便了,兩個兒子便把他接到了S市,雖然相隔不遠,但是畢竟年紀大了,他好幾年未曾回鄉了。

也許人都有一種落葉歸根的執念,所以他固執得厲害,非要回X市去。

同意他回去和不同意他回去的後輩分成兩派,各持己見,互不相讓。

不過他自己爭氣,到了第二天的時候人已經明顯有了好轉,他子孫後代們的陣營也漸漸偏向了同意他回鄉那一方,所以向醫院簽了保證書以後,大部隊浩浩蕩蕩地啟程返鄉。

金錚外婆年事已高,所以金錚的太公直接安排到了外孫女雲同輝那裏,把一切都安頓好,金錚幾乎是兩天兩夜未曾合眼,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沾上床便沈沈睡了過去。

金錚睡了不到三小時,就被金錦輕輕拍醒了。他本能地以為是太公又出了什麽事,正要下床往外跑,被金錦給拉住了,她把他沒電關機、臨睡前交給她充電的手機遞回給他:“別急,太公沒事,好像是你那小女朋友找你。”

金錚看一眼手機,是陌生號碼,已經接通了,他接過:“渣渣?”順便給了金錦一個感激的眼神,沒有因為他在睡覺而讓他錯過重要來電。

只是電話裏並不是沈何啟的聲音:“金錚,我李姝傑。”

金錚此刻也沒心思管李姝傑哪來他的號碼了:“嗯,怎麽了?”

李姝傑顯然誤會了金錦的身份,不分青紅皂白就認定他剛和沈何啟分手就找了新歡。

金錚本來就隱隱作痛的腦袋被她這麽一鬧騰更是疼得厲害,一句話堵住了她的嘴:“那是我姐,親姐。”緊接著問道,“誰說我們分手了?她說的?”

李姝傑被噎了一下,切入正題:“三加四剛才打電話給我,說她痛經快痛死了。我現在人在外地,你管不管,不管我找老鱉去了。”怕他覺得痛經只是小事無關緊要,又補充,“她很要強的,如果不是扛不住了絕對不會給我打電話的。”

金錚沒拿手機的手伸上去,拿拇指和中指按上自己的太陽穴揉了揉,站起身來:“她現在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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