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ero看著沈睡的自己很久。

他向來對自己有種偏執的厭惡, 在分裂出喬伊斯之後尤甚。過於漫長的沈溺在人為的陰影下，哪怕站在陽光裏, 他也依然覺得自己身上帶有腐爛而絕望的死氣。同樣，也正是由於這種自我否定, 他每一分每一秒更加向往幾乎完全和自己相反的次生人格，向往他身上所匯聚的他對世界所有美好的想象, 也決不允許有人將之打破。

哪怕那個人最終會是他自己。

“你是在害怕我會直接殺死他嗎？”

在沈睡的主人格身邊坐下，Zero沒有著急叫醒對方, 或者進行人格整合。而是心平氣和地看著遠處湛藍與青綠交融的地平線，這麽向他知道一定會在這裏的那人問道：

“所以，你才要把他藏起來。直到確定了我的來意, 才放我走到這裏。”

有風拂過他鬢角的發絲, 掃過臉頰。Zero固執地坐在原地等待著, 就像是他也曾經固執地要翻遍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 尋找喬伊斯明知不可能存在的倒影一樣。他有的是耐心, 他可以等。

“……其實你可以不這麽刨根問底。”

似乎對他的突如其來的任性沒轍, Zero面前的虛空裏，忽然勾勒出一個人隱隱綽綽的虛影。最終匯聚成他再熟悉不過的模樣。

“你明明有了答案的。”像是在看著一個不聽話的孩子，喬伊斯垂下眼, 目光和Zero在半空交匯：“說出來戳穿我這麽有意思嗎？”

“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Zero搖了搖頭, 臉上並沒有什麽意外的神色：“如果換了我, 我一定也會做出同樣的事。”

“或許吧。”

喬伊斯笑了笑, 目光看向自己依然在沈睡的主人格, 臉上有瞬間的哀傷一閃而逝。

這是至今為止最合理的解決方式。他不能消失, Zero不能消失，那麽為了他們兩個可以一起活著，一個身體裏只能有一個人格的存在。讓Zero來將自己的一部分帶走，確實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了。

而且……

“我不會阻止你的，Zero。”

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喬伊斯聳了聳肩，表情看上去有種難以言喻的懊惱：“左拉的藥劑對主人格影響太大了。如果你不從我這裏將他帶走，他可能會一直這麽沈睡下去……哪怕我消失了也一樣。”

頓了頓，他的語氣似乎有點猶豫：“我只是——”

“你只是不習慣，這個身體裏沒有另一個人格需要你的保護。也不習慣做出這種犧牲的不是你自己。”

替他把話補全。從對方的反應來看，Zero知道自己說對了。

“這沒關系。”

彼此對視很久，直到喬伊斯支撐不住，率先移開了眼。Zero輕輕嘆了口氣，終於站起身，走到對方面前，溫柔而強硬地扣住了他的肩膀。

“我會讓你習慣的。”他傾身上去，在喬伊斯眉心落下極輕的一吻：“我保證。”

“……”

似乎有點被這一吻給驚呆了。喬伊斯楞楞看著對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他有種預感。

雖然Zero以後不會再和他共用同一個身體，不再是他隨時可以交換的主人格。但他們之間的聯系絕不會因此而減弱，反而另一種意義上會更加緊密。

作為兩個獨立的人，兩個同時存在的、終於能夠觸摸到彼此的個體。

“開始吧。”不知為何有些不敢直視Zero的目光。喬伊斯扭過頭，後退一步讓出地方，示意對方自己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我有點想回家了。”

“我知道。”

Zero這麽回答道。最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過身，伸出手去，指尖輕輕覆上了那個沈睡著的自己的眉心。

那一瞬間，猶如陽光穿透陰雲。

主人格的身體開始變得破碎，透明，最終化作無數細小璀璨的光點。Zero閉上眼，而那光點便仿佛尋到了歸宿般，匯聚成流淌著的白焰，霎時間就將整片草地映照成了明亮的聖堂。

無數記憶開始重新融匯、重疊，過去與未來也在此刻變成了現在。喬伊斯站在他們身後，看著本就完全相同、卻因為時間而分割開來的兩個人再度合而為一，能夠感覺到Zero變得完整，也同樣能夠感受到有什麽正在從自己身上逝去。

“回到我身邊，喬。”

在溫暖而耀眼的光芒中，Zero回過頭。向來平直而漠然的嘴角挑起一絲極細的弧度，在跨過這麽長的時間之河，擁抱過所有因喬伊斯而起的感情之後，他終於學會了如何在另一個人的註視下露出微笑。

“當然。”

點點頭，喬伊斯同樣笑著，這麽回答道。

……

“說真的，你應該感謝你認識了我這麽一個天才。”

從虛擬屏幕後擡起頭，托尼·斯塔克帶著熬夜過後的黑眼圈，用平靜的聲音這麽開口道：

“如果不是我研究出了這個機器，現在你已經去見上帝了……所以想好怎麽感謝我了嗎？”

“唔。”迷迷糊糊睜開眼，喬伊斯盯著覆仇者大廈的天花板看了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從潛意識裏醒了過來：“我可以大度地給你一個當爹的機會，並勉為其難地繼承你的美元。”

“……”

很難說鋼鐵俠究竟是被這句話裏的機智還是無恥震驚了，一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而一旁的班納已經笑出了聲，體貼地替喬伊斯拆掉他身上所有的醫療設備，似乎對於這個前景非常看好：“那就恭喜你了。”

“……”

總裁爸爸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好恭喜的，並憤怒地試圖將兩人一起從自己的實驗室趕走。喬伊斯聳聳肩，原地活動了一下就步伐輕快地走了出去。而在踏出大門之前，他又回過頭，十分認真地看向托尼的眼睛。

“我是說真的。”他眨眨眼，嘴角揚起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高的弧度：“謝謝你們讓我活著。”

“……”

第三次覺得自己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鋼鐵俠目瞪狗呆看著對方轉身出門，楞了半晌，才抹了把臉，夢游一般朝著身邊的班納問道：

“他以前有這麽嚇人嗎？”

“可能坦率了一點，我猜？”聳聳肩，博士溫和地回答：“你也應該習慣被人感謝，托尼……”

剩下的話，已經走出門的喬伊斯並沒有認真去聽。在確定他沒有大礙之後，原本擠在實驗門口的一群人已經各自散去，該幹什麽幹什麽去了。並不知是不是故意，只剩下了比起喬伊斯早一步醒來的Zero站在電梯前，聽到身後的動靜，扭頭望來。

就像終於長路歸家的旅人。

“我覺得你好像有什麽一樣了。”

彼此對視了很久。在某一刻，喬伊斯率先停止了打量，笑了笑，如實說出了自己的感受。

“你也是。”Zero平靜地回答道。在過去與未來的時間在他身上重合之後，他終於再度變得完整：“會不習慣嗎？”

“不習慣肯定會有吧。”喬伊斯笑著搖了搖頭，獨享這個身體，再也沒有另一個人格沈睡在潛意識中，對他而言還是需要時間才能適應：“但是，知道你還在就沒什麽了。”

Zero點了點頭，和喬伊斯一起並肩走進星期五為他們打開的電梯裏。他們之間或許有什麽改變了，也或許什麽都沒變，但無論如何，他們都擁有彼此，再也不會分離，這是唯一一件能夠確信無疑的事。

午後的陽光從半空落下，照得人有一瞬間的暈眩。喬伊斯跟在Zero身後走出覆仇者大廈，屬於紐約的空氣霎時間撲面而來，各種各樣的嘈雜在各種各樣的地方響起。這個世界還是原來的樣子，它從未為了任何人改變，雖然有那麽多悲傷和殘酷，卻也依然無與倫比的美麗。

他存在的意義終於結束，卻也才剛剛開始，喬伊斯很清楚。

“哈尼！你們怎麽這麽慢！！”

不遠處，死侍和巴基正站在路邊，一人舉著兩杯星巴克朝他們招手示意。前者不停地抱怨著星期五是如何不識擡舉，無論如何不肯讓自己在喬伊斯昏迷時進去偷看一眼。而後者則生無可戀站在原地，在韋德的叨逼叨中巋然不動，臉上輪番表達著“你能不能閉嘴”和“我想殺人”的情緒，機械臂危險地校準著，卻因為顧忌一邊不知道笑些什麽的美國隊長而沒有砸在死侍臉上。

他們依然是喬伊斯熟悉的模樣，都是他所摯愛也同樣愛著他的人。或許他們無法在死神來臨時挽留它的腳步，但他們永遠都會陪他一起站在地獄門前，大聲嘲笑每一個想要將他們拖進去的魔鬼。

他已經足夠幸運了。

喬伊斯想。他得到了一切他曾經渴望過的東西，包括朋友，包括家人，包括安寧的生活，以及——

“在想什麽？”似乎察覺了喬伊斯的註視，Zero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對方，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喬伊斯看向他和自己相同的眼睛。那裏面有關切，有忠誠，還有即便不曾開口，也真實存在著的愛意。他想起自己在哥譚的黑夜中第一次真正面對著Zero，第一次將他倒影進自己的眼底。月光灑在他們之間，晚風填滿了每一寸本不該存在的空隙，他覆上對方溫熱的掌心，從那一刻起終於意識到了從自己誕生起就註定的什麽，心跳得前所未有激烈。

“我得看著你。”

他們依然註視著彼此，他也依然從未放棄過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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