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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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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根有時候覺得,造物主如果真的存在,那麽他一定是個特別喜愛與自己的子民開惡劣玩笑的家夥。

理應長命百歲的瑪瑞克葬身海底,而自己卻背負著叛國者的名號活了下來。小人和卑劣者總會掙紮著生存下去,就像是凱麗安所說,完成宿命,而後隕落,這是英雄的死法。

所以她活了下來,洛根將凱麗安送到那個法環法師手上時她已然失去了意識,但尚且還有呼吸。

當天晚上,坐在清理幹凈的王宮房間裏,洛根盯著燃燒的壁爐全然沒有休息的意思。他很疲累,幾近力竭,畢竟不再是十幾歲不知死活的年紀了,洛根自嘲地想。鏖戰一整天,殺了無處暗裔,他從未覺得自己的身軀如此沈重過。可是自身的意識卻與身體背道相馳,大戰結束,洛根卻覺得格外清醒。

所以他站了起來,走出房間,準備找個沒有屍體也沒有血腥氣息的天臺待一會。

然而就在他剛踏出房門之時,便看到一名士兵面容緊張地跑過來。洛根一把拽住了他:“出了什麽事?”

慌亂的士兵好像這才意識到洛根的存在,他一個急剎車,上氣不接下氣地開口:“洛……洛根大人!”

“我不再是你們的‘大人’了。”他側了側頭,“王宮裏還有殘餘的暗裔?”

“不,不不,”士兵的臉上浮現出了驚恐的神色,他哆哆嗦嗦地答道,“是鬼,一個女鬼!”

女鬼?這都什麽跟什麽,洛根擰緊了眉頭,整個鄧瑞姆的人都見識過了暗裔的進攻,就算真的是女鬼,難不成還能比大惡魔的龍息更可怕?

“到底什麽情況?”

“呃……”

或許是洛根不動聲色的姿態影響了他,士兵總算是喘勻了那口氣,恢覆了幾分正常的神色:“我,我剛剛看到一個穿,穿婚服的白發女人朝著小教堂的方向走了過去!”

白發穿婚服的女人。

幾乎是在士兵話音落下的瞬間,洛根就意識到了“女鬼”的身份。

“一個精靈?”他不動聲色地問道。

士兵認真地思索了半晌,然後艱難地吞了吞唾沫:“大、大概?我沒註意到她的耳朵,但是看個頭好像是的。”

凱麗安這就醒了?

說不定就是斷了氣之後的幽魂呢,洛根惡毒地想。他放開士兵的手臂:“不要大驚小怪,你的職責是護衛國王和王後,連劍都拿不穩成何體統?”

“對,對不起洛根大……呃。”

洛根無奈地嘆了口氣。

“應該是灰衛醒了過來。”他抹了一把額頭,“好好站崗,我去看看。”

就算醒了過來,深更半夜,她又發什麽神經?洛根推開小教堂沈重的大門,木軸轉動時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如同鬼魅般在慘遭清洗的王宮內震蕩,昔日燭火通明的教堂此時尚且來不及仔細清理,成排的燭臺大半都滅著,如果不是熟知王宮的環境,洛根甚至可能會以為自己踏進的是幽冥之地。

凱麗安站在安卓斯特的神像之下。

白日裏浴血奮戰的灰衛,此時換上了一套白色的婚服。她頭戴一頂造型簡陋的花環,與婚服同色的長發散至肩頭,聽到開門聲,她擡起頭來。

隨著她轉過身,在教堂昏暗光線的映照下,洛根看到她的胸前和裙擺處殘留著斑駁的淡紅印痕,像是洗不掉的血跡,沾在潔白的布料上格外顯眼。

或者,那就是洗不掉的血跡。

垂在耳邊地白發將那張因失血過多而顯出病態的臉頰蓋住大半。凱麗安端著一支蠟燭,目光在觸及到他的雙眼時露出了詫異的神色:“洛根?”

沒等到洛根回應,凱麗安繼續問道:“你怎麽會到這兒來?”

“這句話理應我來問你。”洛根邁開步子,走到凱麗安的身後,“站崗的士兵以為你是女鬼,正準備跑到警衛處報信。”

這換來凱麗安驚奇地一瞥:“女鬼?”

“怎麽,”洛根譏諷地扯了扯嘴角,“你覺得你的裝扮的還不夠像?”

這也怨不得士兵把她認成女鬼,任誰看到剛剛搬走屍體的室內出現這麽一個形象,都很難將她與“生物”聯系到一起。

她難得沒有出言反擊。凱麗安只是笑了笑,而後低下頭,點燃神像邊的燭臺:“我沒想到會被人看見。”

而後,教堂重歸沈默。

洛根默然地看著她將熄滅的燭臺一個一個地重新點燃,不同於平日裏迅速且淩厲的殺手,端著蠟燭,穿著婚服的凱麗安動作輕緩又溫柔,逐漸亮起的燭火給她的長發和臉龐渡上一層神聖的柔光。好像她真的是一位純潔的新娘,好像她站在教堂之內,只是為了等待迎娶她的心上人到來。

“光腳站在教堂上,”直到她點燃了所有的蠟燭,洛根才打破了經由死亡洗劫之後的寂靜,“來悼念你死去的未婚夫?這著實晚了點。”

凱麗安放下手中的蠟燭,轉過頭,直視洛根的雙眼。

這的確是一位漂亮的新娘。洛根從不否認看到的事實,縱然婚服上仍然殘留著血跡,縱然花冠殘破還赤著雙腳,凱麗安·塔比斯的容貌也不曾動搖半分。

這樣的外表給她帶來過災禍也帶來過便利,而現在,痛苦和殺戮暫時退場,利益與陰謀尚且休息,或許只有在這樣的時刻,她的美麗才得以用無害方式呈現在他的眼前。

在他的眼前,說真的,這著實有點浪費。他早就不再是滿腔熱血與精力無處發洩的年輕人了。

“死亡是一種逃避,這的確是我說的。”

什麽?

凱麗安沒頭沒尾的話語讓洛根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她走到他的面前,擡起右手,將擋住視線的頭發挽到耳後。在燭光的映照下,她無名指上的婚戒反射著劣質金屬的光芒。

婚戒。

洛根陡然想起來,在抵達鄧瑞姆的前夜,她與自己談及過往的最後,凱麗安回避了自己的問題。

而此時,她接下了那天沒回答的話。

“殺死伯爵之子……對我來說,也是如此。”她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念道,“我一直覺得殺了他是替天行道,是為了覆仇為了除暴,就像是阿裏斯泰惦記著殺死你一樣。我一直覺得這毫無必要,然而那個人渣不也如此?他死了不代表僑民區的姑娘再也不會受到侮辱,我能殺死一個鄧瑞姆伯爵的兒子,我能殺死天底下所有的貴族嗎?”

“所以你現在惦記上族群的榮耀了?”洛根嗤笑一聲,完全沒把凱麗安的自省放在眼裏。

“不。”

她搖了搖頭。

“我只是意識到,一直戴著婚戒,留著婚服,正是因為我明明知道自己拿起武器的理由,卻從不敢承認。”

蒼白的新娘說著,緩緩地摘下了右手的戒指,她註視著婚戒,淺綠色的目光中有罕見地溫順流過。

“當時我殺了他,不是為了良心,不是為了公義,僅僅出於我的一己私欲。他惹怒了我,所以我朝著他的頭顱舉起匕首,就這麽簡單。就算那天伯爵之子不曾出現過,我也不會是美麗的新娘和柔順的妻子,”她拎了拎自己的裙擺,繼續說道,“這身裝扮,只是我的一個幻想,總有那麽一個機會……”

凱麗安拎著裙擺,小心翼翼地彎下腰,將它擱在了安卓斯特的神像之下。看著安穩停留在地面上的戒指,她揚起嘴角,笑容裏包含著惆悵也包含著譏諷。

“總有那麽一個機會,我會拾起屬於我的刀刃。”

一個出現在王宮之內的幽魂。

“成為灰衛那天,我穿著這件婚服戴上了戒指,如今,我理應穿著婚服摘下它。”

洛根靜靜地看著姿態優雅的凱麗安,誰說不是呢?

“就當一切都過去了吧。”

整裝待嫁的少女,早已在她頭一次握緊武器時便親手葬送,如今出現在王宮之內,出現在一切都已塵埃落定的結局之後的,不是幽魂,那又是什麽?

她重新擡起頭,剛剛聖潔的新娘就像是洛根的幻覺一般消失不見,她淺色的瞳仁裏閃爍著的依然是平日的冷淡和譏誚,凱麗安側了側頭:“我背著奧根藏了一壺好酒,剛好適合慶祝今日的勝利,你要來嗎?”

洛根無所謂地揚了揚眉。無眠之夜,總得找點什麽來消磨時間。

婚戒留在了神像之下,踏出教堂時凱麗安連頭也沒有回。

三十年前擊敗奧萊人的當夜,他和瑪瑞克在幹什麽?他回想了很久,最終記得的也是在接近天亮的時候,無法入眠的他找到了坐在夜空下的國王。

他坐在了瑪瑞克的對面,就像是現在坐在凱麗安的對面一樣。至於有沒有酒,他們到底說了什麽,洛根記不太清了。

換回日常衣衫的凱麗安將酒杯遞給自己,而後像是隨意聊天一般再次問起了瑪瑞克的事。

這一次,洛根回答了她。

他告訴了她當年與瑪瑞克並肩作戰的故事,作為回報,她將這一年來的冒險講述給他,沒有犀利的嘲諷,也沒有尖刻的攻擊,這是一場平和的交談,以同伴的身份,以對等的身份。

然而剛剛蘇醒的凱麗安最終體力不支,在一次短暫的沈默之後,洛根發現坐在對面的精靈已然沈沈睡去。

洛根站了起來,走到凱麗安的面前,他俯下|身,伸出手,帶著老繭的掌心意外地蹭過她的臉頰,柔軟光滑的觸感讓洛根怔了瞬間。

或許是之前在教堂裏新娘的形象尚未自洛根的腦海中褪去,他意外地發現沈睡中的凱麗安格外的寧和,她的腦袋歪在一側,總是像刀子般銳利的眼睛輕輕闔著,好像曾經將他踩在腳下,親手砍下大惡魔頭顱的人並不是面前的殺手一樣。

這的確是一張漂亮的臉。

他的手在女人的脖頸和肩頭停留了很久。

如果讓瑪瑞克知道他在一個年輕姑娘的房間裏逗留至深夜,卻只是在聊天,估計那家夥能拿這件事笑話自己整整一年。

洛根扯了扯嘴角,但笑容在產生之前便已經消失殆盡。他拍了拍凱麗安的肩膀:“灰衛?你該休息了。”

凱麗安像是受驚一般睜開了眼,她的目光在觸及到洛根的存在時浮現出瞬間的茫然。不過很快她就意識到了情況,洛根原本以為她會自嘲些什麽的,但她只是舒了口氣:“是的,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謝謝你,洛根。”

謝我什麽?謝我三番五次的想殺死你,還是謝我活過了入盟禮?洛根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他知道恢覆正常的女精靈未必還會這麽和藹有禮。

所以洛根點了點頭,然後離開了她的房間。

天還暗著,他也應該去休息。畢竟自己不再年輕,而能夠拿著拙劣又幼稚的話題笑話自己的人,已然陰陽兩隔,長眠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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