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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3 信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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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愈深,香薰愈濃。

濃郁的香薰總能麻痹知覺,再敏銳的人也會一點點得遲滯。

香意更濃,困意更濃。

迦迪迪慵懶地半閉上眼睛,整個人也由坐姿變成了半躺。不大的沙發容納著他頎長的身軀,微微下陷,鋪在沙發上的織錦也被壓得有些下滑。

這已不是拉斯菲爾蒂第一次替這塊織錦感到惋惜。

“小貓咪,我想你一定知道,聖女對男人而言,有很多種解釋。”

迦迪迪肆意地伸展著身子,從束腰的杏色軟帶上垂掛的皮囊裏取出兩顆夜明珠,放在手中把玩。響聲清脆空靈。

“我也知道,你們說的,是最正常的一種。”

拉斯菲爾蒂很自信。她的自信不是沒有道理。

迦迪迪笑了,修奈澤爾也笑了。

修奈澤爾不看拉斯菲爾蒂,只看迦迪迪:“我說過,她很聰明。”

迦迪迪也只看著修奈澤爾,不看拉斯菲爾蒂:“就像帶著爪子的貓咪,一不小心就會被抓傷。”

兩個對視的男人心領神會地笑容擴散,被他們談論的女人竟一點也沒有作為話題中心的尷尬。

這本來是個奇妙的夜晚。屋子裏的更是些奇妙的人。

迦迪迪從又柔軟、又愜意的沙發上彈下,動作之迅速敏捷,完全不像是一個犯困的人。他跳起的同時將手中的夜明珠高高拋起,又在落地的同時穩穩接住。

拉斯菲爾蒂替那對夜明珠捏把汗,也覺得他這樣的才能不去馬戲團實在可惜。

如果你以為迦迪迪的捉摸不定僅限於此,就大錯特錯了。

一個人能夠用“捉摸不定”形容,那他一定不止是行動出人意外,並且一定是出人意外得像是瘋人院裏逃出來的,而他偏偏又不瘋。

捉摸不定的迦迪迪在這間寬大曲折如迷宮的屋子裏七拐八拐,不但沒有迷路,還將修奈澤爾和拉斯菲爾蒂帶到了一扇門前——一扇從未見過的門。

然後他推開了門。

門裏面是一間同樣精致但不會叫人抓狂的臥室。顯然是女子的臥室。房屋的一角安置著純白的梳妝臺,梳妝鏡的邊框圍著一圈鉆石。屋子裏也同樣有著一張不大卻極軟極舒適的沙發,沙發上沒有蓋織錦,取而代之的是一襲白袍。

拉斯菲爾蒂走去掀開白袍,白袍下面是疊放整齊的白衫、白裙、白褲、白頭紗……一整套白色的服裝和拉斯菲爾蒂身上的這套極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沙發的那套用料更細更好。

迦迪迪笑著說:“聖女不至於穿得太華貴,也不能穿粗布的衣服。”

其實她著一身棉麻並不能算太差,但是在想享受慣了的迦迪迪眼裏,未免有些寒酸了。

這倒也正常。

拉斯菲爾蒂撥弄著一整套質地滑軟的服飾,欲穿還休。修奈澤爾含笑看著,悠悠道:“你也不必著急,明日就是齋戒日。”

種種欣喜與期待俱凝作唇邊一點笑容定格,灰眸黯淡,前時歡樂的人兒此刻竟是說不出的落寞。

到底沒有白得來的餡餅。

將欲取之,必先與之。

***

翌日。清晨。

熱浪夾卷風中撲面而來,酷熱時節街上行人不減反增。習以為常的鳥語啾啾,終不給人空靈灑逸之感,但添聒噪。

滿街虔誠熱摯的誦經聲裏,再華美的樂章也變得俗味。信徒的世界,唯有梵文妝點的聖潔。

一年一度的齋戒,是人心朝聖的向往。聖主忠心的教徒,每每風雨兼程趕到聖都,只為在那偌大的廣場上、高聳的寺廟前,匍匐於地、盡心竭力。

每年的這個時候,是浮脫最熱鬧的時候,也是最莊嚴的時候。

全國各地互與爭鋒的城邦子民,帶著一樣的敬畏和熱忱,來到這座城下。不論糾葛,唯存神明。

廣場的周圍,裝束完備的戍衛嚴陣以待,全民歡慶的時日,容不得半點差池。平日再愛偷懶的庸庸劣兵,此時此刻,此番盛景之下,亦是一身英挺,無與倫比。

親衛兵駕著的馬車停在人潮外圍,拉斯菲爾蒂下車,拖著一色白衫慢步遠去,風中搖曳的輕紗掩映寬寬晃動的身姿,美妙不似凡塵景。

修奈澤爾就在那輛馬車中,和迦迪迪的親信遙遙註目。那人凝註拉斯菲爾蒂良久,不禁失神感慨:“她就像是天上謫仙被貶來人世。”

修奈澤爾淡笑,喃喃自語:“這世間若有一人能為聖女,必然是她。”

拉斯菲爾蒂步履輕盈,衣袍翻飛,不嘗紮束的長發滑出兜帽,淩空作舞,往來亦有節韻。她淡淡張口,淡淡哼唱,水澤蘊濕的灰眸難掩一色清寒。

——“奉至仁至慈的聖主之名,你說,我求庇於世人的主宰、世人的君王、世人的神明、免遭潛伏的教唆者的毒害,他在世人的胸中教唆,他是屬於精靈和人類的。”

詠唱。永不停息的詠唱,四周的人們陪伴著拉斯菲爾蒂一起詠唱。

——“我求庇於曙光的主,免遭他所創造者的毒害,免遭黑夜籠罩時的毒害,免遭吹破堅決的主意者的毒害,免遭嫉妒時的毒害。 ”

人海茫茫,吟詠不斷,紛沓不斷。如那挺立在廣場正中的教堂,久經塵埃卻不染塵埃。紅塵滾滾,不沾凡塵,只因心中聖主永存。世間無神,處處是神。

無數人的聲音混雜,不零亂不嘈雜,素未謀面的陌路人,合力之作了勝於精心編排的唱詩班。如果你問他們如何做到,他們一定會告訴你,是聖主指引著他的信徒摒除雜念、歸心聖境。

拉斯菲爾蒂落在人群中,默默地看,淡淡地笑。

——“當聖主的援助和勝利降臨,而你看見眾人成群結隊地崇奉聖主的宗教時,你應當讚頌你的主超絕萬物,並且向他求饒,他確是至宥的。 ”

手捧明燭的人匆匆來又匆匆去,不起眼的角落裏蠟燭越積越多。高唱著“援助”的信徒,用這一盞盞燭火,不知為誰點燃心中的明燈,為誰送去心靈的援助。

“孩子,你也點一盞燈如何?”

蒼老的婦女向拉斯菲爾蒂走來,腳步蹣跚,瘦弱的雙手牢牢捧著一截白燭。燭火明明,如她滿目虔誠。

“請問,我們是為誰點燈,大家又為何如悲傷?”

悲傷,這本不該在如此佳節流露的情愫,卻無比清晰地感染著每一個人。匆匆留下燭火的人,匆匆而過,並不是焦急趕路,而是急於逃離悲傷。

“為陣亡的將士,為我們主帥倉猝向不列顛動武而喪生的將士,表達微薄的悼念。”

婦女捧著燭火,蒼涼的神色裏充滿著悲天憫人的情懷,那是真正歷經人世操勞的苦難者對苦難者的敬意,絕不是卑微的同情。

四周慢慢有人聚攏。聚攏的人們停止了詠唱,關切的目光註視著婦女,註視著拉斯菲爾蒂。

顯然,這婦女有很高的地位。

***

拉斯菲爾蒂緩緩接過燭臺,捧在手心裏,沈穩,端莊。

“善良的人們,願你們一切安好。戰爭是突來的禍端,離別是痛苦的開始,仁慈的聖主從不用苦難檢驗他子民的真心。然而苦難已經來臨!磅礴大雨是他為你們捐灑的淚珠,九重海水是淚珠的結晶。無知的人啊,不要妄想用你們單薄的勢力,去挑戰滔滔碧海,那是聖主設下的警戒。”

永無止境的詠唱隨著第一個人的停止,如浪闊千裏,蔓延人群,一波又一波的傳誦,被無聲的肅穆取代。漫漫寂靜裏,唯有她一人聲音貫耳。

平穩低迷的聲音響徹人心,她一雙灰眸堅定遠望,如不染塵埃的神祇目光。燭臺緩緩緩緩被舉高,人群中、四下裏,肅穆與之俱增。

婦人神色微變,每個人的神情都在改變。

下一秒,“聖女”二字無可抑制地從婦人口腔裏蹦出,似山體崩裂、洪峰欲來,況湧的咆哮瞬間蓋過全場。而後是是一片浪花遠近,人群成翻湧之勢跪臥在地。

朝賀聲裏,拉斯菲爾蒂默然挺立,高舉過頭的燭臺猶像是天神的指明。

“信道的人啊,順從聖主的旨意!寬厚的聖主不會計較潛心修善的子民因愚昧無知而犯下的過錯,他賜給你們恩惠與仁慈,正是希望你們如他一般誠心對待每一個人。公允的聖主也絕不會赦宥任何居心不軌的暴徒,任何忤逆他旨意的所謂蠻橫,終將受到天雷地火的拷問。”

陽光照透拉斯菲爾蒂的眼睛,眼光灼灼,是任何人不敢也不能直視的高遠。雪白的衣袍在那一瞬間變成了雪白的羽翼,在她背後伸張開啟、隨風撲動,重重光影造就羽翼六重,奏唱聖主讚歌。

——“一切讚頌全歸聖主,眾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報應日的主,我們只崇拜你,只求你相助,求你引領我們正路,你所襄助者的路,不是受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誤者的路。”

人們的身軀俯得越低,就像恨不得挖開地面。

“相信吧,聖主始終與你們同在。摒棄你們原始的欲望,忘記你們自私的貪念,合起你們表觀的耳目,用心聆聽、用心感悟,聖主在一切最深處,指引你們明路。聖主是全知的,全智的,唯有跟從聖主,你們才能迎來明天。”

讚頌的歌聲輪回無休,跪倒在地的人們重重舉起身軀又重重撲下,嘶喊著、朝拜著,渴望以這種最簡單的方式表露衷腸,贏回聖主的照拂。

光暈流離,人們只看見拉斯菲爾蒂一雙流光溢彩的灰眸,卻看不到她眼底深深的嘲弄。正如他們聽見了聖主熱切的召喚,被聖主的引導蒙蔽一切思慮,以致於摸不到召喚背後隱藏的陰謀。

——“以太陽及其光輝發誓,以追隨太陽時的月亮發誓,以揭示太陽時的白晝發誓,以籠罩太陽時的黑夜發誓,以蒼穹及其建築者發誓,以大地及其鋪展者發誓,以靈魂及使它均衡並啟示他善惡者發誓:凡培養自己的性靈者,必定成功;凡戕害自己的性靈者,必定失敗。”

山呼聲中,拉斯菲爾蒂轉身離開。每邁出一步,身後皆是一陣顫栗。人們匍匐於地恭送聖女離去,其實舍不得聖女離去,但絕不能阻止聖女離去,以免耽誤了聖主交予聖女的其他任務。

日光將她清影拉長,這世間從來,有多少光就有多少影。

只是善良單純的人們從來不知道。

每一任國主,每一位城主大肆吹鼓著聖主的崇高與無可比擬,因那絕對的信仰絕對地弱化人獨立思考的能力,為人行事提供絕對的標準,為所謂善惡提供絕對的劃分,然後使得統治絕對化。

越絕對的信仰者越是單純,越單純的國民越容易操控。

拉斯菲爾蒂垂眸,不看陽光耀眼中天,唇角勾起,笑那些面巾都遮不住的素來黑暗。

這個國家的太陽本身,亦是一種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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