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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魔法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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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夫南和伊索蕾相處得並不很好。

達夫南每次去上她的課前都要在思可理耗一些時間,才去上課的草地。伊索蕾總是先到,早就坐在那裏了。可是這並非是因為他遲到,而是由於她原本就將許多時間花在這片草地上。達夫南到了之後,她都是先坐在巖石上很久不發一語,然後偶爾會哼唱幾曲像是為了某人而唱的歌曲。那都不是聖歌,只是普通歌曲而已。有時候,她還表現得像是達夫南根本不在場的樣子。雖然偶爾會有對話,但總是伊索蕾首先中斷談話,就走掉了。

自從餐廳的事件之後,孩子們欺負歐伊吉司的頻率很明顯地減少了。至於達夫南,他們則是更加不願接近他。只有當賀托勒不在時,艾基文那一夥人偶爾會走過來丟下一些令人不愉快的話才走開。還有莉莉歐佩,有時在學校裏面也會跟他說話。但這種時候,所有孩子都會一直盯著他們。

有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會心裏很不舒服,甚至覺得一個人時心裏還好過一點。

奈武普利溫是劍之祭司,但由於離開島上五年了,所以他必須去做一次環繞全島的巡視旅行。這次環島巡視去的不僅是記憶島,連只有哨兵駐守的沈默島、喪失島和祈願島也得去,所以這是一段很長時間的旅程。因此,達夫南回到家也是一個人。

離開伊索蕾那裏之後,一個人回到家,達夫南不會想做晚餐,就忍著挨餓的肚子,一個人躺在床上。回想和奈武普利溫,應該說是和伊斯德,一起在雷米旅行時是多麽地幸福啊!像現在,即使生活中有很多人,但他卻隨時都很寂寞。

這天,歐伊吉司沒來上學,一整天沒跟任何人說一句話的達夫南帶著非常疲憊的心情來找伊索蕾。然後他在依然沈默的她面前坐了一會兒之後,突然心裏湧上一股難以抑制的情緒,於是將頭埋在膝蓋之間。

如果沒有掩住臉孔,他一定會洩露出自己的情緒。他的腦袋熱燙,胸口積郁的悶氣簡直就要從喉嚨中迸發出來。不過,他屏氣息聲地壓抑住。無言的人們與不存在的人沒什麽兩樣,或者應該說是因為存在反而使他更加悲慘的人們,達夫南對於他們的憤怒,已在他心底深處洶湧翻騰。

就連伊索蕾從剛才就一直看著他,他也渾然不知。

到了他終於無法再忍下去的時候,他忽地起身,說也沒說一聲就跑下山去了。

然後他接連好幾天都沒去找伊索蕾,而伊索蕾也沒有因此就來找他。他沒上課的事,連校長也不知道。這令達夫南覺得即使永遠這樣不去上課也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他一直把自己關在家裏,卻突然看到了一本書。那是和歐伊吉司一起去藏書館時帶回來的書。他拿起書,開始從頭讀了起來。突然間,他流下了眼淚。

那個絕對無法跟他成為朋友的少年——蘭吉艾,他實在很懷念和他一起聊天的那些日子。當時即使意見不同,即使緊張害怕秘密被發現,他還是想跟他說話。他現在還是照顧著妹妹,在培諾爾宅邸侍奉某個人嗎?還是已經照他以前所說的,選擇其他的生活方式而離開了那裏?擦掉流下的眼淚之後,這時才開始註意翻看了十幾頁的書是什麽內容。雖然書本外皮沒有書名,但裏面卻有。《卡納波裏遷居之歷史》一看到“歷史”兩個字,達夫南便突然笑了出來。他一邊擦眼淚,一面還笑個不停。要是蘭吉艾在這裏,會不會也建議他讀這本書?還真說不一定!

他很熱切地一開始讀這本書,一直讀到當天晚上。雖然天色已暗下來,必須照著月光才行,他也想繼續看下去。書並不厚,所以第二天從思可理回來之後,就幾乎要讀完整本書了。可是後面結尾有些奇怪。仔細一看,原來是最後十幾頁被撕了下來。

所以,他將書本夾在腋下,自己一個人就去了藏書館。

“啊,達夫南你來啦。”

傑洛叔叔臉上一點也沒有特別驚訝的神色,只是很高興地歡迎他來。歐伊吉司今天似乎沒有來。達夫南遞出書本,說道:

“這是您之前給我的書,可是後面幾頁被撕掉了。我想讀這本書後面的部分。”傑洛把書接過去,隨手翻看了一下,隨即做出手勢要他爬上梯子到上面去。傑洛叔叔先爬上去,他跟在後面,爬到梯子上面一看,眼前竟是一片令人驚奇的世界。

這是個只能用圓錐形來形容形狀的房間。從他所站的地方到圓錐的尖頂,整個圓形墻壁都造有階梯式的書架。在那樣的書架上,少說也有數千本書,滿滿地排放在那裏。仿佛是座聳立到頭頂的書本尖塔。

所以說,這個地方算是只有兩個房間,一開始進來的下層房,和現在站著的上層房。而上層房的天花板是聳立到頂端的。為了方便取放這麽多的書,有個兩人寬的木頭階梯,順著墻壁一直上去。不過,這麽密密麻麻的書架之間偶爾卻像故意留著空間似地,有窗口通出去。就連培諾爾伯爵的書房也沒有這麽多的書,。垂直看上去,給人一種沈重感,這實在是很讓人震撼。

過了好一陣子,達夫南才開口說話:“那個……窗戶不會有風雨吹襲嗎?”

雖然他自己也感覺問得太過突兀,但他確實挺擔心的。不過傑洛叔叔對他微微一笑,走到那個房間的一角,拉了根打結的紅繩。隨即,所有窗戶的外層窗全在瞬間合上了。

“哇……好厲害!”

上層房的地板為了能夠舒適地坐或臥,到處都堆了坐墊或軟墊之類的東西。雖然不是很幹凈,但達夫南並不介意,就在一處角落坐了下來。傑洛叔叔慢慢地爬上階梯,也沒找多久,就找出了達夫南要的書,走了下來。他爬階梯的時候,不斷傳來階梯嘎吱作響的聲音。

傑洛將書交給達夫南之後,疊了幾個坐墊,就斜躺在房間地板上了,看起來一副很習慣這麽做的樣子。然後,他用滿意的表情觀看他用書堆成的書墻城堡。

達夫南終於忍不住說道:“可是,叔叔,我總覺得這個建築物看起來很危險。坐在這裏要是萬一發生地震,會不會被掉下來的書給壓死。而且木造建築再加上紙制書本,好像很容易發生火災。”

傑洛嘆了一口氣,露出無可奈何的微笑,說道:“這建築物可是我的夢想啊!”傑洛告訴他,過去他們居住的土地上,有著比這塔要大上十倍,不,是數百倍的巨大藏書館,自己只是粗略地照著它的模樣仿造的。當然傑洛不可能看過古代王國的藏書館。可是他出生在一個代代都在收藏書籍的家庭裏,從小喜歡書的他後來終於發現了一本記載那座藏書館構造的書。之後,他畢生的夢想就是再造出這偉大的藏書館。

當然,以一人的力量,甚至是數百人的力量,也不可能讓古代王國的壯觀藏書館再現。傑洛說那座藏書館的美麗、精致構造,還有規模之大,就算將島上所有建築合起來也不夠,說到這裏的時候,他眼中閃爍著像孩子般純真的熱衷。

後來他終於做到了自己能夠做得到的事。他設計並建造了這個小小的木塔,並收集分散各處的書籍,這樣收藏下來,這就花了他半輩子的時間。剩下的半輩子他打算要繼續讓這小藏書館更加安全,收集更多的書。要是有人到大陸去,他都一定不忘拜托帶書回來。

“那為什麽一定要用木造呢?”

“因為島上的石材不夠。以前島上能用的石材幾乎都拿來建造大禮堂了。大禮堂是我們巡禮者為了禮敬月女王一定要造的建築物,所以沒有選擇的餘地。當然,山上和峭壁有很多巖石,但我們沒有切割的技術。而且像藏書館這種地方……現在幾乎沒有人重視了。”

島上不知從何時起,不僅和原來的王國有地理上與血緣上的差距,連精神文化方面也開始分離了。最崇尚學問、藝術,當然還有魔法的古代王國的文化已經逐漸轉變為傾向予武術,其中特別重視的是劍術。

學問與藝術這類東西,需要能夠客觀評鑒的高水準評鑒家以及眾多的觀眾,但相反地,劍術卻只需互相較量,便能輕易分出勝負。在島上惡劣的環境下,人口不會隨便增加。在這個僅僅幾百名,甚至最多也不過一千多人的社會裏,人們關心的只能集中在與生活、生存有密切關系的事物上。

新一代的孩子們絕大多數都希望成為很強的戰士。因此,想要進入劍之祭司門下的孩子早已人滿為患造成島上各方面失去均衡。以魔法為首的其他傳承者僅能維持命脈,而在劍術的競爭中被擠下來從事農業、放牧、打獵等行業的人,他們的不滿卻在擴大之中。甚至,連聖歌這類的傳承者如今也只剩下伊索蕾一個人而已。而那些早巳失傳的學問,更是多得數不清。

傑洛斷言這就是所謂的退步。

“這就是丟棄那些已經極度發展的高文化,回到野蠻人的生活。可是我沒有挽救這種局勢的力量。我只希望能有一兩個像歐伊吉司這樣的孩子,能繼續這樣收集書籍。但這裏大部分的人,卻一輩子連一本書也沒讀完,這種情形一天比一天嚴重。將來你們長大了,恐怕連可以教孩子歷史的思可理教師都找不到!”

傑洛縮了一下肩膀,接著說:“僅是想像,就很令人擔心!”

此時,一直聽著傑洛講話的達夫南已經可以理解為何賀托勒他們會那麽嫉妒他、刁難他。因為他們恨的是“身為劍之祭司第一學生的達夫南”,而不是“從大陸來的陌生少年達夫南”。之前從歐伊吉司口中得知,賀托勒一直是島上未滿二十歲的年輕少年少女中公認實力最強的人。但是達夫南卻有能力將賀托勒推至死亡邊緣(即使摻有幾份運氣在裏頭),對他們而言,達夫南已成為他們害怕的對象,同時也是令他們不悅的源頭。

劍之祭司在島內已經算是攝政閣下之外最受尊敬羨慕的人,而他是劍之祭司最看重的少年、最有可能繼承他的第一學生、從他們所討厭的大陸過來的人,又不是他們的朋友,甚至受到那位被稱為“山下的公主”的莉莉歐佩的好幾次親切對待……

怎麽所有條件會如此湊巧地都碰在一起呢?

想到這裏,達夫南無聲地笑了,他站了起來。傑洛問他怎麽這麽快就要走。他的眼神是一副跟達夫南談得很愉快,舍不得他走的樣子。

“我還會再來。可以跟你借書去讀嗎?”

“當然可以。讀書的人都是我的朋友。隨時歡迎你來。”

一走出藏書館,達夫南覺得原本陰郁的心情變得開朗了許多,也厘清了許多事。他好像從未遇到過好過的世界!一次,連一次也沒有。既然被討厭已是事實,那他就有義務去適應被討厭,存活下去。這是義務,並非他要做不做的問題。

其實,他們討厭他,至少比那些隱藏內心想法而外表假裝親切的人,要更好一些!後來,達夫南就去見五天沒見面的伊索蕾了。

他一走上山,原本坐在巖石上陷入沈思的伊索蕾便露出像是有些驚訝的表情。然後她不發一語,一直盯著他看,直到他走過來坐在她對面的巖石上。

“對不起,我沒有事先對你說,就曠課這麽多天。不管你要怎麽處罰,我都願意接受。”伊索蕾看了他一下,突然將頭轉向旁邊,噗地低聲笑了出來。達夫南實在搞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

“請問為何要笑呢?”

“呵呵呵呵……”她不停地笑著,笑了好一陣子才停住。一停下來,她仔細打量著達夫南的表情。

達夫南說道:“沒想到老師你也挺愛笑。”

決意改變心態的達夫南如今不再害怕別人冷淡對待或不親切對待了。伊索蕾再怎麽排斥他,他也會忍下來。他要不停地跟她說話直到她回應,他是決心這麽做才上山來的。可是現在卻得到了預期之外的反應。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只是說出事實而已。”

達夫南坦率地笑著回答。

“我一直覺得你像是從令人害怕的傳說之中走出來的美女。”

伊索蕾眨了一下她那雙透明粉紅色的眼睛,問他:“我會令人害怕嗎?”

“啊,不是的。令人害怕的是傳說,而美女是……”

“所以說,從‘令人害怕的傳說’之中走出來的美女,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就是令人害怕的意思。”

出現了一模一樣的結論。可是伊索蕾並沒有生氣或發笑,而是一副像在思索什麽的表情。“之前你怎麽沒來這裏?”

“因為我想錯了一些事情。如今我想法改變了,以後再也不會那樣了。”

“那你以後還是會繼續來這裏?即使從我這裏學不到什麽也要來?”

“不。我學到了東西。”

達夫南用平靜的表情露出微笑,繼續說道:“我好像因此學到如何忍受對方沈默。”

“……”

伊索蕾不做回答,只是起身,在草地上走來走去。達夫南不自覺地看著她褲管下方露出的白皙腳踝。他突然覺得,那腳踝就像是水蜜桃的曲線,挺美的。

“原來還是有些不同!”

這是她在自言自語。達夫南擡頭一看,便看到她正盯著他看。

“我原先以為你和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非常像,這令我十分不舒服,可是你和他還是有些不同。他不可能忍受得了別人以沈默來示威,因為他是那種不知如何壓抑但不屈服的人,不過,你卻是那種壓抑好幾次但也始終不會屈服的人!”

這番話頗耐人尋味。達夫南說道:“你也有些地方和我很像,伊索蕾。”

“什麽地方很像?”

達夫南心裏有些像在下賭註似地,開口說道:“無法忘記過去,而且也不想忘記。”那段過去是什麽他不知道,但他大膽地說了出來。

伊索蕾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單刀直入地開始說話。對於達夫南說的則不做回應。

“我無法當個好老師。因為我從未教過學生。而且我也無法對人很親切。你看沒有人接近我,就該知道了吧?不過,你還是覺得可以和我處得很好嗎?有自信嗎?”

達夫南想了一下,回答她:“好像可以處得很好吧。”“是嗎?為什麽這麽說呢?”

就像以前名叫“波裏斯”的時候一樣,達夫南的眼神變得有些深邃。

“因為你已經可以教我了,可你卻連試都沒試過。”

伊索蕾微微側頭,思考著他這句話。然後她舉起手來,摸了摸自己的白色頭發。

六月來臨了。

上課上得比較平順之後,大約又過了十天。如今即使是思可理沒課的日子,他也會常去找伊索蕾。這是六月初的某一天早上,天氣實在不錯,於是,達夫南沒去上思可理的課,而跑到他們兩個人的教室去,也就是山腰上的那片草地。

他看伊索蕾不在,有些吃驚。因為她總是在這個地方,這裏在開始用來上課之前,原本是她游玩的地方。

“伊索蕾?”

再走幾步,看到他們常坐的巖石,也看到巖石後方聳立的峭壁。他不經意地擡頭望著峭壁上方。原本連接到中央山峰的峭壁,中間卻突出了一塊平地,所以那裏稍微長了一些青草。伊索蕾曾說過那裏有泉水。

可能是因為太陽才剛升上來沒多久的原因,可以看到從泉水那邊反射的陽光發出道道刺眼的光芒。不過,過了片刻之後,達夫南才發現是他想錯了。在那裏的其實是數十只白鳥。這是在做夢嗎?

那些鳥的身體散發出光澤,連達夫南站在這裏也可以看到它們寬大的翅膀與純白的羽毛。而且它們是不可思議地美麗,令人不禁以為是幻覺。

白鳥展翅飛了上去之後又再飛下來,轉了好幾圈才落到地面。在那裏,除了鳥之外,好像還有其他什麽東西。白鳥們似乎就是以那東西為中心在繞圓圈,像要飛走,卻又再繞回來。正當他的疑問逐漸變成確定時,有一只鳥高高飛起,像箭矢般朝他這邊飛來。達夫南嚇了一跳,往後退一步,但白鳥卻停在半空中,在他眼前伸出金黃色的鳥喙。

上面銜著一張折好的紙條。他用姆指和食指夾了過來,攤開一看。

今天在這裏上課。

只寫著這句話!達夫南拿著紙條,覺得難以置信地發出啊地一聲。要他爬到峭壁上面去?可又沒告訴他怎麽走?

“嗯,你知道如何上到那裏去嗎?”

他並沒期待鳥會回答。因為在他的認知裏,鳥是不會懂得人類的語言的。這只不過是他驚訝之餘突發奇想說出的話,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白鳥居然點了點頭!像是在說知道似地點頭。達夫南半信半疑,又再問它:“真的知道?”

它又再一次點頭。怎麽會這麽神奇?

“那你帶我去。”

突然間,白鳥展開翅膀,稍微往上飛。然後做出達夫南確實看得出意思的頭部動作。用一句話表示就是:“我才不帶!”

“……”

白鳥飛上去,又回到峭壁上方去了。

沒想到居然會被鳥捉弄,達夫南不禁有些生氣。而且伊索蕾教他爬到那種地方去上課,一定也是因為不想教他才為難他吧。

事實上,到六月初為止,他們的上課都只是在做些無聊的歌曲練習罷了。雖然兩人已開始交談,但伊索蕾根本沒有教他聖歌的任何一節半段。而且她唱歌也不讓他聽完,只會一直要達夫南唱,然後糾正他唱錯的地方。因為沒有示範,所以他要唱好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當初在培諾爾宅邸,當時還叫渥拿特的奈武普利溫雖然也不願意教他,但也沒這個樣子。

不過……比起越來越無聊的思可理,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確實比較快樂一些。或者說是舒服一些。

伊索蕾的個性比外表看起來還要更率直。她不會隱藏想法或情緒,只要一有不高興就會直接說出來。雖然島上的人也是這個習慣,但她有時卻會毫不遲疑地就批評他。

達夫南不知從何時起,開始喜歡她說話的方式。聽到她像個小女孩般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有時甚至會認為自己好像活得太過小心翼翼了。平常看起來都是用冷淡態度排斥所有問題的她,其實內心隱藏著那種甚至會把敵人逼到懸崖邊的激烈個性。

那麽,他到底是去呢,還是不去?

他心裏無法下決定,但還是觀察著峭壁的四周,在找是否有通往那裏的路。一開始,他沒看到任何路,再仔細一瞧,被草叢遮住的一個峭壁角落裏,有個矮小的洞穴入口。那是一個必須盡量彎下腰才能勉強進入的洞穴。

其實,也不能保證這樣的洞穴會通往那裏,不過,伊索蕾再怎麽樣也不可能用攀爬的方式登上那麽陡峭的峭壁吧。

“嗯……”

結果他還是進去了。一半是因為倔強,一半是因為好奇心所致。

令人意外的是,洞穴裏面並不狹小。才走進沒幾步,就看到通往外面的通路了。那條路正是通向峭壁後方,也就是通到由他們草地教室那側絕對看不到的地方。這與其說是個洞穴,倒不如說是用來連接兩個門的通道。

可是走過去一看,下面卻是千丈深的懸崖。

雖然危險萬分,但確實有條路繞著峭壁婉蜒而上。那是一條窄到只容一人通過而且也不平坦的路。周圍甚至根本沒有任何可以抓握的東西。

就算這些都不要緊,但是達夫南還有一把冬霜劍。因為它是斜系著的,如果一不小心勾到東西,可能就會被絆倒,然後他就徹底完蛋。已經進到洞裏的他在考慮了一會兒後,決定解開冬霜劍,再利用腰帶把它綁在背後。他相當小心地綁好,以免劍掉下去。因為要是有什麽差錯,劍就會掉到懸崖下面去。而那這絕對不是那種可以下去撿東西的峽谷。

接下來,他終於開始挑戰那條峭壁路。

他緊靠著峭壁,小心翼翼地走上去。往下瞄了一眼,隨即嚇出一身冷汗。通往峭壁中間的部分還好走,正當他開始想到究竟是誰造出這種路的時候,路逐漸變小,然後就突然沒路了。

“糟糕……”

現在要轉身很困難,眼前卻沒路了,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當初他看到有路就一直走,沒想到眼前會突然一片空蕩蕩,不禁心生恐懼。幹嘛要到這裏來呢?其實根本沒必要冒這種險!就在這個時候——

和剛才很像的另一只鳥輕快地飛了下來,停在眼前半空中,拍著翅膀。達夫南的目光一跟隨,白鳥便輕輕移動,稍微飛遠了一些。這時他才看到一樣東西。因為他剛才一直低頭看著腳下的路,才會沒看到那東西。

但實在是令人吃驚。他張口結舌,好不容易才說道:

“怎麽會,怎麽可能……會這樣?”因為,他看到空中浮著一顆巖石。

它沒有碰觸到天地四方任何東西,只是定定地浮在那裏。他的手顫抖著,連揉眼睛也都沒法揉。這可以說是非常怵目驚心的事。就像是誤闖到禁止進入的神秘魔法領域裏,然後眼前出現了誤闖的結果。

達夫南稍稍回過神之後,觀察起那顆巖石。

像是將圓形巖石切成一半似的,那顆巖石的上方很平坦,長寬大約都有直徑一米左右。從這裏到那裏的距離約七米,可是和他所在的位置比起來,那顆巖石的高度更高,要他就這麽跳過去,根本是不可能的……真是,也沒人教他!

啪啪……

又有三只鳥朝他所站著的地方飛下,畫出小小的弧線。總共四只白鳥在半空中拍了拍翅膀之後,收起翅膀,像是踩在什麽地方似地停了下來。四只鳥形成直直一列,仿佛是要他踩著它們一步一步走向巖石的樣子。

這時有一只輕輕跳了一下,往旁邊移動了一步,仍然沒有展開翅膀。其他的鳥也做出了類似的動作,往左右移動。此時達夫南才發現到一件事。

雖然看不到,但那裏竟然有踏板!

浮在半空中的巖石以及……隱形的階梯?

此時,他腦海裏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正在接受考驗。不想放棄跟不合理的情緒分別徐徐地湧上心頭。對於這樣大膽考驗他的少女所出的問題,他想要去解開答案,證明自己的能力。為什麽會這樣呢?他原先並不是會在意別人評價的人。

他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大膽地朝半空中踏出一步。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麽。他相信魔法。相信帶領他的是魔法。

腳踏上去了。

“……”

又再一步,然後再踏出一步。如同他預想的,他踏到的是像石頭般堅硬的階梯。走著這透明的階梯,他終於到達巖石上面。然後他擡頭向上看。閃亮的陽光所制造出來的奧妙影子以及……繼續往上的魔法階梯……

這階梯是用浮在半空的透明石頭一直延伸上去的。

他又再往上走。白鳥們繼續向上移動,引導他的步伐。達夫南整個人都沈浸在神秘的感覺中,他對於白鳥怎麽會做出像是人類的行為,絲毫不加懷疑。他只是一直跟著上去。

漸漸地,他走到了有陽光的地方。

他看到在峭壁上方飛翔的數十對羽翼、數千的羽毛。是天使的白色嗎?閃耀四方的光亮羽毛,像祝福般散發出光芒。他也看到了透明的泉水。還有被這一切包圍著的人。

伊索蕾那宛如祈禱般高舉的雙手,像精靈發出光芒的金發,飄揚的長袖,宛如大理石雕刻出的頸子線條,最為非現實的她,就在那裏。

原本停在她手指尖的一只白鳥展翅飛了上去。她因為註視著那只鳥而輕輕擡起了下巴。下巴畫出一條秀麗的光之曲線。伊索蕾穿著他以前沒見過的白色長裙,閃亮的風吹著裙角。就在她往達夫南這邊轉頭看的那一瞬間——

“啊……”

什麽事這麽慌張?

“!”

達夫南的腳突然踩了個空,嘩地跌倒,他的臉撞到他正踩著的那一階,嘴唇被劃破。明明是踩著那階梯上來的,卻沒想到會少一階。

但現在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了。達夫南的手好不容易成功地抓到了一顆石頭,然而在那一瞬間,四角形的石頭卻忽地開始轉動了。他只好放開手。

他像一顆小石頭般……掉了下去。

他什麽也來不及去感受。就連耳邊的強風、越來越遠的光芒、對死亡的恐懼感,都無法去感受。

這是……慢下來的感覺,難道只是他的錯覺嗎?

“啊啊……”

自己的身體仿佛像是剛才浮在半空中的巖石般停在了那裏。就像時間靜止了一樣。

然後他便開始被慢慢往上擡起。速度很慢。可是他確實是浮著沒有錯……雖然不能說他是在飛……但他什麽也沒抓,什麽也沒踩,就這麽飄浮著!

耳邊有聲音傳來。是歌聲。

啦啦啦啦啦……

咬字聽不太清楚,不過這樣的歌聲逐漸接近了,而且還是他至今從沒聽過的神聖音色。吟唱吧,從無之夢中去敞開記憶以外之事

這是伊索蕾的歌聲。他頭一次聽到她唱聖歌。用言語無法形容的音色盈滿他耳朵,當然也充滿了四方,傳遍開來。這是數千人合唱出來的宏亮響音,並非一個人的喉嚨能吟唱出來的那種聲音。或許是因為歌聲太美的關系,周圍的大自然似乎也停下來傾聽著。碰觸吧,風之羽毛啊去展開豎琴般的翅膀這跟平常聽到她那有些低沈沙啞的聲音完全不同,這是一種全新豐富的音色,像是摻雜有數千種色彩般燦爛的聲音。這聲音令人覺得,如果說那聲音沒有蘊含魔法,那世上就不存在魔法了。神聖的、珍貴的、高昂的,這些通通都融入了曲調與歌聲中。這首不知是什麽內容的歌,遠比他正浮在半空中的神秘性,更加令他激動。

最後他終於升到峭壁上方……一到腳能踏的地方,他就被放了下來。

伊索蕾還是沒有停止唱歌。無庸置疑地,是她那令人驚奇的聖歌救了他。他甚至根據沒想去懷疑。只有在那一刻,他才相信剛才應該不是數百人在唱。

歌聲開始慢慢地變得小聲。

達夫南還未從感動之中完全回過神來,他伸出了手。靠近伊索蕾頸子的地方,然後將手放在她的頸子上。

“繼續,請再這樣唱一會兒。”

溫暖、輕微的顫抖透過手指傳了過來。他全身因而顫栗。好像她的魔力傳給了他似的,難以平息的情緒像海浪般湧來。

“……”

伊索蕾又再唱了兩小節之後,慢慢地停下來。然後用泛著透明粉紅色的眼睛凝視著少年。達夫南用斷斷續續,但坦白且清楚的聲音說:“你……很美……真的……”

他原本是想說:你的歌聲很美。但是“歌聲”這兩個字卻不自覺地從唇齒之間溜走,說出口的就只有那幾個字了。伊索蕾微微睜大了眼睛之後,抿了抿嘴唇,然後後退一步。

啪啪啪……

白鳥們飛了過來,圍在她四周。她沒有任何答話,坐到泉水邊,將雙手放在裏面浸著。鳥兒們聚到她身旁,收起翅膀去啄那裏的水。達夫南俯視下方深遠的峽谷和像緞帶般流動的河流,一面想著他踩上來的透明石頭到底有沒有影子。

伊索蕾唱一遍歌曲,比他花數十天硬著練習不成樣的曲調,要更有成效。原來他來早了,妨礙到她獨處,但這次她沒有生氣。

那天,他們在峭壁上面輪流低聲歌唱,伊索蕾有好幾次還對他點了點頭。而且也告訴了他有關鳥的事。這些白鳥是島上的精靈,有時甚至會飛到遙遠的大陸去。她說它們聽得懂人類的話語,當然,也會表達自己的意思,有時甚至給予人類忠告。

聽說這種聰明動物的祖先是從他們遙遠的王國來的。很難斷定它們真正的智能到底到了什麽程度。

當然,這些並不是伊索蕾一個人的鳥。可是它們對島上唯一的聖歌傳承者伊索蕾的歌聲,有著非常敏感的反應。

這些年來,島上的人大都認為強化身體方面的能力是最重要的,根本沒有人向她學習聖歌。所以,就算她沒有因為個性關系而離開人群孤立生活,也沒什麽人學習聖歌。

不過,島上的祭司們都認為不能讓這重要的傳統失傳,所以對兩人上課的事相當關心。事實上,伊索蕾決心教導別人也是跨出了很大的一步。雖然達夫南還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但伊索蕾才十七歲就被稱作“公主”,身份可以說是連島上一些年紀大的賢者都比不上的。達夫南想過,她會刻意遠離村莊獨自生活,可能也是因為這些待遇令她不便的關系。

“這隱形階梯是我父親發現的,他只告訴了我一個人。所以你要保守秘密。”伊索蕾讓一只白鳥停在膝蓋,然後一面撫摸它的羽毛一面如此說道。她那縉白色頭發斜斜地垂到白鳥的圓頭上。

“還知道這秘密的就只有這些鳥吧。”

“那為何要告訴我這個秘密呢?”

“是鳥兒們告訴你的。”

伊索蕾說她並沒有要白鳥們帶達夫南來這裏。那麽白鳥們為何要幫他呢?

“這只鳥叫尤茲蕾。在白鳥之中被稱為公主。”

“那不就跟你一樣了?”

話一出口,他才發現他還未曾在她面前提過這個綽號。伊索蕾神色不變地說:“嗯,不過,這鳥應該是真正的公主吧。因為最早從古代故鄉來的鳥群之中有一只是‘王’,而這只鳥是那只王鳥的後代。”

“你不是說,來到島上的只有幾只嗎?那怎麽會直系傳下來的只有一只呢?”

“這是因為這些鳥真的……有自己的王位傳承儀式。”

他看到尤茲蕾的頸子上戴了一條項鏈,上面有一顆和鳥的眼珠顏色一模一樣的紅寶石……

“啊。”

達夫南猛然從回想之中驚醒過來,看了一下正在叫自己的人。當然啦,在家裏,會叫他的只有一個人。

“你在想什麽啊?”

“伊索蕾……”講到這裏,達夫南趕緊停住。因為他和她有過約定,即使是對奈武普利溫,也不能講出有關隱形階梯的事。

“伊索蕾什麽?”

“啊,沒事。”奈武普利溫坐在床上,正拿著一顆蘋果淘氣地啃著。他咬完蘋果最後一口之後,語氣有些苦澀地說:

“你,如今也有秘密隱瞞著我了。咦,我的心情怎麽就像是一個被青春期的兒子排擠的父親一樣呢。這太不像話了。我還沒結婚呢,怎麽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都是因為你的關系,這個壞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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