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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苦肉之計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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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鳳的高杯,三十年的陳酒。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倒了四杯酒。

龍五微笑道:“你一個人要做三個人的事,就得喝三個人的酒。”

柳長街道:“這是好酒,三十個人的酒我也喝。”

他的酒量很不錯,喝得很快。

所以他醉了。

最容易醉的,本就是酒量又好,喝得又快的人。

忽然間,他已像一灘泥般從椅子上滑了下去。

龍五靜靜地坐在那裏,看著他,仿佛在沈思。

屋裏飄動著酒香,外面還是很安靜。

過了很久,龍五忽然道:“問。”

藍天猛立刻走過來,一把揪起柳長街的頭發,將半壺酒倒在他臉上。

酒有時反能令醉人清醒。

柳長街居然睜開了眼睛,失神地看著他。

藍天猛道:“你姓什麽?叫什麽?”

“姓柳,叫柳長街。”柳長街說話的時候,舌頭似乎已比平時大了兩倍。

“你是在什麽地方生長的?”

“濟南府,楊柳村。”

“你是跟誰學武的?”

“我自己。”柳長街吃吃地笑著:“誰也不配做我的師傅,我有天書。”

這並不完全是醉話。

世上本就有很多湮沒已久又忽然出現的武功秘籍。

藍天猛再問:“你的武功最近才練成?”

“我已經練得夠快了,我一點也不笨。”

“這次是誰叫你來的?”

“我自己,我本來想殺了龍五的。”柳長街忽然大笑道,“殺了龍五,我就是天下第一個有名的人了!”

“你為什麽沒有出手?”

“我看得出……”

“你看得出你殺不了他?”

“我一點也不笨。”柳長街還是在笑,“能做天下第二個大人物也不錯……他居然請我坐,請我喝酒,他也看得出我有本事。”

藍天猛還想再問,龍五卻己擺了擺手:“夠了。”

“這個人怎麽樣?”

龍五臉上又露出疲倦之色,淡淡道:“他喝酒喝得太多。”

藍天猛點點頭,突然一拳打在柳長街肋骨上。



星光璀燦,圓月如冰盤。

柳長街忽然被一陣劇痛驚醒,才發現自己竟已被人像風鈴般吊在天香樓外的飛檐下。

七月的晚風中,已有涼意。

涼風吹在他身上,就像是刀鋒一樣。

他全身的衣服都已碎裂,連骨頭都似乎已完全碎裂,嘴角還在流著血,流著苦水,又酸又苦。

他身上也一樣,滿身都是鮮血和嘔吐過的痕跡,看來就像是條剛被人毒打過一頓的野狗。

天香樓裏的燈火已經熄滅,對面的店鋪已上起了門板。

龍五呢?

沒有人知道龍五的行蹤,從來也沒有人知道。

沒有光,沒有人,沒有聲音。

長街上留著滿地垃圾,在夜色中看來,醜陋、愚笨而破碎,就正像是被吊在屋上的柳長街一樣。

一個人出賣了自己,換來的代價卻是一頓毒打,他心裏的滋味如何。

柳長街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叫、大罵:“龍五,你這個狗養的,你這個……”

他將自己知道的粗後全部罵了出來,罵得聲音真大,在這靜寂的深夜裏,連十條街以外的人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突聽遠處有個人拍手大笑道:“罵得好,罵得痛快,罵得真他媽的痛快極了。”

笑聲和蹄聲是同時傳過來的,接著,就有三匹快馬沖上了長街,急弛而來,驟然停在屋檐下。

第一個騎在馬上的人仰面看著柳長街,大笑道:“我已很久未曾聽見過有人敢這樣罵那狗養的人,你千萬要接著罵下去,千萬不要停。”

這人濃眉如劍,滿臉虬須,看來很粗野,一雙眼睛卻是聰明人的眼睛。

柳長街盯著他,道:“你喜歡我罵那個狗養的?”

虬須大漢笑道:“喜歡得要命。”

柳長街道:“好,放我下去,我再罵給你聽。”

虬須大漢道:“我就是來救你的。”

柳長街道:“哦?”

虬須大漢道:“聽見了你的事,我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柳長街道:“為什麽?”

虬須大漢傲然地道:“因為我知道被龍五吊在屋檐上的人,除了我之外,是絕沒有第二個人能救他下來的。”

柳長街道:“你認得我?”

虬須大漢道:“以前不認得,但現在你已是我的朋友。”

柳長街忍不住又問道:“為什麽?”

虬須大漢道:“因為現在你已是龍五的對頭,無論是誰做了龍五的對頭,都是我的朋友。”

柳長街道:“你是誰?”

虬須大漢道:“孟飛。”

柳長街動容道:“鐵膽孟嘗孟飛?”

虬須大漢仰面大笑,道:“不錯,我就是那個不要命的孟飛!”

除了不要命的人之外,還有什麽人敢跟龍五作對?

柳長街坐在那裏,只覺得自己就像是棕子,全身都被裹了起來,裹得緊緊的。

孟飛就坐在他對面,看著他,忽然挑起拇指,道:“好,好漢子!”

柳長街苦笑道:“挨打了也算好漢子?”

孟飛道:“你居然還沒有被那些狗養的打死,居然還有膽子罵他們,你就是好漢子!”

他又用力握起了拳,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我本該將那些狗雜種一個個全都活活捏死的。”

柳長街道:“你為什麽不去?”

孟飛嘆了口氣,道:“因為我打不過他們。”

柳長街笑了:“你不但有種,而且坦白。”

孟飛道:“我別的好處也沒有,就是有種敢跟龍五那狗養的作對。”

柳長街道:“所以我奇怪。”

孟飛道:“奇怪什麽?”

柳長街道:“他為什麽不來殺了你?”

孟飛冷笑道:“因為他要表示他的氣量,表示他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不屑跟我這種人一般見識,其實他只不過是個狗養的。”

柳長街道:“其實他也不是狗養的,他連狗都不如。”

孟飛大笑,道:“對!對極了,就憑這句活,我就敬你三百杯!”

他大笑著,叫人擺酒,又道:“你安心在這裏養傷,我已替你準備了兩種最好的藥。”

柳長街道,“其中有一樣就是酒?”

孟飛大笑,道:“一點不錯,一杯真正的好酒,無論對什麽人都有好處的。”

他看著柳長街,忽又搖了搖頭:“可是在你這種情況下,一杯酒就不會對你有什麽好處了,至少要三百杯才能有點效。”

柳長街也不禁大笑:“除了酒之外,還有一樣是什麽?”

孟飛沒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

外面已有人捧著酒走了進來,是六個女人,六個又年輕、又漂亮的女人。

柳長街的眼睛亮了。

他喜歡漂亮的女人,這一點他並不想掩飾。

孟飛又大笑,道:“你現在總該明白了吧,一個真正的好女人,無論對誰都有好處的。”

柳長街笑道:“可是我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女人就不會對我有什麽好處了,那至少要六個女人。”

孟飛看著他,忽然嘆道:“你不但坦白,而且真的有種。”

柳長街道:“哦?”

孟飛道:“要對付這麽樣六個女人,也許比對付龍五還不容易。”

孟飛有一點沒有錯。

酒和女人,對柳長街竟真的很有好處,他的傷好像比想像中好得快得多。

孟飛也有一點錯了。

要柳長街去對付龍五,雖然還差了一點,可是他對付女人卻的確有一手。

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在這方面不但很在行,而且簡直已可算是專家。

現在孟飛已是他的好朋友,他們最愉快的時候,就是在一面擁著美女喝酒,一面大罵龍五。

他們還有聽眾。

這地方所有的人,都是龍五的對頭,只要吃過龍五虧的人,只要還沒有死,孟飛就會想法子將他們全部請到這裏來,用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女人款待他們,然後再送筆盤纏讓他們走。

“孟嘗”這兩個字就是這麽樣來的,至於“鐵膽”兩個字,那意思就是不要命——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和龍五作對。

酒喝得越多,當然也就罵得越痛快。

現在夜已深,聽的人已聽累了,罵的人卻還是精神抖擻。

屋裏已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他們已喝了十來個人的酒。

柳長街忽然問孟飛:“你也被他們毒打過?”

孟飛搖搖頭:“沒有。”

柳長街道:“你跟他有殺子之仇,奪妻之恨?”

“也沒有。”

柳長街奇怪了:“那你為什麽如此恨他?”

孟飛道:“因為他是個狗養的。”

柳長街沈默了一陣子,忽然道:“其實他也不能算是個狗養的。”

孟飛笑道:“我知道,他比狗還不如。”

柳長街又沈默了一陣子,忽然笑了笑,道:“其實他比狗還要強一點。”

孟飛瞪著他,瞪了半天,總算勉強同意,道:“也許就一點,但最多只強一點。”

柳長街道:“他至少比狗聰明。”

孟飛也勉強同意,道:“世上的確沒有他那麽聰明的狗。”

柳長街道:“連‘獅王’藍天猛那種人,都甘心做他的奴才,可見他不但本事很大,對人也一定有很好的時候,否則別人怎麽甘心替他賣命。”

孟飛冷冷道:“他對你並不好。”

柳長街嘆了口氣,道:“其實那也不能怪他,我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他根本不認得我,又怎麽知道我是真的想替他做事的。”

孟飛突然一拍桌子,跳起來,怒道:“你這是什麽意思,他把你揍得半死,你居然還在替他說話?”

柳長街淡淡道:“我只不過在想,他那麽樣對我,也許是有原因的,他看來並不像是完全不講理的人。”

孟飛冷笑道:“你難道還想再見他一面,問問他是為什麽揍你的!”

柳長街道:“我的確有這意思。”

孟飛恨恨地瞪著他,突然大吼,道:“滾,滾出去,從後面的那扇門滾出去,滾得越快越好。”

柳長街就站起來,從後面的門走了出去。

這扇門很窄,本來一直是栓著的,門外卻並不是院子,而是布置得更精致的密室,裏面非但沒有別的門。連窗子都沒有。

可是裏面卻有兩個人。

龍五正斜倚在一張鋪著豹皮的軟榻上,閉目養神,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正在一個紅泥小火爐上暖酒,藍天猛卻居然沒有在。

柳長街一推門,就看見了他們。

他並沒有怔住,也沒有吃驚,這驚人的意外,竟似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龍五也睜開眼,正在看著他,嘴角居然露出一點微笑,忽然道:“我現在才知道你為什麽一直沒有出名了。”

柳長街在聽著。

龍五微笑道:“練武已經是件很費功大的事,女人更費功夫,這兩件事你都做得不錯,你哪裏還有功夫去做別的事?”

柳長街忽然也笑了笑,道:“還有樣你不知道的事,我做得也不錯。”

龍五道:“什麽事?”

柳長街道:“喝酒。”

龍五笑道:“你喝得的確很多。”

柳長街道:“可是我醉得並不快。”

龍五道:“哦?”

柳長街道:“今天我喝得比那天更多,可是我今天並沒有醉。”

龍五忽然不笑了,眼睛裏又露出刀鋒般的光,刀鋒般盯在他臉上。

柳長街也靜靜地站在那裏,並沒有回避他的目光。

龍五忽然道:“坐,請坐。”

柳長街就坐下了。

龍五道:“看來我好像低估了你。”

柳長街道,“你並沒有低估我,只不過有點懷疑我而已。”

龍五道:“你是個陌生人。”

柳長街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查明我來歷,看看我說的是不是真話?”

龍五道:“你的確不笨。”

柳長街道:“我說的若不假,你再用我也不遲,我說的若是假話,你再殺我也一樣,因為我反正一直都在你的掌握中。”

龍五道:“哦?”

柳長街道:“孟飛去救我,當然也是你的安排,他去得太巧。”

龍五道:“你還知道什麽?”

柳長街道:“我還知道,像你這樣的人,一定會需要幾個像孟飛這樣的對頭,對頭能替你做的事,有時遠比朋友多得多……他至少可以打聽出一些你的朋友們永遠打聽不出的消息。”

龍五嘆了口氣,道:“看來你非但不笨,而且很聰明。”

柳長街並沒有否認。

龍五道:“你早已看出我跟孟飛的關系,也早已算準我會來?”

柳長街道:“否則我為什麽要在這裏等?”

龍五道:“那天你也根本是在裝醉的。”

柳長街道:“我說過,我的酒量也很不錯。”

龍五冷冷道:“但有件事你卻錯了。”

柳長街道:“你認為我今天不應該告訴你這些事?”

龍五點頭道:“聰明人不但要會裝醉,還得要會裝糊塗,一個人知道的若是太多,活著的日子就不會大多了!”

柳長街卻笑了笑,道:“我告訴你這些事,當然有很好的理由。”

龍五道:“你說。”

柳長街道:“你再來找我,當然已查明我說的不是假話,已準備用我。”

龍五道:“說下去。”

柳長街道:“你要杜七他們去做的事,當然是件大事,你當然不會要一個糊塗的醉鬼去做。”

龍五道:“你說這些話,就為了要證明你能替我做好那件事?”

柳長街點點頭,道:“一個人到了三十歲,若還不能做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以後只怕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龍五凝視著他,蒼白的臉上又露出微笑,忽然問道:“你還能不能再陪我喝幾杯?”



酒又擺上,早已溫好了的酒。

龍五舉杯,緩綏道:“我一向很少喝酒,也一向很少敬別人酒,但是今天我要敬你三杯。”

柳長街眼睛裏已不禁露出興奮感激之色,龍五居然肯敬別人酒,這的確是件不容易的事。

龍五飲盡了杯中酒,微笑著道:“因為我今天很高興,我相信你一定能替我去做好那件事。”

柳長街道:“我一定盡力去做。”

龍五道:“那不但是件大事,也是件極危險、極機密的事。”

他的表情又變得嚴肅:“我那天那麽樣對你,並不完全是因為懷疑你。”

柳長街在聽,每個字都聽得很仔細。

龍五道:“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在替我做事,所以我一定要別人都認為你已是我的對頭,而且恨我入骨。”

這正是周瑜打黃蓋,是苦肉計。

柳長街當然懂,但他卻不懂:“這件事難道連藍天猛都不能知道?”

龍五點點頭,道:“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少,你的危險就越小,成功的機會卻大了。”

柳長街忽然發現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兩個人——這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和孟飛。

龍五道:“你以前也說過,我這人非但沒有朋友,甚至已連仇敵都沒有。”

柳長街記得:“我說過。”

“可是你錯了。”龍五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我不但有個朋友,有個仇敵,還有個妻子。”

柳長街動容道:“他們是什麽人?”

龍五道:“不是他們,是她。”

柳長街不懂。

龍五道:“我的朋友,我的仇敵,和我的妻子,就是同一個人。”

柳長街更不懂,卻忍不住問道:“她是誰?”

龍五道:“她叫秋橫波。”

柳長街聳然道:“秋水夫人?”

龍五道:“你也知道她?”

柳長街道:“江湖中只怕已沒有人不知道她。”

龍五冷冷道:“但你卻一定不知道她本來是我的妻子。”

柳長街道:“現在呢?”

龍五道:“現在我們雖已不是夫妻,看來卻還是朋友。”

柳長街道:“其實……”

龍五蒼白的臉已變為鐵青,道:“其實她早已恨我入骨,她嫁給我,就是為了恨我!”

柳長街還是不懂,卻沒有再問……像龍五這種人的秘密,無論誰都最好不要知道得太多。

龍五不但已閉上了嘴,而且閉上了眼睛。

他也不願說得太多、太激動,過了很久,才慢慢的問道:“你有沒有見過我出手?”

柳長街道:“沒有。”

龍五道:“你知不知道我的武功究竟如何?”

柳長街道:“不知道。”

龍五還是閉著眼睛,卻慢慢地伸出了手。

他的手蒼白而秀氣。

他的動作很慢,慢慢地往空中一抓。

就像是奇跡般,那紅泥小火爐上燃燒著的幾塊炭,竟突然飛了起來,飛到他手裏。

他的手慢慢地握緊,握緊了這幾塊火熱的紅炭。

等他的手再攤開時,炭已成灰,灰已冷。

龍五淡淡道:“我並不是在你面前炫耀武功,只不過告訴你兩件事。”

柳長街沒有問,他知道龍五自己會說的。

龍五果然已接著道:“我雖有這樣的武功,卻還是不能自己出手。”

他凝視著掌中的冷灰:“我們之間的情感,已如這死灰一樣,是絕不會覆燃的了。”

這的確是很件奇特、很有趣的事,其中牽涉到的,又是兩個最不平凡的人。

一個是天下英雄第一的男人,一個是世上最神秘、最美麗的女人。

柳長街的見聞雖不廣,卻也久已聽到過她的傳說。

她的傳說很多。

有關她的傳說也和她的人一樣,神秘而美麗。

江湖中的英雄豪傑,人人部想見她,卻永遠也見不到她一面。

所以有很多人都喜歡稱她為“相思夫人”,因為她實在引起了無數人的相思。

誰也想不到這位相思夫人,居然就是龍五的妻子。

他們的關系竟也如此神秘、如此奇特。

她既然是他的妻子、他的朋友,為什麽又是他的仇敵?

他們本該是一對郎才女貌的恩愛夫妻,為什麽會離異?

這其中當然也有一段奇特曲折的故事,柳長街實在很想聽龍五說出來。

誰知龍五說話的方式,也和他的人一樣,總是如神龍見首不見尾。

他居然突然結束了這段故事,突然就改變了話題,淡談道:“這已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世上知道這件事的人,並沒有幾個,你也不必知道得太多。”

柳長街並沒有露出失望之色,他顯然也是個很善於控制自己的人。

龍五道:“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夠了。”

柳長街在聽。

龍五道:“我要你去對付的人就是她,我要你到她那裏去,為我拿一樣東西回來。”

柳長街道:“是去拿?”

龍五冷冷道:“你若願意說是去偷,也無妨。”

柳長街長長吐出口氣,道:“那麽我至少還需要知道兩件事。”

龍五道:“你說。”

柳長街道:“到哪裏去偷?去偷什麽?”

龍五先回答了他後面一句話:“去偷一個箱子。”

他揮了揮手,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就捧了口箱子出來。

箱子並不大,是用黃金鑄成的,上面鑲著很精細的龍鳳花紋,還嵌著碧玉。

龍五道:“和這口箱於完全一模一樣的箱子。”

柳長街忍不住問:“箱子裏是什麽?”

龍五遲疑著,終於道:“你本來不必知道的,但我也不妨告訴你,箱子裏有一瓶藥。”

柳長街很意外:“只有一瓶藥?”

龍五點點頭,道:“對我說來,這瓶藥比世上所有的珍寶加起來都珍貴。”

他眼睛刀鋒般凝視著柳長街,傲饅地接著道:“你應該看得出我是個病人。”

柳長街當然看得出。

只不過他也看得出,這個病人只要一揮手,就可以要世上大多數健康無病的人死在他面前。

龍五凝視著他臉上的表情,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這世上病人有很多種,我也許是天下所有的病人中,最可怕的一個,但病人畢竟是病人。”

柳長街也在遲疑著,終於問道:“只有那瓶藥才能治好你的病?”

龍五道:“你也該聽說過後羿和嫦娥的故事。”

後羿射落九日後,赴西天求王母給他一瓶不死的神藥,卻被嫦娥偷服了。

嫦娥雖然已不死,換來的卻是永恒的寂寞。

嫦娥後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龍五道:“我們的故事,也和他們的故事一樣。”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柳長街卻已明白。

龍五也許因先天質弱,也許是因為練功入魔,得了種不治的怪病,就像是附骨之蛆般折磨著他。

後來他終於求得一瓶靈藥,可以治他的病,但卻被他的妻子偷走了。

所以他心裏雖然恨她入骨,卻還是不敢得罪她,因為他怕她毀了那瓶藥。所以他雖然想找人對付她,卻又生怕消息走漏,被她知道。

龍五目光凝註著遠方,臉上帶著種說不出的傷感與寂寞之色。

難道他們這故事中,寂寞的不是嫦娥,而是後羿?

龍五緩緩道:“我知道她偷去那瓶藥之後,絕沒有後悔,也不會寂寞,她已利用那瓶藥,要我為她做了很多件我不願做的事。”

他眼睛裏的傷感寂寞,已變成憤怒怨毒:“所以我要不惜一切,也得將那瓶藥拿回來!”

柳長街忍不住再問一次:“到哪裏去拿?”

龍五道:“你當然想得到,要從她手上拿回一樣如此重要的東西,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柳長街己想到。

龍五道:“她將那箱子,收藏在棲霞山一個秘密的山窟裏,又找來了七個亡命江湖,在世上已無立足之地的巨盜,為她看守那山窟。”

柳長街立刻想到殺人如閃電的“一手七殺”杜七。

龍五道:“那山窟的秘室外,有一道千斤鐵閘。”

柳長街立刻想到了天生神力的石重。

龍五道:“那箱子放在秘室中一道暗門裏,要進入那秘室,打開那暗門,要先開七道鎖,每一道鎖都是由當世最盛名的巧匠制成的。”

柳長街又想到了公孫妙。

龍五道:“最重要的是,那山窟距離她的住處近在咫尺,一有警訊,她隨時都可以趕去,只要她一趕去,世上就絕沒有任何人再能將那箱子拿走了。”

柳長街輕輕嘆了口氣,他忽然明白一件事——龍五對棲霞夫人的忌憚,並不是完全因為那瓶藥,至少有一半是因為她的武功。

她的武功顯然絕不在龍五之下。

龍五道:“幸好她有個很可笑的習慣,她每天子時就寢,上床前一定要將全身每一分、每一寸都塗上一層她自己特制的蜜油。”

他目中又露出憎惡之色,接著道:“這件事每天都至少要費去她半個時辰,她在做這件事的時候,總是將自己鎖在房裏,就算天塌下來,她也不會知道。”

柳長街終於明白他們為什麽離異的了。

他的妻子若是每天上床前也都要花半個時辰做這種可笑的事,他也一樣受不了的。

這種世上也許沒有一個男人能受得了——無論誰都應該想像得到,每天都要抱著一個全身塗著蜜油的妻子上床睡覺,是件多麽可怕的事。

龍五竟似又看出了他的心意,冷冷道:“那實在是件令人惡心的事,可是這半個時辰,卻是你下手的唯一機會。”

柳長街道:“所以我一定要在半個時辰內,殺了那七個亡命之徒,舉起那千斤鐵閘,打開那七道鎖,拿出那箱子,還得逃出百裏之外,免得被她追到。”

龍五點點頭,道:“我說過,這本是三個人才能做的事。”

柳長街嘆了口氣,苦笑道:“而且還一定要杜七、石重、和公孫妙這三個人。”

龍五冷冷道:“但你現在卻已毀了這三個人,我也絕對再也找不出和他們同樣的三個人了。”

柳長街明白他的心意,道:“所以現在我一定要替你去做好這件事。”龍五道:“你有把握?”

柳長街道:“我沒有。”

龍五的瞳孔在收縮。

柳長街淡淡地接著道:“我這一生中,無論做什麽事,都不會事先就覺得有把握的。”

龍五道:“可是你每件事都做成了。”

柳長街笑了笑,道:“就因為我沒有把握,所以我總是特別謹慎小心。”

龍五也笑了,道:“好,說得好,我一向喜歡小心謹慎的人。”

柳長街道:“但現在我還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龍五道:“為什麽?”

柳長街道:“因為我還不知道那山窟在哪裏。”

龍五又笑了,微笑看揮了揮手。

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立刻又捧出一疊銀票,放在桌上。

龍五道:“這裏是五萬兩銀子,你可以拿去,痛痛快快地去玩幾天。”

柳長街並不客氣,立刻就收下。

龍五道:“我只希望你十天中,將這五萬兩銀子全花光。”

柳長街微笑道:“要花光並不太容易,可是我會替女人買房子,我還會輸。”

龍五目中也帶著笑意,道:“這兩件事只要會一樣,就已足夠了。”

他接著又道:“無論誰要去做大事之前,都應該先輕松輕松,何況,你已為我吃了不少苦。”

柳長街淡淡道:“其實那也算不了什麽,藍大猛畢竟老了,他的出手並不重。”

龍五突然大笑——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吃驚地看著他,因為從來沒有人看見他如此大笑過。

但龍五的笑聲結束得很快,忽然又沈下了臉,道:“可是這十天之後,你就絕不能再碰一個女人,再喝一滴酒。”

柳長街微笑道:“經過這麽樣十天後,我想必也暫時不再會對女人有什麽興趣了。”

龍五道:“好,很好,十天之後,我會叫人去找你,帶你到那地方去。”

他神情忽然又變得很疲倦,揮手道:“現在你可以走了。”

柳長街不再說什麽,立刻就走。

龍五卻又叫住了他,道:“這些天來,一直陪著你的那六個女人,你覺得怎麽樣?”

柳長街道:“很好。”

龍五道:“你若是喜歡,也不妨將她們帶走。”

柳長街忽然又笑了笑,道:“這世上的女人是不是已死光了?”

龍五道:“還沒有。”

柳長街微笑道:“既然還沒有死光,我為什麽還要她們六個?”



柳長街已走出去。

龍五看著他的背影,眼睛裏又露出刀鋒般的光芒。

他忽然問:“你看這個人怎麽樣?”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垂手肅立在門後,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他是個很危險的人。”

他每個字都說得很慢,每個字都仿佛是經過深恩熟慮之後才說出的。

龍五道:“刀也很危險。”

青衣人點點頭,道:“刀不但能殺死別人,有時也會割破自己的手。”

龍五道:“刀若是在你手裏呢?”

青衣人道:“我從未割破過自己的手。”

龍五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喜歡用危險的人,就正如你喜歡用快刀一樣。”

青衣人道:“我明白了。”

龍五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明白的……”

這次他的眼睛閉起,就沒有再睜開。

他竟似已睡著。

柳長街已走出了孟飛的莊院。

他沒有再見到孟飛,也沒有再見到那六個女人。

他一路走出來,連個人影都沒有看見,孟飛顯然是個不喜歡送別的人,柳長街正好也一樣。

他沿著大路慢慢地走,顯得很從容,很悠閑。

一個懷中放著五萬兩隨時可以花光的銀子,可以痛痛快快玩十天的人,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子的。

唯一的問題是,應該怎麽樣去玩?怎麽樣才能將銀子花光?這問題絕不會令任何人頭疼。

事實上,這是個每個人都喜歡去想的問題,就算沒有五萬兩銀子可花的人,也喜歡幻想一下的。

無論誰想到這種事,睡著了都可能會笑醒的。

杭州本就是個繁華的城市。

繁華的城市裏,自然少不了賭和女人,這兩樣的確是最花錢的事。

尤其是賭。

柳長街先拉了幾個最貴的女人,喝得大醉,再走去賭。

喝醉了酒再去賭,就好像用腦袋去撞石頭一樣,要能贏,那才是怪事。

但怪事卻年年都有的。

柳長街居然贏了,又贏了五萬兩。

他本想送那五個女人一人一萬兩,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忽然覺得這五個女人一個比一個討厭,一個比一個難看,連一千兩都不值。有很多男人都是這樣子的,他們在晚上大醉後看成天仙一樣的女人,到了早上,就好像忽然會變的。

他簡直就像是在逃命一樣,逃出那妓院——逃入了另一家妓院,喝了點之後,他發覺自己這次才總算找對了地方。

這地方的女人才真的是天仙。

可是第三天早上,他忽然又發覺這地方的女人,比第一天那五個還討厭,還難看,連看都懶得再看一眼。

這個妓院的老鴇後來告訴別人,她十二歲被賣入青樓,從妓女混到老鴇,卻從來也沒有見過像這“姓柳的”如此無情的嫖客。

他簡直是翻臉不認人。

柳長街從天香樓走出的時候,午時剛過沒多久。

他剛花八十兩銀子,叫了一整桌最好的八珍全席,叫夥計將每道菜都擺在桌上,讓他看了看,就給了一百二十兩的小帳走出來。

他實在連一口都吃不下,可是到了吃飯的時候,總得叫桌菜來意思,據說有很多闊佬都是這樣的,叫了整桌菜,卻只是坐在旁邊看著別人吃。

昨天晚上他幸好輸了一點,但現在身上卻還有七萬多兩銀子。

他忽然發覺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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