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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家就發現祖母和嬸嬸忙裏忙外的,原來姑姑一家來了。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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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語般的音調以及關鍵處的沈默相得益彰,玳瑁貓的話語似乎也有了某種不可抗拒的魔力,看不見的絲線一圈圈的纏向腦際,註視著那雙青琥珀般深不見底的眼睛,我不由自主地期待著貓妖怪接下來的話語……

玎玲玲……仿佛會無限延長的寂靜裏,突然又一次響起電話聲。捆在額上的線啪的繃斷了,我頓時清醒過來,疾步回堂屋拿起聽筒——又是那個熟悉的大嗓門女聲:“別以為能困住我!布下迷障也沒用的!”

這女孩的話讓我一頭霧水:“什麽迷障?我不知道……”我正詢問著,嘟嘟的電子聲音忽然填滿耳際,阻斷了對方的聲音——我低頭一看,那玳瑁貓的爪子正按在通話鍵上,這一瞬間,它金碧立瞳中閃爍的微妙光芒一點不漏地映入我眼中……

“你來啊!立刻就到這裏來,一分鐘也不要耽擱!”就在我和貓妖怪對峙的那一刻,冰鰭凜冽的語聲響在我們身後,隨後而來的他一邊緩緩走近,一邊與看不見的對象交談。

“你在……跟誰說話?”貓妖怪的聲音裏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動搖。

冰鰭露出冷淡的笑意,沈下目光靜靜審視著貓少年:“切斷電話也沒有用——有魔力的語言,並不需要借助平常的媒介……”是的,沒有什麽可以阻礙冰鰭與言靈交流,因為他擁有聆聽彼岸之聲的耳朵!

註視著貓妖怪迅速收縮的瞳孔,冰鰭撐著桌面朝他俯下身:“你想知道那女孩說的是什麽嗎?她說:我一定會到達我要去的地方……帶走屬於我的東西……”

這就是言靈——如同面對著鏡子就一定會留下影像,除非出現刻意的阻擋,否則這些語言必將成真。言靈之女不止一次打來電話,是因為她正置身於不知何人張開的結界中,只等有人說出那一句“你快來”,她就能沖破法術的迷宮!

“讓我猜猜看吧,困住這女孩的迷障,是你布下的吧?”在冰鰭的凝視下,那薄刃般的貓瞳中掠過一片波瀾,像映著月光的澄澈湖面突然被風吹皺,貓妖冷笑著回答:“那又怎樣?這一上午我又要控制那家的長輩打電話,又要用障眼法困住這女孩,幾乎費盡了法力!”

原來之前說不認識路、看金魚什麽的都是騙人的!我正要質問貓妖怪,冰鰭卻搶在了前面:“為什麽躲著那女孩呢,你就這麽怕她嗎?難不成她要找的東西……在你這裏?”

“我會稀罕她的東西?”貓妖怪脫口而出,可那輕蔑的語調裏滲透著痛切的焦急,“我只是想在她之前找到訥言,修覆咒封而已!”

這貓妖怪是來找祖父的——因為異類無法自由出入人家,所以他才控制講經墩家奶奶打來電話,騙得我們“允許”他進門;而一到我家他就失去蹤影,原來是去找慣於和彼岸世界交流的祖父來幫忙修覆什麽“咒封”!可是……我忍不住低語道:“可祖父已經……”

“所以我才請求你們!”貓妖怪的語調失去了鎮靜,“咒封已經松動了,如果修覆之前再被她攻擊的話,一切就都完了!”

“我們只不過是普通高中生而已,怎麽可能知道什麽咒封!”冰鰭倔強的反駁道,我也不怕死地跟著幫腔:“就算知道也不會幫你害人的!”

“害人嗎?”暗淡的潮水一下子漫過那雙青琥珀色的眼睛,貓妖怪的語調霎時間顫栗起來:“被害慘了的人……是我……被若葉少主的強大力量害慘的人是我!”

就在呼喚出“若葉”這名字的瞬間,那玳瑁貓繃起流暢的背脊,那優雅的動作中卻暗含著隨時會爆發的危險彈性,仿佛強弩上緊弓弦般一觸即發。冰鰭忽然驚呼著向我伸出手,在反應過來之前,一種奇妙的重量已經壓在我肩膀上,我下意識的轉動腦袋,頸邊卻感到了尖銳硬物犀利的接觸, “別動!” 貓妖怪在耳邊冷冷的警告著,“如果你們不幫這個忙,接下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哦……”

我是不是和貓犯沖啊!不僅始終沒法和這種動物交朋友,還曾經被它害得掉進井裏過,今天難得有一只肯主動跳到肩膀上,居然還是為了威脅我!

在這個節骨眼上,冰鰭臉上難以置信的神情還是壓倒了驚慌:“怎麽一靠近火翼就……”突然間他恍然大悟的高喊起來,“火翼,那個玉蟬呢?快扔給我!”

玉蟬?這時候要它幹什麽?雖然不明白話裏的意圖,我還是忙從口袋裏掏出那小玉件,正要揚手朝冰鰭丟去,貓的尖爪卻已揮到面前:“竟然在你這裏!”

我頓時慌了手腳,扔也不是收也不是,那光溜溜的玉蟬一下子滑出掌心,我忙不疊地伸手去撈,貓妖怪的爪子也緊跟著追來。人反應再快也趕不上天生獵手的速度,墜落的玉蟬好不容易碰到我掌緣,對方卻早已撈到蟬翼了,眼看那墜子就要落進妖怪手裏,可就是這一刻,穩操勝券的貓爪卻穿過青白的殘影,撲風一樣揮空了……

可是……我的手同樣沒有感到墜子的重量,耳中也沒聽見玉器落地的清響,就在眾目睽睽下,交錯的指爪間,這玉蟬竟似一個無聲無息的水泡,就這樣毫無征兆地憑空消失了!

還沒來得及驚訝,一股強大的力量就把我拽向了那只妖貓。雖然看不見什麽,但我清晰地感到某種無形之物正在我和他之間綿綿不絕地傳遞著,就像被膠著在羅盤針的兩端一樣,我和那只貓被達到均衡點的力量拉扯著,無法接近,也無法逃開……

“看你幹得好事!”貓妖怪氣急敗壞的大喊起來,拼命想要掙脫那看不見的束縛,可他的反抗與拘禁的力量相比實在太微弱了。這下連冰鰭都慌了神,他大驚失色地指著我和貓妖之間:“火翼——黑色的……好大一團黑東西,從貓妖那裏過來了!”巨大的黑東西?難道是我曾在貓少年的身後瞥見,細看時又失去蹤影的那個“黑色旅行箱”嗎?

“言靈!”如果動物也有表情的話,此刻貓妖怪臉上應該就是所謂的五味雜陳吧,“這些是數十年來被我吞吃的言靈!”

“怎麽會到我這裏來啊?我才不要吃這種東西!”我徒勞的扭動手腳,四肢卻像粘著厚重的柏油。

“因為‘琀’選擇了你!”這一刻,貓妖怪放棄了掙紮,“一進入這家中我就感到力量在流逝,還以為是訥言的結界,沒想到‘琀’根本就已經不在我身上了……”

“果然是這東西!”冰鰭這才悟到他自作聰明的提議造成了怎樣糟糕的結果,慌忙過來拖開那只貓,想要扼制言靈侵襲的趨勢:“怎麽會這樣!剛剛你不是還一碰到火翼就能顯出人形嗎?”

“那是因為那時咒封還沒有完全失效……”貓妖怪將無神的青灰眼瞳慢慢轉向我,聲音也微弱下去:“可是‘琀’一碰到你的血肉,就立刻選擇了新的宿主!”

我差點要哭出來了:“什麽‘琀’不‘琀’的!說點我能聽懂的話好不好!”

“‘琀’就是那個玉蟬嘛!”冰鰭一邊徒勞地隔開虛弱的貓妖一邊喊,“誰讓你眼睛不好使的!我一開始就說惡心了——那是放在死人嘴裏的東西啊!”

原來是這麽回事!我頓時傻眼了——真是一點疏漏都會導致難以控制的結果,之所以會毫無防備地碰那種陰氣的東西,是因為我的眼睛“看不見”了;之所以玉蟬會碰到我的血肉,是因為這貓少年曾在推開我是不慎劃破了我的手!

這一瞬間,就像拔河時另一方突然松開繩索一樣,對面的強大拉力突然消失了——一定是言靈全部轉移過來了!剛意識到這點,我腳下就猛地一輕,身不由己地向後栽去……

腦後的撞擊使眼前一黑,片刻的失神後,清醒過來的我發現家中熟悉的景象已被一片混沌取而代之。難道是暈過去了?可意識卻異乎尋常的清楚啊——我清晰地看見四周是一片汙穢的汪洋,黑色粘膩的油脂翻滾著,卷起白濁的泡沫,每個水泡破裂時都會噴出一股硫磺火似的濃煙。這是什麽地方啊,簡直就像魔法的坩堝!

我無路可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腳下的地面一點點被侵蝕,洶湧而來濁水在離我不遠處,卻突然徘徊著不在前進了——淡淡的瑩光像白琉璃燈罩般籠在周遭,阻隔它的侵襲。我的目光沿著那溫潤而內斂的清輝慢慢攀升,水滴型的巨大穹隆隨之漸漸呈現在眼前——那是一只碩大無朋的白蟬!軀殼上鑲嵌著寥寥幾道的凹痕,蟬的神態便纖毫入微了,流光沿著朗暢的輪廓周游不歇,似乎在強調那凜然不可侵犯的高潔。我呆呆地看了半晌,突然發現這不是惹出一連串麻煩的“琀”嗎?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大了!置身其寬廣的腹內,我驚嘆於收攏在它身側的精致翅翼,如同雪國湖心的冰面,被精心嵌入纖細的黑瑪瑙絲紋……

模模糊糊的身影,從那水晶般的蟬翼上約略映現出來——穿著舊式衣衫的小男孩,懷中緊抱團破布似的物體,正躲在墻角偷偷哭泣,白杜鵑的花蔭在男孩臉上落下微紫的暗影,那容顏竟與貓妖怪化成的少年如出一轍。

花叢的另一端,少年的身影躊躇著,似乎他想上前安慰那傷心的孩子,又找不到恰當的時機。明朗的白杜鵑花瓣耀眼地反射著陽光,映得那優柔少年的面目有些模糊;可不用仔細分辨我也能知道——那是祖父,雖然蟬翼的幻影中的他此刻看起來是如此年輕。

小男孩擡起揉紅的眼睛,一邊呼喚從兄,一邊斷斷續續的陳述著哭泣的原因——因為一句無心戲語,他失去了唯一的夥伴:“……我說小響如果再不理我,就會馬上死掉……”

“結果他還是沒理你?”聽見族弟的哭訴,少年時的祖父便不再猶豫了,他走過來俯下身,溫和地笑著,“你應該知道自己的話是言靈,如果他不反駁回去抵消言靈之力的話,你說的一切就會實現。”

“可是以前我也說過好幾次,小響都沒事的……”那孩子用力擦著眼淚爭辯著。

“那是因為他有九條命嘛!”祖父苦笑著,輕輕從男孩領口拽出一條絲線,絲線盡頭拴著一個小香囊,隨著繩結被松開,一枚通體瑩白的玉蟬便顯露出來。看到雕工和紋樣,這正是那原本屬於貓妖怪,現在化成穹隆保護著我的琀。祖父拈出那小玩意摩挲著:“知道為什麽你家裏有這麽多玉蟬,甚至每個人都要佩戴著一個嗎?”

“這個不是玉蟬,父親說它叫‘琀’……”那孩子一本正經地解釋道,“雖然不是什麽吉利的東西,但卻可以控制言靈的力量……”

“你知道得很多嘛!”祖父捏了捏男孩的鼻尖:“琀的確能抵消言靈,不過我還聽說——你們佩戴它更是為了提醒自己,如果無法控制出口傷人,就選擇永遠的沈默……”

原來這就是言靈家族的選擇——因為了解到自己的語言會在不知不覺間傷害別人,他們一直以冥器“琀”來封印言靈,同時也作為對自己的警策。這種放在死者口中的玉蟬象征“永恒的沈默”,如果舌頭會在無意間化為利刃,那他們寧願用它切斷與外界的聯系,永世孤獨。

“可是我想和小響說話,我想交很多朋友,我不要一個人……”說到這裏,小男孩抽噎起來。

“如果總是說‘不跟我玩就去死’這樣的話,是交不到朋友的哦!”

“我會努力不說的……”那孩子使勁點了點頭,可是突然間又有些畏縮,“可是如果不小心說出來呢?”

一絲驚愕掠過祖父眼角,接著便被無可奈何的笑容取代了:“對哦……誰也不能保證一輩子都不說出過分的話!”說著他伸手從男孩懷中輕輕抱過被小心保護著的東西,那是一具玳瑁貓的屍骸,初夏晴空中巍峨的叢雲映在它空洞的青琥珀色瞳孔中——這不是一直把我耍得團團轉的貓妖怪嗎!

“你要帶走小響嗎?”聽到男孩語氣裏小小的疑惑和戒備,祖父笑著揉亂了對方柔軟的頭發:“你很誠實呢!我來試試看能不能幫助誠實的好孩子吧!”那孩子一聽這話立刻溫順地依偎過來,祖父將玉蟬放在貓額上,回頭專註地凝視著男孩的眼睛:“你想對小響說什麽呢?這一次,你一定要說出心裏真正想對它講的話!”

男孩看看祖父,再看看小響皮毛零亂的僵硬身體,眼眶又一次紅了:“我想說對不起……還有……我不要小響死掉,不要小響離開我……”

祖父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我替小響回答你:我並沒有責怪小主人,我也不要小主人再為一語成讖而傷心。”伴著話音,琀突然映射出晶瑩的光芒,這光芒越來越熾烈,蟬的形狀也隨之漸漸消解,堅固的玉質化成周流不息的星屑,閃爍著滲透入玳瑁貓的身體中……

“你看見的是這枚琀記住的往事,那孩子是我的第一位主人,也是若葉少主的祖父,不過他已經不在了……”此刻,陰暗的黑水彼方響起了熟悉的嗓音,混沌中凝聚起綽約白影,飄搖著移向玉蟬的穹隆——那是玳瑁貓小響變化的少年,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依然保持這取自初代主人容顏的幻形。小響踏著洶湧急流朝我走來,步伐裏有種隨時都會消失般的輕盈,他的語調同樣掩藏著飄忽的情緒,“如果當年不是訥言先生下了這個咒封,我也不會一直被這個言靈家族束縛!”

這就是所謂的咒封?在我看來這與其說是咒封的契約,還不如說是祖父的巧計——以言靈還治將小響置於死地的言靈。由於是從祭器玉蟬處借來力量,小響便化成了活生生的“琀”,這固然沒錯;可隨著定契約的人辭世,咒術也將會隨之消解才對啊,為什麽最初的主人死後,小響身上的咒封還能一直維持到今天?

“既然你討厭被束縛,那為什麽還要我們幫你加固咒封?”我望著貓少年小響的雙眸,疑惑地猜測著,“你是怕沒了玉蟬就會死對不對?原來你畏懼死亡勝過向往自由!”

“死亡……還是自由,比起這些來說都算不了什麽吧……”小響說著垂下眼瞼,凝望著腳下的黑水,順著那視線,我看見他的雙腳已陷入了翻滾的濁流之中。被那種逼人而來卻又不可捉摸的沈重感催逼著,我忍不住厭惡的問道:“這些惡心東西究竟是什麽啊!”

“行李箱啊!”小響滿不在乎的打趣,貓兒特有的立瞳中閃著金青色釉彩般的光芒,“當然你也可以叫它——言靈……”

——這就是言靈!看起來是沒有尖牙利爪的柔和流水,但卻有足夠力量吞噬一切,隨時帶來滅頂之災……

“現在想不自由都不行了……”一瞬間,小響的眼角閃過了無奈的苦笑,隨著這絲笑容,蹈海而來的少年身影猛地一沈,剎那間翻騰起來的黑水像泥沼一樣纏住他雙腳,以不可思議的緩慢耐心,一點點地將這無處可逃的獵物拖向深淵。不斷被吞噬的過程中,小響始終擡頭鎖定我的視線,他的嘴唇翕動著:“接下來,就請你……若葉少主……”

為了聽清那依稀散去的語尾,我下意識的追向那漸漸沈沒的身影,冷不防一腳踏出了玉蟬的穹隆……

濁流像無數雙粘膩的手攫住我的腳踝,被深不見底的黑暗侵蝕、逐漸麻痹下去的又何止是身體,此刻連意識也如同一縷縷絲線,連綿不絕地滑出我手心。難以置信——這些黑水濁浪只是人們或有意,或無意說出口的話啊!原來語言真的可以變成致命的毒……

“你要對小響做什麽!”清脆的女聲像銳利刀鋒,驀地切斷我墜入混沌的趨勢,大腦瞬間清晰起來,漸漸明亮起來的視野中央,我看見一位留著筆直長發的少女氣勢洶洶地站定,她的眉眼與剛剛往事幻象中的男孩相當神似,但感覺卻激烈強硬許多;這女孩的行動也充分證實了這一點,她指著冰鰭怒叱道:“連貓都欺負,你這種人根本不配留在這世上!”

還沒等冰鰭開口,他手中奄奄一息的貓妖怪突然直墜向地面,我轉眼一看頓時呆住了——從指尖開始,冰鰭的身體像被無數看不見的小型利齒迅速蠶食一樣,正一丁點一丁點地消失無蹤。他難以置信的註視著自己的指尖:“黑色的……是言靈!”

“若葉!”我脫口喊出這個名字。即使這女孩沒有自報家門,從容貌和頃刻奏效的強大言靈也可以看出來,她就是小響所說的那個什麽“若葉少主”!

“看看你闖的禍!”我起身要找若葉算賬,肩背上卻像負著沈甸甸的包袱似的,根本動彈不得——即使“看不見”我也心裏有數,這一定是隨玉蟬一起轉移過來的言靈!

無視自己的話造成的結果,長發女孩若葉只顧低著頭,似乎在忍著大笑似的顫抖著,原以為這家夥正得意忘形呢,沒想到她用力絞著雙手,從喉間艱難地漏出破碎的句子:“好痛……好痛啊!我的手好痛……”

“很痛嗎……因為現在沒有人替你吞吃言靈了……”陌生的語調不由自主地從我喉間流瀉出來,與其說是我在說話,還不如說這更像是貓妖怪小響的語氣——那一定是他留在玉蟬上,借我傳達給小主人的最後的囑咐吧,那聲音斷斷續續的訴說著,“說出口的話在傷害到別人的同時,報應必將回到自己身上……若葉少主,即使你擁有了更好的琀,也請不要忘記這一點……”

無法想象的劇痛正從指尖慢慢波及若葉全身吧,我也幾乎要被難以承擔的重量壓彎了脊背。在此之前,不斷承受這折磨、獨自負擔這重量的都是貓妖怪小響,這數十年來,究竟是什麽一直支撐著他,如此辛苦地用自己小小的身體默默凈化語言的罪孽?

然而比起這些來,更讓我害怕的是冰鰭的樣子,消失的趨勢已經蔓延過他雙臂,不斷向咽喉侵蝕。如果再不遏止的話,他就真的會像若葉說得那樣沒法“留在這世上”了,而此刻能凈化言靈的……只有我!“要怎麽吃!要怎麽才能吃掉言靈?”拖著無形的負重,我掙紮著想站直身體——貓能吃掉言靈消除罪孽,人也可以用這個方法啊!

“別發傻!吃下言靈你就真的變成‘琀’……”冰鰭正大聲阻止我的行動,聲音卻截然而止,那是因為言靈的力量已經漫過了他的咽喉!我知道他擔心什麽——吃下去的東西會融入血肉變成無法消除的烙印,可我變成“琀”總比冰鰭消失好吧!

“小響!”若葉發出壓抑的聲音,緩緩擡起蒼白的臉龐,她不顧手腕的劇痛,返身抱起僵硬的貓妖,“我不該罵你,可是你也不該賭氣就去訥言先生啊!還一路陷阱不讓我追上你,你就真麽討厭我,寧可死也要解開咒封嗎?就算這樣我也一定要帶你回去!”

虧得冰鰭好心幫忙引導這個大魔神來到我家,鬧了半天若葉所說的“帶走屬於我的東西”指的不是別的,而是小響本身啊!這對妖怪主仆之間總不會有什麽誤會吧?一個人一套說法,以為在演《莽叢中》嗎!不過我可管不了那麽多,正要打斷這出懸疑苦情戲,卻聽見若葉哭得驚天動地:“都是我不好,說什麽永遠都不要再見到小響的話!”一聽這話我差點沒背過氣去——只怕這才是貓妖怪無法再和玉蟬融為一體的真正原因!即使加固什麽咒封也沒有用,這一切都是因為若葉說出了斬斷二人之間聯系的言靈!

就是為了和貓鬧別扭就口不擇言,害得我成了砧板上的魚肉,害得冰鰭馬上就要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我控制不住要罵這個任性的家夥:“為一只貓你哭成這樣!看看你是怎麽對冰鰭的?虧你還是我家親戚!”

“你真是個冷血的笨蛋家夥!”我的話果然遭到了若葉的激烈反駁,“我也很痛啊!更何況小響死掉了,死掉了啊!你到底有沒有人情味!”

“你才是冷血的笨蛋家夥!”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你這麽痛是誰害的,小響死掉又是誰害的?像你這樣有多少‘琀’也被害死了!逞一時口舌之快會造成怎樣的結果,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僅僅一字之差也會導致天翻地覆,普通人都常以此為戒,更何況是言靈家族!

若葉被我的音量和氣勢嚇住了,頓時失去了剛剛的強悍,只是俯身摟住那貓咪抽抽搭搭的哭訴起來:“小響對不起!我再也不會說那樣的話了,所以求你醒過來,我只要小響,除了小響之外我再也不要別的‘琀’!”

“你對不起的就只有貓嗎……”拿她的任性完全沒有辦法,我只差破口大罵,突然間喉間一陣冰冷,就像盛暑日飲下寒泉般直涼到心口;我連忙按住頸項,卻驚訝的發現原本被壓得嚴嚴實實的手臂居然能動了——背上巨石似的重壓竟驀地松動,言靈的禁錮正在消失,我連忙使勁,一鼓作氣站起身來,迎面就看見憑空漂浮起來的貓妖怪小響,他像被回風托著的羽毛,飄忽上升……

伴著頸間傳來的薄膜剝離的感覺,就在我眼皮下面,一團小小的橢圓形白影蠢動著緩緩移向前方,肩上那無形的重物也隨之綿綿不絕的抽離。我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追向那團白斑,視野卻被一道迅如閃電的影子割裂了——那只就算沒死也只剩一口氣的貓此刻竟一躍而起,繞著那光斑煙氣一樣盤旋著,漸漸與它融為一體……

伴著若葉的歡呼聲,小響再次由祭器中取回了生命力,變戲法似的活蹦亂跳起來——果然又是言靈,剛剛的白影一定那擅自棲息在我身上的玉蟬,它之所以會回到舊宿主的體內,是因為若葉說出“除了小響之外再也不要別的‘琀’”的言靈!

此刻的小響完全沒有打鬼門關上走了一遭的樣子,他毫不遲疑地掠向冰鰭正在消失的身體。如果我的眼睛還能“看得見”的話,一定可以看到“琀”吞吃言靈那扣人心弦的場面吧,可現在的景象就只是一小貓上竄下跳,好像在追著貓草穗子瘋玩一樣。然而就是隨著這近乎玩鬧的動作,就像擦掉覆蓋在畫像上的灰塵一樣,冰鰭的身體一點一滴地恢覆著,在取回指尖那塊拼圖的一瞬,他揚手托住了飄浮的小貓。

“小響你怎麽了!”還沒等我跟冰鰭來個劫後餘生的感人重逢,若葉大嗓門就炸響了,她疾步沖過來一把搶過小響——不說我還沒註意到,生氣勃勃只是一時的事情,現在小響的身體正痛苦的痙攣著,看起來竟比剛剛有氣無力時更加糟糕。這下若葉完全懵了,她緊抱著小貓束手無策地望著我們:“怎麽會這樣,剛剛不是沒事了嗎?咒封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啊!”

“我看根咒封沒關系,是時間到了——吃下去的言靈已經超過這身體的承受極限了。”冰鰭一邊揚起手看看是不是還才留著什麽異狀,一邊冷靜陳述著自己的猜測,“更何況我覺得把你和他聯系在一起的不像是什麽咒封,倒更像是言靈。”

冰鰭的話讓我一下子睜大了眼睛——難怪有些地方我始終想不透,現在只要把咒封換成言靈,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當初讓貓覆活,祖父只是巧妙利用了言靈之力而已,初代主人和小響之間根本就不存在什麽契約,所以男孩死後小響還能繼續吞吃言靈,作為長生的“琀”來守護新主人;但也正因為是靠言靈維系而非契約強制的緣故,主人簡單的一句話就能讓二人間的聯系就此崩潰。

但無論是咒封還是言靈,都敵不過一個無法撼動的鐵則,那就是時間——現在只不過是時間到了而已,這麽多年不斷積累的言靈的反噬,已經超過貓的軀體所能承受的限度!

“原來如此……”若葉懷中的小響掙紮著立起前肢,慢慢擡起視線註視著我的眼睛,或者說註視著籠罩在我眼睛上的無形屏障,“吃掉它之後,我的任務就該完成了……”

原來他還記掛著施加在我身上的言靈!我下意識的摸著眼角:“那個……你不用勉強的……我的眼睛不要緊……”

“沒錯!我以後會當心不再迷路的,也會提醒火翼哪裏有那些家夥,所以她的眼睛不恢覆也沒關系!”冰鰭面無表情的接了一句,這家夥,明明是好話卻說得那麽難聽!

玳瑁貓搖著尾巴,那動作看起來懶洋洋的,但其實這對他來說也非常辛苦吧,他努力讓自己的語調顯得更輕松一點:“……可我是若葉少主的‘琀’啊……”

我終於明白了,這才是多年支撐小響面對無盡折磨的真正力量——將貓妖和他歷代主人聯系在一起的牽絆,遠比言靈的強迫更深沈,這牽絆的烙印從最初的那一刻就已經打下了,小響的幽魂如果不是從心底與祖父的話共鳴著,他也不可能超越生死的阻隔,再次回到那哭泣的小男孩身邊;也不可能微笑著,吞下帶走自己生命的最後一盞劇毒。我並不能給這牽絆一個名字,只知道它維系著彼此發自內心的信任和依戀,以及體諒和包容。

這一刻,小響毫不猶疑地掙脫若葉的懷抱,迎面飛掠過來,視野被玳瑁色的煙雲籠罩了,一陣疾風掠過耳際,周遭包圍著嫩葉被翻動的簌簌輕響——眼前薄茶色的霧散開了,近距離中,我清晰地看見少年青澀的肢體漸漸變得透明,如同白琉璃燈罩,包裹著發光的核心,那是藏在少年身體深處,賜予他生命又一點點啜飲盡生命的玉蟬。在這冷漠而純粹的光芒照射下,小響的肌膚皸裂開來,從那冰紋般的罅隙裏激射出的白光幹凈通透,像薄而脆的水晶刃,毫不留情的切碎了少年的身體……

若葉試圖挽留小響的手還徒勞的前伸著,但是它所能接觸到,只有翩翩飛舞在玉蟬周圍,慢慢消失在那光暈中的羽毛般的碎屑……

我忍不住拉住冰鰭的衣袖,看著小響遺留下來的玉蟬緩緩飄向若葉指尖,幽微的語聲隱約傳入我耳中:“即使不是‘琀’也沒關系,只要小響能在我身邊就可以了……”

微涼的風吹拂著門外的濃蔭,初夏的晴天總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從心底微笑出來,可因為失去小響的關系,一路走到大門口,若葉始終是沮喪的樣子,我和冰鰭也默默跟在她身後。可一想到終於能送走這太歲星了,我還是有種松口氣的感覺,還真有點對不起若葉和小響呢。

“再見了。”若葉很禮貌的點頭告別,跟剛來時相比簡直是換了一個人。我正要回應,卻被冰鰭一下搶過話頭:“不客氣。”哪有這樣答的,根本就是不要再見的意思嘛!我疑惑的朝他皺起眉頭,他連忙俯身耳語道:“好話應下來,壞話頂回去。”他還真是亦步亦趨地遵照祖父的吩咐,看來是怕了這言靈家族了。

一聽這話若葉頓時豎起眉毛,眼看那硬脾氣就要發作了,我正要上前做好人,突然發現她的目光竟越過冰鰭的肩膀飄向他身後,像發現寶貝似的死盯著某個方向。我疑惑地回過頭,只見巷口方向,一串鯉魚招子搖蕩在槐樹蔭裏,參差的紅尾下掩映著一團毛茸茸的影子,店堂口有人揚著雞毛撣子朝外吆喝著:“去去!別坐在這裏想心思!”

唉……又是一只饞貓。本來這種動物伶伶俐俐的誰也巧不過它,可一坐在龍魚行門口馬上就換了垂涎欲滴的傻樣,真是沒辦法。我正要收回視線,卻聽的耳邊一聲大喊,只差把人耳朵給震聾了;沒等我從這高分貝噪音攻擊中回過神來,若葉已經朝那饞貓直沖了過去,邊跑還邊喊著:“小響!”可憐那龍魚行前的貓被她窮兇極惡的樣子嚇的落荒而逃,只恨少生了四條腿。

“這麽遠她就能確定那是小響嗎?”我目瞪口呆的指著那兩個漸漸消失的身影。冰鰭不以為然地瞇起眼睛:“我怎麽知道,三毛貓看起來都是一樣的。”

我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正要嘆氣,冰鰭卻淡淡接了一句:“不過也說不定哦,你知道為什麽死人嘴裏的琀要做成蟬的樣子嗎?”

“不就是代表永恒的沈默嗎?”我回過頭來,視線剛好迎著從冰鰭身後葉縫間漏出的陽光,我忍不住舉手遮擋這有些炫目的光線。

“蟬能在黑暗的地下生活多年然後羽化。”這一刻,冰鰭的笑容與那星星點點的陽光有些類似,“所以,古人用它來代表——重生。”

蟬守 完

未到本人書面允許的前提下,請勿轉載與刊登。

春蔭箋

(更新時間:2004-7-3 17:42:00 本章字數: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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