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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家就發現祖母和嬸嬸忙裏忙外的,原來姑姑一家來了。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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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名字,也許這呼喚,就是最後一次了……

啼鳴的小鳥突然振翼飛掠起來,像一枝銀色的小箭砉然撕裂周遭的赤黑瘴氣,那驀地張開的裂縫裏透出的不是明媚的冬日晴空,而是更為幽深的黑暗……

“大哥你不要擔心,我會把疫鬼帶到它們該去的地方……”訥言眺望著在幽邃的裂口處閃爍明滅,行燈一樣的小鳥,悠然的微笑著。

“訥言……訥言……”似乎呼喚著對方的名字,就能夠挽留分離的命運,就可以填滿即將橫亙在彼此之間的彼岸深淵……

“這個‘名字’就送給你吧,大哥,希望以後它能保護你……”在小鳥啼聲的催促下,訥言的身體呈現出更為通透的虛幻感,也許在接受侲鈴的那一刻,他就已經不再屬於這個世界了。然而這貌似纖細的少年依然滿不在乎的調侃:“不要嫌棄珠錨是個怪物哦,哥哥要代替我給她幸福……”

想要繼續呼喚弟弟的名字,可敏行的聲音卻哽咽在喉間。

似乎已經用完了耐心,銀翼小鳥急不可待地飛回訥言指尖,發出催促的啼聲,少年無可奈何的笑著,卻再一次將視線投向兄長和曾經傾心過的女子,那目光謹慎而鄭重,但卻了無牽掛:“哥哥,謝謝你一直都在保護我……但是對不起,我不能成為你的憧憬……”

一瞬間,少年幻影般的肢體化為一片波光,搖曳著融進那翩躚的小小身影,與訥言合為一體後,侲鈴之鳥便毫不遲疑地展翅掠向那彼岸的入口,貪戀著歌聲的疫鬼生怕落後,興高采烈地舞踏著尾隨而去。像倦眼終於闔上睫毛,那空間的裂口沈重地彌合了,看不到盡頭的黑暗悄無聲息地被恢覆平常的小巷街景掩蓋,一切都好像失去了發生過的證據,如果不是鳥鳴回聲還在幽微地回蕩不已,如果不是對面而立的,還是與訥言有著千絲萬縷牽絆的兩個人……

敏行收回視線望著傾倒的繡架,錦緞上咒術的鳥籠已經崩潰了,僅剩的枯枝花紋看起來有些孤寂——在那幅永遠無法完成的繡品上,還殘留著無盡的冬天……

所以,那嶙峋枯枝燃起蒼白的寒火也就不奇怪了吧——無聲的冰之炎從繡架的錦緞上瞬間騰起,迫切地舔噬著魆黑的花紋。像飄散的羽毛一樣,毫無溫度的火星妙曼的飛舞起來,沾上了蒙塵的紗窗、幽暗的房梁、褪色的帷幔、以及面前那個零丁的孑然身影,如同種子被春風高揚遠播,無名的業火之花霎時間在鄰家室內到處盛開……

不像是被焚燒,倒像是溶化在波光瀲灩的水中一樣,繡著枯枝的錦緞和繡出這悲傷花紋的人影,漸漸淡去……

“跟我在一起吧,雖然的生命有限,但我會和你一起去尋找繼續活下去的理由——無論以後我在什麽地方,變成什麽樣子……”註視著那不存在的火焰,良久之後,敏行用自語般的聲音向鄰家窗下,那綽約的人影訴說著,就像履行某個約定,完成某種儀式——

雖然他已經看見冷火中那日本女人臉上安詳寂然的死影,雖然他早就明白,珠錨不知何時已經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沒有了梅枝的遮蔽,冬日正午絢爛的青空了無纖雲,像高懸在人頭頂的幽藍刀鋒。畏懼那逼迫人的犀利感,敏行緩緩閉上了眼睛。但自己制造的黑暗卻不能隔絕身外的一切,水晶一樣清新的空氣裏蕩漾著梅的暗示:即使花已經不在了,但那清香,卻無論如何也不能隱藏……

敏行深深的呼吸,似乎在捕捉著一鱗半爪的征兆——梅花開盡,就是春天了……

“爺爺,那是什麽香氣啊?”“很香呢很香呢!可是花在哪裏,為什麽看不見?”小孩子總是喜歡嘰嘰喳喳的,雖然聒噪得不行,但那種天真的樣子實在非常可愛。

“也許是臘梅吧。”敏行疲倦的睜開眼,微笑著看向自己的孫輩,歲月已經覆在他額上,染在他發間。訥言也好,珠錨也好,一切只是發生在眨眼的片刻前吧?彼時的熏風和此刻的暗香之間,就像冬去春來那樣沒有任何間隔,可為什麽一睜眼,已數十年星霜……

“咦咦?臘梅花?為什麽以前都沒有聞過呢?”圍在腳邊的孩童像兩只毛色不同的小貓,依然興奮的刨根問底。

“也許是來接我的吧……”老人慢慢從躺椅上坐直身體,朝向虛掩的窗外,那裏朦朧搖曳著虬曲的鐵幹,金色珍珠一般的花蕾氤氳綴滿枝頭。

黯淡的芬芳像此刻的心緒一樣低回縈繞,仿佛在為冬天唱一曲繾綣的驪歌……

※※※※※

提起撒豆子可能都會想到“鬼外福內”,其實中原傳說共工氏有不才子,冬至死為厲鬼,畏赤小豆,所以食豆驅疫、撒豆驅鬼,是相當古老的民俗。而所謂的侲子好像是臘月星回節祭祀的時候驅疫鬼的童子,漢唐時都有這樣的風俗,不過大多數都記載是用儺鼓,但也有說是搖鈴驅鬼的,不管怎麽說,小小的銀鈴都比鼓來得可愛一點吧。

未到本人書面允許的前提下,請勿轉載與刊登。

戀寺

(更新時間:2004-3-9 15:15:00 本章字數:11568)

戀寺

季節到了三月初,連續幾日的和煦春陽後,天氣就真的暖和起來了,不過倒春寒偶爾還是會殺個回馬槍;每到這時,暴烈的狂風便裹挾著過於旺盛的活力,以隆冬都罕見的姿態縱橫馳騁,於是明媚到驚人驕陽和隨時會飄雨的層雲在眨眼間更替著,早春的天空不斷呈現出陰晴不定的極端變化。

如果是逆風而行的話,肯定會對“舉步維艱”這個詞有更深切的體會,而我和小我一個月的堂弟冰鰭就在慢慢品嘗這種感覺——受人之托,我們到隔壁巷子的砂想寺給醍醐送筆記,原來這家夥已經五天沒去上課了。

穿過巷口的風漏鬥,就可以看見砂想寺那帶寂靜的黃墻了,今天這座與世隔絕的寺院竟山門大開,人來人往的,熱鬧得不得了。我們正納悶呢,卻聽見腳步聲打著輕快的鼓點從身後抄過來,一群工匠穿著統一的短袖工作服,喊著號子往廟裏挑黃沙。

原來砂想寺正在整修呢,原本一塵不染的廟宇現在成了個大工地,根本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我和冰鰭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恰巧看見醍醐光著上身,紮了條鮮艷的頭巾,騎在一段木料上揮舞榔頭和鑿子——這麽冷的天,真是不能理解這家夥的愛好!

我們好不容易才跳過鋸木屑和沙堆,醍醐卻聚精會神的雕刻著一簇十字架,完全沒註意到旁人。見他在一堆成品之間汗流浹背忙得那麽投入,我故意和他打趣:“和尚還做十字架啊!”

醍醐顯然嚇了一跳,那擡起頭張大嘴巴的樣子實在可笑,不過很快他就換回了和剽悍的面孔相稱的威脅表情:“再說一遍——我不是和尚,只是在廟裏長大而已!”

冰鰭晃晃手中的筆記:“既然不是和尚,就該去上課!”

醍醐拍了拍手站起來,一邊接過那疊本子,一邊不屑的揚起嘴角:“師傅讓我先跟著學細木工。有些東西學校裏可不教的!”看醍醐那古代武僧一樣的外形,還真想不到他的努力目標居然是成為漆砂硯師匠。不過他的手藝確實不錯,尤其是十字架簇旁邊的那圈葉形裝飾,弧度勻稱柔和,看得人相當舒服。

“總是就是堂而皇之的逃課啦!”對於冰鰭的挖苦,醍醐正要反唇相譏,可視線剛瞥到這邊,得意洋洋的表情就僵在臉上了;他緊盯著我身後,那種白日見鬼似的樣子既罕見又滑稽。我一邊詢問著背後究竟有什麽,一邊憋著笑回過頭,卻看見一閃而逝的蒼白絲線……

泛著幽幽藍光的白影,像煙氣一樣吹拂在我眼角,絲絲縷縷……那是——飄散開的修長發稍!

“誰的頭發啊……”我嘟噥著揮手拂開這些礙事的長發,指尖卻不小心刮到了什麽,只聽見有人低低的驚叫了一聲,分明是男人的聲音。

站在我身後的,應該是個男人吧,但我一時還不能確定,因為除了眼角下一塊紅色胎記異常醒目之外,這個人的面目非常模糊——參差披拂的白色長發,正像霧一樣包圍在他的周遭,並不斷向我這邊蔓延過來……

“火翼!不要亂動!”醍醐和冰鰭不約而同的高喊。呼應著他們的話音,一陣無形的強風瞬間蕩滌我的視野,長發的迷障一下子消散了。陽光從突然聚起的雲縫間漏下來,照耀著站在我面前的人——雖然這男人穿著和大家一樣的工作服,但全身卻散發出淩厲的威壓感;憑良心說他長得應該算是蠻秀氣的,甚至連眼角那塊延伸入發際的紅胎記都增添了他異色的氣質,可過於嚴肅刻板的表情卻把所有的魅力都沖淡了,就好像什麽地方壞掉了似的,這男人給人的第一感覺相當不舒服,簡直……簡直像被什麽附身了一樣——

不過……他好像真的被什麽附身了,被那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蒼白長發……

我轉過頭去看了冰鰭一眼,而他則朝我微微點頭。錯不了了,因為冰鰭也註意到了——也不知道那裏出了差錯,我們兩個從小就總會碰上一些古怪的家夥,比如說站在墻壁和電線桿之間的女人啊,拍著球跑到樹下就突然消失的小孩啊,等等等等,我只是能看見而已,冰鰭雖然看得不太清楚,卻可以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

可能是瞧我和冰鰭不順眼吧,紅胎記的男人轉向醍醐提高了聲音:“女人怎麽進來了?”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的語調裏疑問的成分很少,更多的是嚴厲的責備。

舉止囂張的醍醐此刻竟噤若寒蟬,這讓冰鰭看不下去了,可他剛報出“我們是通草花家的”幾個字,就被這不可一世的胎記男給打斷了:“原來是那一家!那家的師匠不僅是個女人,而且還接民間的活;居然一直請她做供花,真不知道能寂師父是怎麽想的!”

真是個罕見的討厭家夥——什麽時代了,還說這樣的話指責這裏的方丈能寂師父,真是死腦筋!我正要反駁,冰鰭已經搶在前頭了:“那是因為我祖母是全香川最好的通草花師匠……”

一向我行我素的醍醐突然變了臉色,他疾步攔在冰鰭的前面,一把摘下頭巾鄭重的低頭:“對不起,遲藍大將作。”

這胎記男竟然是大將作,也就是修建大型宮殿寺廟的總負責人!香川城一直以古代官職“將作監”來尊稱統領木匠、土匠、石雕師、油漆彩畫師等的首席師匠,在大型古建項目裏,大將作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難怪醍醐對他格外恭敬。不過也不用這麽顯擺吧,看見這男人決不善罷甘休的樣子,我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討厭的家夥!難怪會被那種東西附身……”

我的聲音不太大,沒想到還是被那位遲藍大將作給聽去了,也許沒人敢觸逆鱗的關系,我這句話就夠讓他勃然大怒的——血色一下子從大將作的臉上褪去,那塊紅胎記越發醒目了;他薄薄的嘴唇抖動著,似乎著急想說什麽,可越急越說不出,越說不出臉色越難看,終於這胎記男忍無可忍的一扭頭,拋下我們三個就走。

耳邊突然炸響起一陣“豪氣幹雲”的笑聲,震得我和冰鰭都忍不住皺起眉頭。附近站著兩位運木料的工匠,發出這恐怖聲響的是其中一位粗眉毛的大塊頭,他的體格比高壯的醍醐還要大出兩圈多。這位木匠師傅輕松的扛著數倍於別人的木料,朝我們大吼著:“你不知道嗎?遲藍他就是和‘那種東西’做了交易,才換得今天的啊!”看來我的話連他也聽見了。

另一位木匠忙不疊的抗議起來:“即使是木工頭也不能說大將作的壞話!”這句話讓我和冰鰭齊刷刷的轉過視線——剛剛就覺得這人哪裏有些不對勁了,原以為是腰顯得格外纖細的關系,聽話音才知道緣故——那分明是嬌美的“女人”的聲音!

雖然剪短了頭發,一樣是工匠打扮,但那粗重的工作服也掩飾不住這女孩成熟的身材,再加上姣好的面孔,以及毫不做作的明媚表情,我和冰鰭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真是想不到,我們只是路過就被那位古板的大將作發火質問了,可“她”卻可以在這裏打工!

恐怕是因為這活力十足的女孩運的木料,連他自己也扛不動的關系吧,冰鰭有些不樂意了:“這裏不是明明有女人嗎?”

木匠女孩立刻臉紅了,看起來不像是害羞,倒是興高采烈的樣子:“是方丈能寂師父說我可以加入的!一開始大將作也不答應,說規矩是女人不能幹這一行的!不過能寂師父說眾生平等,如果因為對方是女性就不接納她的誠心,就不算眾生平等了!追著大將作跑了這麽多年,我終於可以參加進來了!”

“大將作是在拼命差遣你好讓你知難而退啊,我在他手下當小工時就嘗夠這種苦頭了!”木工頭這巨漢故意擺出一副惹人發笑的傷感表情,呼喚著木匠女孩的名字,“小舞啊,你還不知道這男人的真面目吧!那就要從這寺廟的典故說起了——”

雖然我們幾個都擺出不感興趣的樣子,木工頭還是用他天生的大嗓門強行講開了:說是砂想寺的藏經樓裏原本住著一條千年白蛇,因為日日與經卷做伴,天天聽見梵唄的關系,終於修得人身化作美女。因為聽慣了念經,她只知道去糾纏和尚,害死了許多道行不深的家夥。一天廟裏來了一位年輕的主持,蛇妖還是故技重施,沒想到年輕主持心深意定,把蛇妖騙到了藏經樓外的大鐘下,趁機砍斷繩結罩住她,一把火掃除了這妖孽。以後蛇妖的冤魂便在藏經樓上徘徊不去,傳說誰和她相好的話,她就會給他實現自己野心的力量,但代價是那個人一生中最珍貴的東西……

“你們知道二十年前,讓遲藍成名的那項工程是什麽嗎?”說到這裏,木工頭突然岔開話題賣了個關子,可大家完全沒有買他的賬。“這個……前面那部分聽起來怎麽這麽耳熟啊?”醍醐用頭巾胡亂地擦著脖子上的汗,露出白亮的犬齒。木工頭再次爆發出震耳欲聾的笑聲:“被你發現啦!前面那部分是我昨晚從網上下的……”

恍然大悟的醍醐頓時興奮起來:“哦!就是那片子!有個女優……”說到這裏,他和木工頭突然打住,有些尷尬的瞅了瞅我和女木匠小舞。“太過分了……”小舞的臉色不知什麽時候陰沈了下來,她壓低聲音,竟然連眼圈都紅了。木工頭他們這下可慌了,一疊聲道歉,可小舞的臉色完全沒有緩和:“太過分了……原來大將作二十年前就已經主持工程了!”

小舞不說我還不覺得奇怪呢——那個胎記臉大將作雖然古板,可看起來卻相當年輕,雖然在這一行不乏十五六歲就走上第一線的從業者,可這位遲藍師匠再怎麽看也絕對不會超過三十歲的樣子,居然二十年前就已經在主持工程了!

“原來是發現遲藍是個老頭子,所以產生了幻滅感啊!”木工頭不屑的咋舌道,“還有讓你更幻滅的呢!看見遲藍臉上那塊紅瘢了嗎?以前根本沒有那東西,自從那項工程讓他一舉成名之後就突然出現了;原本只是個小痣,你看看現在的樣子!”

那胎記原來是憑空出現,越長越大的啊!這倒引起了我們幾個興致,看見大家都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木工頭立刻得意起來,故作神秘的壓低聲音:“二十年前那項工程……就是在這座寺廟裏翻修藏經樓!”

“你是說大將作和那個蛇妖相好換取力量嗎?不可能!大將作是個好人!”好不容易才悟過來,小舞連忙大聲否定,她似乎沒聽出木工頭根本就是在開玩笑,所以解釋得分外認真,“我覺得過分的是,為什麽沒能早點來見他……”

這個性格坦率,讓人感覺不錯的小舞,總不會是喜歡上了那個壞脾氣的男人吧?這可是比發現妖怪附身更具沖擊性的事實啊!我驚得忙朝冰鰭使眼色,冰鰭則回了我一個“絕對錯不了”的表情;醍醐打了個寒顫,連忙套上工作服,這可絕對不是因為天冷的關系。

然而這一刻,豪爽的木工頭卻突然沈下臉:“別以為我是在開玩笑!小舞你聽好,我和遲藍在二十年前接那項工程時就認識了,他的性子我那時候就看得一清二楚——遲藍是個連重要的家人去世,都不會流一滴眼淚的人!”

“你們兩個!到這裏談天來了嗎?”毫不留情的呵斥突然傳來,連粗壯的木工頭都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只見遲藍大將作卷著界畫冊子指著我們幾個,穿過整修中的大殿直奔這裏而來,遠遠看來他臉上的紅瘢格外刺眼。我和冰鰭正要捉弄木工頭幾句,卻一下子變了臉色——一道白影倏地從我們面前掠過,霎時撲到大將作腳下,他一個踉蹌絆倒一根椽子料,沒想到像推骨牌一樣,堆在一旁的木料剎那間一個碰一個地崩倒下來,眨眼間吞噬了他的身影……

這變故讓在場的人都驚呆了,最先反應過來的小舞一聲不吭地沖向現場,可她剛舉步,木堆後面就傳出一聲咒罵,遲藍大將作揉著後腦勺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大聲怒喝:“是誰堆的木料!給我滾出來!”

木工頭做出了一個“完蛋了”的誇張表情,連忙跑去領罪,看見他在矮自己一大截的人面前擡不起頭來的樣子,我和冰鰭卻笑不出來——絆倒大將作的,不就是剛剛繚繞他身邊那白發的影子嗎?會纏人的妖怪果然都絕非善類!醍醐倒是不以為然,重新揮起了鑿子:“放心吧!每天都這樣,只不過這次有點驚險罷了!”

每天都這樣?看來醍醐也早就註意著那白影了。我有些不放心的朝大殿那邊看了一眼,大將作身邊已經換作了問長問短的小舞,而那白影卻並沒有消失,而是像耐心的蜘蛛一樣,將一絲絲散亂的長發織滿整個前庭。與招惹上什麽討厭的東西,還不如早點離開這是非之地,想到這裏我便拉上冰鰭準備回家。可就在這時,天空突然一暗,早春的風毫無征兆的改變了方向,從敞開的寺門直吹進來,木屑和沙塵頓時漫天飛舞,我連忙舉手遮擋眼睛,從指縫間漏進的殘像裏,飄拂的白色長發再一次迅捷地閃過眼前……

大殿上傳來了驚恐的叫聲……

我連忙揮開灰塵轉身望去:還未完全平息的沙塵裏,腳手架上的雕花師傅向下探身,心有餘悸的捂住眼睛——一把明晃晃的鑿子就落在遲藍和小舞之間,可能是這位師傅舉手遮風時,一不留神讓它從掌心滑了出去……

看見小舞大聲提醒著當心,朝腳手架下靠近,我突然脫口而出:“站住!”因為不知何時,那白影已攀附上了遲藍的身體,正越過他肩膀,向小舞背後探出群蛇一樣的長發……

註意到我的喊聲,小舞條件反射的收回腳步,可一腳正踩在遞送物件的長繩上,只聽桁梁那邊的彩繪師傅慘叫一聲:“桐油!”盛油的木桶拖著繩索淩空而下,也不知怎麽的竟走了個弧線,向遲藍大將作的方向直飛過去……

眾人反應過來之前,小舞就已經敏捷的回身推開了大將作,可是她的肩上卻被桶壁的鐵箍劃中,血頓時滲了出來,也不只傷口是深是淺。

“真的沒有問題嗎?”冰鰭蹙起眉頭疑惑地看著醍醐,此刻醍醐臉上竟也是一副大驚失色的癡呆表情——果然他們也發現了,並不是木桶掉落的方向奇怪,而是那白影揮動長發,在一瞬間抽打了那墜落的油桶……

“師父並沒有要我管這件事……”醍醐不耐煩的咋舌道,這家夥好像一向沒什麽是非觀念,從來都是以能寂師父的命令馬首是瞻。

“早就說過女人是不能進來的!你還不給我滾開!”松了一口氣的沈默中,首先響起的竟是這尖銳的怒喝。面對著為保護自己而受傷的小舞,遲藍大將作不僅連句感謝的話也不給,甚至都沒有最起碼的關心!這盛氣淩人的家夥就是用刻薄的責罵來對待恩人的嗎?

看起來大家都很同情小舞,卻又不敢替她說話,只好悶頭各幹各的去了。我和冰鰭雖然是外人但卻閑著,便過來替小舞包紮。好在傷口不深,也沒有濺到桐油;小舞見我們擔心的樣子,還努力微笑著說不痛。此刻窩在一旁埋頭幹活的醍醐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一腳踢翻面前的木料,咆哮起來:“我已經忍了很久了!什麽大將作,這混蛋最好被附身的妖怪吃掉!”

這話可不能亂說!我和冰鰭正要提醒,卻看見醍醐整個人突然向後翻倒,一下子栽在了雕滿十字架的木料堆上。隔了一秒我們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下意識的連退幾步——小舞這個怪力女居然一拳就打飛了醍醐大魔神!

“對不起,對不起……”醒悟過來的小舞連聲道歉,急忙過去攙扶受害者,“我這個人就是力氣大,出手快……”

醍醐頂著一身的木屑,無可奈何的苦笑著,摸著下巴站起來:“唉……我也不是和大將作過不去,就是覺得該有人像這樣給他一拳頭!”

“我也覺得那個胎記男更該打!”冰鰭也面無表情的說,我也不怕死的跟著點了點頭。

我們的反應讓小舞楞住了,好像說大將作不好,比罵她自己更難受。她結結巴巴的努力辯解起來:“我……我不太會說話,可是,大將作是好人,他真的是好人!”

冰鰭冷笑一聲:“看不出來他有哪裏好。我寧可相信木工頭的話。”

我悄悄挪到冰鰭身後,也跟著幫腔:“對啊對啊,就算什麽蛇妖是假的,可是說那個遲藍和妖怪作交易,為了野心不惜獻出最重要的東西,我絕對相信!”

“更何況二十年前讓他成名的,又是砂想寺的工程……”冰鰭微微垂下睫毛,露出了戒備的表情。我當然能領會他的意思——可以肯定那白影就是沖著遲藍大將來的!蛇妖什麽的固然是胡說,但砂想寺的確供養著許多稀奇古怪甚至相當危險的東西,目前是由醍醐變相得看管著,因為不知為何這些家夥都相當忌憚他;可二十年前醍醐還沒出生,究竟發生過什麽那就誰也說不準了……

一旦懷疑的種子發芽,人就會變得杯弓蛇影——

——看見遲藍臉上那塊紅瘢了嗎?以前根本沒有那東西,自從那項工程讓他一舉成名之後就突然出現了;原本只是個小痣,你看看現在的樣子!

——我和遲藍在二十年前接那項工程時就認識了,他的性子我那時候就看得一清二楚——遲藍是個連重要的家人去世,都不會流一滴眼淚的人!

二十年前砂想寺工程時出現的,不斷變大的紅色瘢痕;以及那個時候辭世的,大將作的親人——以最重要的東西為代價換取力量本是與彼岸眷屬定下契約的慣例,木工頭一席話加上不斷作祟的白影,就更讓我和冰鰭認定,說遲藍和寺裏某件供養品扯上什麽關系,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難道,所謂實現野心的代價……就是親人的命?”我更加確信了自己的猜測。醍醐剛想接話頭卻被小舞打斷了,她緊握起拳頭:“你們在懷疑什麽!我知道,我知道大將作不可能做那種事的!”

“他們說得沒錯!”冰冷的聲音突然橫插進來,在場的每個人都條件反射的倒吸一口涼氣——這下可糟糕了!不用看也知道,站在我們背後的就是那個遲藍大將作啊!這家夥實在神出鬼沒,看樣子我們背後議論的話都給他聽去了……

大將作慢慢踱到我們對面,細致的五官結了冰一樣緊繃著,那片胎記卻紅得像隨時都會沁出血來似的。他看也不看我們,隨手將一個小罐扔到小舞的腳邊:“說得沒錯,我為了實現自己的野心,害死了自己最重要的人!”

他本人都承認了,可小舞還拼命想解釋什麽,慌忙伸手去拉大將作。這一剎那白發的影子卻突然以前所未有的狂態鋪散開來,漫舞著遮天蔽日,連空氣都像混進了幹燥的粉末般,變得混濁嗆人。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耳中清晰的傳來大將作不近人情的怒罵聲,可意外的是他斥退小舞的舉動竟平息了白發的騷亂,視野雲開霧散的那一刻,大將作已經走遠了。

“看起來是嫉妒心很強的妖怪吶……”我揮開眼前殘存的霧影,正要對執迷不悟的小舞曉之以情動之義理,卻發現眼淚都已經在她眼眶裏打轉了。

“我知道大將作是溫柔的人!因為能做出那樣庭院的,一定是個非常非常溫柔的人!”話一出口,小舞就控制不住的大哭起來,她一邊抽噎著一邊還斷斷續續的訴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我的頭腦不好,如果說有優點的話,那就只有打架厲害,講義氣什麽的了。雖然有很多朋友,雖然每天也過得很快樂,可是總覺得好像缺了什麽。後來高二那年的一天,我被媽媽拉去夕光寺拜佛……”

小舞反覆地說著“我不太會說話”,努力向我們傳達自己的心情。她的確不那麽伶牙俐齒,但我們已經看見了——在那初春的寺廟,寂寥的黃昏時分,迷路的少女游蕩著,像每一個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麽的人一樣百無聊賴,她漫不經心的轉過大雄寶殿內佛像昏暗的陰影,突然面對著沐浴在金色夕光裏的小小禪庭。空無一人的院落裏,青磚小徑承著零星飄落的黯淡枯葉,以若即若離的姿態延伸向入口;小路的一邊是僧房精舍,另一邊則是整片豐厚的苔蘚,其間淩亂散布著稚拙的頑石。禪庭裏再沒有其它花木,只在最幽深處,靜靜綻放著一株沈丁花。那團團簇簇輕粉似的花球,被鑲了金邊的狹長綠葉小心包裹著;偏西的陽光拉長了繁密枝條,將它疏疏朗朗的畫在粉墻的苔痕雨跡上;類似柑橘的清爽芬芳,悄無聲息地融入這微溫的夕照之中……

像等待著什麽似的庭院,像懷念著什麽似的庭院,像擁抱著什麽似的庭院……

這一刻,不知為了什麽少女忽然淚流滿面,也許是因為看見了化為這禪庭的某個人深藏的心情,或者是看見了偶然透過時間的濃霧,驚鴻一瞥地展現在自己面前的,幻象的未來……

“後來我打聽到做夕光寺庭院的人就是遲藍大將作,從那天開始我就決定了——我要跟大將作學藝,我也要做這樣的庭院!”說到這裏,小舞恢覆了燦爛的笑容,她的性子還真是直來直去,一點也不拐彎。

“雖然我不喜歡大將作的態度,但小舞的話有道理。”半天都一言不發的醍醐隨手拿起他雕刻的木料,輕敲著那簇花紋遞給我和冰鰭。十字紋近乎瑣碎的擁擠在一起,卻有種絮絮叨叨的耳語般的親切感,外圍的卷葉形圈飾則有著深呼吸一樣流暢的線條。

“想了解一個工匠,看他的作品應該是最直接的。”醍醐抱起了結實的雙臂,“別的我不知道,但聽說遲藍大將作在翻修寺廟時,除了規定的蓮花、卷草什麽的之外,總是用這種花紋做輔飾,並且每次都是親自設計,做新料件,從不重覆。”

我和冰鰭對看了一眼,雖然沒有什麽敏銳的感受力,但小舞和醍醐的意思我們大體也有數了——大將作的作品樸實而誠摯,給人的感覺舒服到了想嘆息的地步,完全不是跟妖魔定契約的偏執狂能做出來的。可是,那糾纏著他的白影又怎麽解釋呢……

見我們都不說話,醍醐得意的挑起單邊眉毛,湊過來低聲說:“還沒弄清前因後果就亂懷疑,你們現在好像也變得愛管閑事了嘛!”說著他俯身拾起大將作丟在地上的小罐,朝我們揚了揚手——那扁扁的鐵皮罐是一個不起眼的藥盒。

“你看你看!我說大將作是好人吧!”一見那罐藥,小舞頓時興奮得臉都紅了,她說著“我去謝謝他”便向大殿跑,遲藍大將作正在殿前指指點點,吩咐泥瓦匠人的工作。

但願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吧……我正無可奈何的笑著目送小舞的背影,一片蒼茫的濃霧毫無征兆的撲面而來,頃刻間吞沒了一切——視線無法掙脫障礙,不知身在何處的混亂感頓時讓我頭腦一片空白,連手裏的木料都掉落了。我條件反射的去揉眼睛,卻感覺到白濁的視野中突然有什麽蠢蠢而動,定睛看時,卻發現鼻尖前浮起一張女人的臉!

說“她”是女人只是我的直覺,因為映入我眼中的只有模糊的五官,眼睛和嘴巴最多只能算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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