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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家就發現祖母和嬸嬸忙裏忙外的,原來姑姑一家來了。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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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力被書桌上積滿灰塵的像框吸引了——

拂開浮灰,照片裏還相當年輕的千寸和一位少年開心地笑著,兩人眉眼有些肖似,尤其是那格外端正的鼻子,不過少年的五官線條比千寸利落很多,充滿了意志與活力,感覺上不出幾年他就會長成優秀男子的。對於這位少年,我只覺得有說不出的熟悉,不是面容,而是那種無法言傳的感覺;冰鰭瞥了一眼照片,也在微微困惑後恍然大悟的睜圓眼睛。錯不了,我們見過這個人的——他就是從門口跑出去,迎面撞上冰鰭的“人”啊!

“你在大門口撞到的男人,不會就是綺目吧?”我小心翼翼的問冰鰭,可還沒等他開口,千寸就掙紮似的搖了搖頭:“你們在門口碰見的應該是剛剛離家的舍弟一尋……綺目是……女人……”說到“女人”這兩個字時,他的語調裏夾雜著怯懦與愧疚的覆雜況味。

冰鰭突然發出了和他年齡不稱的,意味深長的冷笑聲,我這才悟到他剛剛說綾羅戶名聲不好的緣由——隱約記得有天祖母曾和嬸嬸這樣閑聊說,竇家的兄弟因為某個來歷不明的女人而鬧得不可開交,以至於一年前弟弟一尋被逼走,哥哥千寸從此也閉門不出,這使得綾羅戶名聲一落千丈,很少再有人和他家來往了。祖母還感慨男孩子真難教育,讓嬸嬸當心,千萬別讓冰鰭也變成這樣呢。

“就是傳聞的那個女人吧!”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冰鰭卻還火上澆油的報以冷笑。

“我……我知道你們的意思,可完全不是那樣!”終於忍無可忍的千寸態度強硬了許多,但依然不敢跟我們對視,“綺目……她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所能了解的!”

“哦?她難道還是天人不成?”冰鰭饒有趣味的斜睨著綾羅戶的末裔,毫不留情的譏笑道。千寸深深的低著頭,似乎拼命壓抑著,最終決然的用力點頭:“是的,是天人!綺目她就是天人!所以……她是不可以和一尋在一起的!”

簡直不能想象這種誇張的告白是千寸這年紀的人說出來的!那些老掉牙的傳說,就算是小孩子也不會當真,更何況千寸這樣的成年人。然而這一次,我沒有多嘴冰鰭也沒有笑——因為千寸是認真的,誰都看得出來,他的每個字,每句話,都是認真的!

“綺目是一尋帶回來的,就在一年前的今天,她穿著織金的黑紗衣,你知道嗎,整件衣服上那麽多繁覆華麗的花紋,從頭到尾都是一根金線織出來的!我做了這麽多年的綾羅,卻從來沒看過這麽驚人的織物。”千寸的聲音因為興奮而嘶啞了,他應該可以成為優秀的師匠吧——即使時隔這麽久,看見夢幻織物的狂喜依然燃燒在他眼中,然而這狂喜很快就因為沮喪而破碎了,“我早就應該料到,美到這種程度是不好的……可一尋被迷住了,他抽走了這衣服上的金線!說只要那件衣服不完整,綺目就得永遠留下來,哪兒也去不了……”

千寸的話讓我和冰鰭驚訝的對看一眼——這不會是真的吧,難道綾羅戶的一尋,像蠻橫的漁夫白龍那樣,捕捉了所謂的“天人”!

就像傳說所言,織女也好,赫映姬也好,沙恭達羅也好,羽衣是她們與天界溝通的浮橋,人間的男子只要藏起天人的羽衣,就能將她留在身邊。可這些都是傳說啊!根本不存在什麽天人,這些傳說常數被解讀為人類早期不同部落間搶婚風俗的藝術化表述;不過也有人這樣理解——羽衣代表了人類和異類之間的契約,人一旦掌握了契約,就能對異類為所欲為……

“我就知道綺目留不得,可我這弟弟從小做事就欠考慮,完全不聽我勸,竟然還把綺目鎖在書房裏!我只能把他趕出家門,乘他不在時補好紗衣讓綺目走。可一尋被迷了心竅,居然把那根金線藏到不知什麽地方!”千寸說著,指著我的手嘆了口氣,:“這就是這團線,還好你們把它找出來了!”

我剛剛就在懷疑了:金線是被一尋抽走的,而我們在大門口碰見的那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金線塞給了冰鰭,而那個“人”應該就是相片裏的一尋,那麽,一尋他可能已經……

我轉頭看著冰鰭,此刻他全然不動聲色,竟有閑情拿起桌上的書本:“很漂亮的書啊……”

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扯到這不相幹的蝴蝶圖冊上,千寸有些困惑的說:“那是我弟弟以前最喜歡的書,他還喜歡捉一些回來做個標本什麽的。我也時常看看,雖然不懂,卻可以從圖片上找到織綾的靈感。可是現在……他連這些也不要了……”

“他不是不要了!是想要也沒法要吧……”冰鰭順手把書丟在桌上,激起很大一陣灰塵,他的語調比動作更輕率,輕率得傷人——“我不知道……死人還要這些書幹什麽!”

“你說什麽?”千寸第一次怒吼起來,他一把揪住冰鰭的領口。冰鰭毫不退縮的註視著對方的眼睛:“千寸師傅,你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些矛盾嗎?你織補那件紗衣是為了趕走綺目吧,那為什麽要讓一尋離家呢?你不怕綺目又能自由行動,繼續去迷惑你的弟弟嗎?”

千寸停住了動作,結結巴巴的想辯解什麽。冰鰭的冷笑更深了,他皺著眉頭瞇起眼睛,毫不留情的打斷千寸的話:“火翼說曾有人向我們要過金線的,那個人就是綺目吧——她想自由,她想離開這束縛她的地方!其實把她鎖在書房裏的人是你對不對?想獨占金線把她綁在身邊的人是你對不對?被那種不祥之美迷惑的人,應該不止一尋!”

不顧對方的慌亂,冰鰭慢慢掰開千寸的手指,語調更加尖銳:“什麽天人,天仙也好妖魅也好,都是異類而已!被異類迷住,不顧手足之情同胞相殘的例子,多得去了……”

“不是的!不是你說得那樣!我不敢看綺目!一尋帶她回來的那一天,我都不敢看她第二眼……”被逼急了的千寸連手都沒處放了,那抽搐的指尖終於揪緊了柔軟的額發,“我承認有私心,我想永遠獨占那件紗衣!如果能掌握那種技藝,用一根金線織成滿幅花紋,付出什麽我都願意!可只有一尋不可以……如果代價是一尋的話,我寧可什麽也不要!”

千寸和冰鰭的爭辯是那麽激烈,以至於祖母那件玉蟲色旗袍和蝴蝶圖冊一起,落在滿是灰塵的書桌上都沒人註意,可這激烈的爭辯像被一層看不見的罩子隔開一樣,聽起來那麽遙遠,因為一種越來越不對勁的感覺正在我心裏逐漸蔓延……

我記得祖母和嬸嬸的那段議論,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啊;可照千寸所說一尋今天剛被趕出家門,既然如此,他的書桌和畫冊上為什麽積著這麽厚的灰塵?

不安在我心裏搖曳著,究竟有那裏不對呢……這個庭院……這些草木……這片月光……我下意識的走過去撿起那件旗袍,耳旁的嘈雜令我無端的惱火起來——不要再多費口舌了,再不抓緊時間織補的話,我們一定趕不上晚上的團聚的!

晚上的團聚?像被冷水激了一樣,我突然擡頭看向天空,冷徹的感覺像一塊冰沿著脊背緩緩滑下,我大喊著打斷那無聊的爭論:“千寸先生,今天是什麽日子?”

綾羅戶的末裔流露出錯愕的神色,但很快這表情就被傷感取代了:“七夕啊?可能有點過分吧——明明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我卻在逼著別人分開……”

是的,千寸並沒有說謊,因為此刻檐外的空中,正懸掛著一輪新月!

一瞬間,冰鰭的臉色也變了,我倒吸一口涼氣,斷斷續續的問道:“千寸師父要緊的活兒,就是拿回金線織補好那件紗衣,讓綺目離開吧?”

千寸見我轉移了話題,也就放棄似的嘆了口氣:“你們的活兒我會在中秋前完成的,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所以不用擔心。”

哪裏來一個多月的時間!現在根本早就過了牛郎織女相會的七夕,今天就是中秋啊,我們就是要趕著在這十五夜天黑之前織補好祖母的旗袍正裝!

緊張使我下意識的深深呼吸,可湧入肺裏的空氣異常混濁厚膩,我這才註意到——這個庭院裏沒有風,從一開始,就沒有一絲風!

一切都是那麽不對勁——悖時的新月,無風的庭院,還有……白鳳仙的香氣!

明明沒有風,這濃郁的白鳳仙的香氣是什麽時候,又是從哪裏飄來的呢?

“火翼,你的手!”冰鰭突然大叫起來,我低頭一看驚出滿身冷汗——一團無名之火正從我握成拳頭的掌心蔓延開來……

我慌忙甩手,原本握著的金線團化作小小的火源,曳著長長的尾巴,像隕星一樣墜向欄桿外的草叢,庭院瞬間變成了一片火海。

“金線!”千寸突然高喊起來,追著那小火團奮不顧身的撲向焰獄。就算我死命的拖住,他的衣服還是燎上了火星,留下了斑斑灼痕,我忙不疊的幫他拍著,心裏卻疑惑起來——火是從我手中的金線團燃起的,為什麽我完全沒有灼熱的感覺,而且皮膚也好,衣袖也好,連一點痕跡也沒有?

可是我來不及深入思考,因為就在這轉眼之間,一切都像謊言一樣,霎時改變……

月亮熄滅了,包圍著我們的世界瞬間呈現出它的本來面目——書房也好庭院也好,一切都被那沒有溫度的冷火燒掉了虛幻的外殼,暴露在我們面前的,只有黑暗那嶙峋的骨骸。火之光與暗之影截然的割裂著這世界,連一點過渡也沒有,置身其中,我只能伸手摸索確定自己的位置,可是傳達到我指尖的,是那細致而柔韌的熟悉觸感——絲之繭!一切都像我和冰鰭碰到千寸前一樣,難道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象,我們依然身處於那絲織的牢籠中!

只是現在這牢籠,就快要被火焰吞噬了!千寸站在我們身邊,火光將他那困惑的臉映得分外蒼白,他一定也像我們一樣被這牢籠囚禁,只是幻象的迷惑使他一直未曾發覺!

“不管怎麽說,離開這裏要緊!”冰鰭一把拖住我開始找離開的道路,可是我不敢放開千寸,只怕一松手他又會跑進火裏找那團金線去了。我的寡斷讓冰鰭大為惱火:“這家夥就不必管了,你以為自己能超度亡靈嗎?”

亡靈?可這觸感並不是虛幻的啊——我的手裏明明握著千寸冰冷的指節!我疑惑的回過頭確定我拼命拽住的,究竟是什麽……

就在此刻,淒厲的叫聲貫穿我耳際,火焰頓時熾烈起來,無數的火團騰空而起,那是一群包圍在火焰中的飛鳥,慘叫著撲扇零落的雙翅,舍身般地投向那虛無的黑暗。

“真討厭,你們怎麽就弄不明白呢——他是誰也帶不走的!”從火焰的那一端飄來某個熟悉的聲音,甜膩得象熟透的熱帶果實,“他是我的,生也好死也好,他是我一個人的!”

“綺目!”千寸變了腔調的聲音混入那鳥的悲鳴中,隨著他的呼喚,群鳥一瞬間全部變成了燃燒的眼睛,在無數零亂而絕望的瞳孔中央,一道黑色的身影,帶著蹁躚欲飛的綽約仙姿,遠遠的出現在火海的彼方……

“留不得的——就是這些眼睛,就是這個家夥!”我正拉著千寸努力勸說,可掌中卻突然失去了握住東西的實在感。這電光石火的剎那,我竟清楚地看到我的指尖穿過了那綾羅戶末裔的手腕——就像時間之流碰到了礁石的阻礙而變緩,人的身體從實體變為幻影的細節,我一一感受、一一看清……

從我手中逃脫的千寸一下子投進火海,冷火瞬間淹沒了那虛幻的身體,我隱約看見他發瘋似的尋找著什麽——他是在找金線,他還是放不下那團金線!

“綺目!快阻止他!這樣他會死……”我朝著火焰彼岸的人影高喊著,說到這裏卻突然緘口——“會死的”,這話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吧,也許正像冰鰭所說,千寸,早已是亡靈了……

“讓他死!這樣他就哪兒也去不了了!”像在人耳邊吹出的嘆息一樣,綺目發出了輕柔的笑聲,她說得那麽殘酷,但語調卻異常纏綿。

綺目的話語只換來冰鰭毫不動容的冷笑:“我小時候最喜歡聽這些故事了——人間的男子藏起天人的羽衣讓她回不了天上,那個時候我覺得人類真是聰明。可是現在想起來,也許他們都被天人騙了,千寸就是最好的例子——看看他的下場,誰讓他要的不是天人,而是羽衣……”

對於冰鰭裹挾著冰針的諷刺,綺目並沒有反駁,獵獵的火風送來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還不曾完全被我捕捉到,這嘆息就已消失在綺目哽噎般的笑聲裏:“是人類自以為藏起羽衣就能左右天人,真可笑……其實天人何嘗看不透這膚淺的伎倆,只不過為了那個人,她情願付出的,又何止羽衣而已……”隔著火看不見綺目的容顏和神情,但從那絢爛的南國朱槿一般的嬌聲軟語裏,我依然可以約略幻想那不可思議的美貌,可是這美貌卻是那麽空虛的存在,因為對於綺目所愛,愛到不惜一切的那個人而言,她美不美麗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隨著綺目的話音,千寸的歡呼突然響起,他從火焰中直起身,掛滿火星的金絲從掌心揚起,他找到金線了!可這綾羅戶末裔的身體卻像融化了一般,變得模糊不清,這漸漸透明的靈體正穿越火焰,向綺目,確切的說應該是向綺目那件無縫的天衣,慢慢靠近……

“你們都看見了吧,這就是真相——我得不到他的心,可只要留住他的人也就夠了!”遠處綺目的黑色羽衣輕輕揮動,火焰頓時像墻壁一樣矗立而起,隔斷了我們的視線,淹沒了她和千寸的身影,只有那甜美的聲音,像即將雕謝的白鳳仙的馨香一樣,暗暗飄來,“所以請不要再打擾我們了,離開這裏別再回來,也別向任何人提起,讓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只有我們,兩個人……”

一瞬間,火焰的墻壁像沈重的大門被推開一條窄縫,一道暗淡的天光從熊熊火焰之間流瀉過來,冰鰭不由分說拉起我沖向火海,奔向那光之裂隙。

沒有一絲熱度,穿越火海的感覺就像躍動著烈焰的屏障被一下子撤去了一樣,剛把那無邊冷火甩在身後,悶頭奔跑的我們就迎面撞在了什麽柔軟的物體上,還沒等我們驚叫,對方就已經發出了呼痛的哀鳴。這溫熱的觸感,平常的反應和地上的影子都表示了在我們面前的,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普通人!

身後綾羅戶的大門沐浴著夕陽的斜暉,迎著秋日窄巷裏的穿堂風,我和冰鰭都大大地松了口氣,這才有精神去向被撞的人賠禮道歉。可對方看也不看我們,只顧滿地找著什麽:“糟糕了,糟糕了,難道滾進門裏了?丟了可怎麽辦啊!”說著他擠開我們挨近那歪斜的大門,一把推開黑漆剝落的門扇,卻因為眼前所見驚叫起來:“怎麽會荒成這樣?我才一年沒回家啊,大哥他到底在幹什麽!”

“一尋師傅!”冰鰭沒有摻雜一絲情緒的呼喊讓我吃了一驚,那個人的背影也因為這聲呼喊而僵住了,他緩緩回過頭來,疑惑地註視著我們。這是一那張極富男子氣的臉,尤其是鼻子生得格外端正,這面孔應該是陌生的,可我只覺得一定在哪裏見過——突然間我指著他大喊起來:“照片上的人!”

那個人完全弄不清狀況,只是出於禮貌向我們點了點頭:“我是一尋,你們是?”

“你在找什麽?”並不回答對方的問題,冰鰭直截了當的反問。

看起來一尋的個性要比千寸直爽幹脆多了,他沒有拘泥於冰鰭失禮的態度,豁達的笑起來:“我有一團金線必須還給大哥,可剛走到門口就迎面撞上你們,我只覺得眼前一黑,一慌神,本來握在手裏的線團也不知道滾到哪裏去了。”

這一瞬間如同醍醐灌頂——只是彈指之間,在門口碰上一尋的“靈體”也罷,被囚禁在絲織的牢籠裏也罷,與千寸的相遇也罷,看著綺目慢慢消失在火裏也罷,這些都發生在我們撞到遠游歸來的一尋之後,回過神來以前,長不過剎那的時間!

“你已經把金線交給你想給的人了。”冰鰭靜靜註視著一尋,這短短一句話讓對方線條分明的臉瞬間失去了血色。一尋難以置信的看看我們,又看看雜草叢生的院內,突然他不顧一切的撞開院門跑了進去,在我們眼中,他這下意識的動作和千寸的殘影重疊了……

大門後的光景和我記憶中一樣,尖端染了金色的茅草上,浮著黑黢黢的堂屋,不同的是沒有任何人站在那幽深的屋宇下,只有地面厚厚的灰塵上鋪滿蝴蝶的殘骸,那些柔弱的軀殼還殘留著火灼的痕跡;蝶翼上鳳仙花形的黑白花紋斑斕炫目,環拱著中央鮮明的瞳孔狀圖案——這就是白鳳仙……還有像鳥兒一樣飛舞的,眼睛……

一尋的臉色更加蒼白了,他喃喃的呼喚著什麽跑向後宅的書房,跟在他身後轉過檐廊,我禁不住低低的驚叫起來——我和冰鰭拿出來織補的玉蟲色旗袍就落在書房門口!

一尋一腳踹開房門,然而他卻無法再向前一步,這個爽朗的男子背向著我們,單手扶著門框擋住房門,用一種窒息般的音調說:“終於變成這樣了——我帶綺目回來的時候就應該料到的:她心裏只有大哥……可大哥的心裏,卻只有……”

即使被阻攔,可我還是看清了——漏進了夕陽光輝的書房裏躺著一具白骨,一絲黯淡的金輝隱現在那蒼白的小指上,像掛了熏籠的暗火一樣明明滅滅——那是一條褪了色的金線,蜿蜿蜒蜒的爬過地面堆積的灰塵,長長的金線一端系著冰冷的白骨,另一端,系著一只蝴蝶的腰身。這周身漆黑的蝴蝶要比堂屋上的死骸們大出許多,想來它活著的時候,一定是一朵會飛翔的花吧;可現在我根本無法想象它活著時候的美麗——那重重疊疊的翅翼像早就腐朽的黑色絹紗,磷粉已紛紛掉落,不但看不出一絲花紋,而且處處露著醜陋的空洞,如果還是花的話,那它的韶華已經無可挽回的雕謝了。

將並不美麗的白骨與不再美麗的蝴蝶連在一起的,應該就是那團一直被爭來奪去的金線,如今它也像失去了靈魂般黯淡了,可是那縛著白骨和蝴蝶的結扣,卻系得那麽緊——就是這個傳說吧,系住了小指,就系住了一生的因緣。

“離開家的那一天,我帶走了綺目衣服上的金線。雖然我總是對自己說,那是為了把綺目留在家裏,這樣她就能和大哥多多相處,大哥也許會漸漸了解她的心意。”爛熟的秋光勾勒出一尋端正的側臉,帶著一絲殘酷,他從喉嚨深處發出壓抑的笑聲,“可是我否認不了——我在嫉妒!我不能自拔的嫉妒著哥哥,嫉妒著這個被綺目全心愛著卻絲毫不為所動的哥哥!拿走金線,這樣至少能感覺綺目還有一絲是屬於我的,可是離開家這一年我才發現——不是我擁有了金線,而是金線捆住了我……你們聽了也許會覺得我很沒用吧——我放棄了,現在就歸還金線、成全他們!可是看起來,他們已經不需要任何人成全了……”

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一尋的話,我只能擡頭仰望著漸漸昏暗起來的天空——直到今天,我依然不能明瞭這綺羅之火一般的天上之愛,但是我想,這應該無關成全,更無關幸福。

“今天果然不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一直沈默著的冰鰭突然用自言自語的音調說道,不明白他怎麽突然提起這不相幹的話題,一尋困惑的皺起眉,我也轉頭註視著他——

此刻冰鰭的笑臉是那麽透明澄澈,就像即將升上天空的冰輪,他撿起落在地上的玉蟲色旗袍,慢慢拍去浮塵:“今天是中秋呢……我記得祖父說過,人間家家團圓的中秋,其實也是赫映姬回到月宮的日子……”他瞳孔映著夕陽反照的光芒,像火焰默默燃燒後的餘燼,當這目光掃過白骨和蝴蝶時,冰鰭微微的笑了:“原來這就是……天上之愛啊……”

未到本人書面允許的前提下,請勿轉載與刊登。

假如春天來的話……

(更新時間:2004-2-6 20:49:00 本章字數:18911)

霜月的秋時雨之後,總要經過幾場大霧,香川城冬天那澄澈而清朗的寒冷才會降臨。

可這場霧來的有些不尋常,就像什麽地方藏著一個巨大的薰爐似的,從早晨開始,潮濕的白霧就毫無節制的彌漫開來,直到傍晚也絲毫沒有散去的跡象。因為發生交通意外的人多了起來,其中還有我們學校的一名學生,校方也大為緊張,早早就散了學。我和堂弟冰鰭走到桐坊大街的十字路口時,發現霧竟大到連來來往往的車輛都看不真切了。

好在交通燈還隱約可見,我們隨著熙熙攘攘的一大群人在斑馬線旁等紅燈,朦朧看見交警正吃力的疏導交通,短促的哨聲此起彼伏。就在車流魚貫通過時,道旁突然躥出一輛自行車,就像完全沒意識到危險一樣直沖出去,我和冰鰭大吃一驚,條件反射的去拉那車尾。好在騎車人一看見我們的反應就連忙跳下車來,這莽撞的家夥倒是規規矩矩地穿著我們學校的男生制服,可能還是個初中新人吧,他瞧了瞧我們,非常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笑起來。

我正想數落他幾句,冰鰭卻在一邊提醒:“要換綠燈了!”只見交通燈閃了幾閃就跳成綠光,人群爭先恐後的跑向馬路對面,真奇怪,按說現在不是下班高峰,怎麽會有這麽多人啊!騎車少年這次倒挺懂禮貌的讓到一邊,我和冰鰭便隨著人流加快了步伐。可剛舉步,就被人從後面狠命的拖了個趔趄。

“你們兩個是故意的吧!”耳邊傳來了嚴厲的訓斥聲,回頭就看見一位衣帽筆挺的交警惱怒地瞪著我們:“剛剛讓過馬路,說了好幾遍你們裝沒聽見,現在倒往前趕!”就在他說話的當兒,一輛大型公車亮著霧燈的輪廓從我們面前隆隆駛過,雖然走得緩慢,但那畢竟是汽車啊……

“剛剛……不是換了綠燈嗎?”我和冰鰭異口同聲地說。交警更來火了:“這麽大的霧,我都看不見換綠燈,你們就看見了?”

這也沒有必要說謊啊!可我擡頭確認時,視野中卻只剩白茫茫的一片,根本沒有交通燈的影子!這時冰鰭小聲嘟囔起來:“是那個騎車的男生告訴我的……”可恨的是那個惡作劇的家夥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溜走了,身邊空蕩蕩的,只站著三兩個路人。

剛剛,明明有一大群人啊……

本來已經忙不過來的交警也沒空管我們,他一邊示意換了通行方向,一邊責備道:“毛毛躁躁的,真沒有小姑娘的樣子!”

已經走上斑馬線了,冰鰭想想還是咽不下這口氣,回過頭來大聲補了一句:“我本來就不是小姑娘!”

濃霧裏傳來那位交警不屑的聲音:“真是的!男孩子留那麽長頭發幹什麽!”

從那一刻開始,直到家門口為止,冰鰭的臉色都難看得不得了。剛推開大門,興高采烈的說笑聲就撲面而來,一聽就知道是祖母、媽媽和嬸嬸正聊天呢,笑聲間隙裏,一個懶洋洋的男聲傳了出來:“所以啊,這種保養頭發的方法,就是從南朝張麗華那裏興起來的……”

一聽這聲音,冰鰭上了凍的臉色頓時緩和了不少,他也不走檐廊,直接就穿過了垂著濃霧帳幔的天井,邊走邊喊:“琢磨,市南琢磨!”

難怪祖母她們那麽開心——是琢磨來了啊!我也緊走兩步跑過檐廊,只見大家都圍在堂屋的茶爐子邊呢。嬸嬸一邊倒茶一邊憐愛的嗔怪冰鰭:“你這孩子越來越沒樣子了,回家不說先問候客人,總該跟長輩打聲招呼吧,倒趕著客人指名道姓的叫起來了!”

茶煙那邊舉起一只手,滿不在乎的晃了晃:“是我讓他們這麽叫的,真要論起輩分還不麻煩死了!火翼,你也過來這邊啊!”最後一句是沖著站在雕花排門邊的我說的。

走過去靠在媽媽身邊,我正好對著那個說話懶洋洋慢吞吞,還有個古怪名字的家夥——市南琢磨。爸爸曾驚訝於“市南”這傳說中的姓氏還真的存在。這位古姓的族人是兩個月前從泉城到香大修行的訪問學者,和爸爸師出同門,所以來我們家走動也勤快點。從看見他的第一眼起,我就覺得這個笑起來眼角微微下垂的年輕人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而性格別扭的冰鰭意外溫順的態度也表明了他和我有著相同的感覺。後來就連祖母都喜歡上了這位年輕學者,因為和以前那些一本正經的學究不同,琢磨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傳說掌故兒,比如鉤弋夫人的護手秘方啊,芙蓉帳的染色法啊,等等等等,講的繪聲繪色的,就像親眼見過一樣。喜歡新鮮玩藝兒的重華叔叔和他更是一見如故,弄得爸爸幾次半真半假的問這位師弟,究竟是來香大訪學的,還是來我們家訪學的。

“琢磨,剛剛那個什麽張麗華保養頭發的……”祖母順口說了一句,一聽到“頭發”兩個字,冰鰭纖細的眉毛就慢慢皺起來:“我要去剪頭發……”

他準是想起剛剛那位交警的譏諷了。因為遵照過世的祖父的規矩,我和冰鰭從小就作一樣的打扮,所以到今天還習慣於一起去理發店;一個月前琢磨說了句“火翼是女孩子,長發的樣子一定會更好看的”,我就暗暗留起了頭發,沒想到冰鰭習慣成自然,也想不起自己去理一下。也不知道是頭發生得快還是男生頭發一長看起來就特別明顯,我這邊看起來沒什麽動靜,冰鰭被誤認為女孩子的次數倒多了起來。

“這麽大霧你上哪兒理發啊!不準去。”嬸嬸立刻反對。

誰說柔軟薄茶色頭發的人脾氣也柔順啊,這小我一個月的堂弟比誰都倔強,不過嬸嬸遺傳給冰鰭的看來也不僅是容貌而已。眼看兩人臉色都不對了,祖母立刻出來打圓場:“冰鰭,怎麽和你媽媽說話呢!常夏也是,反正是男孩子,你就隨便幫他剪剪吧。”

冰鰭是不講究,可嬸嬸哪有那樣的手藝。正沒辦法的時候,琢磨笑了起來:“多大的事兒啊,不嫌棄的話我來幫小少爺你剪嘛!說起來以前我也學過一點兒剃頭功夫的!”冰鰭立刻起身開始排凳子,祖母她們當然更是讚成。琢磨一邊檢點著剪刀什麽的一邊說:“也能湊合著用了,還少面鏡子。”我要到後面廂房去拿,卻發現中堂左面的高茶幾上有個圓圓的東西亮晶晶的反光,看起來就是面鏡子,也不知道誰順手就丟在那兒了。

拿來看了才知道不對,那不像我們家的東西,而且也不是鏡子——那是件叫不出名字的銀器,雕工非常粗糙,甚至說未經雕琢也不為過,原本亮得囂張的嶄新銀器是再輕浮不過的了,可也許因為時常被摩挲染上手澤的緣故吧,這件器皿卻處處含著和主人一樣慵懶的光澤;透明的琉璃穹隆渾然天成地鑲嵌在原石一樣的臺座上,玉屑似的粉末在穹隆下脈脈流動,倒像是個下雪玩具,只是雪粉顆粒細微,更像起霧的樣子。因為總不見那紛紛揚揚的雪沫靜下來,我懷疑是不是哪裏裝了微型風扇,就拿起那玩具想放到耳邊聽聽。正往冰鰭的脖子上系大塊布頭的琢磨突然喊起來:“可別摔了,火翼!這可是不容易弄到的好東西!”

難怪我看著眼生,原來是琢磨的東西,他放在高幾上的書包拉練開了,這玩具就滾了出來。“這個我可要送給最要緊的人呢!”半路出家的理發師拈著冰鰭的頭發左看右看,帶玩帶笑的說。看來是送給女朋友什麽的吧,我連忙丟下那寶貝:“這下雪玩具裏怎麽沒有企鵝或者北極熊啊?”

“那不是玩具,是古董嘛!”琢磨一本正經的開玩笑,我故意和他擡杠:“別騙我了——就算造得古色古香的,可怎麽看也是下雪玩具啊!”正說著嬸嬸已經把鏡子拿來了,琢磨伸手去接,冷不防冰鰭輕叫一聲:“哎喲!什麽東西這麽冰啊!”

琢磨慌忙縮手,原來一個墜子從他領口滑了出來,碰到了冰鰭的面頰。看著在眼前晃晃悠悠的象牙色墜子,冰鰭眼睛都快對起來了:“這是什麽啊……一股惡香……”

我立刻過來湊熱鬧,琢磨對香的喜好還真是奇怪呢——像是常山那種爛熟的花香裏混著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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