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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家就發現祖母和嬸嬸忙裏忙外的,原來姑姑一家來了。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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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落,隔著幾叢灌木的不遠處,突然響起異樣的嘈雜聲。

紋紫一瞬間變了臉色,迅速在樹叢後隱藏了身形,我也只好跟著躲了起來,透過樹葉的光斑,只見一群人穿著潔凈的白衣,提著行燈走了過來,那東張西望的樣子好像在尋找著什麽。不過讓人意外的是人群中竟混著幾頭脖子上掛著九重葛花環的黑犬,紋紫的外公不是說花環是咋蛇犬的標志,在這座山裏已經被禁用嗎?不過我很快就分辨出帶我們通過神道的咋蛇犬靈並不在其中,因為這些黑犬雖然也是又溫順又勇猛,但卻沒有犬靈的從容氣度,它們有些慌亂的逡巡著,顯然因為這靈氣逼人的山谷而膽怯不已。

“穿上秘祭的凈衣不說,居然連咋蛇犬也敢假扮!我看他們是鐵了心了!”紋紫冰冷的嘲諷響在耳邊,那是帶著鮮血味道的語聲!我正要轉頭去確定他此刻的表情,卻被一陣狂亂的犬吠嚇住了。

“發現了什麽嗎,難道紈青在那邊?”

“誰過去把他抓住?小心他手裏的劍!”

“只要弄到劍就行了!放狗去把他拖出來!”白衣的人群爆發夾雜著恐懼的興奮呼喊,而紋紫外公的聲音無力的混在其中:“別這樣!你們也姓李,紈青好歹是本家的孩子!”他的抗議就像一顆投進湍流的石子,連波紋也沒有留下消失在人們那虛弱的殘酷情緒中。

紋紫不屑的輕聲嗤笑:“放狗過來試試啊!”我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別開玩笑了!你出生在訓狗世家一身本事,我可是很怕這些狼的近親的!此刻拔腿就跑反而更加危險,我蹭著樹幹一步步後退著,本能的伸手去尋找依靠……

然而,我的手背卻碰見了某種幹燥而柔軟的東西,像特意壓出紋理的高級蠟紙一樣,這樣的觸感是……我下意識的轉頭張望,卻不由自主發出驚嘆聲。

紋紫回頭狠狠地擺出噤聲的手勢,卻也在一瞬間停住了動作——視線淹沒在一片灼熱的緋紅裏,我們的身邊,不知什麽時候燃燒般的開滿了九重葛花,那柔軟的藤條互相絞纏著升向天空,形成了一道霓虹般的拱門,而拱門的背後,呈現出一條漸漸延伸向淡青柔光中白石山道……

“神道!”紋紫一下子站了起來。我疑惑的舉起探尋樹幹的手——手腕上,正是紋紫替我系上的,傳說由虺蛇鮮血化成的九重葛花環!

像被隔絕在一扇看不見的門之外一樣,兇狠的犬吠聲突然變得遙遠了——三角帆船形的九重葛花朵不斷地綻開,漸漸填滿了那花之拱門。終於,無論是人聲還是犬吠,全都像湖面上破裂的水泡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遠雷一樣不斷轟響的隆隆咆哮,白天走上神道時這轟鳴絕對沒有如此響亮,不然我早就已經聽見了——這應該就是瀑布的聲音!

——在虺蛇血化成的九重葛花的引導下,我們現在,已經身處神域之中了!

紋紫長長的松了一口氣,開始解把自己和冰鰭綁在一起的垂髾。因為擺脫了家人而放松下來嗎?這未免太不自然了吧!從離開吊腳樓時就存在我心底的疑問,現在終於再也壓抑不住了——為什麽當時我們是從竹梯而不是活動樓梯下樓的,為什麽守路村民熟睡的姿勢是那麽不自然,為什麽紋紫連松明也沒有準備就急著進山,好像怕被人發現一樣!

“聽你家老人家講那些人也姓李,他們和你一樣要找紈青吧!為什麽要躲著他們?你可是李家家主啊?”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這就不關你的事了吧,姐姐!”紋紫從上方俯視著我,他的眼神異常冷漠,“你們的作用到此為止了!”

什麽話!我一把抓住紋紫的手阻止他解開飄帶:“要把我們丟在這邊嗎?冰鰭怎麽辦?”

“你不就怕我要他的命嗎?他變成虺蛇也好什麽也好,我都不管了,這樣姐姐你總放心了吧!別再耽擱我的時間了!”紋紫說著揮開我的手,丟下冰鰭頭也不回的走向神道。

口口聲聲說要保護家人、保護九一村,可是居然要把即將化成虺蛇的“容器”丟下來一走了之,紋紫前後矛盾的言行唯一的解釋就是——他根本無意從虺蛇的利齒下拯救村民!

“你究竟想拯救誰?”就在我看著紋紫越走越遠的背影一籌莫展的時候,耳邊意外的傳來了熟悉的語聲——此刻冰鰭竟掙紮著想用左手撐起身體!他斷然拒絕施以援手的我,雖然動作還不那麽靈活,但他好歹能夠站立起來了——諷刺的是讓他能再次取回身體控制權的,應該是神域之內的虺蛇的靈氣!

“你究竟想拯救誰?”冰鰭固執的詢問讓紋紫終於停住了腳步。可能非常痛苦吧,冰鰭用力揪緊被紋紫撕破的袖子,握住早已覆蓋滿青鱗的右臂,但他的質問依然那麽淩厲:“紋紫當家,你想找的真是寶劍嗎?”

紋紫慢慢的回過頭來,山林的熒光在他臉上罩上了一層薄薄的青霧,這青霧把每個微妙的表情變化都忠實地強調了出來。此刻紋紫笑得有些勉強:“那還能是什麽?”

“是這個!”冰鰭慢慢舉起剛剛接觸過右臂的左手,攤開拳頭,他的掌心頓時亮起無數璀璨的金色光點。與山林柔和的光線不同,這些細小光點像微弱的火種,惡意的灼傷人的眼睛,同時點著人們心中最幹燥易燃的部分,引發不可遏抑的野火。冰鰭慢慢傾斜手掌,金色的細屑像映著夕陽的水流,不斷的墜向地面,他的語聲是尖銳的針:“你也好,紈青也好,那些李家人也好,你們究竟在尋找爭奪什麽,我大約猜到了——就是這些吧!”

“這是什麽啊?”我湊過去看冰鰭手裏的光點。

冰鰭卻握緊了拳頭不讓我看,只是捕捉著紋紫的表情:“太覆雜的事情我是不明白,但是紋紫當家,你不覺得讓我們胡亂猜測,四處詢問,最後鬧得盡人皆知不太好嗎?”

紋紫不動聲色地註視著冰鰭,但他的眼神一刻也沒有安靜,就在那交織著無法言喻的覆雜情緒的目光深處,突然閃現出清澈的笑意的時候,他迅速藏起這樣的神情轉向我:“姐姐還記得李寄斬蛇的結局嗎?”

“結局……就是李寄殺死了蛇為民除害吧?”我迷惑的嘟囔著,不理解紋紫怎麽會突然問這個問題。

紋紫笑著搖了搖頭:“‘李寄斬蛇’和別的傳說不同,在民間並沒有太多的變體,結尾和《搜神記》中記錄的都差不多——李家得到了封賞,而李寄……則成了越王的王後。”

“哦。”我沒什麽觸動的點了點頭,冰鰭卻冷笑起來:“李家得到封賞完全可以理解;但一個出生並不高貴,家庭並不富有,氏族並不特別有權勢,自己似乎也並不那麽美麗的女孩子,因為除掉了妖蛇而成為越王王後,火翼你不覺得很不合情理嗎?”

“因為越王仰慕李寄的勇敢和賢德啊!”我不服氣的反駁,“冰鰭的想法太狹隘了!”

“是你的想法太天真了!在我看來越王是出於某種原因,不得不把李寄放在身邊隨時都可以監視到的地方!”冰鰭再一次舉起左手,像變魔術似的,原本空空如也的手心再一次亮起刺眼的金光,“恐怕這就是原因——越王仰慕的,應該是這個吧!”

“這到底是什麽啊?”我忍不住大喊起來,“有必要這麽神秘嗎?難道還會是金子不成!”

“是沙金。”紋紫斷然的肯定讓我嚇了一大跳,連說話也不順溜了:“冰鰭,你……你拿人家的金子會惹上麻煩的!”

“他根本沒有必要拿別人的東西!”紋紫走近冰鰭,一下子舉起他的右手,那水棲動物特有的濡濕皮膚映著山林的光霧,那遍布白紋的青鱗上,閃爍起奪目的點點金星。難道……這些沙金是從冰鰭的身體裏,那部分被虺蛇占據的身體裏湧出的?

冰鰭並不掙脫紋紫的鉗制,只是靜靜仰視著對方的雙眼,他語聲那麽低沈:“當時的東越國能有多少人口?虺蛇居住在綿延百十裏,人跡罕至的庸嶺深處,本該跟人類井水不犯河水,為什麽會一再成為危害人間的‘禍患’呢?只會是這樣吧——並不是虺蛇侵入了人的領地,而是人一再進犯虺蛇的禁域!”

達成了某種共識般的笑意浮現在紋紫和冰鰭的臉上,但那是格外淒冷的笑容。無法自由控制右手的冰鰭以笨拙的動作揮開紋紫的手:“東越國人為什麽要奮不顧身的前往虺蛇的禁域呢?紋紫當家,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是因為虺蛇在的地方,就會有沙金!事實就是東越國人為了財富,把無辜女孩子的性命獻給虺蛇換取沙金!”不給紋紫辯解的機會,冰鰭的語調更加咄咄逼人,“李寄對於東越王來說,就是活生生的金礦……因為她最終降伏妖蛇,獨占了金沙礦脈……”

“冰鰭!”我立刻打斷這匪夷所思的言論,“你怎麽能這樣說!我不相信,我才不信李寄是為了獨占礦脈才去斬蛇的!”

“那她是為了什麽?看見我的身體了嗎?李寄並沒有徹底消滅虺蛇,而是把它封印在劍裏傳給後人,她的意圖還明顯嗎?”冰鰭不屑的冷笑起來,我頓時語塞,冰鰭指著紋紫腰間的劍鞘,步步緊逼:“李家子弟的行為是最好的證明啊!你看看搶劍的,看看那些搜山的,再看看面前這個想通過虺蛇獨辟蹊徑的!他們哪一個不是沖著沙金來的?”雖然冰鰭講的句句在理,但是……我總覺得這些事情,並不是聽起來有理就能讓人信服的啊!

“沒錯!”突然之間,一直不言不語的紋紫爆發出了低沈的怒喝,他的情緒像地底的暗火一樣噴湧而出,“你說的一點都沒錯!虺蛇守護著沙金不讓人靠近,東越國人就開始獻祭,在虺蛇歆享祭品的短暫時間裏淘取沙金!一開始是香燭素果,接著是三牲牛羊,最後……就是人!作為自然之靈的虺蛇像鏡子一樣忠實地反映著人類的心——人類餵它以鮮血,它就會還以鮮血;人類待它以貪婪,它就會還以貪婪,讓虺蛇變得對人血渴求不已永不饜足的,正是人類自己!”紋紫慢慢的扯下縛在長發上的九重葛花朵,緋紅的花瓣像鮮血一樣從他指縫間墜落下來,“但你有什麽資格這樣說我的先祖?你有什麽資格指責她是為了獨占礦脈——你認為一個女孩子只身前往吞噬了那麽多人命的險境,只是因為貪婪嗎?”

註視著因為努力壓抑憤怒而不算顫抖著的潔白的身影,冰鰭的臉上難得的浮現出了困惑的表情,但從不服輸的他很快就用冷笑掩飾起了內心的動搖。紋紫激烈的情緒像彈丸劃過更冰冷堅固的金屬表面,瞬間變得無處可去了。

“如果是因為貪婪的話,她的劍就不會那麽鋒利!”再也不想多說什麽的紋紫拋下這樣一句話,收緊腰間的劍鞘轉身走向看不到盡頭的神道。我習慣性的跟了上去,卻被他頭也不回的大吼一句:“不要跟來!”

我被那格外大的嗓門下的楞在原地,只敢小聲的詢問:“可是……你要上那裏去啊?”

“虺淵!”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我聽得出紋紫含笑的語調裏有劍鋒般凜冽的決心,“你也可以叫它……不歸之淵……”

虺淵 中 (完)

未到本人書面允許的前提下,請勿轉載與刊登。

虺淵(下)

(更新時間:2003-8-29 20:18:00 本章字數:10026)

耳際響徹瀑布的聲音,責問一樣的、催促一樣的,瀑布的聲音……

白天通過這條神道時,瀑布的轟鳴明明不像這樣近在耳邊,可是現在,風不斷吹來細碎的水滴,就好像無處不在的絮語般,反覆的,反覆的質問著進退兩難的我。

空無一人的白石山道上早已不見了紋紫的身影——他已經找到不歸之淵了嗎?還是在中途就迷路呢?就算抵達了傳說中的虺淵,可失去利劍的他,又將如何面對那狂暴的自然之靈?這樣想著,我猛地站起身來:“冰鰭,你在這裏等我一下!”

“你要去哪裏?”疲倦的斜靠在道邊山石上的冰鰭詫異的看著我。

“總覺得……總覺得不能讓紋紫一個人……”

冰鰭頓時惱怒起來:“你去找他有什麽用?你又不是咋蛇犬!”

“可你是虺蛇!”我忍不住大聲打斷他的話,“其實你已經發現吧——你對紋紫說了過分的話!你就是不肯承認這一點才格外別扭!”

一時間,伶牙俐齒的冰鰭難得的啞口無言,我一把拉起他的手臂,那布滿蛇鱗的皮膚下,隱現著絢爛的金色光芒:“如果紋紫貪的只是沙金,怎麽會丟下你反倒去找那柄劍呢!”

“那是怕我完全化為虺蛇他會控制不了,所以才去找鎮妖劍的!”冰鰭的口氣雖然還是很強硬,但卻微微游移著視線,躲過我的眼睛。這表情讓我忍不住微笑著,用力把他從山石上拉了起來:“我說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如果不服氣的話,就和我一起親眼證實一下!”

冰鰭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因為身體裏棲居著並不完整的虺蛇靈魂,他的動作有些遲鈍,但還是逞強地走在前面。看著那個倔強的背影,我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冰鰭這個傻瓜,雖然碰上什麽都往壞處想,但他的心裏其實期望著出現完全推翻自己想法的事實吧!

然而迎著隨風而來的水汽,踏著虛空的白石走上仿佛看不到盡頭的神道,我和冰鰭還是不由自主地恐懼起來,更何況……

還沒走多遠,實體化的噩夢便橫隔在我們的前路上……

——邁著沈穩而優雅的步子,近乎溫文的在神道中央站定;可是,那朝向我們靜靜佇立的姿態裏,卻潛藏著一觸即發的攻擊性:那是野獸中最老練的狩獵者,它能將劍拔弩張凝鑄於頑石般的靜默之中……

我努力辨認著突然出現在神道中央的獸影,就像看透溫潤的碧玉中不和諧的瘢痕一樣,一瞬間我看清了這山林的熒光也無法照徹的危險陰翳——漆黑的皮毛上點綴著殷紅的九重葛花環,那是……犬靈,是咋蛇犬靈啊!

剛抵達九一村時曾為我們領路的犬靈再一次出現了!那時我們以為它只是一頭普通的咋蛇犬,但此刻我們知道,千百年來它一直被李氏家族祭祀著,在村口的犬祠中守護這片靈氣彌漫的山野,監視虺淵裏的蛇妖——早已化為神明的它正是斬蛇少女李寄的愛犬!

“太好了,犬靈先生,帶我們去找紋紫吧!”雖然把犬靈當救星有點好笑,但我還是歡呼著要向它跑去,可剛邁步就一個踉蹌——冰鰭死死拽住我,他的聲音因為恐懼而急促起來:“不要過去!你看不出來它有點不對嗎?”

不對……就在我轉頭去看那大黑犬的時候,它突然發出低沈的咆哮,朝向我們一躍而起……

就像滴入墨汁的水迎頭澆來,並不均勻的黑影急速越過眼前,遲了一秒我才反應過來那是犬靈穿越了身體;幾乎與此同時,背後的方向閃射出一片青霧,無數條金色光線夾雜其中。我詫異的回頭,只見冰鰭被包裹在這光霧的核心,他的右眼已經變成了蛇一般的立瞳,那瞳色與山林的柔光一樣呈現出透明的薄青,那是屬於虺蛇的顏色!冰鰭從容揮手,一瞬間交織著金線的光霧猛然膨脹,咋蛇犬靈頓時發出悠長的嗥叫,化成一道黑色煙氣遠遠掠開,並在神道那頭重新凝結成大型犬的形狀。

渾身散發出淩厲殺氣的犬靈註視著我們繃緊身體,從喉嚨深處發出威脅的低吼。它第一次碰見時的確不同了,讓它由馴獸變成猛獸的原因就在我背後——冰鰭!或者說,是潛藏在冰鰭體內的虺蛇!

藉著虺蛇的力量逼退犬靈的冰鰭二話不說拉起我,步履不穩的向神道外沖去,犬靈間不容發的躍起,緊緊尾隨而至,雖然一時不敢冒進,但執著的它依然對我們窮追不舍!

原以為逃進山林會好一點,可只要我們前進,白石的山道就會延伸到腳下,並不斷向前鋪展開來——原來在禁域中神道是無處不在的!

我和冰鰭慌不擇路的奔逃著,但卻並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恐懼什麽,又在躲避什麽:虺蛇的山林沒有黑暗也並不恐怖,能夠直接穿越人類肉體的犬靈也只是攻擊冰鰭體內的蛇妖而已,可是我們還是任由神道在腳下不斷蔓延——當年斬蛇的李寄也走過這條路吧,年少的她在步向不歸之淵時,可否有過一絲的恐懼?還有奮不顧身的奪走一祠中秘藏神劍的紈青,追著劍而去的紋紫,在走過這條神道時,他們又懷著怎樣的心情……

宛轉的神道上,犬靈若即若離的追趕變得難以捉摸,於是奔逃也逐漸麻木機械,迷失於紛亂念頭中的我,卻在突然間,毫無防備的與暴烈的神明狹路相逢……

一瞬間,我和冰鰭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像被看不見的繩索縛住一樣動彈不得——轉過山腳是一片註滿湖水的開闊谷地,濃綠的崖壁上鋪滿澄黃的野花,如同沙金的掠影浮光,但闖入眼中占據我們全部視野的,卻是那如同自天界怒吼著奔馳而下的,張牙舞爪的濁流。

瀑布……這就是白天我遠遠瞥見的瀑布嗎?即使隔著一片寬廣的湖面,那巨大的水流還是將壓倒性的轟鳴強行灌入人的耳中,那磅礴的水勢簡直就像直奔胸口而來,要將人身體撕裂似的。明明初見時瀑布像白練一般隱現在林間,就如同女神般嫻靜娟秀;可現在,渾黃的水柱發瘋般的砸向那幽邃的深潭,激起煙雲一樣的水沫,被攪亂的湖面失去了澄碧,瀑布的倒影狂亂扭動在山林的微光裏……

可為什麽並不覺得可怕呢?面對著輕易就能將人撕個粉碎的自然之力,為什麽我絲毫沒有害怕的感覺,反而……反而有種心疼得要去擁抱它的沖動——像哭喊著要月亮的孩子一般,這瀑布正在無所適從的號哭著,它不懂得節制,也不懂得掩飾,只是一個人,無休止的、無休止的,哭泣著……

那是何等寂寞,何等苦悶的湍流,這又是何等純粹,何等率真的湍流……

水霧與熒光中,星星點點的金焰在我眼角亮起,那是冰鰭慢慢地舉起手來,他指向那彼岸的瀑布,說出了讓人難以置信的話語——

“虺蛇……”

尾隨而來的咋蛇犬靈也放棄了對我們的追逐,它傲然的站立著,用犬類特有的憂郁眼神凝視那狂躁的瀑布,仿佛確認冰鰭的話語一樣,發出了有些淒涼的嘯聲……

那……就是虺蛇?那就是李家隆重的鎮魂祭安撫的對象!——就像大多數神話傳說中那樣,巨蛇以及種種幻獸都是自然力形象化後的實體:原來庸嶺深處的虺蛇神體,就是蘊藏著沙金礦的沛然水脈!

“這裏……就是不歸之虺淵了……”這一刻,漸漸適應了瀑布轟鳴的耳中,傳入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似曾相識的語聲。

我和冰鰭連忙轉身,只見一道白色的人影慢慢從氤氳水汽裏浮現出來,他的身體就像瀑布底的泡沫一樣虛幻,只有帶了水氣的層層白衣還殘留著些許存在感,那沈重的衣袂盛著發間墜落的九重葛花朵,嘆息著在風裏獵獵飄動。咋蛇犬靈如離弦之箭般激射向那人的方向,並在他腳下迅速擺出保護的姿態。千百年前,它就曾這樣與自己的主人一道出生入死吧……

“紋紫!”我不假思索的呼喚起來,可立刻發現不對——這個人的身材並不像紋紫那麽高大,而他的懷抱中映射著閃電般清冷高潔的光芒,那是……劍的光芒!

連眨眼的間隙都沒有,劍的寒光已經迅行到眼前,指向冰鰭的咽喉!在我的驚叫聲裏,更加磅礴的光霧裹挾著金色星屑自冰鰭手心中噴湧而出,纏繞著那個人持劍的手臂攀援而上,爆出一連串小小的火苗。

這強烈的震動使持劍者發出痛苦的呼叫,像逆風中的白蝴蝶一樣跌向湖邊的葦草叢;劍也從他手中脫出,呼嘯著飛落在我近旁。離開了持劍者,那閃電般的寒光剎那間黯淡了下去……

咋蛇犬迅速的攔在持劍者身前,朝冰鰭低吼著露出銳齒,此刻被虺蛇占據的少年緊蹙眉頭,似乎在忍耐巨大的痛苦,他的語調因此也有些生硬:“不行的……你不能將我怎樣,因為和那個孩子不同,你是九,而不是一……”

九……和一!這難道指的是作為犧牲者的九位少女禦靈,以及作為征服者的李寄嗎?冰鰭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難以置信的轉頭確認他的表情……

我看見的人……是冰鰭嗎?

——青色的星雲籠罩在他的周身,沙金像星屑一樣在光霧裏不斷游走,所以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布滿白紋的青鱗已漸漸蔓延過下頜精致的曲線,侵略至那白皙的面頰,延伸向完全變成立瞳的右眼。這右眼神情寂然而冷酷,相反還保有人類瞳仁形態的左眼卻流露出崩潰邊緣的混亂光芒,一層薄青的釉彩正漸漸籠罩上這還沒有完全幻化的瞳孔——那一定是冰鰭體內不完整的虺蛇妖靈,正呼應著瀑布神體和鎮妖寶劍那近乎均衡的力量,掙紮不已……

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卻踢到了那沒入草叢中的斬蛇劍,突如其來的驚嚇使本來已經驚慌失措的我腳一軟跌坐在地,反射性的握住那纏滿絲絳的劍柄,抱在胸前……

“把劍給我!”跌至葦草叢中的人淒厲的呼喊著,艱難的撐起身體,朝我伸出手……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麽奇怪呢?那個人的手剛剛還握著寶劍啊……可是這樣的手能握住劍嗎?我明明看見一副慘白的指骨!

大腦已經完全停擺了,我只是機械的順著那結構瑣碎的手骨向上看去——扭曲的臂骨,窗戶合頁一樣的肩骨,還有粘連著纖細血管的頸骨,說這個人只剩下一半也不為過吧,他的臉,他殘存一半的臉還依稀保留著原本的樣子——那是……紈青!

那是白天從一祠中盜走寶劍後,就再也沒有露面的李家子弟紈青!

——這麽說,紈青和紋紫的聲音有些相似呢!可能是人類自我保護的功能啟動了吧,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反而更容易走神,一味想著這些毫無疑義的細枝末節。而這時,大半已化成虺蛇的冰鰭,邁著怪異的敏捷步伐擋在我的眼前,居高臨下的俯視著紈青:“就算你拿到這柄劍又能怎樣呢,你根本操縱不了不是嗎?還是說為獨占沙金礦脈搭上性命也沒關系?可是……‘九’是永遠不可能變成‘一’的,你的身體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根本不想變成什麽‘一’!”紈青掙紮著揮開眼前的葦草,厲聲打斷冰鰭的話,“什麽沙金礦脈,對我來說根本一文不值!”然而這突然爆發的激烈情感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半已成白骨的紈青深深的呼吸著,將視線轉向那摧枯拉朽的洶湧濁流,這一刻,他的眼神,是那麽溫柔——

“那麽強大,卻又那麽純真,所以才會被人類利用……”說到這裏,紈青慢慢合上了那僅剩的眼睛,襯著披拂額發掩蓋下的另一半空洞眼窩,他的表情竟有一種妖異的幽艷,“就像……那個人一樣,那個人他……已經被你們殺死了吧……”

“那個人……”冰鰭疑惑的重覆著這所指不明的話語,紈青默默的點了點頭,朝向那棲居在少年體內的虺蛇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中有著徹悟之後的堅定。第一次看見紈青的時候我就有這樣的感覺——明明五官比女孩子更優美纖細,可他卻完全不讓人感到一絲柔弱;那應當是因為眼神的關系,這樣的眼神我在紋紫眼中也曾見過——那也許是李家子弟特有的、不屈不撓的剛毅眼神。

“看見你我就明白了——虺蛇已經醒了!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是絕對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的:紋紫他,已經被你們用鎮魂祭的名義……殺死了吧!”不知道紈青究竟從那裏的出了這樣的結論,冰鰭正要糾正這誤解,對方卻沒有給他機會。

“我還是晚了一步,因為我無法揮劍——明明是吞噬一切,破壞一切的虺蛇,可就這樣一直註視著它,卻完全感覺不到邪惡的存在。所以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沒法向它揮劍……”說到這裏,紈青再一次微笑起來,那是如薄冰一樣脆弱但清澈的微笑,他慢慢的收手,看著已經化為骸骨的指尖:“雖然早已經覺悟了,可沒想到……居然這麽快——看來我的確沒有控制神劍的資格,因為我心裏還殘留著無法消除的貪念……”

——“如果是因為貪婪的話,她的劍就不會那麽鋒利!”原來紋紫離去時的話是這個意思,這看來也正是我們在一祠下將劍還給紋紫的外公時,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原因:斬蛇少女李寄的心,應該就像這劍鋒一樣澄明,否則她就會遭到神劍的反噬,落得和紈青一樣的下場!

神劍證明了李寄沒有一點私心貪欲——為了終止用人祭交換沙金,她以生命為賭註封印虺蛇,讓那曾經裹挾著大量金沙的洶湧濁流變成了不起眼的涓涓山澗。然而這位少女卻沒有想到,並非虺蛇陷入沈眠就能斷絕人們的貪念之源,貪欲是更可怕的蛇,它無休止的成長著——對人們來說,李寄斬蛇的結果就是從此不必千辛萬苦的尋求常人看不見的神道,不必膽戰心驚的面對張牙舞爪的虺蛇,這位少女的手中,自然掌握著通往金山的鎖鑰!

最終,東越最高權力的持有者將李寄迎入後宮,將徒有其名的後冠壓在她頭上,這不相稱婚姻的真正目的不言自明。在雕梁畫棟的牢籠中,曾滿懷著英雄主義浪漫熱情的少女應當有足夠時間去看清人的真面目了——也正是參透了這一點吧,李寄把神劍交給血親,將這禁忌的封印帶往虺蛇神體所在之處供奉起來;然後,她便守著這個秘密,從此永遠的沈默下去……

“可是……李寄永遠想不到……這一次開啟封印喚醒虺蛇的人,和她擁有相同的姓氏相同的血緣!”紈青輕輕的搖了搖頭,附著在那朽爛頭皮上的發絲和九重葛花瓣一起紛紛掉落,“什麽鎮魂祭,說是還魂祭還差不多,為喚醒虺蛇舉行的祭祀——一旦妖蛇蘇醒,沙金礦脈就會重見天日!紋紫就是被選出的祭品,我知道他絕不肯變成任人擺布的‘九’,當知道真相時,他一定會豁出命去完成‘一’的使命……”

紈青艱難的撐起身體,劇烈搖晃著向冰鰭逼近,從殘損的喉間發出氣絕般的笑聲:“等到那個時候,為了所謂的大祭聚集在一起的李家子弟,就可以坐收漁人之利了!他們貪這不為人知的金礦,不顧踐踏先祖的苦心,不怕褻瀆古老的神明,不惜犧牲親族的性命……”

“那你呢?你又在貪什麽?”一直一語不發的冰鰭此刻註視著紈青,突然毫不動容的說。

“我在貪什麽……”紈青的目光茫然若失,他自嘲似的冷笑著,“我貪的,已經不在了……”大半已被虺蛇占據的冰鰭和大半已被死亡吞噬的紈青就這樣對視著,洶湧的瀑布懸在他們身後,噴濺著淚雨一樣的水花……

這一剎那,無意識的緊抱著寶劍的我,瞥見了掠過紈青眼底的灼熱殺意……

“小心啊!”就在我的呼喊聲裏,蒼白的手指和比手指更蒼白的骨骼霎時扣緊了冰鰭的咽喉,沒有料到會被如此攻擊的冰鰭想扯開紈青的手腕,而對方的手指灌註了無法想象的巨大力量,此刻虺蛇妖靈也騷動起來,雖然交雜著金線的青色光霧反射性的噴薄而出,纏繞著攻擊者的身體,但無法動搖他恐怖的決心……

紈青掙紮著,拼盡全力向後移動,他的背後……是深不見底的青色淵潭……

再明顯不過了,這危險的決定——紈青要讓妖靈回歸神體,他要將冰鰭體內的虺蛇拖入不歸之淵,他要……毀滅一切嗎!

一旦妖靈和神體融合,失去控制的自然之力會泛濫,洶湧澎湃的濁流足以將整片山林都吞噬殆盡!到那時李氏家族也好,九一村也好,都會為他們對財富的貪婪和對自然的輕侮付出代價,可是……

這一刻,我幾乎反射的站了起來,根本想也沒想就將手中的劍揮了出去……

堅硬物體產生的巨大沖力使針紮一樣的疼痛突然間貫穿掌心,我再也握不住劍,只能眼睜睜的看它脫手飛出。利劍劃過半空的電光石火間,寒光照亮了阻礙我的人以及他手中擋住利劍的物器——裝飾著樸素皮革花紋的檀木制長型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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