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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家就發現祖母和嬸嬸忙裏忙外的,原來姑姑一家來了。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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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聽不見!從進入白澤村的時候我就聽見它們的聲音了,它們一直在說兩個一模一樣的東西裏有一個該歸它們!”蒼刻也說過類似的話,冰鰭應該不是在胡說,因為雖然他並不像我一樣看得那麽清楚,但卻可以聽見我聽不到的聲音!

但我還是不以為然:“兩個一模一樣的東西……我們並沒有這樣的東西啊?”

“火翼大笨蛋!”冰鰭氣得聲音都帶哭腔了,“那是指雙胞胎,爸爸和空華伯伯這對雙胞胎啊!”

難道蒼刻一定要我學會那首能把這些家夥送回去的歌謠,是因為他早就已經知道門外的這些家夥會來,知道他們一定要帶走爸爸和重華叔叔這對雙胞胎中的一個!那麽當時冰鰭不肯在燒窯屋留宿,並不是他任性;真正任性的人是我,我早就應該發現不對的,可是卻故意無視——明明在撞到蒼刻的時候我就聽見他身上古怪的哢噠聲,明明知道蒼刻是一個連我是女孩子都分辨不出的家夥……

“你們兩個還不進來嗎?外面很冷啊!”屋裏傳來重華叔叔招呼我們的聲音。我和冰鰭連忙回到屋裏,只見爸爸他們正開心的談笑著收拾碗筷,可是,離爸爸這麽近的重華叔叔沒有看見嗎——一道道細細的黑色條紋不知何時出現在爸爸的臉上,手上;那爬過皮膚的黑線不斷增加著,就好像……摔壞的古瓷器上的裂紋一樣……

做完事情,好奇心過剩的重華叔叔順手拿起外套就向大門口走:“大哥,我去看看蒼刻燒窯,挺有意思的!”可不能讓他出去,冰鰭剛把門閂上,如果打開的話走鬼霧就會進來的!我和冰鰭連忙死命拉住他的衣袖:“不行不行啊!”絕對不能讓那些家夥進來,因為爸爸,也許就是他們要帶走的那一個!

“我明白你們的心思!好好,帶你們一起去!”重華叔叔毫無緊張感的揮揮手走向玄關,完全不顧我們的阻攔,順手打開了大門。可剛朝門外看了一眼,他就一下子倒了下去……

大門敞開著,走鬼霧卻並沒有像我們意料中的那樣湧進屋裏,回過神來的我和冰鰭連忙跑到門口,卻看見那半流質狀的白霧早已不知去向,蒼青色的夜空下,一張擺著豐盛酒席的,長得誇張的桌子一直向遠處延伸而去,不計其數的殘缺人形正呼朋引伴的坐在桌邊,大吃大喝……

“好象哪裏有火啊,怪暖和的!”一個家夥的耳朵像是融化了似的沿著臉頰慢慢滑了下來。

“菜色雖然不錯,但食器也太敷衍了吧!”一個沒有左肩,左臂卻還空蕩蕩的懸著的家夥甕聲甕氣地說。他身邊腦袋缺了一塊的家夥立刻高聲附和:“就是!看這破碗!好在我們不怕割了嘴唇!”

這桌酒席……不會是蒼刻讓我放在門口的小菜和壽桃饅頭變成的吧……因為酒桌上每一個碗邊上都有個缺口,和冰鰭磕壞的盛壽桃饅頭的碗一模一樣!

“這些家夥就是這樣,只要有一點點供養,他們就會忘了自己真正的目的,在這裏又吃又喝的直到天亮,最後又落個空手而歸。”伴著熟悉的聲音,蒼刻慢慢的從那些家夥中間走了出來。

蒼刻果然是在幫我們的!“原來把晚飯放在門口是這個用處啊!”我說著正要迎上去,可冰鰭卻一步擋在門口,靜靜的註視著蒼刻:“剛剛你還在看窯的,現在怎麽從外面回來的?”

“我出去透了口氣嘛!”蒼刻滿不在乎的笑著。就是啊,窯旁邊那麽熱,一直在那裏誰吃得消啊!

可是冰鰭卻一動不動:“那你為什麽不回去看窯,來我們這邊幹什麽?”冰鰭未免太不禮貌了吧!我們只是借宿的客人,蒼刻才是主人啊!他要到自己家的任何地方我們都管不了!

好在蒼刻並不介意冰鰭的無禮:“我有件東西在這邊了,過來拿一下。”

冰鰭依然不讓開,只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還有一件事——剛剛明明沒有的,為什麽現在你走路也好說話也好,都會有哢噠哢噠的聲音呢?”有……哢噠哢噠的聲音嗎?我什麽也沒聽見啊!

一瞬間,“蒼刻”睜大了眼睛,他摸著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真傷腦筋啊,還是被你發現了……那是因為蒼刻沒有被摔碎,而我被摔碎了呢……”借著屋裏的燈光,我慢慢看清了他的臉,那的確是蒼刻的臉,可這張臉上卻布滿了和此刻的爸爸身上一樣的,細細的黑色裂紋!

“真不好意思,本來我應該叫蒼刻的,可現在連名字也沒有,所以沒法自我介紹了。不過我和那些貪圖吃喝的家夥們可不一樣,我是來取我的供養的!”那個人帶著和蒼刻一樣稍稍有些遲鈍的溫和微笑,慢慢走近倒在門邊的重華叔叔,扶起他的頭仔細地看了一會兒,然後不屑的丟開手:“身上沒有記號,這個沒用。另一個在哪裏?我要帶他走,因為這世界上不需要一模一樣的東西!”

難怪那個人家喊他三娘舅的老伯伯說我們是麻煩,白澤村個個都不想惹上我們,就是因為怕招來這個蒼刻二號,在自己家引起失蹤事件啊!

我後退一步和冰鰭一起擋在門口:“這裏沒有你的供養!不要過來!”

“火翼,你們在和誰說話啊,這麽大聲音的?”裏屋傳來爸爸詢問的聲音。蒼刻二號發出了輕蔑的咋舌聲:“小孩子說謊可不好!他明明就在裏面嘛,他的身上有我的記號,躲也躲不掉啊!”

“為什麽不回答我,重華,你帶著火翼和冰鰭到底在外面幹什麽啊?”門裏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這個節骨眼上,爸爸居然要自己跑出來!

“糟糕了!”冰鰭連忙轉身要去阻止爸爸,就在這一刻,大門在我們身後砰然關合了,就好像有無形的手在推動一樣,緊接著傳來了門閂拴好的聲音。“咦?這門是怎麽回事啊,誰上的閂,怎麽打不開?”爸爸一邊搖動門閂,一邊著急的說。

蒼刻二號停下了腳步,低下頭有些寂寞的笑了起來:“……你又想阻撓我嗎,蒼刻?你明明,處處都已經贏過我了……”蒼刻在哪裏?我和冰鰭環顧四周,面面相覷。然而蒼刻二號很快恢覆了精神,他說著和蒼刻一樣的口頭禪:“傷腦筋啊!這樣的話,反倒讓我更想得到自己的供養了!”

覺得傷腦筋的是我們啊!我們絕對不能交給他所謂的供養,那可是我們重要的家人!可是蒼刻二號一心一意要得到爸爸,不像其他的家夥一樣有酒吃就行,怎樣才能讓他滿意?

怎樣才能阻止他,才能讓他放棄帶走一模一樣的東西中的一件的執著?

——那是白澤村上古傳下來的,唱給那些貪得無厭的家夥們聽的歌謠……

——以前每到大冬,中元這些日子,這些家夥就會來要東西。這時巫女們就擺出酒宴,打起鼓,拿著各種各樣的香草跳舞,唱這首歌娛樂他們,那些家夥一高興就回去了……

——所以……你必須學會這首歌!

對了,蒼刻教我那首歌!那首歌謠,正可以代替供養,取悅那些家夥們!

“我跟你供養!”我大喊起來,不假思索的,我唱起了蒼刻教的那首歌謠……

可是……我發不出聲音!雖然我可以說話,但一旦開始唱這首歌,即使我用盡全身力,喉間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為什麽?為什麽唱不出來呢?”我慌亂的低下頭,低聲自言自語。

“蒼刻果然連那首歌也教你了……”蒼刻二號由上方不屑的註視著我,“我本來還以為在碰上巫女時候可能就得硬闖了呢,不過……看來蒼刻失算了呢!原來你是女孩子啊,和我們一樣陰氣重的人,是唱不出《禮魂》的!”

古代的巫女都是男孩子扮的,真正女孩子不能參與神事,蒼刻的話原來是這個意思!

蒼刻二號得意地笑了起來,毫無顧忌的走過我身邊,舉起手輕輕按向緊閉的大門。淡淡的藍光浮現在蒼刻二號掌心,而大門仿佛回應著這藍光一樣,爆發出一連串蒼白的細小電流。蒼刻二號撫摸著被反彈回來的手,輕輕咋舌:“傷腦筋啊,蒼刻……你就別再阻撓我了!”他用力的揚起手,掌心的藍光驀然的膨脹開來!

然而蒼刻二號的手卻並沒有能順利地揮出,因為冰鰭不知什麽時候趕了過來,整個人幾乎掛在了他的手臂上!“你也想阻止我嗎?小姑娘能做什麽!”那個人的手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突然間,那藍光好無征兆的蕩漾開來,像融入流水的墨汁一樣變得稀薄,被無形的夜氣沖淡,消失在蒼空之中——我聽見了,熟悉的曲調!蒼刻二號難以置信的低下頭:“是巫女……怎麽……還會有巫女?”

是冰鰭!冰鰭正在唱蒼刻教我的歌謠!他鎮定而流暢的吟唱著那古怪的歌詞,剛剛我學唱的時候冰鰭他一定就已經在門外了!他一定因為蒼刻的話而留心硬記下了這首能取悅那些家夥的歌謠!

蒼刻二號身上突然發出清脆的爆響,橫貫過他皮膚的黑色裂紋清晰起來,他費力的甩開冰鰭,好不容易才穩住搖晃的身形:“你……你才是巫女?早知道我絕對不會讓你靠近的!”

蒼刻沒能看出我是女孩子,而擁有和他一樣容顏的人,犯了和他一樣的錯誤!

冰鰭一遍遍的重覆著那古拙的曲調,剎那間,蒼刻看守的瓷窯仿佛被開啟了似的,窯火席卷而出,那絲毫沒有暴烈感的暖洋洋的火焰,沿著那擺滿酒席的長桌一下子展開來。桌邊的家夥們神情恍惚起來,有的開始打哈欠,有的則無法保持形體,帶著心滿意足的表情,漸漸融入那團和煦的火焰中……

窯火包圍那個擁有和蒼刻一樣容顏的人,他身上爆發出響亮的哢噠聲,仿佛被風化般,沿著那些布滿他身體的黑線,他的軀殼剝裂,一片片掉落下來,丁丁當當的墜落在地上。

“真是傷腦筋啊,兩個一模一樣的東西,為什麽其中一個就必須消失掉呢?為什麽被破壞掉的那個偏偏是我呢?”蒼刻二號的視線越過我和冰鰭註視著我們背後,他已經無法看出原貌的臉上,漸漸露出了一個破碎的的笑容,“唉……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機會啊,本來以為可以讓供養品代替我留在這裏的。可是,你為什麽總要妨礙我……”

我和冰鰭回過頭去,大門不知何時打開了,蒼刻就站在我們背後,窯火環繞在他周身,所以我們無法看清逆光中他的表情。看見蒼刻的那一瞬間,和那些坐在長桌邊的人一樣,蒼刻二號的身軀被火焰熔化了,只有他的聲音還縈繞著:“傷腦筋啊,我應該更恨你的,可是為什麽,我就是做不到呢……”

隔著那扇大門,蒼刻的身體也漸漸淡薄了,從他變得像影子一樣透明的嘴唇裏,傳出了我和冰鰭不能明白的覆雜語調:“傷腦筋的人是我啊,什麽時候你才能發覺呢?我不是在阻撓你……我是在等你,你到底還要……讓我等多久……”

雖然說不出是什麽和為什麽,但是我覺得真的一模一樣呢,蒼刻他們兩個……

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早起的白澤村村民驚訝的議論聲吵醒了我們。對於我們在村外廢窯裏呆了一夜,居然一點事也沒有的情況,他們雖然很驚奇,但也更加堅定了不願招惹我們的態度。重華叔叔是一刻也不想繼續呆下去了,拉著我們飛快的離開村子。我偷偷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沐浴著朝陽的村莊——白澤村的確有很多瓷窯的,但是根本不是房前屋後村裏村外到處都是,而且,外形一點也不像墳堆。

蒼刻說得沒錯,我在夜裏看見的那層層土丘就是墳堆,這看不見的墳塋裏一定沈睡著他熟悉的人,他喜歡的人,他要一直等下去的人。

發現冰鰭和我一樣偷眼看著落在身後的白澤村,我們吐了吐舌頭傻笑起來,不約而同的唱起了從蒼刻那裏學來的歌謠,爸爸瞇著眼睛聽了半天,突然驚訝的湊了過來:“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與。春蘭兮秋鞠,長無絕兮終古。你們兩個,唱的總不會是這個吧!”雖然我們不懂他在講什麽,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就是即使離得這麽近,我們也看不見那些瓷器裂紋一樣的黑線了!

“有什麽啊!這首歌調子難聽,詞又這麽怪!”純理科系的重華叔叔覺得爸爸根本就是大驚小怪。

“那是《禮魂》啊!可以說是中國最古老的鎮魂歌了!”爸爸推了推眼鏡,“是誰教你們的?而且還是用唱的!”

“一定是大哥你教了之後就忘了!”重華叔叔滿不在乎的說,“就像昨天晚上的事情那樣!”

“你不也是什麽都不記得了嗎?”爸爸著急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們怎麽會在那個地方?”

我和冰鰭偷看著對方作了個鬼臉——我們才不會說呢,即使講了,爸爸和重華叔叔也不會相信吧!

那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這段漸漸淡忘的記憶之所以會被喚醒,是因為看到了白澤村的新聞。考古人員在那裏挖出了官窯的遺跡。聽說官窯的習慣是燒制許多一模一樣的器具進行揀選,大約一百件中能夠上呈的只有八件左右。這種挑選是殘酷的,因為最後那些瓷器根本分不出優劣,但被選中的只有一個。無法通過揀選的瓷器只能被就地打碎,封印起來埋入深深的地底。

背負著隨時會被毀滅的命運,懷抱著成為那被留下的唯一一個的夢想,這些脆弱而美麗的易碎品們經受了火的歷練,可是夢剛剛開始就已經結束了——並不是因為它們不夠完美,而是因為已經有一個被選中了,這個世界上,不需要一模一樣的東西……

整個白澤村,就建在埋葬瓷器殘骸的土地上。難怪那時我會看見那麽多墳塋,難怪走鬼霧裏,會有那麽多缺手斷腳的人形,難怪他們會執意要得到,一模一樣的東西中的一個作為供養……

但陵考古人員不解的是遺址裏竟然會出土一個完好無缺的深青色瓷瓶。即使沒有任何紋飾,它純凈的蒼色和孤高的姿態卻在一瞬間奪取了所有人的心神。據說當地的稗官野史中有這樣的記載,這座官窯之所以沒落,是因為這裏燒出的極品瓷瓶在運往京城的途中突然神秘消失,以至於落得整個窯場被廢止,所有官員都被問罪。

“我聽說在遺跡裏還發現了和這個瓷瓶一模一樣的殘片,正在全力修覆呢!”我說著調大電視的音量,是為了蓋過我對冰鰭和冰鰭的耳語,“這個瓶……就是蒼刻吧……”

“居然主動放棄去京城的機會留下來。”坐在我身邊的冰鰭突然笑了起來:“這個笨蛋,難為他一直等到今天……”

“傷腦筋啊……”我和冰鰭異口同聲的嘆了口氣,卻又同時皺起了眉頭——是什麽時候染上了蒼刻這種懶洋洋又遲鈍的說話習慣啊!

未到本人書面允許的前提下,請勿轉載與刊登。

夜光杯

(更新時間:2003-5-6 20:12:00 本章字數:12814)

再沒有什麽比冬天早晨沒法美美的睡懶覺更慘的了,更何況還是被討厭的夢驚醒。我夢到了祖父還在世時的情形了,也就是我和小我一個月的堂弟冰鰭三四歲的時候吧,明明我們三四個孩子玩丟手絹玩得正開心,可突然之間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深綠夜色裏,折斷翅膀的白色小鳥不斷的墜落在我身邊的地面上,然後被那一片墨綠慢慢的吞噬下去,我因為恐懼而拼命奔跑,一下子撞在了什麽人身上。在看清那個人的臉時我松了一口氣——是祖父呢!可一直慈祥微笑著的祖父不知為什麽沖著我發火了,他大聲呵斥著,但是我什麽也聽不見,因為小孩子玩丟手絹時所唱的那首兒歌,始終充斥在無邊無際的夢的空間裏……

我揉著眼睛不情願的坐了起來,一想到起身後要做的事情,就更覺得今天是個討人嫌的早晨了!昨晚和冰鰭玩雙六,骰子像被什麽附了身一樣怎麽也擲不出合適的點子,結果我的白子差點就被困死在家裏,想起來昨天輸掉那場雙六就是這個糟糕早晨的前兆吧——我和冰鰭打賭,輸掉的人就要送今年的通草供花去安浩行家。

和我家祖宅就隔兩三條巷子的安家,每個新年都會請身為通草花匠人的祖母制作供花。因為兩家一直關系很好,我和冰鰭跟他家長子浩行又是同年,所以三個人經常就玩在一起,到現在我還記得大家一起在他家後院裏那顆美麗的白山茶樹下玩耍的樣子;後來因為某些緣故我們再也不去安家了,和浩行也漸漸疏遠了。偏偏到了高中我們三個又被編在同一班,冰鰭還好,每次我和浩行碰上的時候,總覺得挺別扭的——如果他問起我們不去他家的原因,該怎麽回答呢?總不能直接就說,他家“很可怕”吧……

抱著盛通草供花的長型竹箱,我站在了安家的門口深呼吸,雖然一再對自己說放下竹箱就回去,但走進大門還真需要點勇氣。“請問有人在嗎?我是通草花家的火翼。”站在門檐下的我揚聲詢問,寬闊天井另一邊的堂屋裏傳來了一個穩重而清朗的聲音:“通草花家嗎,今年也麻煩你們了。”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袖著手從堂屋陰影裏走出來接待我的,偏偏就是浩行!

我疾步穿過天井站到堂屋的階下,將竹箱遞了過去:“今年的梅花和黃鶯……”

可浩行卻絲毫沒有把手從冬衣袖子裏拿出來的意思,他微微垂下細框眼鏡後的眼瞼:“辛苦了。”

覺得我辛苦的話,就把竹箱接過去,假客氣什麽啊!雖然心裏這樣抱怨著,但我是怎樣也不敢說出口的——和小時候靦腆的風貌完全不同,現在浩行略帶古風的細致臉型配上筆直的鼻梁,還戴著沒有度數的細框眼鏡,這種外貌就夠給人冷酷的感覺了,再加上他態度過於禮貌,完全就拒人於千裏之外。

“那個……浩幸呢?”我有些尷尬的轉頭四顧,努力岔開話題,浩幸是浩行的異母弟弟,兩人年齡懸殊不說,快上小學的浩幸和哥哥不同,是個又乖巧又開朗的可愛的孩子,即使對不太熟識的客人他也會親熱的撒嬌。可是一聽見自己弟弟的名字,浩行的臉色頓時陰沈了下來:“浩幸要習字。”

我心裏暗叫糟糕,浩幸的媽媽是浩行父親的再婚對象,看來浩行還沒有完全掌握和繼母及兄弟的相處之道啊。完全無視我的慌亂,浩行頭也沒擡,不動聲色的避開這話題:“一直承蒙你家照顧,請務必留下來喝杯茶。”說完他輕輕點頭緩慢的轉身,示意我跟著走。浩行不接過竹箱,我又不能丟下就走,只能像傻瓜似的跟在他身後——安家祖上是很成功的讀書人,言談舉止和我家完全不是一個路數,我實在不會應付這種秀才型的古板家夥,所以雖然完全不想在他家停留,卻根本找不到拒絕的時機。

因為不是休息日,除了在放寒假的小孩子之外,大人都去上班不在家,安家偌大一個宅院顯得非常安靜,靠著墻角種植的幾株臘梅正值花期,散發出正在消融的薄冰般的寒香。穿過角門,再往前走就是後院了,可浩行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就知道會變成這樣!所以我和冰鰭昨晚爭了半天,最後決定玩雙六輸的人走這一趟——按照安家那些多地讓人頭疼的規矩,浩行一定會把身為熟稔人家晚輩的我帶去後院暖閣裏招待的!

“浩行……”我在後院門口站住了,那邊,我不能過去……因為……

角門那邊長長的檐廊像層層相套的妝奩一樣不斷的縮小著,站在角門另一邊的浩行的背影像收在這妝奩裏的雕像一般,他的聲音同樣是無機質的:“怎麽了?”

我這下更犯難了——怎麽了……這怎麽好說呢?總不能……

總不能直接告訴人家沒有什麽別的原因,就是覺得他家後院很可怕吧!

既然不能開口,我就只能硬著頭皮穿過角門。然而進入後院的一瞬間,我的心神完全就被眼前的景象攝去了——這麽久不見,已經變得這麽美了嗎,那株巨大的白山茶樹,它以無法想象的孤高姿態靜立在石板鋪地,再沒有其他任何花草裝飾的沈寂庭院中央。推算不出這棵樹究竟活了多久,但茶花一般枝幹纖細,可這棵白山茶的主幹要兩個小孩子才能合抱,古樹的存在感異常鮮明一點也不奇怪,這棵樹周圍更是飄蕩著像是把自己和塵世狠狠一刀割裂開似的強烈氛圍。

可能因為蠟質的光潔葉片散發的清輝太過凜冽的緣故吧,連灰塵都不敢靠近;豐碩的深綠樹冠上像初冬的薄雪一樣散落著無數白皚皚的花朵,已經鋪了一地的落花,但枝頭的繁花依然非常喧鬧。重瓣茶花雖然華麗雍容,但能夠在毫無修飾的質樸中展現高貴與優雅的,可能只有這單瓣茶花了,更何況它還有這麽動聽的名字——“夜光杯”。

“夜光杯”,我記得浩行曾經那麽驕傲的告訴我這單瓣白山茶樹的名字,仔細想想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了,豐盈的花瓣簇擁著燦爛的金色花蕊,像雲間的滿月;幽暗的樹冠就是看不見盡頭的濃綠深夜吧。回想起來,小時候我們和浩行總是在這棵樹下玩“丟手絹”,雖然玩這種游戲三個人實在是太少了點,但我們還是樂此不疲。有時如果浩行沒有完成習字作業,我和冰鰭就會躲在冬天充作書房的暖閣窗下,拾了夜光杯的落花從他特意留下的窗縫裏扔進去,很快浩行就會把寫滿塗鴉的花瓣擲出窗外……

曾經那麽投契的游戲夥伴,現在為什麽變成這樣了呢?就像眼前的山茶樹一樣,曾經像溫柔註視著我們的旁觀者一樣的夜光杯,為什麽會像現在這樣,讓我不敢熟視呢……

強迫自己移開目光的我突然聽見了一陣兒歌聲,那是丟手絹游戲時的童謠!吃了一驚的我轉動視線,瞥見了夜光杯樹下一個熟悉的小小人影,浩幸?他怎麽一個人在玩丟手絹呢?

“浩幸!”我連忙向茶花樹下的孩子招手,可意外的是一向很黏人的浩幸這次非但沒有跑過來,而且居然完全無視我似的躲到樹後去了!

找不到梯子下臺的我在發現浩行註視著我的目光時,心情更是下降到最低點,這算是什麽嘛!我為什麽要被童年玩伴加同班同學,用這種不友善的目光瞪著啊!

“火翼……我早就想問你了……”浩行慢慢的轉過身來走到我面前,明明是和冰鰭差不多的細長眼形,可他的眼神卻分外有壓迫感,“你是不是……看見了什麽……”

“看見了”什麽!為什麽我覺得此刻浩行的語調裏,有著不一樣的含義呢?浩行責難似的註視在提醒我,此刻的“看見了什麽”,決不是陽光落下樹蔭那麽簡單!這個問題意在言外的指向令我慌亂——真正有資格回答的是已經過世的祖父吧,只有他才能和彼岸的世界從容交流。只遺傳了他一點點能力的我,也僅僅是在黑暗之中,陰影之內偶爾“看得見”什麽而已。

更讓我迷惑的是一向行事刻板的浩行居然會突然提出這樣的問題。雖然這問題不會每天有人問,但被問及的次數也不算少了,所以我以為自己已經很善於應付了。可平時打個哈哈就能混過去的事,今天在浩行的目光下卻偏偏不行,我下意識的抱緊懷裏的竹箱:“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浩行只是自語著皺起眉頭,但我卻覺得好像受到了他嚴厲的責備一樣。隆冬凜冽的寒風裏,我只覺得冷汗都快流下來了。

“火翼!你出門前為什麽不能清點一下呢!忘了帶黃鶯啦!”不耐煩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我的表情立刻舒展開來——這回真的是救星來了,這是冰鰭的聲音啊!

我連忙轉身,冰鰭就站在我背後,此刻他一手拿著放黃鶯的竹匣子,另一只手牽著……牽著浩幸!

浩幸剛剛明明是在山茶樹下唱丟手絹的兒歌啊,幾時跑到我背後去的呢?

“我叫了幾聲沒人應門,好一陣子浩幸才出來。”冰鰭一邊向向他點頭的浩行回禮,一邊解釋。我更加奇怪了,安家庭院廣闊,就算浩幸跑得再快,也不會在我和浩行只言片語間,就跑到門口去將冰鰭引進後院來吧……

“誰讓你出來的!”從沒聽過浩行這樣的語氣,雖然在呵斥不習字而跑出來玩弟弟,但他的聲音裏完全沒有發火的感覺,相反好像是凍結了一樣冰冷。我忍不住從眼角偷瞥了他一眼,此刻浩行的眼神讓我一陣心寒——那種眼神已經不再是嚴厲或是苛責了,為什麽要用這種近似仇恨的目光註視著自己的異母弟弟呢?怎麽變成會這樣,童年時的浩行就算不那麽坦率,好歹是個很溫柔的孩子啊!就在我疑惑之間,浩行已經恢覆了平時的語氣轉向我們:“真是辛苦了,請務必……”

“喝茶什麽的就免了吧!”冰鰭非常幹脆的打斷浩行的話,接著從我懷裏抽出放通草花的竹箱,連同盛黃鶯的匣子一起塞到浩行袖著的兩手間:“我們就不打擾了。”說完就拖著我穿過角門。

“我家有什麽會妨礙到兩位嗎?”雖然不挽留我們,但浩行的話也足以讓我們停下腳步了。

冰鰭頭也不回的冷笑起來:“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不冷不熱地丟下這樣一句話,冰鰭拉著我朝大門口走去,我有些不放心的回過頭來,浩幸怯懦的站在哥哥身邊,他今天出奇的安靜,一動不動的凝視著我和冰鰭,可是他清澈但卻空洞的眼眸深處,卻有像要拼命傳達什麽似的那種光彩一閃而逝……

即使回了家,浩幸那對於孩童而言太過覆雜的眼神還是縈繞在我腦際,我就著火籠暖手:“浩幸好可憐,浩行什麽時候變成了狠心的哥哥啊……”

“不是啊,浩行平時雖然話不多,但看得出很疼弟弟呢!”火籠邊的冰鰭漫不經心的回答著,看來是沒註意到那時浩行的眼神,突然他用力敲打肩膀,一堆大大小小的精魅應聲而落。冰鰭大聲抱怨起來:“所以說我不想去安家!果然是不幹凈的地方,居然引來這麽多好東西,害得我肩膀好痛!”

“我們以前不是經常去安家玩嗎,為什麽突然就不去了呢?是因為害怕夜光杯的關系嗎?”

冰鰭停下了動作看著我,他似乎也有些不解:“好像不是吧,那棵夜光杯的確有什麽在的樣子,但所有古樹都是這樣,一點不奇怪也不可怕啊!我們不上安家,好像是爺爺不準我們去……”

“所以爺爺發火了?還大聲罵我什麽呢……”回想起早晨的夢,我心不在焉地順口說。

冰鰭疑惑的皺起眉頭:“沒有啊,我不記得爺爺發過火,爺爺不是從來不發火的嗎?”

媽媽恰好過來幫我們添炭火,聽見了我們的對話,她輕笑了起來:“爺爺可發過一次火呢!冰鰭可能不知道,因為那時你睡著了呢!差不多也使這個年關時節,你在睡午覺,火翼拿墨汁把你畫成了大花臉!爺爺一看見就急了,怪我們為什麽不看好小孩子,發了好大的火呢!”

“為了這個發火?”我和冰鰭異口同聲地表示不解。祖父並不嚴厲,又特別疼愛我們,為了淘氣這種小事而發火的情況幾乎從來不曾有過。

媽媽合上銅火籠鏤空的蓋繼續說:“那天你們從安家回來之後,火翼就學著他家浩行的樣子習什麽字,最後習到冰鰭的臉上去了!”

安家!果然扯到了安家!看著我和冰鰭驚訝的表情,媽媽笑得更厲害了:“爺爺他呀,就是有那麽多老規矩,他說小孩子們白天睡覺時,魂兒會離開身體到外面去玩,回來的時候如果臉和入睡時不一樣的話,他們就找不到自己的身體,弄不好就永遠醒不過來了!說來也巧,那天冰鰭的確睡了足足一整天呢!被火翼畫黑了臉,你的小魂兒是不是找得很辛苦啊?”

忙著做家務的媽媽並沒有太多時間和我們扯這樣的無稽之談,她收走了炭燼就離開了廂房,只丟下一句話:“爺爺還真奇怪呢,之後就不準你們擅自去安家玩了,火翼淘氣關人家什麽事啊……”

如果祖父擔心小孩子容易離魂,怕不成熟的魂魄找不到身體,直接禁止我和冰鰭在白天睡覺就行了啊,為什麽不準我們去安家呢?不指望能從冰鰭和我一樣迷惑的表情中得出什麽答案,我低下頭望著火籠裏深紅的暗火:那一天,冰鰭沈睡的那一天,在安家,究竟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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