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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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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做夢了。

又夢到了那天,雁門關的雪好大好大。下雪之前,阿娘摸著我的頭說:“要變天了。”我看著陰霾的天,下巴擱在被我插到地裏的盾上點頭,這天可不就是要下雪了麽。

阿爹從外頭走進來,看到我和阿娘排排站著,笑道:“這是在作甚?”順便揉了揉我頭上那簇潔白的毛毛。

我扭過頭:“揉亂了就不好看了!”隨後氣鼓鼓地瞪他。

阿爹和阿娘同時笑起來,全軍都這一個打扮,無所謂好看不好看。阿爹笑得夠了,雙手齊上把我腦袋頂上的毛毛弄得更亂了:“關心這茬兒白毛不如瞧瞧你的陌刀,看它都成什麽樣了,你是拿去劈柴去了麽?回頭等我給你打把新的。”

然後我就醒了。我一伸手就摸到了身旁冰冷的長刀,握住它凍得跟冰一樣的刀柄,我將它拿得過來些,把頭輕輕靠在了上面,就像我挨著阿爹的肩膀一樣。這裏沒有雪,然而雁門的那場雪從落下開始就從未在我心裏停過,紛紛揚揚,鋪天蓋地,再沒給我剩下什麽。

燕帥說,在墨色蒼雲席卷之下,穿透這片大地的陽光終將到來。我不知道失去的還能不能重新回來,也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看到這片大地落滿陽光的樣子,我只知道,這個世界於我已經失去了顏色。除了雁門那淹沒一切的白以外,便是無邊無際的黑。

一切,都沒有了。

雁門關,蒼雲軍,薛帥,阿爹,阿娘,全都沒有了。葬在我們自己的雄關之外,葬在,看不到盡頭的雪野裏。

我無法忘記我是怎麽被他們護著殺出重圍的,全都是血,都是我熟悉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他們一個又一個地倒下,紅色的熱血濺到我的身上,帶走了落雪帶來的冰涼。蒼雲幾千人,到最後竟然就只剩下了不足百人。我呆呆地看著滿目皆白,連哭都哭不出來。

後來……我們上書帝京,今上卻說,安祿山平亂有功,薛帥治軍無方,玄甲蒼雲軍從此斷糧餉。蒼雲軍成了朝廷的棄子,我們從小孤山到東海,北到西室韋部,西到大雪山,整整十年百戰百勝,忠心耿耿地守護了大唐十年,卻落到這樣一個地步。

我還記得不久之前,薛帥還摸了摸我的頭,說我長大了肯定會像燕副帥一樣。燕副帥那時跟軍師一起都在薛帥身側,她一貫冷俏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軍師說,蒼雲遲早交到我們手上,所以要好好練刀好好舞盾。

那天他們的話讓我熱血沸騰,我甚至在雪地裏多舞了整整一個時辰,可是在殘旗之下,獵獵血風,我扶著受傷的師兄麻木地說出誓言,卻覺得連血都要凍起來:“蒼雲所屬,皆為同袍兄弟姐妹,當誓死相護。凡因私欲叛國、背信、不義、害名者,皆為蒼雲鋒刃所向。”我的同袍,我的兄弟姐妹……我沒能護住他們,是他們誓死護住了我。

我對燕帥說,我想回鄉看看。阿爹和阿娘都是南人,家在洞庭湖邊。他們都是蒼雲的戰士,入軍後就再未回去。他們在軍中相識相戀,最後結為夫婦,再有了我。小時候阿娘總是對我說洞庭風光,說是我一定要回去看看。我長在軍中,知道一入軍營生死便不再由己,戰場上賭的就是命,稍不留神命就沒了。我想,或許日後我將不再有機會去一次洞庭湖,去看看那裏的湖光山色是不是像孟襄陽說的那樣,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燕帥沈默了許久,輕輕點了點頭。於是我便孑然一身地帶著我染著血的盾和砍出缺口的陌刀上了路。

南國不如雁門酷寒,一年有三個月都在下雪,然而卻陰冷潮濕,我很不習慣。對著破廟頂發了會兒呆,我終於微微蜷起身體,並且打算把盾挪近些擋風,然後突然發現自己旁邊居然還坐了個人。

是個叫花子,身上是青紅的花繡,歪著頭靠在佛龕上,嘴角邊掛了一絲哈喇子,下巴冒出些胡渣渣。他抱著一個葫蘆,塞子沒塞上,酒就從葫蘆嘴裏滴出來。我盡量輕手輕腳地坐起來,發現我就躺在一灘酒裏頭,難怪冷得我的夢裏都在下雪。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

我透過破廟那漏風的窗戶朝外頭看,發現天還沒亮。因為是陰天天上沒有星星,所以我沒法兒判斷時辰,恰好此時我的肚子叫了一聲,於是我知道了,馬上就要天亮了。我靠著佛龕坐了會兒,想著等會兒去找個什麽活計做。我身上一枚銅錢都沒有,必須去弄點兒錢買個饅頭填肚子。這一路我都是這麽饑一頓飽一頓過來的,雖然軍中的夥食不怎麽樣,可是至少三餐不愁,一個人在外才知道,原來吃個飯也是這麽不容易。但是燕帥他們估計也不好過,畢竟軍糧軍餉什麽都沒有,還有受傷的兄弟們,其實我走了大概還為他們減輕了些負擔。

我在這兒想些有的沒的,餓肚子的感覺就越來越明顯。當我餓得胃都在抽搐的時候,我終於把目光投向了身邊睡得跟死豬一樣的叫花子身上。當然不是說我要吃他,我可沒有吃人肉的愛好,我只是想著他們是乞討的,身上大概有些錢。我可以,嗯,借,沒錯,我可以借點兒錢來買點兒早飯,吃飽了多做些活兒把錢還了,還可以攢點兒盤纏以便上路。

作為一個當兵的,我的行動力一貫很強,我當即放下刀和盾跪到這人的身邊,開始掏他的腰包。錢袋子就掛在腰帶上,我掂了掂,裏頭居然有些碎銀子。走了那麽一路,對錢沒什麽概念的我也知道了這年頭的物價,當即感嘆原來討飯也是個這麽能賺錢的活兒。一邊把銀子往外掏一邊考慮著我要不要也去找個碗來往街上一蹲,然後這個想法立馬就被否定了,我堂堂蒼雲戰士豈能做出這種事!薛帥曾教導我們,只要有一口氣在就不能做有辱氣節的事,要靠雙手戰到最後。

我只拿了些銅錢就把錢袋重新放了回去,一擡頭,發現這個叫花子不知何時醒了,應當醒了有一會兒了,此刻正雙目清明地看著我。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破窗透了些微光進來,映得他眸子亮晶晶的。

我的動作一下子頓住了,面無表情地跟他大眼瞪小眼半晌。他眨了眨眼,看了看我的手又重新看向我的臉:“你……”

這人的反應到底是有多遲鈍?既然連話都說不出,那就沒有必要給他說話的機會了,我擡手就直接一拳揍向了他的臉。我手上套著手甲,這麽一拳過去,他幾乎是連抽都沒有抽一下就吧唧一聲倒在了地上,鼻血和酒葫蘆裏的酒同步地往外流。我的膝蓋都沾上了一些酒,冰涼的液體讓我覺得很討厭,幾乎是立刻的,我揣好銀錢,抓起刀和盾直接踢開破廟的門,一頭紮進了晨光裏。

吃了一頓好的,填飽了肚子有了力氣之後一切都順利得很,我在米店兢兢業業地搬了一個上午的米,幾乎都忘了我早上打劫了一個叫花。中午得了歇,掌櫃見我小,便先給了我半天的工錢,我去買了兩個肉包子,坐到墻根便開始吃。

肉包子的肉很香,看來掌櫃並沒有用那種都沒人要的肉坑人,還是很厚道的。幾乎是風卷殘雲地吞完了一個,我意猶未盡地舔舔手指然後去解決另一個,剛剛咬下第一口便發現有哪裏不對勁。我停下動作擡眼一看,此刻面前竟蹲了一個人,而這個人赫然就是先前被我打暈在破廟的叫花。他的鼻子有些青,還有跟我的手甲形狀吻合的細小傷口,這些東西無一不在昭示著我其實該是他的仇人,可是他對著我卻笑得跟花兒一樣。

都說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我搶、啊不,借了他銀子又打了他,按理說怎麽都是仇人了吧,他怎麽還能對我笑成這樣呢?不會是腦子有毛病吧?

我打量他的同時他也在打量我,我隨時提防著他可能的動作,在他開口的一瞬間差點兒揮拳,誰知道他居然傻了吧唧地問我:“包子好吃吧?”

我一楞,看著他一臉純真的笑靨如花,旋即皺起眉,想搶包子,做夢吧!用嘴一叼,我的拳頭朝著他的眼睛招呼過去,他毫無防備地挨了這一下,淒厲地哀嚎一聲縮成一團,差點兒滾到地上。我三口把包子吃完,拿起刀盾,走人。

這是我跟他的第二次見面,依舊這麽兇殘和血腥。

作者有話要說: 被雞腿子洗腦然後萌上了這對,作死的丐鍋鍋和面癱的盾蘿,然後一沖動我就開文了開文了開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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