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身，從他身上滑下，背對著他躺著，也不知自己在任性什麽，扯出他看不到的僵硬的微笑，捏著嗓子說：“怎麽，至少留下來洗個澡換身幹凈衣服再走嘛，隊長。”

“喲，”他從後攬過我的腰，向上隔著布料握上我的胸，在我耳邊調侃道，“是不是還要加上一套推|油啊，媽媽桑？”

上揚的尾音讓耳朵癢癢的，我差點兒呻|吟出聲。胸前作怪的手卻火上澆油，成功讓我發出那不合時宜的聲響。

“隊長，”我喘|息著說，“如果隊長賞臉的話，再加一段脫|衣|舞也可以……”

他親吻了我的側頸，少許的刺痛，顯然留下了一個吻痕。

放開我的胸，他拍了拍我的腦袋，幾秒內便換上了往日懶散又毋庸置疑的語氣：“好了，不陪你鬧了。”

床墊的受力變了幾變，我感到他起身下床，也無聲地跟著起來。雙腿還有些麻痹感，但已不影響行動。走到他身前，幫忙整理著他的襯衫。

……老實說，我一點兒整理它的欲望都沒有。這件帶著褶皺、血痕甚至還有槍孔的襯衫。

感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纏著繃帶的手掌上，爾後，頭頂傳來他帶著躊躇的話語：“莉卡，一起走吧。”

他對我說，一起走吧。

明明在這種時候抽空來見我已是披荊斬棘的事。

鼻尖有些酸，我卻想笑。

“馬爾科，”我擡頭，對他說，“誰剛剛還說‘不陪我鬧’來著？”

他微微睜大雙眼，隨即了然，道：“也是……”

我們之間不需要任何解釋。是的，因為我們彼此都看得清現實、擺得清立場。他不可以帶我走，也不可能帶我走。如今的他已護不了我的安全，更何況，在一眾誰沒有個情人家人的船員中，身為領導的他帶個[刪除線]慰|安的[/刪除線]女人在身邊算什麽事。哪怕不被他帶在身邊，只是轉移地點的話……事到如今這世上也不存在所謂的“安全之處”。

然而，在這份理解的笑容背後……有多大的哀慟呢？

我擡手，拍了拍他的胸口，偏頭道：“那麽，起飛吧，馬爾科。”

別在我這種地方耽誤太多時間。

他深深看了我最後一眼，那眼神深邃到仿佛能把我固定住一般。然後，毅然轉身，走向窗戶。這個從不走門的男人打開了窗戶，放進了把人凍得發抖的夜風。

“莉卡，”他說，“我不確定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但我會繼續戰鬥下去。”

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發，我望著他的背影——那個在深色夜空下，開始泛起冰藍火焰的背影，鞠躬道：“一路順風。”

那只蒼藍的猛禽，猛地沖上天空，在視網膜上留下一道燦爛的殘影。

我挪動腳步，走到窗邊，迎面吹著夜風靠在窗框上，望著他消失的方向緘默。

起飛吧，馬爾科。飛得更高更遠，之後，墜落大海。

我們是同類人，如此渺小的我們之於這個波瀾壯闊的世界是如此的無力。我們能做的只是踩著危險的社會邊緣攀爬到惡的頂端，稍有不慎，再回歸深不見底的黑暗。

名號再大、拳頭再硬，與殘酷的大海相比……也脆弱得不堪一擊。

“永別了，莉卡。”

——他起飛之時最後的那句話仿佛還環繞在耳邊，敲打著我的心房。

“永別了，馬爾科。”

最後再看了眼他消失的地方——那漆黑的、連星光都沒有的夜空——我決然關上了窗戶。

他口中的“永別”大概是不清楚自己還能活到什麽時候，而我口中的“永別”則是……已然看到了自己的死期。

☆、告白與尾聲

?作者有話要說： 與後記一起更噠，兩章。

強行忽視全身上下未愈合傷口的疼痛，我泡在浴缸中，讓沐浴露把傷口刺激到發白。然後起身，擦幹凈，卻沒有再去塗藥綁繃帶。我在一屋子的衣服中挑了最無趣的那一件——那件白得像婚紗又似裹屍布的大裙子，穿好，走到梳妝鏡前仔細化妝。把臉塗上了與氣色不符的慘白，雙唇塗上了大紅，儼然一副女鬼的樣子。

啊……為什麽會像女鬼呢？明明這妝容是這樣的精致，更是我從未有過認真。

最後用摩絲打理完割得粗糙的短發，我拉開抽屜，絲絨首飾盒中，最過顯眼的無非就是那對剛做好的耳釘——

淡金色的珍珠，直徑足有三公分，在深夜的燈光下泛著柔潤的光澤。

馬爾科送給我的。最開始是一顆，我做成了戒指。上次送來了第二顆，我改成了一對耳釘。年輕的時候，他曾經答應過我要給我湊齊這樣一條完整的項鏈，如今是等不到了。

不、這種事情，但凡稍微動腦想一想，就知道不可能。可我卻一廂情願地相信。

這樣的頂級珍珠，一顆的價值就已然上億，要是一串項鏈的話……恐怕只有天龍人享受得起了……然而天龍人有那麽財力和權力，卻不見得能找到同等規格的數量。

三十年，馬爾科只憑可有可無的運氣找到了這兩顆而已。

起初我記得我還不敢要，後來就虛榮地接受了下來。至於它的價值……是多少我早已不在乎，反正馬爾科說過，我配得上，他送給我的東西是無價的。盡管我堅信我個人的估價。

那對自從做好後就從未戴過的珍珠耳釘，第一次被我戴到了雙耳上。

我看到鏡中的自己笑了出來，塗得鮮紅的雙唇咧開，露出裏面白色的牙齒。果然，首飾會讓人產生提高自身價值的錯覺的東西啊。

即使短發把耳朵完全擋住了，可我還是覺得自己美哭了。

頸側的吻痕尚未消失。得快點兒，我對自己說，我想帶著馬爾科的吻痕上路。

依次拿出櫃中最昂貴的項鏈、戒指和手鐲，逐一帶齊。最後又在肩上披上皮草。我看了看掛在墻上的表盤，已然清晨四點。

再次推開窗，東邊的黎明快來了。

一把將床頭櫃上的那個玻璃瓶放入皮包，我踩著那雙嶄新又磨腳的鑲鉆高跟鞋走上大街。夜晚尚未散去的濕氣迎面而來，打濕我的發梢和裙擺。紅|燈|區寂靜的街道上，我的鞋跟敲打出了帶有回聲的節奏。

在路上，太陽一點點從東方的海平面上生氣，照亮了半個天空。

我從未有過如此的平靜。也第一次覺得白日沒那麽討厭，至少太陽的存在還是給我照亮了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道路。給只存活於夜晚的我，照亮了人生的歸程。

夜風變暖，化作晨風。

我嗅到了一陣花香。

在小販開始聚集的集市中，我猛然停住腳步，轉身，在天邊淡色的雲霧中，仿佛看到了一個人影——

若數小時前我握上馬爾科的手……呵，怎麽可能。

亡命天涯、直到世界盡頭，這不是屬於我的浪漫，而是屬於她的。

“露玖，”大約是生命最後的靈光一現，我對著半空中的那抹花香輕聲道，“感謝你，讓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另一種和亡命之徒相戀的可能。你讓我知道了原來世界還能那樣美好，盡管曇花一現。”

我緊了緊肩上的皮草，繼續快步向前走去。

而如今，我則要去完成那個屬於我的可能。更為平庸、無味卻癲狂的可能。

我想我是愛著他的。我愛馬爾科，深入骨髓裏、刻到靈魂上。可這一切又並沒有什麽用，反而是多餘的東西。多餘到連我自己都覺得作嘔又可笑。

游女和海賊，能走到今日這一步，我已經知足了。是呀，那個男人在這種時刻還帶著傷飛來看我是否還活著，我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

帶著扭曲的微笑，我到達了目的地。擡腳，發瘋似的踹面前的門。

裏面的人罵罵咧咧地打開大門，正是那幾位年輕的海賊。他們見了是我之後，其中一位上來就拎起我的領子。可未等他罵出聲，我就開口，先發制人道：“馬爾科隊長昨夜來訪了。”

他們一臉震驚，叫著不可能沒發現白胡子殘黨的足跡，便放我走了進去。

幾分鐘後，那個即便是大早上也戴著墨鏡的男人走了出來，還穿著睡衣。

他打了個哈欠，坐在沙發上，問我：“所以？”

我站在他對面五公尺出，挺胸收腹揚著下巴，回答道：“我放他走了。”

——。

室內的溫度一下就降了下來，連那幾位年輕的海賊也畏懼起那男人的怒氣。可我卻保持著扭曲的微笑，滿不在乎。

數十秒的僵持，他極怒反笑：“你是來幹什麽的？”

我熟練地換上一介游女該有的奉承口吻，瞇著眼睛笑道：“我是來送死的，先生。”

“……”他沒有說話，低壓卻又低了幾分。

“我絕對不要成為馬爾科的累贅。”我道，“話是這樣講，雖然最好的死法是永遠都不要讓人找到自己的屍體，可……我果然還是想親自來惡心你一下，先生。”

用我的生命，惡心死他。

是的，雖然侮辱我也達到不了傷害馬爾科自尊的目的，但我要是死在他面前，卻可以清晰地提醒眼前男人的失敗之處。

……這種事，真是想想就痛快呢。

“你這個瘋女人……”他終於開口。

未等他咒罵完，我掏出皮包中的那個玻璃瓶，一飲而盡。

這是我能用的最快速度。不愧是一擊斃命的劇毒，在入口的瞬間，疼痛便從口腔蔓延到喉嚨、脾臟……攪著全身的神經，大腦一片空白。以至於他的那句咒罵我都沒聽完整。

這就是我的一生。莉卡的一生。由那個男人步入我的世界時起始，到那個男人離開我的世界時結束。

我會帶著馬爾科的吻痕在黃泉路上等他，我想。而且，應該不會等得太久。

半年後——

起初馬爾科路過那家典當行時，並未在意。當時走在街上的他滿腦子都是半個新世界的地圖與持續的戰役，甚至連街道兩旁都是些什麽店鋪都沒放在心上。直到……

喚回他意識的是一擊刺目的反光。過於晴朗的天空連一片雲彩都沒有，強烈的日光打到街面商店的陳列櫃上，光滑的玻璃棉反射出光學汙染，刺激著他的視覺神經。

嘖了一聲，被打斷思路的不死鳥有些煩躁地皺眉瞥了一眼那個“罪魁禍首”——

僅此一眼，他便僵在了原地。臉上閃過震驚，但很快便被他壓了下去。

不過一瞬間的事，在看清物品的同時，他便腦補出了那個故事的結局。然後又懷著強烈的主觀意識將其否認，但終究敵不過自己反抗的智商。

臉上依舊是自那場戰爭以來就消不去的沈重，身側緊握的雙拳中漏出了幾絲藍色的火光。

“隊長？”

——同行的海賊叫了他的名字，困惑地問著怎麽了。

“我還沒見過她戴上它的樣子。”低聲說著，馬爾科轉身繼續走上他的道路。

同伴追問：“啥？”

“沒什麽。”

那是家典當行。臨街的玻璃陳設櫃中央擺著一件價值連城的首飾：

一對珍珠耳釘。淡金色，圓潤，直徑足有三公分。

旁邊的標語寫著：今夜拍賣。

馬爾科如今的身份不適合出現在任何民間的公開活動上，這是稍有頭腦的人就知道的事情。但他還是鬼使神差的去了。悄悄坐在拍賣行的角落處，冷眼看著一件件商品被舉著木槌的人叫賣、貼上標簽，歸於新的主人。

他記得，他驚詫於自己竟然還記得這等小事，多年前他把第一顆珍珠送給那個女人的時候，她對他說的話。

她說，你知道它的價值嗎，馬爾科？這麽貴重的東西我可要不起……

是啊，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它的價格更不知道它的價值，只是在海上發現了這樣的東西，覺得好看就送給了她。這不過是小小的禮物，無價之說。

一錘定音。

最終，那對耳釘以四億四千萬貝裏的價格被一個富豪買走。他的身邊還纏著一個妖嬈的女子。

——也是送給女人的禮物嗎？

眼底閃過諷刺，馬爾科起身正欲離開時，卻不知哪個眼尖的家夥認出了他，突然大聲喊了一句“‘不死鳥’？！”。

聞聲保安們立即圍了上來，舉起了槍支，場內一片混亂，幾分鐘後海軍也匆忙趕到。可這仿佛都與他無關。

任由子彈穿過他的胸口，藍色的火光照亮了會場的天棚。他腦中所想的東西不多：

四億四千萬貝裏，這就是他與她之間最後剩下的東西。

佇立在那裏的大海賊發出一聲壓抑的低笑，似是霸氣散開，四周的保安與海軍不由得後退了一步，卻沒躲過迎面而來的反擊。

——呵，還不及他的賞金。

【正文完】?

☆、後記

? 由於違誡而有墜落，而墜落帶來死亡，因為你們是由水、血和我造的靈降生到世界上，成為來自塵土的活著的靈魂。

——摩|門|教先知書《無價珍珠》。

終於結束了呢，這個故事。

打出正文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望著那個“金”字的結構發了好幾秒的呆，心想，最終還是落回了“有價”之上。

這是一段有標價的故事。給夢幻的世界蒙上了一層現實與滄桑。

起初，想到要寫一篇馬爾科的BG時，我的腦中閃現了許多可能性。最終留在腦海中的是一部講述日本高級陪|酒|女的漫畫《女帝》。那是我在寫《真赤事務所》時，惡補背景的過程中看的一部作品，卻意外出現在了這個大海故事的框架中。

至今我都記得在《女帝》的開篇，女主和男主的對話，我個人的理解是“如果你要黑社會老大的話，那我也成為女帝（夜店頂點的女人）好了。只有這樣才配擁有彼此，相互扶持著在這個黑暗的世界活下去”。當時的我覺得——好帶感啊！黑社會老大×夜店媽媽桑的成長故事，從盲流×陪|酒|女開始……然而幾集過後，如翔在喉（手動微笑）。後面的劇情發展什麽鬼，男主你說好的黑社會老大呢，說好的夢想呢，餵狗了麽（手動微笑）。

這個遺憾似乎可以在我的故事中補全。同樣是犯罪組織中的男人、同樣是賣皮囊的女人，以及，最重要的……與《女帝》不同，是個格外殘酷的世界：無情的大海，見血的紛爭。

而且，男主是“不死鳥”馬爾科。這個在我眼中，最為堅強的男人。

於是，這個海賊與游女的故事，就這樣有了最基本的框架。其實，本文最開始的題目就是簡單粗暴的《游女與海賊》，後來，正在研究基督教後期教會的我讀到了摩|門|教，便理所當然地讀到了《無價珍珠》。游女有身價，海賊有懸賞，大海中的珍寶更有不菲的價格——大概如此了。

世俗的東西，都是有價的。

我在瞬間就構思完了這個故事的全貌。

——許多朵朵，2016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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