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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阿橒之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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淇澳居竹林的深處,是商橒成親一年多以來最愛去的地方,那裏清靜優美,特別是夏季,竹林尤其適合避暑。難得今日顏路閑暇,她便邀了他教她彈琴。剛開始學時,商橒總是彈錯音,學了一段時間後,勉強也算入得了耳,後來手指實在是疼,她覺得還是二胡適合她。於是小聖賢莊的弟子們就常常看見他們的二師公和夫人在水湄邊一個弄琴,一個和琴,那樣的恩愛繾綣,當真是羨煞旁人。

今日也不知是什麽興致來了,商橒竟用琴彈起了胡琴曲中的《紫竹調》。

曲罷收弦時,她含笑而問對面的白衣男子:“夫君,我彈得好麽?”

顏路點頭道:“阿橒的琴曲,自是不錯。”和她上次彈奏的相較,的確進步了不少。商橒在樂理方面,領悟能力超出常人許多,很多時候只要是她聽過兩三遍的曲子,便能用胡琴奏出,是以對於學樂譜,她總不是那麽上心。再加上顏路這麽一個精通音律的夫君,她就更不會上心了。

將琴推倒顏路身旁,她嘻嘻一笑:“夫君最會哄人了,比起夫君來,阿橒可一點也不會彈琴。”況且琴音寂寥,即便是歡快的紫竹調也蒙上了淡淡的寧靜,她覺得或許是自己不夠理解琴語,顏路曾告訴過她,琴是天地自然之音。

她拉了他的衣袖,眼含期待:“夫君不是說要彈奏一曲與我聽麽?阿橒都等好久了……”

道了一句“這便是了”,顏路援琴而奏,曲調悠遠綿長,與平日所彈皆不一樣。在顏路的琴曲中,總是帶了隱隱滄海龍吟的氣勢,她最喜歡聽他撫《高山流水》,每次聽都會有不一樣的感覺。

當琴音消散的時候,商橒沈吟了許久方才回神,她說:“這首曲子以前從未聽夫君彈過,不過,很好聽,看山望水,悠遠從容。”

顏路按弦,清亮的眸中似閃過一絲覆雜的神色,“這首曲子於我而言,有特別之意。”

“特別之曲,夫君願意彈給我聽,我很開心。”

她從來沒有問過關於他的往事,有時只偶爾聽他提及,他不說時,她也不問。這似乎已成了他們之間的默契,蕭子倩曾問過她,難道她就一點好奇心也沒有?商橒沈吟有頃才道:“他的回憶裏沒有我,其實知道與不知道並無分別……我來不及也不可能再去參與他的過去,但是現在的他,有我,我……會一直陪著他。”

“父親……極為精通音律,卻極少彈奏琴曲,唯一聽見的,還是我去小聖賢莊求學,臨行前,他彈的就是這首曲子。”

顏路的聲音淡淡傳來,從中聽不出悲喜。

“那麽……後來呢?”商橒輕聲問。

這首琴曲蔚然大氣,仿若空谷回音,當真當得上天地之音。其氣不輸《高山》之巍峨,其情堪比《蘇武牧羊》之淒婉。如此截然不同的感覺,卻被糅合進了一首曲子裏,頗有哀而不傷的中庸之美,每一個音,都恰到好處。

“後來麽……”顏路沈吟,忽而便想起商橒一磕著碰著便會滲出血絲,乘她睡著時他曾為她把過脈,脈象並無異常,他也查閱了許多醫書,但書上對此記載卻是甚為語焉不詳。後來他請教過莫逸軒,那位看起來有些浪蕩不羈的墨家公子,卻身懷另一種奇特的醫術,當他將商橒情況說出時,莫逸軒沈默了很久,卻也無法下定論。

“……夫君?”

顏路搖搖頭,“……無事。”繼而又道,“阿橒,近日身體可有不適?”

商橒有些奇怪,“沒有啊……我身體一向很好,夫君怎會有此一問?”

許是覺得時機尚未成熟,是以顏路並不點破。即便是成了親,他還是覺得她有許多的難言之隱,有時會默默對著她搜集的那些古錢幣發呆,等發覺有人靠近時便會將那些東西收起,實在是瞞不過了她才會含含糊糊地說:“……外公很喜歡收藏,可惜……我不能帶給他了,不然他一定會很開心。還有哥哥……身邊沒有人給他鄙視,他一定覺得很無趣罷?”

通常這個時候,顏路都會揉揉她的發,陪著她在燭燈下靜坐,或聽她訴說一段往事,或看她提筆描摹一幅山水。

成衣店的老板今日又下了一方請柬,希望商橒能為他再畫上一幅,商橒早早在淇澳居畫好讓顏路帶去,而她自己則往有間客棧的方向走去。成親時她也托人將她與顏路的婚期告訴了遠在塞北草原的烏淩,雖說對這個時代的通訊閉塞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那日在婚禮上沒有見著他,商橒多少還是有些失落的。她在這裏的朋友本就不多,烏淩……可算得上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友。

丁掌櫃見商橒孤身前來有些意外,他疊手呵呵而笑,“顏夫人。”

商橒被丁掌櫃這中規中矩的稱呼逗笑,按照禮制,丁掌櫃這樣稱呼的確不錯,可她就是不慣,故而說:“丁掌櫃不是儒家人,應該不用遵守儒家禮制罷?還是如以前一般喚我‘阿橒’不好麽?忽然改了稱呼,覺得有些生分啊。”

丁掌櫃撓撓頭,拍著他圓滾滾的大肚子說:“莫說是你不慣,就連我喊起來也覺得別扭。”

“那不就得了!”商橒朝他眨眨眼,朝著對面正飲酒的玄衣男子而去。

才剛到唇邊的酒,就被人半道截了下來,男子卻也不怒,商橒將酒樽放到鼻端聞聞,轉而笑道:“秦酒醇烈,不宜獨飲,公子可是等人?”

男子又將酒從商橒手中奪回,一飲而盡後才道:“夫人可還記得多年前你教過在下的行酒令?那時我輸得可慘了。”

商橒掩嘴而笑:“哦?聽閣下語氣,今日莫不是想要一雪前恥?”

男子邀商橒坐下,眼角含笑,“在下正有此意。”

於是等顏路將商橒的畫送到成衣店後,出現在有間客棧時,便又見著了多年前的那一幕——商橒笑瞇瞇地看著烏淩一籌莫展的舉樽喝酒。

他搖頭失笑,看著面前的兩人劃拳劃得不亦樂乎,仿佛時光又跳回了從前一樣,那時的她總是喜歡會用不同方式表達著她對他的喜歡。也總是喜愛醉酒,呢喃著“夢裏不知身是客”。

“五魁首啊六六順!哈哈……喝酒喝酒,每次你都掛在這兒,不行啊!”

商橒拍著案幾大笑,顯然是沒有註意就站在她對面的顏路,其實只要她願意擡擡頭,就能看見他的。烏淩則是一臉的沮喪,這行酒令他回草原之後練習了很久,沒想到依然不是商橒的對手,在喝下這第二十樽酒後,他的臉也開始微微泛起了酒後的紅暈,想要罷酒不喝。畢竟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與他們商議。

商橒不允道:“朋友的婚期你錯過了整整一年,怎麽著也得罰酒一百,這才幾杯啊?再說了,我知道你家離桑海遠,就算用爬的,三個月也爬來了罷?不行不行,今天一定滿滿的一百,我數著,來,第二十一樽!”

看烏淩表情,似是有些無奈,而商橒認真的樣子著實讓顏路忍俊不禁,他上前兩步接過商橒手中的酒樽,淡笑道:“阿橒,別鬧了。”

商橒拉著他的手,笑嘻嘻地說:“夫君既然接下這一樽酒,是要代烏淩飲下?他方才喝了二十樽,還有八十樽,夫君……可要考慮清楚哦……”

顏路擡手輕點了一下她的鼻尖方才對烏淩見禮,烏淩大咧咧地回禮,前半部帶了點兒草原味道,後半部又結結實實地轉向了中原的疊手,實在是有些不倫不類。商橒已在一旁笑個不停,烏淩則毫不在意,對著顏路,重又疊手道:“先生還是當年的先生,半點不減風華。”

飲了半日酒,日薄西山時烏淩方才若隱若現地開始打探鹹陽方面的動向,這讓顏路和商橒都有些詫異,有間客棧的雅間內,烏淩壓低了聲音問:“顏先生,以你對眼下時局的洞悉,貴國陛下當真會出兵攻打我匈奴?”

顏路凝神沈思,以他了解的情報,烏淩所說的確不假,只是……他又看向商橒,“阿橒,你看呢?”

商橒本還有些昏昏欲睡,被顏路這麽一問反倒一激靈,她“啊”了很久才找回狀態,喝一口水清醒清醒腦子之後才說:“或許、或許……會罷。”

“哦?何以見得?”顏路又遞了一杯水給她,烏淩則是一臉疑惑地在看她。

商橒侃侃道:“匈奴向來驍武憑淩,秦國未統一之前已是中原各國心腹大患,況且……”她頓了一會兒,在心裏組織著要怎樣說才能讓措辭盡量委婉。有頃之後才道,“況且……你們的騎兵總是入關侵擾邊境百姓,所謂邊境安,方能社稷定,這或許就是皇帝陛下要發兵攻打匈奴的主要原因罷。”

烏淩聽後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沈思,末了他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奈道:“塞北不比中原,你們有富饒的土地資源可供耕種,可是我們卻只能逐水草而居,一遇風災、雪災,便是一次很大的損失,若不南下,我匈奴子民豈不是要餓死於春荒之中?”

“所以,你們的想法是……?”

烏淩自懷中拿出一方精致的羊皮書,遞到顏路面前,神色肅然道:“扶蘇公子乃貴國陛下長子,聽聞不日將來桑海小聖賢莊,烏淩煩請先生能代為傳呈我匈奴單於國書於公子,請他面稟皇帝陛下,河套水草豐美,只要貴國陛下同意我們在那裏牧馬,匈奴騎兵,願為大秦戍邊。”

當烏淩說出這一句話時,商橒心裏已開始有些忐忑,烏淩並沒有弄清楚眼下中原各方面勢力的糾纏,皇帝陛下表面上看起來很重視百家學說,實則他已開始暗暗收緊了自春秋延至戰國時期的松散文化氛圍,墨家的覆滅便是最好的例證,與墨家並稱顯學的儒家,自然也逃脫不了被盯上的命運,倘若這國書一旦遞交,若有人從中挑唆,那麽這私通敵國的罪名,儒家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如商橒意料,顏路並未接下這封國書,而是淡淡道:“兩國相交,不該如此輕率。閣下若以單於使者身份於鹹陽求見皇帝陛下,我想,他會接見你的。”

雖然顏路的溫和有時會給人以淡淡的疏離感,連怎樣靠近他都要在心裏想上好幾個法子,但是這一次,商橒是明顯地感覺到了疏離,就連烏淩,也似乎是有所察覺。他蹙眉,將國書又收到衣襟裏,謹慎地問道:“難道中原局勢並非表面下的大一統?”

顏路不置可否,擡手為他斟上一樽酒,烏淩心下了然,於月上柳梢時離開了有間客棧。客棧雅間一燈如豆,商橒望著酒樽發呆,這些曾於書上見過的歷史事件,終究要發生了麽?那麽是不是距離始皇下達焚書令也不遠了……?子倩已與張良離開小聖賢莊好一段日子了,雖然她說不過是去游歷見訪,可是商橒怎麽也不相信……

“阿橒,想什麽這麽入神?”

顏路的手指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她回神看他,他的臉上掛著令她安心的寧淡笑意。

商橒沈吟,決定先將這些事放在心裏壓一壓,於是便換了一個話題道:“夫君……這麽晚了,我們是不是該回莊了?”

顏路看了看天色,已是接近子時,牽著商橒的手,同丁掌櫃辭別後往小聖賢莊的方向走去。於路上,他們兩人之間誰也沒有說話,這異常安靜的氣氛還是在他們之間第一次出現。側頭看向身旁的女子,自嫁他以來,她的確變了不少。

以前她總是有些聒噪的,一句話可以重覆很多遍,直到他回答她的話為為止,可不知為何,如今的她卻是什麽事都聽他的,這讓顏路覺得……她似乎每天都過得很小心,想將這所有的點點滴滴都鐫刻在心裏永不磨去。

翌日午後,他在竹林的水湄邊撫琴時問她:“阿橒,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喜愛游歷名山大川,不如我稟明掌門師兄,我們出去走走?”

商橒先是一楞,繼而笑道:“子房走了,你這二當家再走,偌大的小聖賢莊師兄一人豈能照料得來?”她低垂眼瞼,絢爛的陽光下她的笑容也漸漸變得爽朗起來,頗有昨日與烏淩拼酒的豪邁。她望著池中還未結成花骨朵的青蓮,緩緩道,“我以前是很愛跑出去玩兒,那是因為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啊……如今,我的夫君如此見多識廣,說出來的故事簡直比親眼所見還要令我大開眼見,那麽我又何須多此一舉呢?”

她轉身嘻笑,又將視線移到了顏路身上,跪坐下來時將頭輕輕靠在了他的肩上,“我……就想和你待在這兒,是家的感覺。我知道,夫君也一定是這樣想的。”

“阿橒……”

商橒忽然打斷了顏路的話,調笑道:“好了好了,我難得惡心一回,你的表情就不能豐富點?”伸手捏著自己夫君的臉,“笑一個嘛,我最喜歡看你笑了……唉,這樣說也不對,不管你做什麽事,我都喜歡看,彈琴的你有一種謫仙之氣,舞劍的你英姿颯颯,看書的你又是溫雅異常……我的夫君果然才俊風流啊!莫怪乎那些美女即便知道你成親了還不斷來示好,哼……”

說著說著又將臉別到了一邊,想到那些個美女,她心裏就很不舒服。無奈這個時代又沒有什麽約束,別人怎麽做那都是別人的事,她再怎麽氣最多也是把自己慪死。這種損了自己樂了別人的事,商橒才不會做。

“你呀……”看著她佯怒的臉,揉揉她的頭,顏路寵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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