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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贈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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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鹹陽花市如燈晝的那個夜晚,商橒看了許多,也想了許多。她忽然就想到之前遇上的那位杏衣女子,風姿高華,不染塵煙。當她說起她的夫君時,眼中流露出的覆雜神情是商橒從未在任何人的眼中看見過的。其實她很想問問烏淩,是不是他對自己的妻子也有那樣的繾綣之情,可惜昨晚只顧著傷心了,沒來得及問。

本來還想著等到天明再去一趟顏府的,畢竟顏桓老先生什麽也不知道,不過是就事論事而已,言辭雖有偏頗,卻也不無道理。反而是她,明明答應不生氣的,結果還是那樣無禮的跑開。可是顏路卻告訴她不用了,他從懷中拿出一柄青銅短劍,交到她手中時順勢也牽住了她的手,與她並肩漫步在繁華的街市中,他的聲音輕柔,用著只有她能聽見的語聲說:“這是伯父讓我交給你的,這柄劍對於顏氏一族來說極為重要,上面的青銅銘文還是周公親手刻下的……如今,阿橒,便由你來保管了。”

商橒一楞,即便是再遲鈍的人,也該明白這一席話代表著什麽。她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起來,覺得事情不該會這樣如此極速的峰回路轉,心中忽然閃過一念,她看著顏路問:“先生……是不是你說了什麽?”

顏路輕笑,並不言語。商橒將目光自他臉上移開,又盯著花燈看了好一會兒,低頭沈默了許久。她知道顏路與張良一直都很好奇蕭子倩的身份,而且他們似乎也知道了一些蛛絲馬跡,她不常跟蕭子倩在一起,只偶爾聽顏路談起她時,總是有欲言又止的感覺。即便蕭子倩隱瞞了許多東西,張良還是將她帶在了身邊,商橒覺得,或許這位為後人稱道的千古謀聖,是喜歡蕭子倩的,只是這樣的情愫還很朦朧而已。

“怎地忽然不說話了?”

顏路擡手揉揉她蹙著的眉心,忽而笑得揶揄,“阿橒,嫁給我,你不開心麽?”

“……”

他擡起她的臉,低垂著眼與她的眸光相對,感覺到她的逃避,撫著她下頜的手指微微收力,“阿橒?”

商橒紅了臉,卻出乎意外地將顏路的手拂開,也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她又將眉頭深深蹙起,背過身子說:“先生總是這樣……什麽也不跟阿橒說,那日子倩生病被張先生帶來你這裏,阿橒分明聽見了,你跟她說‘潛龍勿用’……你……你從來沒有那樣跟我說過話,總是把我當做小孩子……”

顏路淡淡一笑,正過商橒的身子,他低頭問:“哦?這麽說來……阿橒,是不高興了?”

商橒將頭一偏,輕輕哼了一聲。

“好了,阿橒。”他對著她寵溺一笑,為她拂開散落在她頭上的柳葉,“子房做事向來有自己的打算,即便是身為他的師兄,也不好事事都問。子倩是一個有主見的姑娘,她在子房身邊,或許能說一些我與掌門師兄都不便說的話。”

“那我呢?”商橒忽然問,“我有主見麽?”

顏路依舊還是淡淡一笑:“有的。”

這下商橒又沈默了,顏路的回答明明就是順著她的,可是她心裏就是不舒服。連她自己都說不上來這樣的感覺到底是因為什麽。商橒覺得不能在這麽無理取鬧下去,否則連她自己都會覺得很討厭,於是她轉移了話題,刻意忽略掉自己心中的那一抹不快意。

“顏老先生……”

“阿橒。”顏路打斷了她的話,她看著他,他笑著說,“阿橒,該改口叫伯父了。”

商橒一楞,卻還是死鴨子嘴硬道:“不改,我們還沒有成親……”

“那你手上拿著的是什麽?”

商橒看了一眼手中沈甸甸的劍,再擡眼時說:“……青銅劍。”

“……”

此時已入深夜,鹹陽街市上依舊燈火如晝,這讓商橒頗有後世元宵節的錯覺。“秦”這個字,在她的腦海裏一直都是厚重的,秦國、秦地、秦人……這個從戎狄部落裏拼殺出來的部族讓她敬佩,當年的兵出函谷,如今的一統天下……

“先生,忽然想問你到一個問題。”

“嗯。”

“各學派之中儒家學子讀書最多,倘若……倘若有一天這些書都被禁毀,先生……會如何……?”

商橒問得小心翼翼,可是顏路在聽了她這一席話之後卻並露出沒有她想象中的神情,哪怕是蹙一下眉頭。他一襲白衣不染塵世的味道,淡淡地看著河上飄移著的河燈,再淡淡地說:“阿橒,你所說的,可是商鞅變法中關於‘燔詩書’的法令?”

商橒楞了好一會兒才點頭,其實她心裏想的是幾年之後的焚書令。

“掌門師兄曾說過,儒家可以不成一家,但是儒家學說卻是一定要流傳下去。”顏路的唇角忽而勾起一個淡淡的微笑,“《易》言:‘書不盡言,言不盡意。’”

商橒沈思有頃,這個問題一直讓她惴惴不安,她很早之前就想問出的,只是一直沒有那個勇氣。眼看時間在一天一天的流逝,商橒的心也忍不住開始顫抖起來。今日終於問出這句話時,顏路的回答卻讓她覺得是自己杞人憂天了。

不過無論如何,她都會在他的身邊,正如那日的誓言——不離不棄,不移不易。

她也淡淡笑著:“先生的豁達,的確是商橒不能及的……”

人群中忽然傳來俏皮的聲音,商橒側頭,正見一少女挽著男子的手,調皮地眨著眼睛,彎彎的眉眼如空中那一輪皎潔的月。她說:“夫君,我喜歡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類似的話商橒在三年前也對顏路說過,她向來就是一個感情細膩的姑娘,哪怕是一句話,也能讓她留意很久很久,只要是她在意的,她就會盡她所能去捍衛,即便弄得她自己一身的傷,也在所不惜。蕭子倩曾說,商橒外表柔弱,實則內心異常的堅韌,不為任何外物所動,這樣的執著,世間又能遇上幾人?

顏路似乎也被那句話吸引了註意,他將商橒又拉近了一些,彼此氣息糾纏。商橒迎上他的眼,笑著說:“我還以為這句話是我的專利呢,嗯……不行,我要想一個別人都想不出的話,你說好不好?”

顏路笑笑:“你呀。”

商橒挽住顏路的手,臉上帶著笑,話裏卻是極為認真,“先生你剛才不是說要娶我嘛……那……你只娶我一個好不好?”

“阿橒……你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

在顏路充滿疑惑的聲音裏,商橒的臉終是被這絢爛的花燈染紅,但她從來就不是一個矯情的人,喜歡就是喜歡,也許這在別人看來不是很好,沒有一點情調,可她不是她們,說不出太過暖人肺腑的話,學不來回眸一笑的風情。

商橒的不安顏路一直都知道,她曾問過他,如果哪一天她真的消失了,他會不會難過?顏路問她為什麽會這樣想,誰知商橒給他的答案是,他太過雲淡風輕,溫文爾雅的性子掩飾了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即便待她與旁人不同,可是,她還是會忍不住害怕。

還沒等到顏路的回答,商橒卻先說了,她說的時候仿佛身臨其境一般,淚水已朦朦朧朧地籠上了她那雙好看的眼眸,她說:“我會難過,會很難過。雖然……離開先生能看見我所思所想的人,可是在不知不覺中,先生也變成了阿橒心中所思所想的人啊……”她抱住他,將頭靠在他的肩頭上,淡淡的有一絲香味,“我喜歡你,這和對父親、母親他們的喜歡都不一樣……”

顏路撫著懷中女子的一縷長發,淡淡微笑:“阿橒,我記得你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姑娘……三年前的你和三年後的你,可知變了許多?”對上商橒越來越憂傷的眼,她張口想說話,卻被顏路一指壓住,在她的耳邊輕聲呢喃,“可是,無論是怎樣的阿橒,我都喜愛。”

憂傷的眸子瞬間又換上了喜悅,她圈著他的脖子有些不依不饒的問:“那麽先生說說我哪裏不一樣了?為什麽都喜愛呢?還有還有,你的‘喜愛’……是指的哪層意思啊?”

顏路以指輕點她的鼻尖,卻並不回答她的問題,他自是知道商橒的性子,一定會繼續追問。索性將她拉進自己懷裏,拍著她的背,輕柔得仿佛如翻飛在春日裏的桃花,絢爛而又柔美。

即便是這樣的令人沈醉,她分明還是聽見了他說:

“阿橒,別走。”

眼中又蓄滿了淚,眼角卻彎彎地笑了起來,淚隨著那一個好看的弧度滴在了他的白衣上,她也輕柔地回答:“好,我不走。”

如今,他將那柄象征著顏氏一族榮辱的劍交到了她的手裏,商橒卻覺得這不僅僅是一把劍。接劍時她有那麽一瞬間的遲疑,盯著劍鞘外的紋路看了許久。

她在害怕,害怕這樣的相守不過天際劃過的一線流星,待夢醒了,身旁她深愛的男子……不見了。每每在黑暗中驚醒時,發現自己還在淇澳居,商橒狂跳不已的心就會慢慢恢覆平靜,從什麽時候起她開始害怕再回到以前的生活?從什麽時候起,她只想待在這裏,待在有他的地方……

“……先生,三年長麽?”

手中握著青銅劍,她擡眼問他。忽略身後的三千繁華,她的眼裏,一直都只有他,不管是藏書閣裏手中拿著一卷書簡的他,還是在六藝館中認真授課的他。

顏路聞言搖頭:“不長。”

“那短麽?”她又問。

“也不短。”

“既然不長也不短,如先生這樣讓人看了一眼便能記上一輩子的人,又如何會喜歡我呢?明明……明明喜歡你的女子是那樣多……”

那日在小聖賢莊的後門,她看見了一名嬌俏的少女遞了一支彤管給他,所謂“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那只彤管的確很美,可商橒卻沒那心思去欣賞,她心裏酸酸的,即使後來顏路拒絕了,心裏還是不舒服。

她的臉忽然被一雙溫柔卻不失力道的手擡起,剛好對上那雙總是令她沈醉的眼,顏路只看了她一會兒,隨即便將她帶進他的懷裏,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一樣,可他卻只喚著她的名字——“阿橒。”

“阿橒,以後喚我的名字罷。”他在她的耳邊說,說得輕柔。

商橒擡頭,“名字?”隨即她微揚唇角,“……無繇……”

翌日清晨,天才剛蒙蒙亮,顏路便把商橒喚醒,依稀之間,她似乎聽見顏路說今日帶她去祭祖什麽的?商橒恪酢醍懂地“嗯”了一聲又閉上眼睛倒頭就睡,顏路無奈,一把將她抱在懷裏——本來是打算騎馬的,看來現在得用馬車了。

耳邊隆隆的聲音讓商橒蹙眉,她覺得自己睡得很不安穩,可額頭上分明有一支手在溫柔地撫開她緊緊蹙著的眉頭。

是誰……

她在心底發問,四周漆黑一片,時而會傳來一兩句喧囂的聲音,似乎是叫賣聲?又似乎還有其他別的聲音摻雜在其中,她聽得不真切,慌亂中想睜開眼看看,無奈任她費多大的力也無法拉開一條縫隙,她擡起了手,被顏路握住,他在她耳邊低喚:“阿橒,醒醒。”

這一聲似有牽引力一般,商橒緩緩睜開了眼,眼中不甚清明,還帶有朦朧之意。當意識到她不是躺在客棧的榻上而是在顏路的懷裏,而且他們還正坐在一輛極速前進的馬車上時。商橒爬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掀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這……是要去哪兒?回去了?”

顏路梳著她微亂的頭發,笑得揶揄:“忘了?方才才說要帶你祭祖。”

“祭祖?”商橒一楞,“這、這麽快!”

顏路點頭,將她亂動的頭按住,左手是一條青色的發帶,正緩緩地幫她系上,“祭了祖,我們就回小聖賢莊。”

“回莊……?”商橒不解,以她對禮制的了解,似乎這樣的做法是不對的……

顏路則只是笑笑:“阿橒,你會想子倩在你的身邊罷?那日你與她在聞道書院旁的亭子裏合奏的……可是《空山鳥語》?”

她記得她曾跟顏路說過這首曲子,這也是她在老師那裏學的最後一首曲子,本來還有許多地方拉得不好,她還有許多的疑問等著去問,可惜……後來在小聖賢莊,她便常常拉這首曲子,當做鄉音,以解鄉情。

顏路說得不錯,她的確是希望蕭子倩能在身邊的,她們來自同一個地方,在這個沒有親人的這個時代,憑借著那一曲《空山鳥語》,曲意之間盡是懷遠之意,而這樣的含義,除了顏路,便是蕭子倩最明白。

商橒忽然回身摟住顏路的脖子,肆無忌憚的在他懷裏蹭了蹭,“無繇,謝謝你……”

顏路拍著她的背脊,輕笑道:“都這樣大了,怎地還像個孩子。”

馬車這時已駛入了郊外,清新的空氣即便是厚重的車門也擋不住,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拉車的兩匹馬同時發出一聲嘶鳴,趕車人一聲吆喝之後車便停穩當了。接著車門被推開,顏路對著商橒笑道:“先下車,伯父他們就在前面不遠處等我們。”

對於顏桓老先生,商橒還是心有餘悸的,這樣突如其來的轉變讓她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那位看起來很嚴肅的老人了。顏路說她應該稱呼他為伯父,商橒也覺得是應該這麽喚,可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是怎麽也喚不出的,除了心理上的生疏,還有習慣上的不自在。

商橒深切的知道,這一步只要邁出去,她便再也不能回頭,或許日後便將永遠地留在這裏,這幾日她一直徘徊不前,也一直在思索,從蕭子倩的口中,她隱隱得知他們之所以能來到這裏,似乎與陰陽家有莫大的聯系,倘若將這一切都弄明白,或許回去並不是癡心妄想。

顏路已先行下了馬車,他並沒有催促車內的女子下車,雖然她不說,可顏路還是知道她心裏的矛盾,這樣的取舍對任何一個人都是殘酷的。即便如商橒這般豁達,也不免耽於悲傷。將手伸給顏路的時候,她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顫抖,而顏路則是堅定地握住她的手,在她下車地那一剎那,他在她的耳邊說:“阿橒,一切有我。”

商橒擡眼,顏路依舊是淡淡地笑著,對於她充滿疑問的眼神並不回應。她覺得,或許顏路是知道的,所謂“知易者不蔔”,他這般博學,即便通天徹地,又有何訝異?

顏桓率領宗族的族人已在祖廟等候了多時,只是這一次他並不生氣,也沒有將眉頭深深地擰在一起。初見商橒時,這個姑娘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沒有許多女子有的矜持,她的所有情緒皆可以從她那雙漆黑的眼眸中看出來,或悲,或喜。

或許正是這樣的毫不隱晦讓商橒與這個時代的氣息有些格格不入。顏路之前在書信中說了許多關於商橒的言論,顏桓雖然不能茍同,卻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思想也算得上是新穎。總比那些拿著書死背的要強。

直至見到商橒本人,自己無意中的那一句“不孝”觸動了她隱埋心中的最大傷痛,她是一個倔強的姑娘,明明說話的聲音都已有些顫抖帶了哭腔,卻還是未在他面前掉下一滴淚。在她走後,顏路對於商橒的來歷做了一番解釋,顏桓沈默有頃之後,便轉入屋後的密室將那柄青銅劍取出,讓顏路親自交到商橒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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