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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來則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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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顏路說話,他身旁青衫的男子微微將頭湊近了商橒,帶笑的聲音裏有著明顯的戲謔,“姑娘還未回答良某的問題。”

聞言,商橒這才將註意力轉在了他的身上,無意間又擡眼看了看顏路,他正一臉地似笑非笑。商橒不好意思地低了一下頭,輕咳一聲之後才又將頭擡起。面前的男子一襲青衫,瀟灑倜儻,頭上只帶了一方青色的儒巾,臉上若沒有男子特有的英氣,她或許會將他誤認為是一位極美的女子。

青衫男子見商橒楞楞地只盯著他瞧,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微微傾了身子,眉眼彎彎,“姑娘?”

商橒如夢初醒地“啊”了一聲,臉上還未退去的緋紅又曾加了幾分,然她又不知怎麽掩飾,只能拂了拂額頭的劉海,略顯尷尬地說:“呃……公子所問,豈是商橒能知道的?且天下大勢變幻莫測,我一個小小女子,豈敢妄言?”

青衫男子顯然不信商橒言辭,像是打定主意要捉弄她一樣,他說:“是麽?可在下聽聞姑娘方才之言,顯是將天下大勢看得細微透徹……姑娘是不願說,還是……不敢說?”

話說到後面,沒有了戲謔,就連他臉上的笑意也斂去了三分。商橒早在他自稱自己為“良某”時便隱約猜到了他的身份,只是心下還不敢確定。直到顏路那一句略帶責備的“子房”,才讓她徹底肯定自己的猜測。此刻本還喧鬧的客棧在這兩位俊秀的男子來了之後爭吵之聲皆漸漸淡了下去。眼見氣氛就要這麽僵硬下去,幸而丁掌櫃出而解圍,將他們三人引上了客棧最裏的雅間,溫了一壺酒,悄悄退了出去。

商橒深覺氣氛十分的……不合時宜。然又不知該怎麽樣開口打破這份令她不適的寧靜,她擡眼不安地看了一眼顏路,顏路也看了看她,溫潤的臉上看不出悲喜,如昨日一般不見任何情緒。商橒的心裏甚至有些許失望,雖然他略帶微笑的臉的確很容易讓人沈醉,可她寧可他看見她時失了臉上的笑意,這樣至少她多少知道一點他於她並非陌生人

“橒姑娘在此可還住得習慣?”

當酒香溢滿整個雅間時,顏路這樣問她。

她頓了頓,明明有許多話想說,卻生生只憋出了三個字,“還……還好。”

他輕輕一笑,“呵……那便是不慣了。”

聞言,商橒連連搖頭,“不!不是這樣!”也不知該如何行禮,她只能驚惶地說著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我很感激先生的救命之恩!只是……只是家鄉離這裏實在太遠,我不知道……該怎麽回去,不知道該如何行止……”

跪坐在一旁一直沈默不語的張良將這一切都看得真切,商橒的無奈與仿徨總讓他想到另一個人,而那個人的情緒雖不似眼前姑娘這般明顯,然他知道,她的心裏一定害怕極了。她總愛在藏書閣沈思;總愛提筆寫著別人看不懂的文字;總愛……看著海的另一面出神……當他走到她的身邊時,她對他說:“今天我在街上的時候,看見了一位老婆婆……她穿著藍色的衣裳,步履蹣跚……遠遠看去,她真的很像……很像我的外婆。我不敢迎上去,害怕這只是一個夢……等她從我身邊走過去的時候,我看清了她的長相,才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她說著這段話的時候,臉色是蒼白的,就像那素色的絹帛。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是刺骨的冷,猶記得幾天前他問她何以穿得那樣多,手卻還是如此冰冷。她對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頓了頓才說:“……因為心冷。”

與顏路駐足與客棧門外時,不得不承認商橒的一番說辭的確令他有一絲的訝異。在這樣一個亂世,莫說女子,就連男子也是甚少讀書。詩書禮儀在世人面前早已被束之高閣,這麽多年來,除了師父與師兄,只有跟在他身邊的那個女孩子說:“師公,其實我們應該經世致用啊……”

斟了一杯酒,看著白色的霧氣蜿蜒盤旋而後消失不見,他問商橒:“姑娘,是否在你的思想裏,也有‘經世致用’這四個字?”

像是觸電一般,她一眼便望進了他的眼底。黑色的眼眸裏有太多的情緒,覆雜到連顏路也不知她到底是高興多一些還是傷心多一些……只見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緊緊地連骨節也有些發白,顫抖著聲音,反問道:“你……先生、先生怎知?我……你、你是不是……”

她想問他是不是也認識一些像她這樣的人,然話才剛到嘴邊便被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她自嘲地想——怎麽可能呢?怎麽可能有和她一樣倒黴的人?

斂了情緒,她終是松開了手,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張良搖頭,也為她斟上了一杯酒,“沒事。”

酒不是烈酒,帶了一點花瓣的芳馨。與這初春的微冷倒頗為契合,商橒一飲而盡,喝得太急,咳了好一陣子。握著陶杯的手也是冰冷的,然在下一刻,她的手被另一只溫暖的手覆蓋,詫異之中她擡眼,看見的是顏路溫潤的眼睛。

從她的手心裏拿出那只陶杯,顏路放在了她夠不到的地方,“橒姑娘,飲酒傷身,還是莫要勉強自己。”

商橒也不點頭,亦不搖頭,只是呆呆地看著面前這位身著白衣的男子。打從昨晚她就一直在想,這副看似書生氣息十分濃郁身體的背後,到底懷有怎樣驚世的力量?這個時代是文明與野蠻並存的時代,僅憑一身文墨,莫說贏得世人的傾慕與尊敬,即便是保護自己,也是難上加難。

史書對於顏路,幾乎是吝嗇的,有關他的一切並未記載太多。然對於張良——商橒又將目光集中在了這位青衣的男子身上。他的意氣風發,他的下邑畫策,皆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能與他並肩而站的,又豈非人中龍鳳?

“先生會一直留在這裏麽?”

她問了一個令顏路與張良都沒有想到的問題。

顏路只微微一笑,“橒姑娘打算離開桑海麽?”

商橒不答反問:“這裏不是商橒故鄉,不離開還能去哪兒?總不能在這裏住上一輩子罷?”

張良接道:“聽聞姑娘口音,與燕人頗為相近,姑娘家鄉在哪兒?”

商橒搖搖頭,“不是,我家在……”想了想,才說,“楚國。”

這一次換張良笑了,且笑得有些神秘。在座的三人,也只有商橒不明白他的笑到底意味著什麽。又喝了幾杯酒之後,雅間的木門被輕輕叩響,很有節奏的三聲,吱呀一聲,隨著寒氣而來的,是一張清秀的臉。雖然這人一身男子裝束,但是商橒一眼便認出了她是女孩子,而且是一個很好看的女孩子。

看見商橒時,她有些意外,卻也沒多說什麽,默默行禮之後她徑直走到了張良身邊,輕聲道:“三師公,掌門師尊請你回去,說是有要事相商。”

張良淡淡回了一句“知道了”,便與那名男子裝束的女孩子離開了雅間。在下樓梯時,商橒聽見張良問:“倩兒,你知道師兄找我是什麽事?”

她用帶笑的聲音回答:“聰明如師公也會不知?”

張良微微嘆了一口氣,頗為寵溺地只說了兩個字,“你呀……”

雅間的左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窗子,此刻正開著,商橒微微偏頭便看見了將將下去的張良與那名喚“倩兒”的少女。當她將目光收回來時,發現顏路正看著她,玩兒了一會兒自己的手指,她想等顏路先說話,可左等右等,對面的白衣男子楞是一句話也不說。這讓商橒有點郁悶,起身關了窗子,她也不轉身,悶悶地說著:“先生今日不是特意來找我的罷?”

案幾上輕微響了一聲,是陶杯與案幾之間不經意的一個碰撞。顏路說:“在下觀姑娘神色似乎歸心似箭,莫不是近日便會啟程?”

商橒擡手揉了揉眼睛,裏面的酸澀讓她一時不想睜開。她只知道自己揉了很久,久到一雙熟悉的手將她的動作制止。短暫的黑暗讓她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誰,然那一股淡然的氣息便能讓她確定這個人就是顏路。

看清他的臉時,她說:“縱然歸心似箭,可天下的道路千千萬萬,我……實在不知該選擇那一條路,也實在不知自己所選,是對,是錯。”

“誠如方才姑娘所言——六國破滅,非兵不利。”他看著她笑,“姑娘能將天下大事梳理得如此井然有序,怎地到了自己身上,便手足無惜起來?”

“……先生意思是……”她頓了頓,“既來之,則安之?”

顏路點點頭:“橒姑娘聰慧。”

商橒總覺得顏路給她的感覺太過遙遠,這並非只因為他們只認識了短短一天這麽簡單。他的確是她有生以來見過的、足以用“溫潤如玉”這四字來形容的男子。所謂淡定從容,所謂處變不驚,這些風雅的詞語皆是紙上得來,然紙上得來終覺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史冊,也比不過面前男子的輕輕一瞥。

不過一襲白衣,便斂盡了他一身的風華。

她擡眼望著那雙黑色的瞳仁,裏面帶著淡淡的笑,渲染到她的眼裏,她說:“阿橒,叫我阿橒,好不好?”

他略微的一頓讓她以為他不會答應,當初春的陽光照進這雅間的窗扉時,她聽見他說:“好。”

“阿橒。”

他喚她,不是“橒姑娘”那樣陌生的稱呼,她笑著應,他問:“你沒有地方去,願意去小聖賢莊看看麽?”

她想了想,“小聖賢莊?”又想了想,“我也要與那位名喚‘倩兒’的一樣?先生……願意收留我?”

誠如她自己所說,在他的點頭下,商橒也不知道應該感到額外的慶幸還是一些其他的情緒。抱著他昨日的白衣,拿著弦已斷盡的二胡,她推開雅間的木門,回頭望著依舊站在窗扉邊的顏路,“先生,走麽?”

顏路踩了一地的陽光走到她的身邊,白衣下的暗紋猶如湖底暗影。

小聖賢莊建與山崖之上,與當年初建時比起來,不過是多了幾縷歲月的風霜。門前的榕樹高聳入雲,茂密的枝葉延生到了齊威王題寫的匾額上。鎏金的四字承載了太多的興衰榮辱,於儒家,商橒還是第一次離得這麽近。

“……現在執掌儒家的,是……荀夫子麽?”

走在九曲回廊上,嗒嗒的聲音驚跑了廊下的錦鯉,她若有所思地問著稍快她一步的顏路。

顏路微微側了身,答道:“師叔年事已高,儒家現由掌門師兄接任。一會兒你就可以見到他了。”

商橒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心裏卻緊張到了極致。直到走到議事大廳,雙手已浸滿了冷汗,隨著雕花的木門的緩緩打開,顏路站在屏風外行禮,只道了一句“師兄。”

商橒不知此刻該不該說話,兩只眼睛滴溜溜地看著顏路,一臉的不知所措,屋內傳來小聖賢莊掌門伏念的聲音,顏路便對著身旁的女孩子說:“與我進去罷,師兄看起來雖然嚴厲,但並非不通情理之人。”

額上沁出的冷汗讓她的心不住的狂跳,腳就像灌了鉛一樣重得擡不起來,不過是一道小小的門檻,卻如一座山一樣橫亙在她的面前。顏路始終沒有出言催促,只靜靜站在一旁等候,嘴角溫和的笑意總是能讓人在不經意間沈醉。

屋內傳來腳步聲,等商橒在擡眼時,高大的身影立馬占據了她的視線,她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儒家的掌門。

“姑娘為何站在門外?”伏念略帶疑惑地問。

“呃……這個這個……”撓撓頭,商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有頃之後她說,“我……只是想到儒家素來以和為貴,沒想到大廳裏竟繪有如此盡顯霸道之氣的青龍。”

“哦?姑娘對儒家頗為了解?”

伏念的臉上仍舊沒有什麽表情,在顏路看來,這是他的師兄向來的常態,然看在商橒眼裏,是近乎冰冷的威嚴氣勢。她想往後退,可這裏依然是門外,早已退無可退。當無路可退時,她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幾乎是聚集了十幾年所學,她說:“孔子為‘仁’;孟子為‘義’;荀子為‘禮’……龍乃萬物靈長,生於天地,何況青龍為東方之神,自黃帝授命於天,威澤四方……如此縱橫之氣,或許……只有孟子文風可與之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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