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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戰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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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這已是結束冬日臘祭的第三個月了。枯黃的草已換上嫩綠的新裝,空中燕燕於飛,頡頏而鳴。縱使灰白的蒼穹依舊飄著片片飛雪,銀裝素裹的大地卻已在靜謐之中悄然蘇醒。桑海山崖邊的梅樹還在猶自盛開,一陣風過,紅梅隨風而去,落入陡峭的崖底。

春雪絮絮揚揚,不似冬雪一般厚重,落在地上只餘薄薄一層,帶著淡淡的梅香。

寅時剛過,桑海的城門外便傳來了一陣又一陣的急促馬蹄聲,馬上之人皆身著儒服,腰佩長劍,帶著厚重的行禮,風塵仆仆地往坐落於桑海山崖之上的小聖賢莊趕去。此時天未大亮,隆隆的馬蹄聲驚醒了不少還在沈睡中的人,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幾聲孩子的啼哭。

小聖賢莊是戰國以來儒家士子最心馳神往的地方,曾聞是昔年孟子來齊國游學,當時的齊國國君齊威王所建,並親自篆刻莊門之上的匾額。儒家被國君看重,這新建的莊院一時人聲鼎沸,辯合之聲不絕於耳,儼然第二個稷下學宮。當時的人就在猜測,是不是國君打算采納儒家的王道治國,放棄大多數士子所主張的霸道學說?直至孟子離開齊國,齊威王郊外送行,人們方才知道——大爭之世,唯有以殺止殺,才能博得一席之地。且放眼九州,又有哪一國的國君不想王霸天下?

齊威王舉著酒樽,帶著矜持的笑,對著這位繼孔子之後的大儒孟子,語帶惋惜地說:“是我齊國留不住人,才讓先生這樣的不世之材來而覆去。敢問先生將啟程去哪一國?”

孟子拈須,沈吟有頃,疊手行禮道:“心中尚無定論。或許終有一日,孟軻還會再回齊國。”

齊威王大笑,“如此甚好啊!小聖賢莊本就是為先生而建,先生這一去不知要冷了多少儒家士子的心吶!寡人與先生促膝長談亦是受益良多,王道治國,民眾安居,乃國之大幸!然齊國邊患未解,又新敗魏國,田因齊實是未敢有絲毫懈怠。待得齊國尚能保境安民之後,寡人必拜先生為相,推行王化之風!到那時,還望先生勿要推辭。”說完深深一躬。

“王上繼位之後一鳴驚人,改革吏治,察納雅言。群臣聳懼,莫敢飾非。齊國一掃靡靡之音,國威大振,強於天下!倘若真有王上所說的那一天,孟軻必殫精竭慮,死而不悔!”說完躬身接下了齊威王手中的酒樽一飲而盡,“孟軻拜辭,王上保重。”

那時正值初春,桃花還未盛開,柳樹未抽新芽。孟子帶著隨他入齊的弟子又離齊而去,齊國官道上染□□點塵煙。一聲鞭響,一陣嘶鳴,車輪隆隆而起。

齊威王率朝臣與百家士子於道旁拱手作別,“恭送孟夫子!”

時光飛逝,齊國換了一代又一代的國君,然那個離齊的孟子卻再也沒有回來。人們只記得孟子蹬車時為他馭車的弟子問他:“夫子欲往何處?”

孟子反問:“你看秦國如何?”

弟子執鞭搖頭:“秦國新政,國內動蕩。夫子,危邦不可居。”

孟子在車內閉上了眼,待走出齊國國境之後,馬車內又傳來了他的聲音,有些淡淡地,“去三晉看看。”

夕陽下揚起了一個鞭哨,一行車隊往西疾馳而去。孟子緊緊靠在了車內的壁相裏,潑弄著燒得通紅的炭火,劈劈啵啵幾聲之後升起了幾縷白煙,袖口掩嘴咳嗽了幾聲之後,他嘆出了離齊後的第一口氣。其實在他的心裏,清楚地明白在這樣的世道推行王道無異癡人說夢,然有戰必有和,所謂“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儒家百年來想要做的,便是將這一份“美”推及神州的每一寸土地。王化所及,兵戈偃息。

百年來多少人為這句話趨之若鶩,又有多少人對這句話嗤之以鼻?當孟子閉上他那雙看盡世事滄桑的慧眼時,荀子發出了“明王道,述禮樂”的言論,人們將他禮法並舉的學說稱為帝王之術。總所周知,荀子批孟,然在世人眼裏,儒家依然還是那個儒家。

朝陽照亮了小聖賢莊山崖下的那一片海,遠望而去,是淺綠漸變為深紅。幾只海鳥在浪尖上飛旋,時高時低,上下其音。小聖賢莊的掌門伏念已整裝端坐在了莊內的議事廳中,表情嚴肅。在主席的左方,跪坐著一名白衣男子,他是小聖賢莊的二當家,顏路。與伏念不同的是,他的臉上帶了淡淡地笑,眼中一片溫潤,書卷氣息甚濃。

方才在桑海城內疾馳的士子此時都已聚集在了莊前,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方魚貫而入議事廳,整整齊齊地站成了六排,又整整齊齊地躬身行禮道:“掌門師尊,二師公,弟子回來了。”

伏念點了點頭,嚴肅的臉上微微露出了一個笑來,“回來便好。臘祭之後的省親,想必已解你們一年多來的思鄉之情。如今時局動蕩,齊國亦有朝不保夕之慮,師尊希望你們能將平日所學經世致用,於國不負,於心亦不負。”

若是平日,弟子們一定會整齊地說一聲“是”,然眼下時局,或許除了秦國人,誰都是滿腔憤滿,為首的弟子考慮再三後對著自己的師尊行禮道:“秦國已剪滅了除齊國之外的另外五國,弟子是楚國人,秦國伐楚,楚人無辜!”撲通一聲他跪倒在地,聲淚俱下,“弟子懇請師尊,驅逐秦人!他們不配待在儒家!”

陸陸續續,又有弟子跪在了地上,提起故國皆是臉色悲戚,皆拱手行禮附和道:“懇請師尊驅逐秦人!”

此時議事廳裏零星站著的,唯有秦國士子。他們有些人的臉上是茫然的不知所措,有些人確是少有的堅定。在環顧了四周之後,黃衫的公冶誠大聲道:“驅逐秦人?呵!這天下都將為秦人所有,你們驅逐得盡麽?”

“你說什麽?”摩拳擦掌之間已有人拔出了腰間佩劍,森森劍氣逼人眉目,堪堪就這樣架在了公冶誠的脖頸下,立刻便印下了一道紅痕。然而黃衫的他對於這樣的威脅卻置若罔聞,反倒是仰頭笑了起來,指著面前執劍對他的人說:“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的眼神!你說楚人無辜?這天下哪一國的國人不曾無辜?昔我孝公以前,你楚國是怎麽對我秦國的?彭澤會盟,六國分秦!你!還有你!”他指了指三晉的學子,“你們的國君,你們的劍上難道就沒有渴飲過秦人的鮮血麽!”

這一質問,振聾發聵。連那因亡國而低低的啜泣也在這一刻戛然而止。跪坐於主位的伏念深深蹙著眉頭,他起身走到公冶誠的身邊,將架在他脖頸上的劍隔開,看著臉帶詫異的收劍弟子說:“子游,你們的三師公教你們劍法,不是讓你們學來對同門兵刃相向。你明白麽?”

子游仍是一臉忿忿,然亦不敢再多說什麽。伏念這才對公冶誠說:“子信,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既然也痛惜六國分秦的痛苦,那為何不將心比心?畢竟秦國如今已然威震天下,而那曾經分秦的六國,現下只餘齊國一國而已。”

公冶誠默然佇立了許久,在場的秦國士子也都彼此深深望了一眼,在他們之間,像是已下了什麽決心,隨著公冶誠的行禮,他們也紛紛跪在了伏念腳邊,“師尊,弟子既為秦國人,再待在齊國或許多惹人側目。在弟子心裏,師尊如父。望師尊、二師公日後能多多珍重!弟子回了秦國,亦會不忘儒家宗旨,宣揚王道,力行仁愛!”

語畢,秦國士子們低下了頭,重重地一叩首讓伏念閉上了眼。背於身後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身為掌門,他不能不顧在小聖賢莊裏滋生的憤怒,然而身為他們的師父,他又如何能忍下心來看他們就此離莊!

公冶誠深知自己的師尊是一個表面冷漠的人,故而在伏念開口之前,他已率領秦國的士子踏出了議事廳的大門。在邁出門檻的那一刻,眼中一片濕濡,在心裏,他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第一次是因為離家求學對親人的不舍,這一次,是對師尊的不舍,對這個生活了足足有十年的小聖賢莊的不舍。

議事廳又恢覆了沈靜,劍拔弩張的局勢隨著公冶誠的離去而消散。伏念仍站在方才站的地方久久不語。顏路微微搖了搖頭,遣散了跪了一地的弟子,走到自己師兄面前,寬慰道:“或許他們離開小聖賢莊才是最安全的。”

伏念松開了緊緊握拳的手,點頭表示讚同師弟的話。

秦國的大軍一步步接近了齊國,然齊國的國都臨淄卻是異常平靜。沒有征兵的號角,沒有往來糧草運輸的急促。城池不修,兵甲不繕,儼然一派祥和之氣。臨淄尚且如此,臨海的桑海更是毫無壓抑的氣氛,許多人甚至還不知道秦國的先鋒騎兵已然叩開了臨淄的城門。

亡國的訊息還是從臨淄回來的商賈們帶來的,說是齊王建素衣素車,手捧璽符跪在臨淄城下舉國投降,秦王趙政將他封在了共地。秦人不費一兵一族,在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裏,臨淄城墻上便換下了齊國的旗幟,掛起了秦國的金邊黑棋。

旬日之後,金令箭使帶來了桑海將改為秦國一個縣的詔令,各級官吏暫且留任,限令到之日將戶籍、墾田數上報臨淄,由將軍王賁代為整理,最後馳送鹹陽。

這時的桑海才逐漸沸騰起來,不堪亡國的國人們與前來駐守的秦兵發生了沖突,終究寡不敵眾而一一被擒梟首。一國之殤就在這幾千人的刑場上隨著鮮血而逝去。那些喊著“齊國萬年”的勇士振奮了每一個國人的內心。

血流盡了,流冷了。秦兵的戈矛冰冷,卻冷不過人的心。齊人亦怨齊王建不早與諸侯合縱攻秦,聽信奸臣賓客以亡其國,故而紛紛唱起了哀歌,其歌曰:“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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