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利欲驅人萬火牛

關燈
莊敬亭雙目赤紅,還待再辯,阿笙道:“只要諸位隨我們在地宮走上一遭,是誰在說謊便一目了然。何況莊老爺身上,還有那日殺了封決的火彈吧?何必自掘墳墓。”

莊敬亭冷笑,環顧一周,迎上眾人目光。他來得匆忙,不及收拾地下痕跡,祝羅敷屍身亦在其中,便是掩藏功夫這一件事,也難以狡辯。心知大勢已去,反倒鎮定下來,將長劍在地上一立,笑道:“不錯,與封決合謀暗害落梅莊,捉了張三不,又將你手筋挑去、困在地宮中的人,確是莊某!”

他本生得器宇軒昂,一表人才,此刻通身煞氣,笑容猙獰可怖,與先前判若兩人,在場武功低微的弟子多被他那逼人殺意駭退數步,不敢直視。陸榮、鄭竟成等人紛紛拔劍,與羅成三人齊齊將他圍住。周審川急道:“且慢!”他向前邁進兩步,與莊敬亭相隔尺餘,顫聲道:“莊兄,你、你所言當真?”薛雷大喝一聲“當心”,要沖上前去,卻被他冷聲喝止:“這是我問莊兄的話!”

傳志醒轉時,瞧見的便是這副情景。他昏迷是毒性發作所致。秦箏配制解藥已粗有眉目,顧不得其它,餵他吃下一粒,只求緩解片刻。見他雙眼睜開,秦箏與阿笙皆是大喜。三人席地而坐,阿笙一面向他講將才發生了何事,一面望向莊周兩人,道:“其它雜事隨後再談,你且聽他們說,十八年前,究竟是誰害死了你的親人。”傳志見張三不已死,白思思失魂落魄,胸中五味雜陳,竟無半分大仇得報的喜悅。

莊敬亭笑道:“確是實話。你我相交相知,已有十五年罷?想不到還有今日。莊某一生只有你一個朋友。除了這件事,再無別的隱瞞於你。”

周審川苦道:“我結識的莊兄,是正義凜然、樂善好施的謙謙君子,豈會做下這等齷齪事!你……你可有苦衷?”

莊敬亭略一遲疑,隨即仰頭大笑:“周審川啊周審川!你當真是個傻子嗎?哈哈哈哈謙謙君子!正義凜然!你問問在場的這些人!”他擡臂一掃,貌若瘋狂,笑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今日聚集於此的人,敢問哪個不是為了那天下至寶!我當年有何苦衷?有何苦衷!我且告訴你吧!”

“當年張三不取了藏寶圖,要交給方攜泰的親孫子,一時間傳得沸沸揚揚,無人不知!方攜泰一定會很高興,對不對?這是天下間最大的面子!哈哈哈!”他看向傳志,毒蛇似的眸子冰冷無情,嘴角卻帶笑意,“可方攜泰心裏恨極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寶貝不是他的,是送給孫少爺的,送給那個剛出生、皺巴巴的、他一根指頭就可以弄死的小娃娃。”

周審川道:“這有何不同,送給傳志的,不也是給他的?”

莊敬亭冷笑:“人心如何,周兄從來都看不透。你道這落梅莊是方家的?你錯了。這是方攜泰的。只要他還活著一日,落梅莊就絕不可能是旁人的,既不屬於他的兒子,也不屬於他的孫子,旁人休想分得一分一毫!便是他死了,也要把落梅莊帶進他的墳墓去!你也瞧見了,他給自己修了一座怎樣漂亮的墳,只可惜還沒修完就歸天了哈哈哈!他這樣一個人,偏偏有一份天下至寶,富可敵國的大寶藏,給了旁人,是你可會甘心?”

傳志只覺遍體生寒。他不願相信莊敬亭的話,又不知可以相信誰。茫然中摸到阿笙的手,如救命稻草,牢牢握緊了。

“方攜泰想殺了孫子,圖謀天下至寶,他的兒子又何嘗不想?來喝滿月酒的,哪個不想?我只要稍加利用幾個下人,在莊裏散布一些消息……嘿嘿,我先告訴方攜泰,藏寶圖給了孫少爺,便是方二爺和二夫人的,他們怎舍得放手?張三不分明是老爺的朋友,到頭來便宜了二爺,他可甘心?倒不如先下手為強,趁寶貝還沒到孫少爺手裏,殺了張三不。”他回想起當日情景,仍是洋洋自得。

“老頭子原本還不肯信,問我老二向來聽話,怎敢搶他的寶貝?哼,人為財死的道理,他分明比誰都懂。周兄,你猜我說了什麽?”莊敬亭微微一笑,陰冷目光令人不寒而栗。“我說,‘在落梅莊,他自然不敢,若是離了這莊子,天下之大,何處去不得?二爺拿了藏寶圖,收拾細軟,帶上夫人挖了寶貝,逃到天涯海角,除非老爺有通天的本事,否則能奈他何?’

“我又道,‘不過我是小人之心,度了二爺君子之腹,興許二爺忠心耿耿,將那寶物雙手奉上。反正老爺百年之後,什麽落梅莊、什麽大寶貝,還不都是他的,何必自尋煩惱?’老頭眉毛一豎,手裏茶杯當時便給捏碎了。我只當瞧不見,退下去見了方劍閣。

“老頭子是什麽德性,方劍閣自然一清二楚。姓方的一生作孽太多,方家人丁稀薄,孫少爺是唯一血脈。他怎會甘心?莊裏姬妾成群,他一心想親自提槍上陣,再給孫少爺添上幾位叔叔哩。到那時,天下至寶,孫少爺能分得幾成?我只要講一句‘老爺防著二爺’,方劍閣便不知怎生是好。我同他講,‘二爺難道當真甘心一輩子都居於人下?’他便不作聲。我再說,‘張三不今日便到,他將那寶貝給了孫少爺,老爺好面子,定不會當著天下英雄之面搶了去。趁他開口之前,帶上妻兒和大寶貝偷偷離開此地,老爺還能追過來?豈不令天下英雄恥笑。’”

莊敬亭仰天大笑,笑出了淚,信手一抹,再看眾人神色,只覺酣暢淋漓,十八年來從不曾如此快活:“那夜,方劍閣偷偷收拾細軟,只待張三不一來,便要逃走。方老頭豈會如了他的意?在屋外聽到他的聲響,自然大怒,殺了進來。兩人打在一起,想不到那慫包乖少爺也有些功夫,兩人一路打到後園。旁人還想勸架,哈哈哈,我喊上一句,‘寶貝在孫少爺繈褓裏,還不趁機快搶’,他們便紅了眼。哈哈哈哈!鄭竟成!”莊敬亭向他一瞥,笑道:“你可知你師父,當時是何表情?”

鄭竟成面不改色,冷哼一聲。

周審川沈痛道:“為了身外之物,父子相殘至此,怎會有如此慘禍!當年的武林同道,也只因為幾句流言,便自相殘殺嗎?”

莊敬亭失笑:“倒有幾個不肯動手的,莊某佩服。只可惜大家都殺紅了眼,他幾個嘛……”

眾人默然,不約而同心道:若當日我也在場,可能全身而退?

“你胡說八道!”付九聽他說罷,暴怒而起,拔刀沖上前去,“老爺少爺父慈子孝,你莫血口噴人!你十八年前,一個小小鐵匠,如何潛入我落梅莊中,和下屬勾結,還能在他父子之間挑撥離間?”

他尚未奔至莊敬亭面前,便被周審川攔下:“你想送死不成!”

付九急紅了眼,橫刀向他砍去:“我方家的仇,幹你何事!”

周審川回身一避,一掌按他肩頭,本要將他按倒,一道彎刀當面攻來,周審川避開,竟是羅成:“殺人償命,你莫多事!”

周審川揮掌迎擊,怒道:“那便要他送死?”莊敬亭多年來掩藏功夫,他不知底細,但見那柄常人難以揮動的重劍,便知付九絕非對手。

“若不能替主人報仇,活在天地間又有何用!”羅成收刀入鞘,以掌相擊。

周審川不得脫身,付九已與莊敬亭兵刃相擊。周審川何等眼力,莊敬亭冷笑,站立不動,一手擡劍攔下長刀,一拳猛出攻他胸腹,付九已人在半空避無可避。“瘋狗一條!”莊敬亭罵道,“到這時還裝模作樣!”

他有心了結付九性命,這一拳全力而出,不料忽覺身側一道破空冷風,手腕一涼,眨眼間已被人齊齊削斷。他似是不信,擡眼看去,傳志一把攙起付九,一手持著那柄梅花刀,刀上鮮血流淌,滴落在地。

傳志擋在付九身前,問:“當年殺了我爹和爺爺的人,是不是你?”

付九急道:“何必跟他廢話!殺了便是!”

莊敬亭左腕血流如註,面色仍是冷峻:“我何時說過,你便是方家孫少爺?”

傳志道:“你指使另一個方傳志冒充我,又換了爺爺遺骨,此時還說我是假的嗎?”

莊敬亭扯下衣角,以牙咬著將布條纏在上臂,笑道:“不錯,那一對主仆是假的,你便是真的?這男人竟連你也騙了。”

傳志眉頭微蹙:“什麽意思?”

阿笙暗道不好:傳志剛剛醒轉,心神不定,只怕給他三言兩語糊弄了。他全神戒備,生怕莊敬亭出其不意害他性命,想到自己此刻手無縛雞之力,朗聲道:“莫聽他胡說八道!”又喊一聲羅成。羅成與周審川知他意圖,各自退開,死死盯著莊敬亭。

莊敬亭笑道:“這男人不是真的付九,你也不是方家孫少爺。誰會在乎你的真假?你若不信,滴骨驗親便知。”

傳志道:“現在那棺中躺的遺骨,根本不是爺爺的。”

莊敬亭涼涼道:“還有你爹爹和伯父哩。”說罷一舔嘴唇,大笑不止。

傳志一楞,眾人心道:他連那兩人的遺骨也都換了。不知拋到了何處?瞧他模樣,是死也不會說了。如此一來,該如何證明傳志是真的方家後人?

阿笙急道:“信他作甚,總歸是他害了方家,該你報仇了!”

傳志茫然點頭,卻遲遲不動。旁人怎知他心有不甘:我是誰?我當真是方家的孩子?這已是全部的真相嗎?他和九叔所言,何為真?何為假?方家的慘禍,都是因為我?殺了他,這一切便結束了?莊敬亭是最後知道當年真相的人,若就此殺了他……我是真的想為方家報仇?還是因為害怕,而不願意殺人呢?

思及此處,心口劇痛,好像做了天下間最不可容忍的事,手中梅花刀似有千鈞之重。

莊敬亭冷笑,一手握緊劍柄:“你要替方家報仇,便來吧。”

傳志遲疑,又問:“九叔說的是,你才不是鐵匠。你究竟是什麽人?”

莊敬亭笑道:“這很要緊?”

傳志應了一聲,迷惑道:“張三不為什麽要讓天下人知道此事、謀害方家?是他同你合謀嗎?方老爺何時拿到了藏寶圖藏在墓穴中呢?還有我,我真的是方家少爺嗎?我還有許多事不清楚,不能殺你。”

付九大怒:“你不肯信我?”

傳志搖頭,看向手中的梅花刀。他自然相信九叔,可莊敬亭所言不無道理。

莊敬亭瞇起雙眸,細細打量他一番,笑道:“傳志,你果真不像方家的孩子。你該是好人家的孩子,可惜,可惜,怎被這男人利用,來搶我方家的東西呢?”

付九破口大罵,莊敬亭大笑不止,提劍向他二人砍去,喝道:“到地獄問那張三不吧!”

傳志左手一劃推開付九,右掌蓄力在他劍身上奮力一拍,掌上綿力接連而出,震得重劍不住顫動。眾人大驚:這小子功夫長進好快!卻瞧得秦箏膽戰心驚:他餘毒未清,全憑一口惡氣,如此不知節制揮霍內力,能撐到幾時?

莊敬亭大駭,橫劍再攻,聽得一人道:“臭小子!蹲步穿掌,弓攬挑按,虛實相生,意氣合一。只要小心火彈,便不怕他。”白思思雙手垂在身側,淚痕未幹,口中念念不止,將撥雲掌其它幾招的口訣一一念給傳志。

薛雷奇道:“這小妮子功夫好生奇怪!”

傳志棄了梅花刀,以雙掌與他相纏,身影靈活自如,每每重劍要碰到衣衫,都給他躲了過去。莊敬亭斷了一臂,單手舞動長劍,已是吃力,遑論以暗器偷襲。撥雲掌如行雲流水,煞是好看,連羅成等人也靜立旁觀。瞧了片刻,周審川驚道:“這是謝大俠謝慎山的功夫!”

謝慎山在江湖中久不現身,見過這套掌法的人寥寥無幾,眾人一聽此言,更是瞪大雙目細細端詳,生怕錯過一招。謝慎山同張三不交情頗深,張三不是謀害方家的罪魁禍首,傳志何時學了他的功夫?付九心生怒意,又無從插手,朝白思思恨恨啐了一口,罵道:“閉嘴!傳志要報仇,自然用我方家的功夫!”

白思思冷笑道:“他所學分明是青石山一脈,哪裏有你方家的?”

莊敬亭聽到此言,大笑道:“不錯,臭小子,你若是方家的孩子,不應當用方家的功夫報仇嗎?莫不是這冒牌貨從未教過你?”

傳志一楞,莊敬亭的劍風當胸而來,逼得傳志連退三步,前襟已被劃破。莊敬亭甫一得手,橫腿掃他下盤,又接連道:“你到底是什麽人?哪裏來的野小子!當真是方家子孫?你是青石山弟子?還是這小妮子的徒弟?莫不是石頭裏蹦出來的小妖怪吧!”

他信口拈來,傳志心煩意亂,漸力不從心,頻頻後退。他一心想逼問當年真相,未下殺手,可莊敬亭卻要他性命,手指向懷中一摸,朝他扔出一物。傳志翻身欲躲,喉中一甜,血氣上湧,動作緩了一步,只來得及擡臂遮住眼睛。

便在這一瞬,有人飛身將他撲倒在地,抱著他接連打了幾個滾。火彈在身前轟然炸開,灼灼熱氣噴在面上,傳志匆忙坐起,抱緊懷中之人。瞧見莊敬亭動作,又發覺他身體有異的,自是阿笙,卻不知手腳俱斷的他,如何恁快撲過來?阿笙輕咳幾聲,怒道:“三言兩語便將你說懵了,蠢貨!”

兩人坐在地上,傳志瞧見他背後衣衫盡破,鮮血淋漓,幾要嚇哭,將他抱起去尋秦箏,將莊敬亭之事也忘在了腦後。周遭盡是火藥煙霧,一時瞧不清人在何處。若是莊敬亭追來再殺,憑他此時心神,斷然躲不過。好在羅周二人眼疾手快,一齊出手將人攔下。

待煙霧散去,莊敬亭體力不支,跪倒在地。羅成彎刀正抵在他頸上。秦箏一見阿笙傷口,恨恨瞪了他二人一眼,阿笙道:“不妨事,回去再瞧。”秦箏一只小小藥包,也裝不了多少藥物棉布,只得作罷。傳志心痛不已,愧疚難當,一心瞧他傷勢。莊敬亭笑道:“倒是個癡情兒。付九,你自詡忠心耿耿,怎將方家孫少爺養成了斷袖?莫不是想絕了方家的血脈,獨吞那天下至寶吧?”

眼見傳志失了覆仇先機,又大庭廣眾之下與阿笙糾纏不清,付九惱羞成怒,無言以對,對傳志怒道:“你過來!”

莊敬亭道:“下人對主子頤指氣使,付九爺好生了得。諸位可都瞧見了,若真是方家人,豈會如此?”他話音未落,被羅成一腳踹倒在地,塵土沾了滿臉,也不慌不惱,仍是笑。

付九咬牙,迎上眾人神色,只覺旁人都信了他的話。天地間誰也不能證明他是真的付九,傳志是真的方家孫少爺。再看一眼方家墓穴,十八年來兢兢業業,一刻不敢忘懷方家之仇,竟落到這般地步?胸中郁結難當,拔刀怒道:“老爺少爺在天之靈都瞧見了,付某已將孫少爺撫養成人,找到了當年害我方家的真兇,誰想被小人如此侮辱!傳志,你且看清楚了,付某一片忠心,絕無半分假意,今日就以死明志,自證清白!方家之仇本該你來報,你莫忘了。今日你不肯殺了莊敬亭,我無顏去見老爺少爺,做鬼也不得安心!”說罷便要刎頸自盡。

傳志大驚,正要攔他,人群中忽響起兩道聲音:“且慢!”

兩名女子緩步而出,瞧見彼此時皆是驚訝。她二人並不知對方是誰,阿笙卻認得,一人是鄭夫人,一人竟是宋琳。

鄭夫人對宋琳微微點頭,轉向眾人道:“我有話要說。”原來清寧見傳志給莊敬亭步步緊逼,心急如焚,不停央她,清歡一聽母親可為傳志作證,雖不知其中原委,也上前幫腔,到此時,鄭夫人方不得不站了出來。她定定端詳傳志面容,憶起當年他母親模樣,緩緩道:“十八年前,我曾見過付大爺一面。”

饒是付九也楞住了,道:“你是何人?”

鄭夫人戴著面紗,緩步走至他面前,沈吟許久方擡起雙眸,與他對視一眼,又趕忙移開:“二月初九那夜,你在林中與方二夫人相遇,我躲在暗處,瞧見了你的臉。方二夫人她……是我的師姐。”

付九心頭起疑,死死盯著她的面容,怒道:“你將面紗揭了。”

鄭夫人垂眸不語,纖瘦的雙肩顫抖不止,顯是懼他。清歡上前護住,怒道:“你算什麽東西,對我娘無禮!”

付九傲然道:“付某雖不成器,也不稀罕旁人可憐,我不曾見過你娘,何必要她作證!”

清歡大怒,鄭夫人在他掌心一握,溫聲要他退下,朝付九走近幾步,擡頭望他,眼中竟有盈盈水光,瞧得付九一怔。她身嬌體弱,聲音也是纖細柔軟的:“你救了師姐,還將傳志撫養成人,她泉下有知,一定很感激你。我記得你面上有一道疤,卻不知你何時斷了手臂,這些年,你一定受了許多苦。”她說罷垂下頭去,又轉向眾人,朗聲道:“妾身眼見過付大爺真容,絕不會認錯,前兩日不曾為傳志說話,是因為諸位都是耳聰目明的大英雄,自有判斷。誰料姓莊的手段如此下作。妾身願對天發誓,這位千真萬確是付九爺。”

付九一動不動,望著她背影,面上瞧不出是何情緒。

她說罷回到鄭竟成身邊,身子一軟,倒進丈夫懷中,額上已是冷汗淋漓。清寧慌忙喚人為她拿藥。眾人不知其中原委,見是鄭夫人所言,想來不假,又思及昨日,那另一對方家主仆人證物證均在,可不也是假的?聰明的當即想到萬窟山,再看祝羅敷托病不出,只留一個弟子阿柔在場,暗道:莫不是莊敬亭與祝老太太合謀,老太婆曉得大勢已去,怕當場丟了顏面,才不肯現身罷?

阿柔輩分低微,始終不曾說話,時不時偷瞧阿笙、傳志兩人。

周審川嘆息一聲,看向宋琳:“這位姑娘有何話要說?”

宋琳冷笑:“在下姓宋名琳,關中宋家鏢局總鏢頭宋雙文之女,來取落梅莊付九的性命。旁人會認錯,我可不會,這廝正是付九!”話音一落,那渭南鏢局的孫百寧一聲驚嘆,站了出來:“竟是琳兒嗎?我是你孫伯伯,你可還記得?當年宋兄弟一家遭難,你與雙武兄弟家的兩個孩兒不知所蹤,我們這些年四處打聽,都找不到你三個,你……你哥哥呢?怎與付九結了仇?”

眾英雄多被孫百寧打聽過此事,聽他所言方知眼前這女子,便是他尋找多年的宋家遺孤,不由替他歡喜。林白鶴道:“這他奶奶的英雄盟會一比吊糟,可算有些喜事了!”

薛雷罵道:“咱們周少俠的婚禮,他沒放在眼裏嗎?”薛風忙喝止他,也顧不上瞧周玉明的臉色。

旁人為她歡喜,宋琳面上仍是漠然,冷冷道:“十八年前,我同哥哥一起前往蘇州,去喝方家孫少爺的滿月酒。二哥不過說了幾句唐突話,被姓付的聽去了,他就殺了兩個哥哥。他面上那道疤,便是大哥為了救我留下的。想不到,當年殺人的證據,竟成了今日身份的證明,你可要謝謝我的哥哥?”

孫百寧一聽即勃然大怒,揮拳朝付九沖去,宋琳叫道:“他的性命由我來取!”也揮掌上前。

付九原本定定站著,似對宋琳所言置若罔聞,到此時忽仰天長嘯,笑道:“竟是這樣!竟是這樣!”他大笑不止,眼中竟有熱淚,振臂揮刀,高聲道:“要殺要剮,你們來罷!”

宋琳與孫百寧一人用拳,一人用掌,前後夾擊攻他胸背,他揮刀向前,宋琳雙掌已至,剛猛力道向背後洶湧而來,付九避無可避,撲身跪倒,噴出一口鮮血。

見如此慘狀,眾人皆是心驚,羅成一時不顧,莊敬亭自他刀下就勢滾出,沖向傳志。傳志本想營救付九,脫不得身,只能舉刀格他巨劍,震得半身發麻。羅成上前相幫,傳志松一口氣,得空回頭,見宋琳一掌未收,一掌又至。付九接連受了,體內五臟六腑皆被震碎,滿口鮮血不住湧出,雙眸渙散,淚流滿面,仍是大笑,喃喃道:“我這一生,我這一生……”

宋琳停手,垂首望著他。付九伏地向方家墓穴爬去,在地上拖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跡。血洇入地面,很快成了黑色,和泥土融為一體。他堪堪爬了兩步,便倒在地上,斷了呼吸。

傳志身子一滯,又聽阿笙喚他“小心”,莊敬亭已追至身後,他慌忙反擊,腦中一片空白。

傳志與羅成合力,莊敬亭漸落下風。羅成似不願殺他,並未全力相擊,反是傳志面若死灰,神志不清,出手全憑本能,刀刀狠厲直逼要害。莊敬亭見他貌若瘋狂,心生畏懼,又失血過多,頭腦發昏,連退兩步喊道:“誰想要那天下至寶!”

傳志追來,一招浮雲掌法尚未使出,卻被羅成猛然攔下,聽得他道:“藏寶圖在哪裏?”

莊敬亭道:“我若是死了,天下間便再無旁人知道藏寶圖的下落。”

傳志不管不問避開羅成,一個跳劈攻他面頰,又一人倏然而至,半空中將他按下,溫聲道:“暫且冷靜!”這人是陸榮。他是青石山掌門人,熟谙傳志武功心法,一手按他脈門,道:“當年之事,他恐怕還有隱瞞,當真要殺了他?”

傳志正要揮刀掙脫,手指卻給人握住了。阿笙將傳志另一只手自陸榮掌中拿出,擋在他二人之間,道:“你隨我來。”秦箏攙著阿笙,眼眶通紅。

傳志牙關緊咬,死死盯著莊敬亭,半晌方看向阿笙,又望一眼付九,隨阿笙走至一旁。阿笙摸摸他的後腦,額頭抵著他的,輕聲道:“不要怕。”傳志悶悶應了一聲,擁他入懷,枕在他肩上。大庭廣眾之下,阿笙瞥見旁人眼色,漲紅了臉,叮囑他去安置付九屍身。傳志依言將付九抱至墓穴前,拂去他臉上灰塵,掩上雙目,見他面上似笑非笑,不知臨終前想了何事。

羅成對莊敬亭道:“你想怎樣?”

“誰助我逃出此地,便與他平分天下至寶。有一人助我,便分給一人;有兩人助我,便分給兩人;在座的都助我,那便分給諸位。”

羅成冷笑:“你謀害方家在先,又找了假的貨色欺瞞天下英豪,藏寶圖到手便過河拆橋,殺了他兩人嫁禍傳志,所做之事令人發指,誰會助你?倒不如乖乖交出藏寶圖,今日留你一條全屍。”

莊敬亭吐一口血,笑道:“你們一個個心懷鬼胎,都想要那寶貝,這時候裝什麽好人。”

眾人面色尷尬,並無一人上前。阿笙問秦箏解藥可有著落,秦箏點頭道:“這藥與南宮家的同出一脈,略有不同。只要再過幾日,定可解了我們的毒。”又想到鄭家兄妹也中毒在身,等配出解藥,要給他二人送上一副。阿笙點頭,若是如此便不怕姓王的威脅,傳志又不稀罕天下至寶,取了莊敬亭性命為他報仇便是;卻想到張三不墓中所言,他謀害方家的理由,此時不問清楚,怕是往後再不得而知了——然這是傳志一心所求,報仇之事倒是次要,可有辦法?

周審川道:“藏寶圖本是傳志的東西,我們要它作甚。”忽一轉身,向傳志跪下,拱手道:“傳志,若莊兄肯將藏寶圖和落梅莊雙手奉還,發誓從此不再涉足江湖,你可肯饒他一條性命?在下願終身看著莊兄,再不許他作惡,謀害他人。”

群豪目瞪口呆,薛雷更是怒道:“周盟主這是做什麽!他莊敬亭作惡,怎要你下跪求情!”

周審川道:“莊兄是在下摯友,我識人不善,未能及時勸他回頭,竟讓他在英雄盟會犯下如此大錯,害了兩條性命,又讓傳志平白受了許多侮辱,本該磕頭謝罪。”說罷向傳志磕了三聲響頭,眾人不忍再看,都避開目光。

莊敬亭罵道:“老子的事跟你有何關系?輪得到你磕頭!”

傳志立在阿笙身後,若有所思,並不作聲。阿笙道:“你想殺他報仇便殺。不必顧忌周盟主的面子。”

傳志點頭,看看付九,又望一眼宋琳,輕聲問:“他害你斷了雙手,你想砍了他的兩只手嗎?”

阿笙想了想,道:“那倒無妨。但他害你流落他鄉,孤苦無依,我很想要了他性命,為你報仇。”

傳志又問:“九叔殺了宋姑娘的家人,宋姑娘又殺了他,我要殺了宋姑娘為九叔報仇嗎?”

阿笙道:“是你叔叔有錯在先,先害了人家。不過你若想報仇,倒也無妨。”

他兩人輕聲細語,交頭接耳,視旁人為無物,在這慘烈血腥的時刻圈出了一塊旖旎繾綣的地方,瞧得眾人啞口無言,周遭鴉雀無聲。

傳志思索片刻,攙起周審川,又走至莊敬亭面前,問:“你為什麽要謀害方家,只為了錢財地位嗎?”

莊敬亭歪倒在地,冷笑道:“事到如今,問這個作甚?我命不久矣,你想殺便殺。”

傳志道:“是我爹爹和爺爺對不住你嗎?我剛剛想到一事。”他從懷裏摸出那半塊玉,遞至他面前:“這是你的東西,對不對?方大、方大……你,你姓方,對不對?”

莊敬亭斂起笑容,擡眼盯著他。

傳志並無殺意,溫和地凝視他的面容。他在與莊敬亭交手時,一瞬間想到了祝羅敷死前所說的話,想到了某種他不願承認的可能,所有難解的困惑忽的連綴起來。傳志溫吞吞道:“你本是方家的人,爺爺和爹爹都很信任你,封決也聽你的話,你對落梅莊的事了如指掌,還能模仿爺爺的筆跡偽造書信。所以張三不要謀害方家,才找到了你。是因為爺爺和爹爹對你不好,你才答應他嗎?張三不說他是為了天下蒼生,是因為我爺爺是個壞人,你們才要害他嗎?”

莊敬亭冷道:“知道了這些,你便放過我嗎?”

傳志點頭:“這世上的冤仇,想是沒有盡頭的。你害了我家人,我便要殺了你;你若有家人,也一定很想殺了我。可我的爹娘、爺爺再也不會回來了,殺了你有什麽用?何況,你要是方家的人,便是我世上最後的親人。我總要知道你是誰,你為什麽害了方家,我才能知道要不要殺了你。人一旦死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莊敬亭失笑:“怎有你這樣的呆子?殺人便殺人,何必需要理由。”

傳志搖頭,許久方緩緩道:“倘若那個人是我的伯父,便不一樣了。”

莊敬亭一楞,眾人嘩然失色。

傳志道:“我小時候常和九叔過招,他雖不曾跟爺爺習武,也會幾招方家的功夫。你的武功,是爺爺親手教的嗎?爺爺有兩個兒子,九叔很少提伯父的事。到了現在,他看到‘方大’二字,仍想不到方家還有位大少爺。一個人想要殺了他的父親和兄弟,竟只是為了錢財嗎?我不明白。”他神似恍惚無措,阿笙心道:他不愛殺人,不懂人為財死的道理,硬要為莊敬亭找個理由,又一心想知道真相,方能猜到此節。倒不如猜不到,徒添煩擾。

莊敬亭咬牙,嘿嘿一笑,借重劍支撐起身:“你來蘇州殺我,不是為了藏寶圖和落梅莊?”

“我不要。”傳志搖頭,隨即又黯然道,“九叔也不為那些。若他知道你是大少爺,一定不願意殺你。”

莊敬亭大笑一聲,暴起縱劍劈向傳志,羅成大驚,急躍而上,銀月彎刀劃向他後頸。傳志但見莊敬亭雙眼凸起,脖頸血濺三尺,身子近在面前,再不能前進一步,撲倒在他懷中。重劍轟然落在地上,劍柄染了鮮血,露出一朵血色的梅花。

林白鶴驚叫一聲:“藏寶圖!”

羅成上前拉過莊敬亭屍身,在他懷中摸了再三,又拾起地上重劍,左右搜尋。這劍樣貌古樸,色澤陳舊,獨劍穗上有幾根新的絲線。羅成將穗子一把扯下,剝去絲線,掉出一枚小小蠟球。捏碎蠟球,裏頭是揉作一團的羊皮,打開來,正是一張巴掌大小的圖,上頭還有一枚朱印,刻“受命於天”四字。

羅成喜道:“這是皇帝之印,萬萬錯不了!”

鄭竟成、陸榮、林白鶴等人都湊上前來。事起突然,傳志久久回不過神,只頹然坐在地上,盯著莊敬亭面容發呆,眼淚一個勁兒地打轉:他竟死了?他真是我的伯父?真是我找了十八年的仇人?怎就這樣死了?他還有許多話來不及問,還有許多問題想不清楚。阿笙與秦箏亦無言相勸,只能將他拉起。

周審川抱了莊敬亭屍身,與付九的放在一處,喃喃道:“想不到,周兄竟然是……”眾人都有心瞧那藏寶圖,並無人應答。

話音未落,忽聽得一陣破空之聲,數十支長箭簌簌射來,陸榮大叫一聲“不好”,推開身邊諸人,肩上已中了一箭。在場的將近百人,皆是各門各派的頭目,武功不濟的已然中箭,頹然倒地。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墓園四周墻上已站滿手持弓箭的黑衣人,為首一人笑道:“想不到我老儲還有今天,能把天下英豪來個甕中捉鱉,可真他奶奶的威風。”

阿笙護住傳志與秦箏,低聲道:“果真是為了藏寶圖。”

為首一人是儲忠義,他身側一是吳應簡,一是常不遜,皆黑衣勁裝。常不遜朝傳志幾人眨眨眼睛,旋即看向羅成,虎視眈眈盯著他腰間銀月彎刀,舔了舔上唇。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