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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何處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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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不遜與那人纏鬥正酣,黑暗中誰也不敢率先收手,聽得越打越快,那人氣息不穩,傳志一將懷中人放下便欲上前制止,忽聽一支長箭破空而來,沖那黑影當胸飛去。這一箭來勢洶洶,傳志不及細思擡手便抓,卻終究慢了一步,那人已頹然摔倒在地。

眨眼間,周遭聚起七八人馬,各持火把,將三人圍了起來。

借著火光,傳志才瞧清楚,地上躺倒那人確是鄭清歡。他右胸中箭,滿頭汗水淋漓,身體正不住抽搐。另一人正是清寧,撲身跪倒在他身側,兩手死死按著他傷處,手指已被血水浸紅。她一側手臂被常不遜傷到,衣袖業已染透。傳志忙上前查探鄭清歡傷勢,本想說話,卻給他眸中怨恨逼得噤了聲,又偷偷擡眼,見清寧滿眼含淚,咬唇不語,瞧也不瞧他,更是半個字也不敢說。

常不遜已收刀入鞘,仰頭望著屋頂笑道:“老吳,這可是鄭家的公子哥。”

吳應簡立在檐上,冷聲答:“主人有令,私闖者,殺。”

常不遜嘆息一聲:“小傳志,你可瞧見了,人可不是小生——”

“叫箏兒來!快!”在此地遇到兩兄妹已是意料之外,又見二人受傷心中有愧,傳志此時方想起身邊有個了不得的大夫,忙對周圍眾人喊道,“箏兒一定能救他!”

周圍幾人面面相覷,又一齊看向吳應簡。

傳志咬牙,也顧不得大病初愈身體虛弱,起身便走,卻想起他並不知秦箏住在何處,只得收回步子,轉對常不遜道:“你方才還說我們是朋友,快讓他們把箏兒叫來……快些……他兩個不是旁人,傷不得的!”

常不遜抱起手微微一笑:“這都是老吳的人,小生支不動的。”

傳志氣急,低頭再看清歡已面無血色,目光渙散,再支撐不得,心中怨憤難當,將竹杖攥得死緊,暗想:最快的辦法、最快的辦法,若是阿笙,若是阿笙……是了!他擡眼瞪向吳應簡,急道:“王公子一路將鄭夫人好生照料,是想拿她威脅鄭掌門?要是清歡死在這裏,鄭掌門怎肯罷休,定要壞了你主人的事。”

吳應簡冷笑,還未開口,又聽一人道:“方小少爺說的是,快去把秦姑娘帶來。”

循聲看去,來人卻是孫先生。他話音一落,便有幾人領命而去。傳志松一口氣,跪在鄭清歡身側,急道:“你再忍忍,大夫這便來了,且再忍忍。”鄭清歡嘴唇翕動,可聲音微弱,傳志聽不清楚,一時手足無措,垂目望著他。

“你先退開。”孫伯良俯身,將一塊方帕用力壓在清歡傷處,又遞給清寧一塊,“姑娘不必擔心,先將自己的傷料理幹凈吧。”

清寧眉眼低垂,並不理他。傳志軟聲勸道:“鄭姑娘,箏兒定能治好你哥哥的,你把胳膊紮好,要是失血太多也病了怎麽辦?我、我、你們……一時也說不清楚,救人要緊,好不好?”

清寧抿起嘴,這才看他一眼,接過帕子。傳志放下心來,看她一只手臂動作不便,又上前幫她包紮。清寧掙紮兩下,由他去了。

正在此時,秦箏匆匆趕來,一看地上那人傷勢,便惱道:“真當本姑娘是你們不要錢的大夫了?哪有這般支使人的!”她嘴上厲害,手上功夫卻毫不遲疑,拔出匕首將長箭齊頭削斷,又把刀刃在火把上略微一烤,在傷處比劃一二,□□下寸許,用力一挑,一枚三棱箭簇便剜了出來。與此同時,另一手已拿過棉紗摁住了傷口。

常不遜一舔嘴唇,笑道:“瞧不出,小丫頭利落得很。”

“瞧不出的還多著呢!”秦箏撕開清歡衣裳,手下飛快給他包紮,面不改色,“哼,前些天還嫌我醫術不好。以後你們的人再有傷,找自己的大夫救去。”

常不遜嘿嘿一笑,瞥一眼孫伯良:“丫頭,傷的是這位,恐怕你不僅得治,還得管著換藥照料。孫先生,您說可是?”

孫伯良拱手:“有勞姑娘。”

秦箏面色鐵青,想也不想便要罵人,卻給傳志在肩上一按,看他微微搖頭,這才冷哼一聲,不再開口。

清歡暫且止了血,孫伯良安排四人住下。秦箏要時刻留意清歡傷勢,清寧又不肯離開哥哥半步,幫著端水送藥,傳志滿肚子話說不出口,不敢離開,也在房中守著,一間小小臥房擠了四人,一時竟有些熱鬧。忙到夜深,清歡體溫稍降,昏沈沈睡去,三人才得空休息。秦箏偎著床柱坐在清歡枕邊,打了個哈欠:“傷口不是很深,不妨事的。”

清寧端過茶水給她,輕聲道:“謝謝姑娘救命之恩,你快些歇息吧,我來守著就好。”

秦箏撇撇嘴,瞧她一眼,又看傳志,見他垂著腦袋分明不敢看人家,便不接她茶碗,冷哼道:“誰曉得後半夜怎樣?你又不是大夫,萬一瞧不出他危險,讓人眼睜睜死在眼皮底下,我不就白治了?讓人家聽到了,還以為姑娘醫術不好,砸了招牌,你賠得起?”

清寧也不反駁,將茶水放好略一躬身:“那便有勞姑娘了。”說罷在桌邊端正坐下,頷首不語。她背著身,傳志才敢擡眼看過去,猶豫再三開口道:“你不要擔心,箏兒是很好的大夫,你哥哥不會有事的。”

見他對這少女小心翼翼關懷備至,秦箏呸的一聲搶道:“不害臊。”

傳志哪知道她的心思,以目示意她莫再說了,接著對清寧道:“你們怎會到這裏來?我……咱們分開以後,又發生了許多事,我一時也說不清楚,總之是……唉,你是不是以為我跟王公子他們是一起的?其實不是,我自己也……我,我知道你氣我當時沒有出手幫你們,但……”

“你倒是想幫,打得過人家嗎?”秦箏捏著手帕轉了兩轉,朝他扔過來,“自個兒路都走不得幾步——帕子幹了。”

傳志老實接過,起身去洗帕子。“箏兒,我還不曾跟你說,清寧和清歡都是我們的朋友,在京城的時候……說起來,你不是一直在照顧鄭夫人嗎?夫人正是他二人的娘親。”他將帕子擰幹疊好,輕輕放在清歡額上,還想再說,聽得清寧問:“我娘?”

傳志點頭:“說來話長,我們在渡江之前,便遇到了你爹娘。後來我們帶著你娘過江,在山裏被王公子偷襲……箏兒和夫人被他們抓了去,一直是箏兒在照顧她。”

清寧急道:“她可還好?”

傳志看向秦箏,這幾日他一直躺在馬車中養傷,並未見過夫人。秦箏只當聽不見瞧不見,低頭玩手指。清寧也不催促,靜靜望著她,放在膝上的兩只手卻微微發抖。傳志推推秦箏:“夫人還好嗎?”

“我聽見啦,推我做什麽?”秦箏白他一眼,見他神色關切,才兩手一攤道,“好啦好啦,她好得很。這幾日我給她調了湯藥,精神暫時平覆了。”

清寧松一口氣,望著清歡,目光悵然:“我們接到消息說娘被人抓了,才馬不停蹄趕過來。今夜本想救她逃走,哪想連她的人都不曾見到,哥哥就傷成這樣。”

傳志溫聲道:“王公子身邊有不少高手,只憑兩個人就想帶走夫人,談何容易?不過你放心,我同王公子有約在先,等到了蘇州,他一定會將夫人好好地送回去。”

秦箏眉頭一挑,打岔追問:“有約在先?你們今日說了什麽?他憑什麽答應你這個?莫不是,莫不是你許了什麽話?”她說話間便揪上了傳志衣領,雙目圓瞪,幾要湊到面前來。清寧見狀,嘴唇微抿低下頭去。

傳志對男女之防本就遲鈍,又將秦箏視作親妹妹,紅蕖教過的話他聽不懂,一時也不在意,握著秦箏雙手安撫道:“你不要擔心,他原本就這樣打算的,他雖然不是好人,卻不至於濫殺無辜。”王雅君畢竟是朝廷命官,這一點卻不好告訴她。

“哼,他要是好人,當初怎會下那種狠手?”

傳志答不上,又想起另一事,轉對清寧道:“你們接到消息說夫人在這裏,是誰的消息?”

清寧低聲道:“我同哥哥離家出走,母親不放心,叮囑我們南華劍在各地多少有些弟子自立門戶,一旦出事,便與他們聯絡。京城一別,我心情不太好,哥哥勸我南下走走。我們走走停停,前幾日剛到南京,去尋一位前輩打聽爹娘到了何處,便聽說母親出了事,這才連夜追來,午後抵達此地。原來是我派一位小師妹,她自知無力救走母親,才一面托人給我們帶消息,一面跟蹤到此。”

“你們不來倒好,這一來,也給他們抓住了,再難逃掉。”傳志摸摸後腦,蹙眉道,“想來你那師妹也不曉得他們人多勢眾,厲害得緊。不過王公子一時半刻也不會拿你們怎樣,先養傷要緊,等到了蘇州,總有機會逃走。”

清寧微一點頭,垂下眼睛道:“我信你的。”

傳志笑笑,看看窗外天色,同兩人商量交替守著清歡,他好言相勸,秦箏冷言冷語發作兩下便作罷了,她也委實累了,交待過兩人如何照應清歡,伏在桌上片刻便沈沈睡去。傳志取了薄被給她披上,勸清寧去睡。清寧不肯,兩人推讓許久,她才紅著臉答應,臨睡前,看清歡神態安然,秦箏又睡得熟了,忽輕聲問:“秦姑娘說你走不得路,你受傷了嗎?”

傳志笑道:“箏兒已給我治好了,不妨事的。”

清寧笑笑,以手支頰撐在桌上,掩目睡去。

這日遇到的事太多,傳志坐在塌邊苦思冥想,睡意全無,時而揣測王雅君所言可信幾分,時而掛念岑青,不知他傷勢如何,時而想夫人兒女都給人軟禁在此,南華劍派恐怕為人掣肘,時而又想起紅蕖,兩人說好要裏應外合救人,怕是難得很。他一邊想這些過去他從未想過的覆雜的事,一邊按白日裏常不遜教他的法子將內力流轉,到了後半夜,身體暖洋洋的,也不覺寒冷。末了天已蒙蒙亮,他才覺得困倦,叫醒秦箏照料清歡,自己將阿笙的竹杖抱在懷中,倚在一旁睡去,臨睡前昏沈沈想:他一定還活著,那便再好不過,其餘的事,既想不明白,往後再想也不遲。

睡不足一個時辰,傳志便給人吵醒了,擡起眼睛。秦箏不在房中,鄭夫人坐在床榻邊攬著女兒,望著兒子輕聲啜泣。清寧倚在她懷裏,低聲講些一路見聞,又安慰她清歡的傷勢並無大礙。鄭夫人一心一意都在兒女身上,並未看向傳志,倒是清寧聽見響動,朝他望過來。

傳志沖她點點頭,輕手輕腳退了出去。合上門,腦袋裏恍恍惚惚的,便坐在臺階上發呆,心道:若爹娘還在世,也會這樣疼我、抱我嗎?他想著那幅畫面,不禁笑了,笑完又有些不好意思,他已十八歲了,個子也不小,還縮在母親懷裏,恐怕不怎好看。

“一大早也不吃東西,坐這裏思春嗎?”傳志循聲擡頭,常不遜正坐在屋頂喝粥。他一手端碗,一手拎了袋饅頭,信手一甩,便有兩只饅頭朝傳志迎面飛過來。“也難怪,一個暴脾氣小姨子,一個嬌滴滴大小姐,換做是小生,也要苦惱一陣子哩——對咯,之前同你一起賣藥的那個,也是個美人坯子,再長幾年定是個禍害。”

傳志慢吞吞啃著饅頭,啃到一半明白過來,正色道:“你不要胡說,箏兒是我妹妹,鄭姑娘和小紅都只是朋友。我心裏,只肯要阿笙一個,旁人誰也不行。”

常不遜仰頭把粥喝完,咂咂嘴笑道:“難不成,你想要堂堂青石山少主做你的妻子?”

傳志垂眼想了一會兒,面上露出很溫順的笑容來:“那倒也很好。”

“你們這些小孩子,整日裏兒女情長,才沒得出息。”常不遜嘖嘖兩聲,拔出刀起身,“上來,小生瞧瞧你的功夫。”

傳志縱身躍上屋頂,一刀一杖同他過招。這老宅常年少有人住,年久失修,腳下稍一用力便會踩碎幾塊瓦片,哢啪作響。二人輕功都是一頂一的好,在上頭翻轉騰挪,除去武器破空低鳴,刀杖相交,再聽不到其它聲響。傳志全神貫註,時時留意常不遜刀勢步法,很快能學為己用,反攻其身。常不遜起初尚讓他幾招,打到興起便不管不顧,來勢洶洶,招招盡藏殺機。

兩人以快打快鬥了兩百餘招,傳志力不從心,接連後退,腳下慌亂,身子一歪便倒在瓦上,順著屋頂斜坡骨碌碌滾落下來。常不遜急縱上前,一手拎他後領將人提起,還未開口嘲諷,便聽前院一陣喧鬧。

兩人相視一眼,傳志正待擡腳,常不遜手腕一轉將他挾在脅邊,三兩步奔向前院。傳志不及掙脫,想罵他幾句,卻不知罵什麽好,待他想起秦箏那句“無恥”,常不遜已將他放下,兩人站在了前院屋頂上。身邊站了十來個弓箭手,皆開弓搭箭,正對著院中數人。另一側的屋頂上,吳應簡默然而立。

院中約莫七八人,身穿白衫,為首的中年人面色冷峻,正是南華劍派掌門人鄭竟成。傳志瞧見紅蕖也在幾人當中,知她無恙,稍稍松了口氣。

鄭竟成眼見傳志如何給常不遜拎來,又看兩人並肩而立,怒目斥道:“我將夫人女兒托付給你,你便是這般照顧的嗎!你這小雜種竟敢跟賊人勾結,暗害我南華劍,好大的膽子!”

傳志心中有愧,並不答話,倒是常不遜拍拍傳志腦袋,朗聲笑道:“鄭掌門,彼時你答應秦笙護送尊夫人與杜姑娘上路,秦少爺前腳走,你後腳便派了人跟著,既然一開始便不信人家,人家又哪來的失信於你?再說,那日尊夫人被擄走,貴派弟子可眼睜睜瞧著呢,他今日可來了?小生倒要問問,是誰拼死在救你師娘呦?”

他話音未落,鄭竟成身側兩個少年便臉色煞白,面面相覷。

常不遜故作訝然,搖頭晃腦:“呦,這般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弟子,一個不夠,原是兩個?鄭掌門,師門不幸,師門不幸,可要小生為你清理門戶?”

鄭竟成冷面鐵青,給他說得啞口無言,只得負手而立,怒道:“你是這裏主事的?敢問鄭某哪裏惹了閣下,要將我妻女困於此地!”

常不遜打聲呼哨,懶洋洋坐下,抽出飲血刀甩了兩周:“多謝鄭掌門擡舉,小生可不敢掠人之美,能將南華劍派掌門人玩弄股掌之間,豈是咱一個破落刀客做得到的?”

鄭竟成一張臉白了黑黑了青,額上青筋高高乍起,鼻間冷冷一嗤,默不作聲。傳志聽到他衣袖下雙拳咯咯作響,又看常不遜氣定神閑,三言兩語便說得一代掌門人顏面盡失,暗覺好笑。他曉得常不遜明知鄭竟成擔心妻兒不敢妄動才如此無禮,卻也不怎同情鄭掌門,一來他對南華劍、鄭竟成夫婦全無好感,與常不遜反倒親近些,二來到底少年心性,見鄭竟成惱羞成怒,只覺好玩。他過去與阿笙在一起,見阿笙不顧禮節待人傲慢,也不會指責勸誡,反覺那副模樣又好看,又可愛,令人喜歡得很。

傳志想到阿笙,終是禁不住笑了,好在還記得顧忌鄭掌門顏面,擡手擋住了嘴。紅蕖在院中望著他,也輕輕笑了,她知道唯有想起阿笙時,傳志才會那樣笑。他垂著眼瞼,眼梢微微翹起,褐色的瞳仁像是被泉水化開了,柔柔地望著某個地方,整個人都軟綿綿的,很放松的樣子。每當這時候,傳志就好像被一個看不見的方盒子裝起來,和旁人隔絕了似的,那個盒子裏除了阿笙,誰也進不去。

鄭竟成也瞧見了他在笑。他周身都被噴湧欲出的憤怒籠罩了,真氣在鼓脹的肌肉間流轉,有風吹過,他的衣衫卻紋絲不動。

常不遜察覺到他的殺意,稍稍坐直了些,五指握緊了刀柄。南華劍的弟子們同他一樣,都將手按在了腰間劍柄上。屋頂上的十幾把弓已經拉滿,吳應簡也張開了他的弓。

便在這一刻,眾人聽見一道優游華貴的聲音:“鄭掌門前來,有失遠迎,還請見諒。在下王雅君,已在花園略備薄酒,還請掌門人賞光一敘。”

王雅君自屋中款款走出,手中握著一柄折扇,雖著布衣,卻氣度不凡。孫伯良垂手立在其後。話音將落,吳應簡略一頷首,屋上弓箭手便悄無聲息退了下去。

鄭竟成冷笑,拂袖朝花園走去。餘下南華劍弟子正待跟上,卻被孫伯良攔下:“王公子要與鄭掌門談的事,越少人知道為妙。”

鄭竟成接連顏面掃地,聽罷此言更是惱怒,對弟子怒道:“我還怕他不成?在這裏乖乖等著!”自隨王雅君去了。

孫伯良微微一笑,舉目朝常不遜拱手道:“這幾位南華劍弟子都是貴客,還請不遜老弟好生招待。”

待他三人去了花園,傳志見幾個南華劍弟子個個憤憤不平,面露怨色,也不好同紅蕖打招呼,附在常不遜耳畔低聲問:“王公子要同鄭掌門講什麽?”

常不遜兩手一攤,伸了個懶腰向後一躺,閉了眼睛。傳志後知後覺,明白這問題太過愚蠢,只得罷了。看一眼院中眾人,想問他打算如何好生招待,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下去。

過了一個時辰,王雅君親自將鄭竟成送回前院,又吩咐下人將鄭夫人母女請來。鄭竟成始終黑著臉一言不發,直到清寧攙著鄭夫人出來,面色才有所緩和。他將二人上下打量一番,上前對清寧道:“你娘哭了?”

“是,哥哥昏迷未醒,娘哭了很久。”

鄭竟成蹙眉,攙起夫人手臂,擡起袖子似想給她擦淚,尚未碰到她臉頰,便停了下來,要她二人到背後去。清寧微怔:“這便要走嗎?”

鄭竟成冷哼:“你還想多住幾日?”

清寧搖頭,喃喃道:“哥哥還在。”

王雅君笑道:“鄭姑娘莫擔心,令兄身受重傷,不便趕路,有大夫一路照顧,到了蘇州,定將他完完好好地送回貴派。”

清寧遲疑,回頭看一眼傳志,咬唇不語,小心扶著母親朝外走。鄭夫人自與傳志相遇,犯了失魂之癥,便時時心神恍惚,精神萎靡,此時又逢兒子重傷悲痛過度,舊病發作,雙目失神怔忪,任由清寧攙著,誰知走得幾步忽一陣抽搐,猛然推開清寧,撲進鄭竟成懷中,尖聲道:“歡兒病了,你怎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裏?你好狠的心!他一個人,呆在這種地方,他會害怕的,我要留下陪他,你讓我留下陪他,師兄,你怎能讓他一個人?”

說著便要踉蹌著回去,鄭竟成一把攥緊她手腕喝道:“你莫胡鬧,歡兒豈會有事!”鄭夫人卻充耳不聞,錘他胸膛,又抓又咬,想將他五指掰開,口中高聲咒罵,顛三倒四是些“好狠的心”、“我的兒子”之類的話。

眾目睽睽,鄭竟成給她氣得沒辦法,瞥見王雅君等人微笑著看笑話,更是惱羞成怒,一掌揮在鄭夫人臉上,吼道:“閉上你的嘴,胡說什麽!”

這一掌不曉得用了多少力,打得其他人都怔在當場。夫人披頭散發,臉頰紅腫,呆呆望著他,眼淚倏然滾落下來,嘴唇不住顫抖,似想要說話,又說不出。她兩手捧在心口,緊緊攥著前襟,頹然跪倒在地,喉中嘶嘶作響,痛苦之極。

王雅君輕咳一聲,揮揮扇子笑道:“夫人既擔心兒子,不如一起留下,鄭掌門還請放心。”

鄭竟成臉色灰白,並未答話。

清寧見狀,上前道:“爹爹,娘不放心,我留下照顧哥哥可好?”

鄭竟成瞪她一眼,又垂目凝視妻子,再看向王雅君,隱忍怒氣道:“莫忘了你的承諾。”

“自然。”

鄭竟成長嘆一聲,轉望著清寧,自懷中摸出錢袋,給她倒些銀兩,看她好好裝起來,才將女兒再三瞧了瞧,問:“這幾個月在外頭,有沒有人欺負你?”

清寧搖頭,眼裏頓時蓄了淚。

鄭竟成又問:“胳膊受傷了?”

“是,不妨事的。”

“那便好。”鄭竟成俯身抱起夫人,嘆息道:“你不要怪爹爹心狠,倘若可以,我豈會將你哥哥一人丟在這裏。”

清寧搖頭道:“我懂的。”

“好生照顧你哥哥。”

清寧說是。

鄭竟成點頭,再無它言,抱著夫人同一眾弟子去了。

王雅君將折扇一合,擡頭望望天色,笑道:“該用午膳了,鄭姑娘回房,好好歇歇罷。”

清寧也不瞧他,兀自回去。傳志遠遠看見她一張如玉的臉上盡是淚水,慌忙追上前去,卻又不知如何是好,只默默跟在她身後。常不遜哎呦一聲,拿袖子遮上臉,自到廚房找儲忠義去了。

傳志隨清寧一路回到後院,甫一進門,便聽秦箏在屋裏嚷道:“再亂動,我就一刀紮死你。”

“我還怕你不成?有本事便紮呀——媽的臭丫頭你想弄死我!”這道聲音,是鄭清歡的。

“弄死你,姑娘倒真是不敢,弄個半死如何?姑娘總還給你治回來便是。”

聽秦箏話音得意,傳志微微一笑,又覺對不住清歡,忙對清寧道:“你不要擔心,箏兒嘴巴厲害,心倒是不壞,她是個好大夫,從不殺人的。”

清寧嘆息一聲,幽幽道:“秦姑娘是救過我兄妹的命,又對我娘有照顧之恩,我豈會怨她?方公子,你心裏,我竟是個知恩不報的惡人嗎?”

傳志面上一紅,連連擺手說不。他口齒本就笨拙,與秦箏、紅蕖這些伶俐的姑娘相交,倒不覺怎樣,遇上清寧這般溫婉幽怨的,便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回想幾番對談,似乎都惹得她不快,更是急得面紅耳赤,百口莫辯。

清寧見他慌亂,忽輕聲一笑,柔聲道:“我知道你的,是我不好,故意說些要你為難的話。”

傳志不懂她為何態度忽變,只諾諾應了。

裏屋清歡與秦箏吵得愈發兇了,清歡高一聲低一聲地喊痛,罵她是個庸醫,沒本事的江湖大夫,秦箏反唇相譏,嘲諷他是個哭哭啼啼的姑娘,一點疼也忍不得,不是個好漢。

清寧立在門外靜靜地聽,也不進去,傳志自不敢妄動。他心裏,總有些怕她,許是因為她同鄭夫人有幾分相似,高高在上的,凜然不可犯。

“秦姑娘醫術真好,哥哥聽起來好多了。”

“那是自然,她師父便是天下最好的大夫。”

清寧垂眸一笑,半晌,又喃喃道:“留下來,我是心甘情願的。”

傳志道:“你們兄妹感情真好,可惜我沒有兄弟姐妹,不知道到底是怎樣。對啦,咱們要一道去蘇州,箏兒同你一樣都是做旁人妹妹的,但願她能學得你一分對哥哥的好,阿笙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清寧笑著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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