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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酒醒人已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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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寅時,漆黑夜空中一輪圓月高懸,林中樹影婆娑。這是長江南岸幕府山區的一處隘口,由此南下二十餘裏,便可進入南京城。正值月色如水,四野闃然。

忽然,林中傳來一陣細碎急促的馬蹄聲,嗒!嗒!嗒!似緊密的鼓點,在寂靜的夜中驟然響起,草木亦隨之顫動。馬蹄聲近了,林中,兩道身影箭一般疾馳而出,頃刻又沒入荒野。好在月色很亮,這一瞬的功夫足夠令人看得分明。他們共有兩匹馬,三個人。

這是傳志、岑青和紅蕖。進山時,他們本有七人。

紅蕖縱馬在前,借著月色,影影綽綽望見前方幾戶農家。她回頭,不見山中有人追來,稍稍松一口氣,勒馬停下。

夜太靜了,馬蹄聲會驚擾到沈睡的村民。

她停下,傳志便停下。她下馬,傳志也下馬。紅蕖顧不上看他,手腳利落地將馬上行李卸下,低聲道:“路面泥濘,他們會循著蹄印追來,動作快些。”傳志聽到了,他解開岑青身上繩索,抱他下馬,亦取了行李背好。紅蕖低喝一聲“去!”,在兩馬後臀狠狠一拍,轉而拉過傳志手腕,向村中趕去。

這座村子裏約莫三十來戶人家,紅蕖繞過村口幾戶,尋了處不怎惹眼的。院墻低矮,兩人略一縱身,躍進院中站定,紅蕖這才松手。傳志怔怔望著地面,始終未曾說話。紅蕖不再管他,自行走至房前,拔出長劍順門縫一斬而下,門閂應聲斷作兩截,掉落在地,聽得咣當兩聲,屋內一人道:“老頭子,是什麽聲響?”另一人答:“是老鼠吧?我去看看……咳咳。”

不待主人出來,紅蕖已提劍進屋。床上那老漢披衣坐起,尚未點燈,忽見門前一道黑影,驚得身子一歪滾下床來,顫聲道:“鬼!有鬼……”

“你怎麽——”床裏的老太趕忙坐起,話未說完,也給這黑影嚇得一聲尖叫,背過氣去。

紅蕖視若無睹,上前提起老漢衣領,問:“此地距南京城還有多遠?”她語氣雖冷,卻掩不住一把嬌滴滴的少女嗓音,老漢聽出她是人非鬼,抹把汗道:“小姑娘你先放我下來……我,我得看看我家老婆子先……”紅蕖冷笑,腕子一抖,手中長劍響聲錚然,寒光凜凜,嚇得老漢癱軟在地,連聲哀求:“小姑娘饒命,我,咳咳,我們都是……你,你……南京城,南京城不遠,不遠……你出了村子,有兩條路,走,走右邊那條,你走得快,一兩個時辰就,就……”

紅蕖道聲多謝,仍然站著不動。老漢膽戰心驚等了許久,不見她問話,忙顫巍巍攀上床榻,拉開被子去看妻子模樣。他甫一背身,紅蕖便舉步上前,刷刷連刺兩劍。夫妻兩人一聲未響,軟倒在床。紅蕖探手在其頸上一摸,方拉起被子掩好屍體,走出房外。

傳志還站在院中,似乎從未動過。

自他瞧見阿笙從山上跌下起,便始終是這副木訥模樣。紅蕖又悲又惱,若非她聽到阿笙那個“逃”字,一把將這呆子甩上馬背,羅成的馬又恰好奔至身邊,兩人恐已死在刀劍之下。再一想,阿笙以那副身軀還能憑腕力彈射石子,逼得馬兒不管不顧發狂疾奔,方救兩人九死一生,不免嘆服。

然眼下哪有時間耽擱?莫說黑衣人隨時可以追上,便是顧念岑青身體,也不可再拖。紅蕖拉過傳志,快速說道:“此地不宜久留,他們人多勢眾,若發現我們棄馬,一家家搜過來也能抓住你我。距南京城不過一二時辰路,天一亮便走。你我換上老頭老太衣裳扮作夫妻,院中有輛推車,將岑公子推上,旁人問起,便說送孩子進城求醫,興許能躲得一時。其他事進城後再作商議。”

兩人進了屋子,傳志放下岑青,卻再無動作,忽道:“你這樣聰敏,一人便可做到吧?”不敢點燈,紅蕖正在翻找用得著的衣裳,聽到此言動作一滯。傳志又道:“都入伏好幾日了,夜裏還有些涼。阿笙在山裏一定很冷。我要去找他。你幫我把岑叔叔送進南京,交給雲姨,好不好?”

紅蕖起身站至他面前,神情幾度改變,終歸平靜,問道:“你要我做何事?”

傳志低著頭,喃喃道:“我把岑叔叔托付給你,我要去找阿笙。他在山下,雖有羅大哥陪著,也會冷。我要去找他。”

紅蕖冷笑:“若是找不到呢?”

“會找到的。他就在那裏。”傳志淺淺一笑,“今日找不到,明日接著找,總有一日會找到的。”

“八月十五在即,英雄盟會怎麽辦?”

“我要和阿笙一起去。若那時還沒找到,便不去罷。”

“不去英雄盟會,方家的仇如何報?”

傳志擡頭,靜靜看著她:“不報了。沒有阿笙,我怎樣報仇呢?他說過要陪著我的,他不能食言。”

紅蕖默然,不怒反笑,半晌方挑眉道:“將岑公子交給我,你可放心?”

“……”傳志囁嚅半晌,終不能答。

紅蕖啐了一口,仍自翻找衣裳,涼涼道:“反正我與你們談不上交情,死了活了都與我無幹。你願等死便自己死,別把累贅撂給我。方傳志,我且告訴你,姐姐我活這麽大,還沒哪個小子敢這般待我,要不是見你可憐,鬼才管你呢!”她揀出幾件破爛衣裳,一股腦扔過去,又道:“你愛穿不穿。”

傳志怔住,望著岑青,想到阿笙那句“保護師叔”,再想到阿笙匍匐在地,卻拼死要救他逃走的模樣,終究還是老老實實將衣服穿好,給岑青也換上,又想:若此時阿笙在,也要罵我吧?他會罵我什麽呢?是說我意氣用事,還說我是個腦子不靈光的笨蛋呢?他想著想著,便似阿笙當真坐在面前,微擡起下巴,口中正說著不饒人的話,一時有些癡了,暗道:我倒真想你在這裏,狠狠地罵我幾句,就是拿竹杖敲我也不打緊。

紅蕖換過老嫗衣裳,取下簪花首飾小心收好,頭發胡亂挽個髻子,到廚房抓了把草灰,和上泥土,將臉頰、頸子、手腕都一一抹了,又給傳志兩人抹上,說:“我那些胭脂水粉都掉了,眼下只得如此。回頭路上給人問起,你只管佝著身子拉車裝啞巴,全由我來應付。適才見廚房裏有鍋漿糊,姑且抹在傷口上,捱得一時是一時,你可有哪裏傷得厲害?”

傳志見她將各事都考慮周全,心下愧疚,低聲道:“本該是我護著你,這時候反倒拖累於你,是我太過任性,你還惱我嗎?”

紅蕖屈指在他額上一敲,嗔道:“待我們進了南京城,你再討好不遲。快去收拾罷。”

傳志打起精神走向廚房,忽想到一事,隨口道:“這家人不在,咱們又拿衣服又用漿糊,應當在竈上放些銀兩。”

紅蕖笑道:“你倒好心,我竟給忘了。”

傳志應聲去了。他始終心神散漫,並不知床上慘狀。將身上傷口草草處理過,又摸出幾粒碎銀,放進竈上的一只陶碗。

天已微亮,兩人將兵刃藏在車下,推著岑青往南去了。一路上卻不曾再遇到那些黑衣人,直到進城時方給守門護衛攔下,傳志低頭不語,紅蕖佝僂著身子佯作咳嗽,變了嗓音解釋一番,對方特意拿開車上草簾看過岑青臉色,方才放行。

江南一帶物阜民豐,南京城繁華富庶不輸開封,街道縱橫,人流不息。進得城來,紅蕖問過路人該到何處找大夫,帶上傳志在城中七拐八繞,末了停在一處無人的小巷中。傳志不解道:“醫館又不在此處,咱們到這裏做什麽?”

紅蕖拍去身上塵土,譏諷道:“你要找天下第一神醫,去醫館做甚?平民百姓都知道的大夫,能解這武林中人才知道的毒?我不過怕有人跟著咱們,才在城中多繞些路。且不說素雲身在何處,你看城中盤查這般森嚴,若不是查咱們便罷了,若是,你我背著一個半死不活的人,早晚要給抓著。我看此地僻靜,這家人宅子也大,先借他間屋子躲著,再從長計議。”傳志雖覺不妥,卻也無話可說,將岑青負在背上,足下一點躍上墻頭。紅蕖卻不上來:“你先去探路,給岑公子找個安全地方。我把這車推到別處去,再買些脂粉衣裳回來,咱們還得打扮一番。等到午時,還在此處聚頭。”

傳志應了,悄沒聲跳入院中。此處想是這家人的後院,曲徑通幽,草木繁盛,也不見人跡。他不曉得江南園林移步換景、含蓄層疊的好處,只覺處處都是路與門,走得片刻,便聽人聲漸響,匆忙掠入假山後。聽腳步聲似是兩人,一前一後,傳志自石縫中偷偷看去,當前那個一張白凈面皮,五六十歲模樣,頭戴布巾,身穿緋色錦袍,足蹬雲頭履,腰束金飾革帶,另掛了只銀魚袋,像是個讀書人,後一個短衣勁裝,始終低著頭,傳志瞧不清他面目,卻覺得似曾相識,見他長臂如猿,行走矯健,應是習武之人,怕給他發覺,當即屏息凝神,一手捂上岑青鼻息。他自知無應變之能,趁此時將周遭山石草木一一記下,尋思脫逃之計,以防變故突生。

好在那兩人在游廊中停下,並未走近。傳志耳力頗佳,只聽前一人道:“昭兒此番拜平江軍節度使,調離開封府,咱們已連輸兩招,他怎有心情來游山玩水?眼下又做出強搶民女這種混賬事……昭兒愛玩,你怎也跟著胡鬧?”

武者道:“劉大人還請放心。王爺心思縝密,非你我可妄測。此番親臨蘇州,不過是想親眼瞧瞧他謀略多年的大局。現今已有八成把握,如若事成,便可坐收漁翁之利,扭轉乾坤。”

那劉大人一捋胡須,冷哼道:“自從結交了你們這些江湖草民,昭兒做事就愈發偏邪,若非如此,到手的皇位豈能丟了。新皇繼位以來根基漸穩,這次再出差錯,哪還有五年可等?”

武者拱手:“是。”

劉大人嘆氣,拂袖道:“安排在翠微閣吧,你們自己派人守著。切莫讓人找出把柄。”

武者應聲,行禮退下。劉大人在園中徘徊片刻,也自去了。傳志方從假山後出來,他對朝堂事一概不知,自猜不出劉大人身份,什麽“平江軍”、“節度使”也都聽不明白,只因他們提到“蘇州”,便暗暗將這些話記下,想要回去說給阿笙聽,他定然聽得懂——不經意思及此處,他負著岑青,立在江南怡人的園林裏,忽的楞住了。

他一時緊張,竟忘了阿笙不在身邊。

阿笙不在這裏,阿笙在山底下。

傳志心中一酸,忙壓下眼淚,繼續找適合藏身的隱蔽之地。過不多時,摸到一處破敗矮小的柴房,見門上落了鎖,附近草木荒蕪,地上也無足跡,便運起青石山步法,輕輕巧巧落至門前,拔刀削斷鎖栓。甫一推門,塵土潮腐之氣撲鼻而至,嗆得他幾不能呼吸,再走一步,又撞了滿頭蛛網,也顧不上擦。他將門掩好,待眼睛適應了房中昏暗光線,方看清這屋裏堆滿各色雜物,墻板房頂皆已腐壞。傳志看看岑青,暗道一聲對不住,脫下身上外袍鋪在門後,將人放下,遂挽起衣袖,搬開幾樣朽爛的箱子、桌椅,騰出小片空地。見屋角有些幹草,不敢多拿,抱了些許鋪在地上,回身抱起岑青,把自己外袍裹在草上,再將他緩緩放下,又將拿開的雜物小心將他掩上。做到一半,忽想到什麽,從懷裏取出一枚銅錢擱在他手心,暗想:若岑叔叔中途醒了,不知身在何地,摸到這枚銅錢,便知是阿笙所為,不至於慌亂。又解了腰上水帶,放他頰邊。

收拾一番過後,見乍一眼已瞧不出房中有人,方退出去,將鎖頭掛好,虛虛合上,遙遙看去與鎖著無異。這才悄聲按原路回去,他生怕出了差錯,便加快步子,只盼早些與紅蕖碰頭,盡快找到素雲,以免多生事端。這一路小心戒備,加之他輕功本就了得,似出入無人之境,並未給人察覺。待回到巷中,紅蕖已將臉上汙泥洗去,提著包袱倚在墻上。

乍一見傳志灰頭土臉跳下墻來,紅蕖先是一楞,遂掩嘴笑道:“大笨驢,你這又是到哪裏打滾啦?”

傳志哪會在意,急道:“你可想出辦法了?咱們怎麽找雲姨去?”

紅蕖拍拍手中包袱,秀眉一挑:“那是自然。”

傳志大喜,催她快些。紅蕖不多解釋,拉他鉆進巷子深處,扔過來一只布包,背過身去要他快些換好。時候緊迫,傳志便不多問,抖開包袱才發現這衣裳與他慣常穿的不同,上頭是件白色長袍,外套青麻布的對襟褂子,下頭是條寬腿長褲,褲腳繡了道五彩花紋,這並非中原漢人裝束。不禁訝然,再看紅蕖,她脫下外袍,裏頭卻是藍棉布的衣褲,衣襟、袖口、褲腳都繡著花紋。她正低頭系一條花圍腰,也是斑斕奪目。傳志不知她葫蘆裏賣些什麽藥,將衣裳穿好拉展,默默等著。紅蕖系好圍腰,摸出兩枚銀耳墜紮上,那墜子足有她半張臉大小,幾乎垂到肩頭,末了,她取出兩條布巾,要傳志低下頭來。傳志瞧那東西要裹在頭上,便微微俯身方便她擺弄,又問:“這是做什麽?”

紅蕖嬌笑一聲:“你要找那天下第一神醫,恐怕只有兩個法子。”連夜趕路,傳志身上、臉上都是汗水塵土,臟得很,此時靠得近了,卻嗅到紅蕖頸間幽香,他暗暗稱奇,心道女孩子確是不大一樣。紅蕖也不等他問,繼續道:“要麽,你帶著病人去找她治;要麽,你守著病人等她來。”

傳志詫道:“那怎可以?三日已過,豈敢再拖?若不是箏兒給叔叔餵過藥,只怕連這時……”

紅蕖已給他裹好頭巾,退開一步打量再三,嗔道:“我何時說要傻等?便是你肯,我還不肯哩。八月十五在即,我可不要再耽擱了——不行不行,現在你不過黑些、臟些,瞧起來還是從前那個大笨驢的模樣,我再給你添些東西。”說罷從包袱裏取出一只小匣子,匣子裏裝了漿糊、棉絮、胭脂等物。她蘸一指漿糊,細細抹他臉上,道:“那些人知道你我帶了病人,一旦進城必急著找大夫,這時恐怕早在各處醫館等我們自投羅網。哼,偏不如他們願,誰想到咱們不找大夫,卻要大夫自己過來?——你怎這樣瘦?還得再穿些衣裳,再胖一些。”傳志臉頰給她塗了厚厚一層漿糊,也不敢說話,靜靜聽著。紅蕖前前後後忙了一陣,方才收拾自己,笑道:“你那手劈空掌,眼下練得如何?”

她眼珠溜溜地轉,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笑意。

過不多時,兩人背著行李從巷中大步邁出,瞧在旁人眼裏,一個是面黃肌瘦的苗疆姑娘,一個是黑胖壯實的苗疆小夥,怕誰也猜不出他二人原本模樣。紅蕖挽過傳志手臂,附耳低言:“可都記清楚了?”

傳志點頭,又問:“當真不會害人性命?”

紅蕖稍一跺腳,啐道:“你還要我說幾遍呀?”她雙足□□,嫩白腳腕上系了一串鈴鐺,隨這動作叮咚作響,襯得嗓音也清脆動人。傳志摸摸鼻子,不再追問。

兩人大搖大擺走進集市,正是午後最熱鬧的時候,道旁小販叫賣不絕,賣吃食的、磨刀的、挑雜貨的,還有撂地作藝說書的、唱小曲兒的、玩雜耍的,看得傳志眼花繚亂。紅蕖目不斜視,徑直走到一處空地,從包袱裏拎出塊藍印花布就地鋪好,擺上她那只小匣子。傳志站在背後雙目低垂,一手抱著胳膊,試圖將內力梳理聚攏。青石山內功講求氣韻流轉,隨心所欲,練劈空掌本不難,只是他從未於大庭廣眾之下撒這等謊,心神不安,便有些吃力。他兩人打扮惹眼,引得路人紛紛註目,紅蕖見聚了三五人,便將手腕一舉,腕上銀鐲相碰而錚錚亂響,遂道:“各位阿哥阿姐,我哥哥妹妹倆是苗疆人,頭一次到你們中原來見識這花花世界,實在是看得眼睛都花啦!”

她經過一番打扮,原先的美貌怕只剩一分,然嗓音清亮,說起話來唱歌似的,也引得不少人駐足。她又扭動雙足,笑道:“只可惜我倆人玩過了頭,將身上銀錢花得一幹二凈,連回家的路費都湊不到,阿妹我想來想去、想去想來,只好來向各位好阿哥好阿姐討些盤纏。我們苗疆人最講求信義,你們中原有句話,叫‘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阿妹我聽過一次便記得了,因而我倆跟各位討錢,不能白討,我倆從苗疆帶了一味膏藥,只要抹上此藥,再以我阿哥的手法醫治,莫管你是頭痛腦熱、腰酸背疼,就是女子們生不了娃娃,也能治得好!各位想給錢的,先帶個病人來,待我阿哥給你治好了,便給上一二銀錢,全看你的意思,阿妹我不嫌多不嫌少,在此先謝過啦!”

傳志聽她口若懸河,滿口胡言,只覺雙頰發燙,將臉垂得愈發低了。好在他那黑胖臉蛋不是真的,誰也瞧不出他臉紅得厲害。

路人聽罷,幾個搖搖頭散了,愛瞧熱鬧的還留著,當中一個吹聲口哨:“小姑娘是騙你阿哥的吧?你說那藥能治病,就是給我抹了,一時半會兒的,阿哥豈知道是好是壞?不如阿哥給你指條路,瞧你長得瘦瘦小小,不怎好看,這把嗓子倒好聽得很,你們苗疆人都會唱歌,打這條路走到頭,過了橋,有的是青樓歌館,你去打扮打扮唱上幾天,不出一個月,路費就到手咯,說不定啊,還能尋個好這口的如意郎君呢!”

他口吻輕浮,聽得其他幾人哈哈大笑。紅蕖也不惱怒,幽幽瞅他一眼,嬌聲道:“誰說不知道治不治得好?阿哥你來試試,保準藥到病除哩!”

那人給她軟綿綿一瞧,竟覺得腰間酥麻,低聲罵了句小妖精。人道苗疆民風剽悍,女子個個潑辣大膽,愛上哪個男人了,便是使毒、下蠱也要弄到手,想來不是空穴來風。他雙唇一抖,不再說了。倒是另幾人也開始口出汙言,戲弄紅蕖。傳志初時尚不以為意,聽到後來,方覺這些人無禮至極,上前一步將紅蕖護在身後,怒道:“你們不肯信就罷了,為何要欺負她!”

他鼓鼓囊囊穿了好幾套衣裳,衣襟繃起,似生了一身橫肉,此時橫眉豎目,只瞧得那幾人縮起腦袋唯唯諾諾,當即一溜煙散了。紅蕖低嘆一聲,抓過他手腕,柔聲道:“這些人都是地痞流氓,不過討些嘴上便宜,還能真拿我怎樣?你把他們嚇跑了,誰來看咱們賣藥?”

傳志說聲對不住,低聲道:“是我不好,我只是……哎,都怪我想不到什麽好法子,要你受這些委屈。他們說你不好看,並不是這樣,你分明好看得很。”

紅蕖眨眨眼睛,忽的甩開他手,背過身罵道:“大笨驢,明明是你欺負我!”

傳志不明就裏,正待要問,她已再次開聲吆喝起來。傳志靜靜瞧著她,暗想:她眼睛也很好看,在陽光底下,竟亮閃閃的。

虧得紅蕖吆喝叫賣,不多時已再度聚起人來,聽她將那膏藥吹得天花亂墜,卻又怕她苗疆人身份,不敢上前。紅蕖不急不躁,掃視一周,在人群裏瞅見個瘦骨嶙峋的老頭,向他信手一指,嬌聲道:“這位大爺,你可有什麽頭疼腦熱的?我要阿哥當眾給你醫醫,也不收銀錢,如何?”

那老頭畏畏縮縮不敢上前,紅蕖挑眉笑道:“你要不肯,我再找個人就是了,不過我家這膏藥不多,阿妹我也只給那一人白試。旁人再想要,多少得給些銀兩,要是不給……阿哥,”她回頭瞥眼傳志,“咱們苗疆人也不好欺負,是不是咯?”

傳志點頭,暗道:這騙人的事情,說多錯多,我還是不作聲的好。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哪個好事的吹聲口哨,將老頭一把推了出來,喊道:“老爺子就給這小姑娘看看嘛,你這不全身都是病?要是真有那麽神,你不賺大發啦!”不待老頭搭話,紅蕖已一把抓住他手腕,裝模作樣地摸他脈搏,問道:“你是腰背不好,還是腿腳不靈便呀?”

眼看拒絕不得,老頭瞧瞧她,又看看傳志,倒像要做什麽上刀山下油鍋的事一般,咬牙道:“我老頭子這膝蓋啊,一到陰天就,就疼得厲害,路都走不得。”

紅蕖要老頭坐下,將他褲腿挽起,曲起食指在他膝上敲了三下,又摸著下巴作沈思狀,搖頭晃腦,口中喃喃低語,旁人也聽不清她說些什麽,都滿臉好奇,人聚得愈發多了。傳志支起耳朵聽了片刻,暗忖那興是南華劍心法,便不再刻意聽了。一套心法快要背完,紅蕖方一拍手道:“治得了治得了,你這病怕有好幾年吧?只怕一次治不好,不過只消多治幾次,便可痊愈。”

老頭喜道:“真的?唉,確是有好幾年了……這難受的呀,雨天只能躺在床上,不過我一把老骨頭了……”他絮絮叨叨說了半晌,紅蕖半個字也不曾聽,從那小匣子裏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罐子。傳志只知那裏裝了黑色的泥狀藥膏,並不知究竟是何物。紅蕖將藥膏在老頭膝上抹開,退開道:“這下就看我阿哥了,我家的藥膏厲害,三分靠藥,七分憑手,沒有阿哥醫治,藥效可要打個折扣哩。”

傳志心道對不住,上前將手掌按著他膝蓋,凝神將氣韻在體內流轉一周,待內力通暢,便漸漸聚至掌心。阿笙教他劈空掌時,要他懈肢體、聚心神,行雲流水量力而行,卻不可發力過猛,要收發自如,以免損傷自身。初時他不知掌控,內力揮出幾次便氣息不暢,臉色刷白,阿笙便罵他空有一股蠻力,笨得像頭牛;再後來他每次練功,阿笙總守在一旁,稍有不慎便要嘲諷幾句,這毛病才慢慢改過來,內力甫一到掌便可堪堪收回。眼下傳志稍稍發力,掌心變得火熱,將膏藥緩緩化開,暗想:原先我練功時,阿笙總在我身邊坐著,我還當是巧合,我那時真傻。

內力流入體內,那老頭一聲驚呼,喊道:“熱了熱了!熱得很哩!”紅蕖嘻嘻一笑,擡眼一掃眾人,咂了咂嘴。傳志卻想:我將內力用在不相幹的人身上,還騙他說能治病,阿笙要是知道,會不會罵我?

膏藥中不知有何物,過不多時,老頭又叫:“涼了涼了!怎又涼了?小夥子好生厲害!”

傳志一心想著阿笙,手下已駕輕就熟,不必刻意控制氣息。快要收手時,忽想到阿笙那兩支竹杖:這套功夫講求收發自如,阿笙將氣力灌入竹杖,以此可擋刀劍;若是灌得多了,可還能收回來?內力離了身子,粘著於物還不曾散開,興許收得回?竹杖要是可以,肉身又如何呢?他想得出神,不自覺聚攏五指,卻給紅蕖在肩上一拍:“這便夠啦,咱們還得治別人呢!”

傳志茫然起身,潛心思索,渾不知那老頭又跳又笑,連聲說好,紅蕖要他過幾日再來治,再逢陰雨時節,便不礙事了。餘人不知其中原委,都以為此藥立竿見影委實有效,這才一哄而上。紅蕖要他們排成一隊,同對那老兒一樣,個個望聞問切虛張聲勢一番,抹上藥給傳志醫治;若對方是個婦人,不好有肌膚之親,便要傳志隔上寸許,淩空而治,旁人見那婦人也道體中忽冷忽熱舒服得緊,更是連聲稱奇道絕。不多時便排了半條街長。傳志一面思索內力收發之法,一面借各人練習,這次何處做不好,輪到下一人時便稍加調整,一二十人摸索下來,愈發順心應手,竟可將內力收回一二。

紅蕖暗暗稱奇,只當他內力深不可測。

如此過了兩個時辰,人群仍不見少,傳志也面不改色,紅蕖卻惴惴不安。她本想用這法子引那天下第一名醫現身。但凡是個大夫,聽到有這般神藥,都想來看看才是,上門求藥也好,拆穿把戲也罷,然遲遲不來,卻是何故?她不禁焦急,起身在人群中細細搜尋,忽見三人朝這邊大步邁來,皆黑衣勁裝,為首一人身形瘦得厲害,體態修長,足有八尺來高,似一條細長竹竿,雙眸淩厲逼人,背上還負了把長弓。兩人視線迎上,紅蕖心中一凜,卻不避開,軟軟一笑,又回身給病人抹藥。

她不認得那人是誰,卻認出了他的衣裳和弓箭。

三人徑直而來,停在他們面前。紅蕖笑道:“這幾位阿哥要治病,還請明日再來罷,眼看天色將晚,還有這麽多人,我倆也要休息的。”

那人瞇起眼睛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看向傳志,冷哼一聲道:“你二人何時進的城?”

傳志看到他腰間箭壺,袖中手指驟然攥緊,體內氣息混亂不已,只能強行按捺,默不作聲。紅蕖退後兩步,拉過他手,怯生生道:“前幾日便到了,昨日花光了銀錢,今日才想到賣藥。”

那人冷笑,上前一把捏住她下巴,將另一手食指舔濕了抹她脖頸。傳志雙目一瞪,上前便要攔下,另兩人卻已上前,一左一右按住他雙肩。紅蕖並不掙紮,幾要哭出來:“阿哥,阿妹我雖是苗疆人,卻從不曾在你們這裏做什麽壞事,還,還求阿哥莫要,莫要……”

那人瞥一眼傳志,見他雙目幾要冒火,笑道:“這是你哥哥?倒很寵你嘛。”他收回手,見指尖上並無任何痕跡,並不像是易容。他認得紅蕖,知她是個美麗白嫩的姑娘,和眼前這瘦小黝黑的異族少女全無相似之處。再看傳志,也瞧不出有何破綻。然而他還不甘心。

那個必須要殺掉的人,從他手下逃跑了。

他在四周巡視兩圈,一腳踢開地上的匣子,裏頭的藥罐灑了滿地,再無其它。

路人都散開了,躲得遠遠的,又好奇這對兄妹招惹了什麽人,不肯完全散去,聚在一起悄聲看著他們。

那人又問:“只有你兩個?”

紅蕖點頭說是。

“住在何處?”

“秦淮河岸邊,那兒有家破落客棧,叫……叫興來的。”

他望一眼押著傳志的兩人,其中一個沈思片刻道:“確有這家,小生今早帶人過去時,說這兩日不曾有人入住。從城北門到秦淮河畔遠得很,他們帶個半死的人,一路上定會留下蹤跡。”

紅蕖裝作聽不懂,道:“哥哥不信嗎……要不,阿妹我帶你們去看看?”

他冷笑一聲,揮手示意他們放開傳志,又從其中一人腰上拔出刀來。傳志低著頭,身體不住戰栗,似是害怕。這人二話不說,一刀猛向傳志劈來。

嘴可以說謊,身體卻不會。

只要是用刀的人,有點血性的武林中人,便是不想接他這刀,身體也會快一步出招。

只要出招,不管是躲避,還是迎擊,他都可以一眼認出來。

昨日他在樹上,居高臨下,將這幾人武功路數瞧得一清二楚。他自信絕不會出錯。

然而傳志並沒有出招。

傳志沒有動,長刀自左肩劈向右腰,鮮血乍濺。傳志一個踉蹌滾倒在地,抱著胸口蜷成一團,咬牙悶哼。紅蕖大驚,一把上前,兩手死死按著他傷口,連聲哭道:“不要,不要……大、大……阿哥,阿哥!”

那人不為所動,垂眸思忖片刻,回身離去。另兩人也自跟上。

傳志胸口衣衫被鮮血濡濕一片,口中已說不出話來。紅蕖哭得聲嘶力竭,卻束手無策,只能不斷叫著他名字,怕他昏死過去。路人不知何時全都散了。天色將晚,周遭商鋪見狀早已關了門,一時只有紅蕖不住抽泣的聲音。

過得片刻,有雙繡花紅鞋在她面前停下了。只聽來人笑道:“你不是有包治百病、起死回生的神藥嗎?怎不給你阿哥用上?”

紅蕖怒道:“幹你何事!”

“當然幹我的事,”那人俯身,一股藥草香氣撲鼻而來,“誰叫我是大夫呢。”

紅蕖臉上淚痕未幹,惶然擡起眼睛,只見此人面若桃花,眼波婉轉,竟是個美艷婦人。

作者有話要說: [1]這裏的官制制度還是以宋朝為基礎。不過宋朝官制太過覆雜,很多資料我沒有看懂,所以不可當真,畢竟是武俠設定,朝廷是個背景。所以除非必要,別的都省略不談,以免出錯。

所以接下來我要說的設定方面的解釋,應該都是會影響到行文的背景,是我個人的一些理解+腦補。廢話很多,只看方括號裏的內容就可以了> <

【請不要當作歷史常識】,【請不要當作歷史常識】,【請不要當作歷史常識】。

這個以宋朝為背景設定的架空時代,地方行政區劃有路府州軍監之類,南京在當時稱作江寧府,是江南東路的首府。【江寧府長官在這裏稱作知府】。類比過來,“江南東路”可看作一個大省,江寧府是省會,州則是其它市。知府官員的品位要求文臣朝官以上,武臣刺史以上,位稍尊於知州。宋朝有套官職差遣制度,比方王安石“授臣觀文殿學士、吏部尚書、知江寧軍府事”,知江寧府是“差遣”,即實際擔任的職事官;吏部尚書是“官”,用於定品位和俸祿;“觀文殿學士”是“職名”(這裏如有理解錯誤還請指正)。劉大人沒設定“官”,【穿紅色大概是中級官員,四品左右,佩戴金飾革帶,腰上掛了銀魚袋】(按理說他應該穿常服,但常服似乎是白色黑邊,為了凸顯人物身份,就改了設定。至於武林人士穿什麽就不在這個體系裏啦,愛紅紅愛白白千金難買我高興> <)。

州有格的區別,都督州、節度州、觀察州、防禦州、團練州等,這些等級是可以變動的,各州長官多為文官擔任,也可以由親王宗室掛名。蘇州是節度州,所以長官就是節度使。【平江軍節度使掌管蘇州】(並非前文提到的蘇州城,而是更大的地方,包括今常熟、昆山等地),王爺授平江軍節度使,是將他從開封外調,親王是爵位,節度使是具體的工作,兩者並不矛盾,也不算是王爺失寵(宋朝一些親王也會授節度使、防禦使之類的職位,不知道是否真的會離京外任)。【王爺從開封到蘇州,要經過江寧府,江寧知府要負責接待。傳志聽到的對話大概是這個意思】。

之後可能還會涉及一些官職,我會再補充。雖然一直以架空的名義來繞過歷史常識方面的錯誤,但如果有問題太大的地方,還請指正。

[2]苗疆衣物參考苗族服飾。不過這裏並不是指苗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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