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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亦有癡如我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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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鄭夫人抽搐得愈發厲害,紅蕖無動於衷,反提此事,傳志瞠目結舌,便去抱鄭夫人,哪想紅蕖嗔道:“大笨驢,你難道忘了嗎?才不過一日而已,就將人家忘得幹幹凈凈,真是個忘恩負義的小混蛋。”

傳志半跪在地,一面按住夫人胳膊,一面掐她人中,連聲安撫,得空方道:“救人要緊!你真的不曾帶藥?”

紅蕖噗嗤笑了,坐上桌案:“師娘很少發病,我豈會有藥?不過我倒有個辦法,你要不要聽?”她兩條長腿前後晃動,裙擺下露出嫩白的腳腕。

夫人不住掙紮,傳志幾要按不住她,正想問她是何辦法,阿笙忽迅速擡杖,杖頭一點夫人胸口,又手腕上甩,將長杖倏地架在紅蕖頸間。夫人登時昏厥,紅蕖不及躲避,只得僵直身體,乖乖閉嘴。阿笙冷道:“你找死。”傳志將夫人攙到桌邊,聽他聲音森冷,忽想:在樊樓時,魏二虎欺負阿笙,他也這樣說,哎,紅蕖姑娘和魏二虎到底不同,這樣說,她要哭的。

紅蕖卻沒有哭,只是咽口唾沫,隨即擡起手指,輕輕敲打杖身,又握住杖頭來回摩挲,笑道:“公子好狠的心。”她扭動腰肢面向阿笙,一腿曲起,腳尖踩在桌上,露出一只繡花的藍色小鞋,鞋口往上,是一截白皙纖細的小腿。

阿笙只是冷冷迎著她眼睛,道:“想要威脅我,你還不夠分量。你要我們做什麽事,直說便是。”

紅蕖一咬下唇,佯作訝然:“對啦,得是我師父那般修為,才能威脅公子呢。不過,這是我同那小混蛋之間的事,小女子只要他負責,可不敢要公子也做什麽,公子不必擔心。”

阿笙面不改色,手臂疾振,紅蕖頓覺杖上一股勁力直灌而來,掌心劇痛,再難握住竹杖,而那股勁力絲毫不滯,隨杖身猛逼向她脖頸。這是殺招!紅蕖大驚,當即後仰,竹杖急追而至。她坐在桌上,本就難以脫逃,眨眼便躺倒在案,退無可退,便是想翻身避開,也再來不及,只得一聲驚叫,擡手擋在面前。

看那竹杖來勢迅猛,紅蕖要命喪當場,傳志不及細想,赤手便抓,阿笙早料到此處,左手也擡杖橫來,將他當胸攔下。傳志只得站定,生生看著那只竹杖將紅蕖逼倒,又在她面前寸許處猛然頓住。

紅蕖已嚇出滿身冷汗,卻不覺那勁力再來,怯生生睜眼,呆呆看著面前杖頭。阿笙這才收手,漠然道:“老實點。”

紅蕖咬唇,起身站起,垂手站定。

阿笙問:“你找上傳志,是何居心。”

紅蕖道:“他那樣求我,連命都肯不要,我便想,這是個呆子,我要他做什麽,他定會老實做,萬一往後有用得著的地方……”

傳志面上一紅,又見阿笙眉梢挑起朝他一瞥,知其中嘲諷之意,只能訥訥不言。阿笙又道:“你跟南華劍是何關系。”

紅蕖扁扁嘴唇,眼眶驀地紅了,委屈道:“師父師娘將我養大,我自是南華劍的弟子了。”

“我問的不是這個,”阿笙提杖冷道,“別繞彎子。”

紅蕖撅嘴,末了鼻中一嗤,瞪向趴倒在桌上的鄭夫人,語含怨懟:“英雄盟會南華劍同南方盟聯姻,師父要將二小姐許給周審川的兒子,二小姐不肯,師娘和少爺便幫她逃婚。師父自然大發雷霆,要我們將他兄妹二人找回來。哼,你道這賤人說什麽?”她貝齒緊咬,憤然道:“她竟說什麽‘時候來不及,莫誤了婚期’,不如認我做義女,將我許過去,也是一樣的。世上豈能有這樣的事?她鄭清寧是嬌滴滴的小姐,不肯嫁便可不嫁,我杜紅蕖就是賤命一條,要替她收拾這爛攤子?——大笨驢!”她話到一半,忽轉向傳志,嗔道:“我問你,若我這時候要你娶我,你肯不肯?”

傳志大驚失色,連連擺手:“不不,我雖答應你三件事,但這事萬萬使不得!”

紅蕖望一眼阿笙,見他神色淡漠,並無異樣,又嬌笑道:“那我要阿笙公子娶我,你可答應?”

傳志忙道:“這怎可以!又不是阿笙許你三件事。”

紅蕖秀眉微蹙,一跺腳道:“阿笙公子明說了是‘你們’為我做事,他自己要攬這活,為何不可?”

傳志不知如何是好,阿笙已打斷她問:“鄭清寧與你是師姐妹?”

紅蕖嘆息一聲:“你白白生得這樣好看,骨子裏卻這般無趣,玩笑也開不得。實話說嘍,我雖叫她爹一聲師父,實則只是二小姐的丫頭。哼,不過是住在山上的鄉下門派,還端起城裏斯文老爺的架子來,張口閉口要人家叫什麽少爺小姐,他南華劍歷來是這般脾性。聽人說前任掌門,也養了個嬌滴滴的大小姐呢。大小姐又怎樣,千嬌萬寵地養大,到頭來不過是掌門人圖謀武林地位的棋子,連嫁給誰都做不得主!”

這話似一塊大石猛撞而來,傳志胸口鈍痛,恍惚中想:她在說我娘嗎?

阿笙向鄭夫人看去,略一思忖,按下心中猜測,轉而對紅蕖道:“你要我們幫你毀了婚約?”

紅蕖眨眨眼睛,嘻嘻一笑,搖頭道:“為什麽要毀約?誰會心甘情願當他南華劍的小丫頭,而不肯做武林盟主的兒媳呢?”

阿笙將她面容審視片刻,勾起嘴角饒有興味道:“正是,敢問姑娘究竟要我們做何事?”

紅蕖嬌滴滴笑道:“不是難事,我要你們修書一封給師父,就說暫留我和師娘住下,之後定會如約送至蘇州。”此言一出,阿笙笑容頓斂,閉口不答,紅蕖舔舔嘴唇,湊他面前,悄聲道:“哎,你猜錯了是不是?才不要你們幫我那未來的公公登上盟主寶座呢,我啊……”她瞟眼傳志,忽有些羞赧似的,垂下眼睛幽幽道:“在嫁人之前,我也想過幾天自由自在的快活日子,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呢。”

她身上淡淡幽香飄進鼻中,阿笙冷哼一聲,答道:“你大可一試。”

紅蕖眼睛一亮,連連拍手,倒像個小姑娘似的又笑又跳,拉過傳志胳膊,嬌聲道:“大笨驢,你可要好好陪著我呀,要是惹我不高興了,我回頭便跟公公說,說你欺負我。”

傳志本在想母親的事,回過神來發覺她柔軟的胸脯貼在身上,香氣環繞周身,登時面紅耳赤,忙將她推開。阿笙不理二人,自行取出紙筆硯臺,正欲研墨,卻停下問:“鄭掌門現在何處?”

紅渠道:“今日午後的船,師娘同他約在碼頭。”

阿笙又問:“今早沒船?”

紅蕖回想道:“早上是小師弟去的碼頭,說只有一艘船,卻不知是哪家公子的,不載旁人。肯渡人的船,要到午後才走。”

阿笙凝神思索片刻,撐著竹杖起身:“既要扣下你二人,我還是親自同鄭掌門說去。”

傳志詫道:“我們扣了他夫人,他豈會罷休?你豈能自己去?我陪著你……”

阿笙搖頭:“不必,你留下照顧師叔和鄭夫人。”

傳志急道:“不行!鄭掌門那般脾氣,你一人豈可敵得過?——紅蕖姑娘,我答應你別的事可好?我這便將你二人平安送回……”

“不行,”阿笙擡眼看他,目中波瀾不驚,淡淡道,“鄭夫人的話還未說完。”

傳志無言以對,本想說來日方長,往後再說也無妨,心中卻知,若此刻放了鄭夫人回去,等她精神如常,有所防備,再想逼她說出實情卻是不易。他明白阿笙自有計較,只得溫聲道:“你小心。”

阿笙冷哼一聲:“我又不是你,求個藥也能將自己糊裏糊塗賣了。”

傳志面露窘迫,不再多說。待阿笙走出門去,紅蕖奇道:“你倆真是好得很呢,我原先只當他肯為你死,這下看,你對他倒也關心。你們又不是兄弟,難不成……是夫妻?”

傳志給鄭夫人披件外衫,面對床榻坐下,搖頭道:“不是夫妻,只不過是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不過你適才問我能不能娶你,我卻想,阿笙若是女子,我定要娶他;你又問阿笙能不能娶你,我便想到若哪天他要成親,我定傷心得很。”

紅蕖一時無話,瞪圓眼睛怔怔瞧著他,半晌方柔聲道:“那你們確是夫妻啦,雖說人家的夫妻都是男人和女人,我看兩個男人也無妨。只要心心相印,肯為彼此去死,那就是夫妻了。哎,大笨驢,你怎能在遇到我之前,就先有了心上人呢?若是沒有阿笙公子,我定要求你帶我逃婚了。我們結成夫妻,每日裏恩恩愛愛,相濡以沫,生一堆小娃娃,教他們讀書、習武,再養一群小雞小鴨,豈不是很好?等我老了,還叫你大笨驢,那時候我就老成這樣了,你看!”她將兩只眼角向下拉,扁起嘴,學那老婆婆的口吻笑道:“我說,‘大笨驢,我又想起來那一天啦,你給人家從店裏扔出來,打個滾,撲撲楞楞的,哈哈,像個驢打滾’,你就說,‘太丟人啦,你不要再想,你想想我很好的時候’,我就搖搖頭,說‘哪有哪有啊,大笨驢,你從沒有很好的時候呢!你是個又笨又呆的小混蛋’,你瞧怎樣?”

傳志哈哈笑道:“你學得真像!”

紅蕖咯咯直笑,末了兩手撐在臉上,惆悵道:“大笨驢,以後我都叫你大笨驢,好不好?”

傳志點頭:“你喜歡便這麽叫吧,我確是不大聰明。”

紅蕖又道:“你不要叫我紅蕖姑娘,你叫我小紅,好不好?”

傳志點頭:“‘小紅’?這倒是很可愛。不過紅蕖也很好聽。”

紅蕖嗔道:“小混蛋,你怎麽說什麽便是什麽,你待別的姑娘,也這般好,是不是?”不等傳志回答,她又忙道:“你心裏喜歡阿笙公子,對別的姑娘,肯定都是一樣的。哎,你真是小混蛋,人家不知道你心裏早有了別人,見你這樣好,都要喜歡你的,到頭來你卻不肯要人家,那怎麽辦?”

傳志楞住,細細想了半晌,方猶疑道:“為何喜歡我?我下山之後,就只和阿笙在一處了。便是同你也不曾說過什麽話,你並不知我究竟是何人,豈會喜歡我?我見過很多人,一開始都以為他們是好的,結果他們卻是壞人。一開始覺得誰好,便喜歡誰,那當不得真。”

紅蕖嘻嘻一笑:“你只喜歡過一個人,便這樣懂了?”

傳志答得理所當然:“我一開始喜歡阿笙,只因為他很好。而後來我們在一處久了,知道他脾氣很怪,總是笑話我,昨日我們還吵了架,但我反倒更喜歡他了。”

紅蕖撇撇嘴,鼓起腮幫子道:“也不盡然,從來沒有人待我好,如今要是有人同我說一句,‘小紅你真可愛’,我便會喜歡他,誰管他是好人壞人呢。”

傳志笑著搖頭,說這是孩子脾氣,紅蕖氣沖沖罵,說他才是孩子氣那個。她嬌媚可人,眼角眉梢別有風情,傳志初時還會臉紅,聊得幾句已習以為常,他心無旁騖,並不覺這般親昵有何問題。足足聊了一個時辰,紅蕖才揉著眼睛說倦了,趴在桌上沈沈睡去。傳志亦給她披上薄毯,又給岑青擦洗臉頰手足,坐在床邊等阿笙回來。

直到天色昏暗,仍不見阿笙蹤影,傳志愈發不安,然屋中尚有三人,哪敢就此離去?只得來回踱步,擔心不已。如此徘徊許久,忽聽有人輕聲叩門,傳志也不細思,立刻打開房門,不想面前空無一人。他暗道不好,匆忙回身看向床榻,忽覺背心一寒,似是刀尖抵在身後,只聽來人冷道:“岑青在哪兒?”

這聲音脆生生的,倒像是個沒長開的少年人。

傳志並不答話,右手在袖中緊握成拳,正尋思該怎樣轉身制服他,那人未拿刀的手忽從他背後探出,似想捂他口鼻,傳志眼疾手快,一把攥住那只腕子,右腳前跨略一躬身,左手後探抓他腰腹,欲將他從身後扯起。不想此人嬌小輕盈,他使出十二分力氣,不過用上一分,便把那人高舉過肩狠狠向前摔去,自己亦打個踉蹌,竟覺頭暈目眩,再難站立。那人從地上爬起,一拍雙手,又在桌邊鄭夫人、紅蕖面前揮揮袖子,方得意道:“這可是最了不得的迷藥,你且睡一會兒吧。”

傳志身體疲軟,拔出長刀撐在地上才不至摔倒,眼前模糊一片,依稀看見那人走向床榻,手中提著一把匕首掀開帷帳。

他要殺了岑叔叔!迷蒙中思及此處,傳志勉強擡起左腕,在刀上狠狠一劃,鉆心的劇痛令他清醒些許,便暴喝一聲,揮刀向那人砍去,腕上鮮血淋漓,頃刻染濕了他的衣袖。

那人想是沒見過這般不要命的,驚叫一聲躍開,伸長胳膊胡亂揮動著匕首。

傳志撲至床前,看岑青並無大礙,抱著刀坐倒在地。那迷藥委實了得,他甫一發力,便覺全身血液都凝固了似的,四肢麻木不已,初時手腕尚是劇痛,此刻卻幾要感受不到。眼皮沈重,他已無法擡起左手,只得緩緩松開握緊刀柄的右手,掌心越過刀鐔滑至刃上,再度握緊,拳中鮮血汩汩流下。十指連心,疼痛使腦中有了一瞬間的清明,傳志啞聲吼道:“不許,不許靠近。”

那人嘆息一聲,在他面前蹲下,撐著雙頰道:“我從不殺人,只是想救走岑青而已,你何必這樣?”

救?傳志腦中混沌,擡眼看去,這少年人面目清秀柔美,五官精巧,竟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阿笙?”不對不對,怎會瞧見阿笙呢?阿笙腿腳不便,這人卻行走如常。他這樣想著,又見那人在面前揮揮袖子,無奈動彈不得,終究還是昏了過去。

等他再睜開眼睛,先看到的,便是一張冷冷清清無甚表情的臉。“阿笙?你怎——”傳志說著便想坐起,才發覺自己躺在床上,登時想起前事,急道,“岑叔叔給人帶走了!我,我沒能……你何時回來的,可有受傷?我一直在等你,還當你出事了,結果卻……”

阿笙冷聲打斷:“我知道。”傳志還欲再說,阿笙已一把將他按倒,掖好被子:“從未見過跟人打架,反把自己傷成這般模樣的。”

傳志一楞,忙擡起手來。右手掌心和左腕已塗過藥,給嚴嚴實實包紮好了。他笑道:“不妨事。你已將那人抓住了?岑叔叔可還好?”想到此處,又環顧四周,顯是另一間房了,忙道:“岑叔叔在何處?你陪著我,誰來看著他?”

阿笙挑眉:“我會做這般顧此失彼的事?”傳志訕訕一笑,連聲道怎會怎會。阿笙瞥他一眼:“不必擔心,有人陪著他。”

傳志喜道:“可是雲姨?想不到她當真來了。我還不曾見過這救命恩人呢!”說著又要起身。阿笙不得不再將他按下:“迷藥還未散盡,你先歇息片刻,再去不遲。”

傳志說好,放下心來乖乖躺好,問他豈會去那樣久,可是出了變故。阿笙搖頭,原來這日他前往碼頭,確實見了南華劍派諸人並道明來意,鄭竟成自不肯答應,當場拔劍擊來,他堪堪躲過十數招,道出清歡清寧名字,雙方這才停手。末了阿笙以兄妹下落換得鄭夫人陪行,又承諾護她二人周全,鄭竟成方才松口。

傳志奇道:“你怎知他兄妹下落?”

阿笙淡淡一笑:“我只說前日在京城見過二人,他自會派人去找。”

傳志道:“那已是幾個月前的事了,他二人豈會還在京城?”

阿笙低嘆一聲,面露無奈:“若是找不到人,便要怪我不曾將那兩人拴在京城?”

傳志這才了然,笑道:“是了,想來鄭掌門也不怎聰明——你為何不一早先告訴他此事?鄭掌門那樣厲害,過起招來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危,真的不曾受傷?”說著便抓過阿笙胳膊想看他是否受傷。怕他動作大了傷口掙裂,阿笙起身坐在床側,靠他近些,方道:“你手裏有賭贏的籌碼,一點一點亮出來方是長久之道,這是其一。不同他過上幾招,他豈會放心將妻子交給我們?這是其二。大堂之上,他並非當真有殺人之心,而是想同我過招罷了,想來此人是個腦袋不怎靈光的武癡,我送上門去,豈有不打之理?”

傳志嘆道:“話雖如此,卻也太過危險。”想到昨日那番場景仍心有餘悸,他傾身向前,自背後將人攬在懷裏,低聲道:“我知你從不做沒把握的事,你也不需我擔心,但今日我等了那樣久,卻不見你回來,好不容易聽到有人敲門便以為是你,這才著了道。”

阿笙一動不動任他圈著,冷道:“你自己呆笨,反要怪我?”

傳志一笑置之,又問他後來怎樣。阿笙問他:“杜紅蕖說今早有艘船,你可還記得?”傳志點頭,不知他為何提起此事。阿笙道:“想來付九渡江,便乘了這艘船。”

傳志驚道:“不說是哪家公子的船,不肯載旁人嗎?九叔豈能上去?”

阿笙沈吟道:“我在碼頭打聽此事,確有人見過一獨臂拿刀的漢子上了那艘船。付九體貌不同旁人,想來不會看錯。傳志,他不告而別,也許不單因為怒氣,而是另有原因。”他稍作停頓,側頭看著傳志:“他有事瞞著你。”

傳志垂下眼睛,將他抱得再緊些,默然不語。

阿笙握上他的手,片刻後又低聲說:“另有一事,你也該知道。”傳志喉中模糊應了一聲,阿笙方道:“羅成這兩日也不在客棧。小二說,他只有每日同你吃飯時才回到店裏。”

傳志身體驀地僵了,呆呆睜大眼睛,而後收緊胳膊,慢慢低下頭去,將臉埋在阿笙頸間,始終不曾作聲。

正在這時,忽聽房外一陣腳步聲匆匆而至,來人一把推開房門,嚷道:“那婦人要醒了,你要問話便——你們在做什麽!”

傳志擡眼看去,驀地睜大眼睛,瞧瞧他,再瞧瞧懷裏這個,不禁呆若木雞:竟會有兩個阿笙?不不,身邊這個才是阿笙,門口那個,是那想要謀害岑青的人!清醒未久,他腦中尚有些混沌,一時忘了說話,也忘了松開這個,只傻乎乎瞧著那個。

那少年已漲紅了臉,擡手遮住眼睛背過身去,怒道:“不要臉!無恥!混蛋!”

傳志眨眨眼睛,再眨眨,暗想:這人脾氣不大好,怎能胡亂罵人。倒是阿笙將他手臂拉開,說:“這是箏兒。”

“箏兒?”傳志傻乎乎看向那人,他長發束起,一襲利落勁裝,分明是個漂亮的少年人,“箏兒不是你妹妹嗎?”

少年轉身,橫起秀眉罵道:“誰是他妹妹了?便是曾經叫過他一聲哥,眼下也不再是了!天下間的兄妹總要分開,我早就沒有哥哥了。”

這把柔嫩清脆的嗓音聽在耳中,又想到她輕盈如燕的體態,傳志這才明白過來,不由看向阿笙。他知曉阿笙對箏兒始終心存愧疚,聽她說話這般不客氣,只怕阿笙傷心,見他雙目低垂,面容沈靜,便有些心疼,本想勸上一句,卻想到另一事,溫聲道:“原來那人是你,我還當你是壞人,真對不住。”

提到此處,秦箏像只給踩了尾巴的貓似的,一手叉腰指著他罵道:“對不住個屁!哪有你那樣嚇人的?二話不說就把刀往自己身上招呼,你是傻瓜嗎?那把刀利得很,若非中了迷藥使不上力氣,只怕兩手都要廢了!你讓我差點就成了壞人!雲姨要是知道我把好人當成壞蛋,還讓好人受了傷,定不肯饒我,都是你的錯!我還從未見過這等不要命的人,天下間要都是你這種傻瓜,做大夫的不得累死!”

傳志失笑:“是我不好,應當先問過你的。”他同阿笙相處日久,給人這樣譏嘲也毫不生氣,秦箏見他語氣溫軟,滿是討好,心中卻不大舒服,冷哼兩聲抱起手道:“我把你治好了,咱們兩不相欠——秦笙,你不說那婦人一醒,就要我找你嗎?她要醒了,我找過了,我走了!”

她來得匆匆,去也匆匆,甩手便走。房門砰然摔上,傳志窘迫道:“我哪裏說得錯了嗎?”

阿笙搖頭。傳志笑笑,翻身下床,拉過他手道:“不容易能見到你妹妹,她卻那樣說話,你很難過,是不是?不要難過。”

阿笙垂眸,看看他纏滿棉布的手,翻個白眼:“先顧好你自己,再來管我的事。”他不過出去幾個時辰,再回來便見這人渾身是血倒在地上,幸好秦箏瘦弱,不及將岑青負起逃跑,才趕快給他醫治,否則只怕此刻還未醒來。傳志只得賠笑,閉口不言。

鄭夫人與紅蕖內力不比傳志,此時方從桌上悠悠醒轉,一睜眼便見阿笙傳志坐在面前,皆面露茫然。阿笙看著夫人,開門見山:“夫人,你的話還不曾說完。”

鄭夫人一手按在太陽穴上,茫然若失,喃喃道:“我這是……”

阿笙不為所動,指尖輕叩桌面,漠然道:“十八年前二月十一,夫人究竟身在何處?”鄭夫人肩頭一顫,瞪圓雙目,呆呆望著他。阿笙又道:“夫人若是不舒服,這裏恰好有大夫陪著,不必害怕。晚輩只想知道,二月十一那日,您究竟在哪裏。”

秦箏原本坐在床側照顧岑青,聽到此言,冷笑道:“既知道她是病人,還要這般折騰人家,真不愧是秦大哥。好生生的人給你嚇病了,憑什麽要我醫治?”

傳志忙道:“箏兒你莫這樣說,阿笙他——”話未說完,便聽秦箏不耐道:“你憑什麽管我?箏兒也是你叫的?無恥之徒!”

傳志登時紅了臉,倒是紅蕖撲哧一笑,嬌聲道:“大笨驢,憑你那張嘴,還想跟這等嬌蠻無禮的小丫頭吵架?真是不知好歹。”

“你!”秦箏猛得起身,上前怒道,“你罵誰呢!”

紅蕖眼梢吊起,斜斜瞟她一眼,將頰邊長發繞在指上,笑道:“連我罵誰都不知道,你也笨得很呢。”

秦箏雙頰漲紅,又要開口,阿笙忽輕聲道:“箏兒,你先坐下。此事說來話長,你不了解前因後果,往後我再慢慢同你說。”他語調溫軟,神色和緩,直瞧得紅蕖目瞪口呆。秦箏抱手冷笑,卻也重新坐下,不再開口。阿笙遂轉向鄭夫人:“夫人,您可想起來了?”

鄭夫人面露恐懼,深深低下頭去,身體不住瑟縮,顫聲道:“我,我……我若說了假話,你,你……”

阿笙淺淺一笑:“我自會判斷。”

傳志不由嘆息,為鄭夫人倒了杯茶,溫聲道:“夫人莫怕,不管你當初做了什麽,我,我都不會怪罪你的。我只是想知道、想多聽聽我娘的事,我不知她長什麽模樣,也不知她是怎樣的人,她曾經拼死將我從落梅莊中帶出來,我卻不記得她。十八年來,九叔一直要我為她報仇,我卻只知道,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她是我娘,別的事,我卻從不了解。”

鄭夫人猛然擡頭,面色蒼白之極,牙齒戰戰:“他,他,他要,要你報仇?”

阿笙當即問道:“你認識付九?”

鄭夫人連連搖頭,又顫巍巍點頭,忽淚如雨下。

阿笙見狀,說道:“付九已渡江南下,不在此處。你不必怕他。”

傳志亦趕忙許諾:“不管你說了什麽,我都不會告訴九叔,絕不會要他尋你麻煩!”

鄭夫人雙手護在胸前,曲腿坐在凳上蜷成一團,將臉埋在裙上。房中一時默然,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哽咽道:“不要告訴他,不要告訴他。他會要你殺了我的,他一定會的……”

傳志與阿笙對視一眼,篤定道:“我知道。”

鄭夫人怯生生從膝上擡起半張臉,瞥一眼傳志,又迅速低下去,抽泣道:“我不是故意的,你莫怪我,我不是。我,我只是……我同你娘,自小就一起長大,親如姐妹,我從未想過要害她。”

她顯是怕極了,說得顛三倒四,語無倫次,期間不住停下抽泣,數度泣不成聲。然而那些事太多,她的情感太過沈重覆雜,她說著說著,便再停不下來,狀若癲狂。她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回到了她尚且天真爛漫的日子裏。

“南華劍要與落梅莊聯姻,師姐本不肯去的。方家二少爺是怎樣的人,我們誰都不知。師姐怎會想要嫁給他呢?何況那時候,我,我同師姐……師姐同我說,她心裏有別人,想嫁的,也只有那一人而已。我那時真傻,成日同她呆在一處,竟未瞧出來。婚期將近,方家派的人已在路上,師姐終日悶悶不樂,我怎樣逗她,她都是以淚洗面。直到那天夜裏,我在山下抓了只貓兒,想到她房中,給她取樂,哪知,哪知……她怎能那樣!她分明知道的,她知道的……

“那天沒有月亮,很黑,很暗,我什麽都瞧不清楚,抱著貓兒上山,怕得很。我又差點摔了一跤,卻忍著不哭,小聲說:‘不怕不怕,能讓她開心些,這點苦又怕什麽。’我身上都是泥,疼得很,一心想要討她開心,我是那樣愛她、寵她……後來,我進入院裏,本想偷偷嚇她一跳,哪知,哪知……你們知我瞧見了什麽?我瞧見啊,瞧見她屋裏燭火未熄,搖搖晃晃的,一會兒亮,一會兒暗,將那窗紙上,映出兩個人來。一個高高大大的,一個瘦瘦小小的,前一個將後一個……抱在懷裏。我把貓兒放下,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蹲在窗邊,便聽到他們說話。

“你猜他們說什麽?你們還小,也許不知道。不不,我那時也同你們差不了幾歲。天下間的男女,能說的話不過那幾句,都是一樣的。我聽那男的說,‘蘭妹,你怎會這樣美?你的胳膊這樣白,胸脯這樣軟,頭發這樣黑,我真喜歡你呀,你可知我最喜歡你哪裏?’女的說,‘你的手在摸哪裏,自然是喜歡哪裏了,真討厭。’男的不說了,又去親她,水聲漬漬地響,她先是小聲地笑,又不知怎的,忽的叫了一聲,又開始哭。男的便說,‘蘭妹,我最喜歡你的嘴唇,又軟又甜,像是花瓣一樣,香香的,你吃了什麽東西,豈會這樣香?’女的哭著說,‘我吃過什麽,你豈不知道呢?’男的哈哈大笑,也不說話,又呼哧呼哧地喘氣……我記得真清楚。是呢,我當時,身上又冷又疼,坐在窗子外頭,聽他們說話,一會兒聲音大了,一會兒又沒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我從頭聽到尾,聽著那男的聲音,身子骨都軟了。後來,他們又開始說話了。女的說,‘成哥,我真的好愛你,你帶我走吧,我不要嫁給別人,我心裏只有你一個。’男的說,‘可是師命難違,我是大師兄,怎能對不起師父?他親手將我養大。’女的又說,‘你只是舍不得掌門人的寶座,你要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男的嘆息說,‘是的,我舍不得。你再等等。南華劍和落梅莊聯姻,在江湖上便是呼風喚雨的地位。等方老頭一死,我做了掌門人,又何必怕他方家二爺?我就再將你接回來。到那時候,莫說師父,便是全天下的人,也不能阻攔你我在一起。’女的說,‘成哥,你莫讓我等太久了,萬一我愛上那方二爺怎麽辦?聽人家說,他可是數一數二的人才。’男的冷哼一聲,也不知做了什麽,女的便驚叫一聲,男的才說,‘你瞧,方二爺可不及我。’女的嘻嘻一笑,又同他胡混去了。

“我聽了一夜,直到他們睡了,我才走了,一邊走,一邊哭,只覺得自己要死了,覺得活著好生無趣。你道為何?我早在十四歲時,便同師姐說過,說我想要嫁給大師兄,說我是那樣愛他。可是師兄從不看我一眼,我去找師姐哭,她便抱著我,說再等等,我這樣好,師兄總會愛上我的。直到那夜,我才知道不是。這兩個狗男女早勾搭在一處了,興許還拿我做笑料,笑我癡心、愚笨呢!哼,我才不,我並不笨,我一大早,就找到師父,對師父說,師姐面上說不情願,實則茶飯不思,日日心心念念,想要早些嫁過去哩!只是大師兄不安好心,總是騷擾她,要她委身於己,師姐自然不肯,可是大師兄武功高強,萬一惱羞成怒,強要了她,那可怎好?若是嫁過去後,方二爺知道師姐給人碰過,南華劍的面子往哪裏擱?你看,我這樣聰明,當日師父便把大師兄關了起來,派人將師姐連夜送往蘇州。嘿嘿,她到死也不知道,是我說了這些話。我豈會要她在成親之前,還同師兄逍遙鬼混?

“後來?後來呀,不到一年功夫,她就懷了方二爺的孩子,可憐那方老頭邀天下豪傑同來慶祝,竟不知師姐早是個給人玩剩下的。若不是這一年裏,師兄同我在一處,不曾下山,我還真替方二爺擔心,這孩子到底該不該姓方呢。當然,師兄自然同我在一處。我這樣愛他。他聽說師姐向師父告密,說他強逼於她,還曉得師姐陽奉陰違,其實早就看不上他,一心想高攀方二爺之後,哪裏還會愛她?人真是可憐,倘是真心,豈會聽人家搬弄幾句是非,就把那平日裏的柔情蜜意都拋之腦後呢?師姐當我愚笨,耍弄我,到頭來,將要嫁給師兄的,卻還是我。

“可恨那個負心漢,同我好了半年,一聽說要下江南給那賤人的孩子慶滿月酒,就冷落了我,還假惺惺對我說,‘你有了身孕,還是留在家中好,等我回來,帶些江南的點心吃食,給你嘗嘗鮮。’他盤算得倒好,想瞞著我同舊情人重逢,我豈會如他所願!他們前腳走,我後腳便收拾行李,也下了山去。你道如何?他們一行人浩浩蕩蕩,怎會有我走得快?我先一步到了蘇州,偷偷溜進落梅莊中,想瞧瞧那賤人過得怎樣。

“哪想到二月初九,落梅莊一場大亂,我躲在暗處,靜靜瞧著他們廝殺。嘿嘿,那些武林豪傑平日裏個個氣定神閑,自居宗師,一聽到什麽天下至寶來了,那道貌岸然的面皮就都不顧了,都紅了眼,也不知誰先搶上前去,哈哈,一下子就打起來了!這些人皮囊底下全是腌臜齷齪、見不得人的東西!哼,師父也在,還不是給人捅個對穿?師姐卻是聰明,躲在假山裏,將孩兒護得緊緊的,半口氣都不敢出。這件事,我倒是很敬佩她。我那時肚裏懷著歡兒,也一心想要護著孩子,做娘親的,為了孩兒,什麽事都做得出。

“那夜,師姐抱著孩子跑了,師兄還沒趕到,哈哈,天助我也!我偷偷跟在她身後,真想一劍殺了她!可是,可是……我跟在她身後跑,夜裏那樣黑,沒有月亮,什麽也瞧不清楚,我肚裏懷著孩兒,踉踉蹌蹌地跑,忽想到從前,我抱著貓兒,從山下走到山上,只想要逗她開心。我忽然不想殺她了。我愛她,比起師兄,我也許更愛她呢!我那時想,她這樣可憐,她什麽都沒有了,我何必要殺她?然後,然後,我便看到付九了。他那麽高,長得那樣兇,他對師姐跪下,一字一句地說話,師姐面無血色,那孩兒在她懷中放聲大哭,那副情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付九是鬼,不,他比鬼都可怕!

“我偷偷跟著他們,一路跟在太湖。他們住在太湖邊一個老太家裏,我躲在暗處,等付九一走,便上去敲門。我還想同她說說話,想聽她說聲對不起,說不該瞞著我,和師兄好。誰知道,她一見到我,便哭著求我帶她走,帶她走?她當年不也那樣求師兄嗎?她為何自己不走!這個人,她一生都要依賴別人,一生都要讓人家保護,自己卻從來不曾做過什麽!她這樣美,卻又這樣柔弱,哼,男人都愛她柔弱,他們都愛柔弱的女人,就喜歡女人依靠他們,喜歡女人什麽都做不了,只能靠他們保護。可是他們錯了,師姐也錯了,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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