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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恃險若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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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成比兩人大上一輪,對這義弟極其豪爽大方,一路上忙前忙後打點食宿,連帶著阿笙那份銀錢也一同付了。傳志過意不去,羅成只是一拍胸脯,給他講一番兄弟道義,傳志也不再多說,感激不盡,回過頭來在阿笙這邊大談特談義兄的好處。阿笙面上一笑了之,心中疑竇並不顯露。這日抵達江邊,羅成要兩人在江畔客棧休息,他自行前去找船渡江。阿笙點了酒釀圓子,端上桌來玲瓏剔透的一碗,上頭浮著桂花屑,聞起來香甜可人。傳志嘗上一口,眼睛一亮,喜道:“我那日在樊樓,吃得就是這個!”

阿笙道:“京城到底不比江南,做法相差不大,吃起來卻大大不同。江畔小店也有些簡陋,不怎精致。等你到蘇州再嘗一碗,怕比這個更好。”

傳志囫圇吞棗吃了兩只,已是唇齒留香,第三只含在口中,等它細細化掉,又是一番滋味,再吃一只,似乎又有不同。他吃得認真,不自覺便露出笑容。一碗圓子不多,他吃了四只便舍不得,停下來方發覺阿笙始終瞧著他。傳志不好意思,盛一勺餵他嘴邊:“都怪我只顧著自己……你吃一口?”

阿笙垂下眼睛,淡淡道:“我們在城外趕路,又沒旁人,親昵些也無妨。往後都是人來人往的地方,你且收斂些。”

傳志只得自己吃了,笑道:“羅大哥也這樣說。”

阿笙揚眉:“你那便宜大哥管得不少。。”

傳志一楞,嘆息道:“你心裏不太喜歡他是不是?哎,我喜歡你,也喜歡大哥,便想要你兩個好好的。前日裏在農家投宿,大哥又是給那主人劈柴挑水,又是給人家銀錢,咱倆能住下,多虧了他。換作你我,我對外頭的人情世故了解不多,你心高氣傲,定不肯求那窮苦農戶,豈能住下呢?這幾日來都由他關照,你卻總是對大哥冷冷淡淡的。我心裏歉疚,大哥卻說你是外冷內熱的性子,打小就是少爺,他是個粗人,心思少,你倆相處不來也情有可原,還說日久見人心,不必著急。”

阿笙冷哼一聲:“我自幼便是這性子,你嫌我冷淡也罷,多疑也好,都是你的事。”

傳志苦笑,軟聲道:“我哪裏嫌你啦?自打遇著羅大哥,你好像總是生氣。”見阿笙轉過頭去,並不看他,只得又道:“阿笙,我對你說過那圓子好吃,你便一直記得,是不是?我心裏……”傳志拿湯匙攪著碗裏圓子,聲音漸低:“你對我好,誰也比不了的。下山以來,我先知道王公子心懷不軌,又給那小乞兒陷害,只有你真的待我好。你是最好最好的。只是咱們同羅大哥萍水相逢,他卻誠心相待,人品武功都是上乘,是真俠客,我敬仰他為人,才喜歡他。你總是生氣,是因為我這幾天冷落了你?不過大哥還說,我總是粘著你,對他才冷落呢。”

“……”阿笙掩面,不知是何表情,“你且收斂些。”

傳志知他怒意已退,放下心來。阿笙道:“起初我確是生氣,不過幾碗酒下肚就將自己底細全盤托出,萬一他是壞人,你還有命在?”傳志乖乖聽著,並不反駁。“要說這世上有全無心機的好人,我自然相信;但若有人說我會遇上這麽一個,我卻決計不信。便是你……”阿笙掃他一眼,淡淡道,“你是好人,也只因自幼在山裏長大。倘若在江湖摸爬滾打、游歷一番,怕是另一副樣子。你兩個喝酒,他將你底細查得一清二楚,他的來歷你卻不記得,這幾日也不曾詳說,我總覺其中有詐。”

傳志忙道:“我知道你心中懷疑,但要是我們與人交往,都不能以誠待之,反倒懷疑這個、擔心那個,又怎能交到朋友?我先前還覺得世上都是壞人,如今再想,卻是好人多。你、岑叔叔、羅大哥,還有爺爺、雲姨,不都是好人嗎?如果九叔那時不曾相信雲姨,只怕我早就命喪敵手了。”

阿笙暗道,雲姨以你性命相逼,由不得他不信,卻不說破,擡起眼來在堂中略略一掃,低聲道:“依你看,正進門這三人怎樣?”

傳志看去,是三個面堂黝黑發亮的精瘦漢子,都裸著雙臂,肌肉橫生,便道:“是長江一帶哪個門派的弟子嗎?倒像是青虎門中人。”

“這三人嘴唇青紫,面有風霜,腳步沈重,又都是質地粗劣的短褐打扮。衣服褪了色,破舊得很,肩上還有白色鹽粒,並非武林中人,而是江上常出海的船工。青虎門下都是些功夫低微的嘍啰,和這些人模樣無差,也難怪你瞧不出。”傳志仔細再看,堂中另有幾人都同他們一樣打扮,一同站在屋檐下喝酒聊天,他聽不懂口音,想來都是本地船工。

阿笙又要他留意堂中角落的老嫗,輕聲道:“至於那位阿婆,她只需轉轉手腕,就能要了身旁那人性命。”傳志看那老嫗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佝僂著身體伏在桌上,氣息微弱,身旁卻是個中年男人。心想阿笙自有道理,驚訝過後,便認真審視那人,想瞧出異樣,卻給阿笙一把按下:“你想給她瞧出來?”

兩人低著頭湊在一起,傳志小聲道:“她瘦得很,也不大健康,動作也不快,怎瞧出她功夫好的?”

阿笙道:“她不用武功,用毒。她衣裳雖破,除了脖頸臉頰,並無一處露出皮膚來;雖戴了手套,卻露出半寸長的指甲。尋常阿婆幹活吃飯,留指甲頗不方便,她的指甲卻保護得很好。毒粉藏在指甲裏豈不方便?不露皮膚是以免誤傷,桌上的鬥笠面巾也是為了這個。”傳志略一回想,確是如此。那老嫗指甲極為顯眼,他不曾在意,只因先入為主,以為她有何武藝。

羅成一時不曾回來,兩人便坐在大堂中,將來往客人指點一遍,阿笙教他怎樣留意人家裝束口音,怎樣猜測各人身份,怎樣不動聲色探問消息,哪些人不必在意,哪些人又要倍加小心。末了,阿笙方道:“只憑經驗也會出差錯,從沒有一勞永逸的辦法。我只是提醒你,‘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以赤子之心待人固然很好,卻並非永遠都好。”

傳志默不作聲,楞楞想了半晌,方喃喃道:“只因為人家興許是壞人,便這樣防備嗎?倘若咱們剛認識的時候,你也這樣防備我,我……咱們那時候同榻而眠,你,你便不怕我夜裏偷偷爬起,將你殺了嗎?”

阿笙輕嘆一聲,這小子肚裏一條腸子通到底,想什麽都是非黑即白,稍不留神就會鉆牛角尖,只得無奈道:“罷了罷了,大不了以後我替你多留意些。”這話自是退讓,然而看這人支棱著一張傻臉發呆,神游天外,並未察覺他一片苦心,頓覺太過窩囊,冷哼道:“就憑你?”

傳志聽出他口吻不善,這才問道:“憑我什麽?”

阿笙輕蔑道:“依你功夫,若想在夢中殺我,又有何懼?”

傳志瞧他一眼,一個激靈拍手道:“正是如此!若你自己本事高,不怕旁人暗算,又何必防備人家?”他哪知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多少英雄好漢都死在鼠輩手中,阿笙自然嗤之以鼻,卻不再反駁:總歸是教不會他猜忌人家,能練練功夫也是不錯。

說話間羅成風風火火邁進門來,在桌前一屁股坐下,抓起茶碗仰頭灌下,又倒了三杯喝盡,抹把嘴道:“今天風浪太大,想要渡江少說等到明日。我把價錢翻了一倍,奶奶的也沒人肯送。”

阿笙低頭吃菜:“急什麽,明日再走也不遲。”

羅成笑道:“那就再歇歇。”

傳志在兩人面上左右一掃,忙端過那碗圓子,對羅成道:“大哥嘗嘗這個!你不也沒來過南方嗎?這個好吃得很。”

羅成見那圓子小巧玲瓏,小碗也精致可愛,哈哈一笑:“我就說他們南邊人柔弱好美,吃的東西也恁多講究,要這麽好看幹嘛?塞牙縫都不夠!——小二,給我們送上二斤牛肉,一壺酒來!——二弟,你不知我在大漠,吃的是烤全羊、烤全牛,用我這兩把彎刀一劃,便可用手吃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這才是男兒本色!”

阿笙夾了只灌湯小包,咬了一小口,送至嘴邊輕輕一抿,面不改色。等那牛肉端上,也是巴掌大的碟子盛,阿笙瞥一眼羅成臉色,專心吃那桂花糕團,末了對傳志道:“等八月十五到了蘇州,便去嘗嘗太湖蟹。只可惜用不上羅大哥的刀。”

羅成也不生氣,粗壯大手捏起桌上點心扔進嘴裏,邊嚼邊道:“阿笙你哪裏都好,只有這張嘴太不饒人。哎,可惜你生得太好看,就是說些討人厭的話,也讓人喜歡得緊。”

阿笙擡眼:“多謝。”

羅成先是一楞,隨即拍桌大笑:“難怪我這傻弟弟對你死心塌地,若非朋友妻不可欺,大哥我可真想橫刀奪愛啊!當真是個妙人,怎會看上這小子呢?”

他說說笑笑都不曾壓低聲音,整間大堂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紛紛看向三人。連帶剛跨過門檻的客人,也皺眉打量阿笙。他目光淩厲,阿笙察覺過來,擡眼望去。

只見門口站著一對中年夫婦,男人相貌俊偉,氣度不凡,婦人體態嬌小,頭戴面紗,偎在丈夫身邊。那婦人露出一雙盈盈秋水般的眼睛,淡淡在堂中一掃,覆又低下,卻令人覺得這一垂眼,眼淚便要自睫毛上落下似的。中年人與阿笙對視一瞬便收回目光,攜夫人走進店來。兩人身後又陸續走進十多名勁裝少年,清一色的白色衣衫,背負長劍,最後跟了位白衫少女,皆默然不語。一群人走進這小小店面,霎時擁擠得很。夫婦獨坐一桌,其他少年或四人或五人自行坐下,只剩那少女一人。婦人輕聲喚道:“紅蕖,你過來坐。”

她嗓音低沈沙啞,倒與那雙眼睛不怎相配。那少女微微點頭,拉開凳子在她身側坐好。小二上前問男人要吃些什麽,他點了幾樣,又看向婦人,婦人搖頭道:“你只點我們的吧,孩子們想吃什麽,要他們自己點。紅蕖,你可有想吃的?江南吃食都精致得很,在家裏吃不得,到了外頭,便好好吃些。”

紅蕖垂眸道:“往後總有的吃。”

這話不知哪裏說錯,惹得那男人一聲冷哼,婦人又軟語安撫。

傳志三人坐得遠,羅成低聲笑道:“這般晦氣,都是奔喪的不成?”

傳志忙道:“大哥莫說了,給人家聽見怎麽辦?若是真的,傷心還不夠,我們怎能雪上加霜,嘲笑人家?”羅成罵他一句癡傻便作罷了,轉而提到今夜投宿之事,當即拉過店中小二,問他此地哪裏有好的店家。小二說最近渡江的客人不少,若趕上白日不能出船,客房便緊俏得很,大爺們又多出手闊綽,好的房間頃刻便沒了。

傳志小聲對阿笙道:“我總覺銀錢不夠,怎的別人都有恁多?便是你,也拿銅錢做暗器。”

阿笙道:“順手牽羊、偷雞摸狗、打家劫舍、買賣人丁……若是樂意,吃完住完橫刀便走,小百姓也不敢攔你,世上有的是生財之道。”

傳志呆若木雞,半晌才問:“你也是?”

阿笙冷哼:“我若有那本事,會同你一起餐風露宿從京城走到這裏?”

傳志傻笑,點頭道:“這便是了,依仗自己有功夫便欺負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有違習武做人之道,爺爺教過我。”大堂之上兩人竊竊私語,舉止親昵,傳志自是忘了“收斂”,阿笙給羅成一番攪合,也破罐破摔,由著他去,瞧在旁人眼中,更覺這兩人交情非同一般。便在這時,忽聽人笑道:“幾日不見,你倆便這樣要好了。”

兩人回過頭去,來人一襲青衫,長身鶴立,面容俊逸,竟是岑青。他身後一人面相兇悍陰鷙,卻是付九。傳志大喜,忙起身讓兩人入座,為其引見羅成。待五人坐定,岑青笑道:“付大哥說你們定要打南京走,我倆連夜啟程,一路馬不停蹄追來,前幾日在山野遇到個小丫頭,說曾見過你倆,我這才放下心來。你倆定是路上貪玩,耽擱了許多行程。”

傳志臉上一紅,正想說句對不住,阿笙便問:“追我們做什麽?莫不成京城有變?”

岑青點頭,正待開口,付九忽道:“事關重大,此地閑雜人太多,回頭再說。”岑青道是,轉而問兩人一路吃些、玩些什麽,可曾遇到危難。傳志想到青虎門一事,躊躇不言。阿笙知他心思,淡淡道:“並無大事,不過游山玩水罷了。”

岑青笑道:“你何時起也喜歡這些?”

這是無心之言,聽在兩人耳中卻別有深意。傳志暗想:他腿腳不便,也不喜這些,這兩月卻走了許多路,都是為了我。這樣一想,看向阿笙的目光便滿懷感激,愈發溫柔,阿笙一手在桌下掐他大腿,生怕他說出兩人關系,本想開口說話,大堂中忽響起一聲厲喝:“如今說這些又有何用!都是你平日慣的,那小子越來越無法無天,連我這爹爹都不放在眼裏!居然還帶著寧兒一起逃走,哼,若不是有你背後縱容,寧兒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斷不敢如此!”

眾人看去,那中年男人正冷臉呵斥身旁婦人。婦人低垂雙目,柔聲道:“你且小聲些,別給人家笑了去。這事在家裏不就商量過了嗎?寧兒不肯嫁,你何必逼她?歡兒也是心疼妹妹,你又罵他做什麽?千錯萬錯都是我不好,我只是不忍寧兒那樣傷心。”

男人冷哼一聲:“婦人之見!她一個十六七的小丫頭,當爹爹的做不了主?容她鬧騰幾天也就罷了,還當真不成!你不忍她傷心,便拿聯姻大事兒戲?”

婦人偎在他身側訥訥不言,他說什麽便應什麽。連帶同桌的少女,其他少年人都低頭吃飯,對此視若無睹。傳志看在眼中,小聲道:“這麽多人看著,他竟這樣兇。”阿笙問:“你還想管上一管?”見他欲言又止,無奈道:“旁人的家務事,你管得著?”傳志嘀咕道:“他夫人這般溫柔和順……人前就這麽厲害,人後豈不是更可怕?”

阿笙嘆息一聲:“與其關心這些,你可想起什麽?”知傳志不解,他又掃一眼那夫婦,低聲道:“那‘寧兒’、‘歡兒’,怕是你老相識了。”

傳志這才猛然領悟,驚道:“清寧姑娘!”

此話一出,他忽覺背後萬鈞壓力襲來,肩膀一沈,已給按趴在桌上。

竟是那男人飛掠而至,阿笙擡杖相格,卻已晚了。男人一手按在傳志肩頭,一手推開阿笙竹杖,冷聲道:“你說什麽?”

羅成拍案而起,雙刀在手,付九也拔出刀來,兩人一左一右怒視此人便要動手,岑青忙道:“且慢!”起身拱手:“閣下有話便問,何必欺負小孩子。何況您這種問法,孩子就算知道,也說不出話來。”

那人冷冷一笑,看向阿笙:“不必。你來說。”

他掌上力道不減,傳志雙手握拳死死撐在桌面,咬緊牙關想要直起身來,卻不能動彈分毫,胸口疼痛難忍。阿笙見他指節發白,手上青筋隆起,不滿道:“我的確見過一對兄妹,你想知在哪兒,便快松手。”

那人手臂一沈,陰聲道:“若不怕這小子命喪於此,便乖乖將你知道的說出來。”

阿笙從未給人如此逼迫,雙眉怒橫,譏諷之言正待說出,忽想到傳志承受不住,一咬嘴唇便欲服軟,哪知付九已對那人手臂揮刀砍下,怒道:“欺人太甚!”

那人右手按緊傳志,另一手衣袖向付九拂去。付九武功遠遜於他,只輕輕一拂,便給掌風擊中胸口,連退三尺。此人自恃武功,方以單手對付,然只此剎那功夫,眼角掃見寒光閃過,右手手腕一涼,不及深思立刻收手放開傳志,掠後一步。

原來是阿笙,趁他分心回擊付九,已當機立斷拔出匕首削他手腕。

匕首只要歪了半寸,便會插入他掌下人的脖頸。

只是一眨眼的時間,能想到此節並即刻出手,毫不猶豫。

這小子不簡單!他暗中讚許,頓想同這少年過上幾招,手下不停,揮掌向他劈去。

阿笙救下傳志,正抱起他查探傷勢,哪還在意這掌?便是在意,也無法騰出手來還擊。

羅成亦探身看向傳志;付九捂緊胸口,喘息不止。

只剩下岑青。

而他站在傳志兩人對面,隔著一張方桌。

付九驚道:“小心!”

羅成擡起頭來,那人雙掌齊至,距離阿笙後腦還有半尺。

傳志臉色煞白,倚在阿笙懷中,想提醒他背後有人,卻絲毫發不出聲音。

這是很短很短的一瞬間。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傳志忽然想到了很多很多事情。被按在桌上時,他眼前發黑,雙耳轟鳴,肺部被擠在一起,根本無法呼吸。但他知道阿笙坐在他身邊,還知道阿笙很生氣,因為從沒給人這樣逼問過,他是一個很驕傲的人。他還知道阿笙怎樣救他,那把匕首剛一出鞘,他便覺得背上很冷。這時他迎上阿笙目光,那和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差不多,冷冷清清的,從他身上掃過去,像沒有絲毫感情似的。但他知道,這雙冰冷的眼睛背後,有絕不冰冷的東西。

傳志忽然明白過來,阿笙的“喜歡”,是怎樣的“喜歡”。

“會死嗎?”他想問。

“你覺得我會莫名其妙死在這裏?未免小瞧人了。”他一定會這樣回答。

阿笙當然不會死在這裏。

因為他從不沖動,也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哪怕這不是十成十的把握。

他對面是岑青。陳叔平的師侄,秦茗的師弟,青石山這一代弟子中,不輸掌門人的翹楚。

羅成比他離那人更近,但他比羅成快。哪怕隔著一張桌子,他還是比羅成快了一步。

阿笙會劈空掌,當然不是憑空出現的,他的師父是岑青。

想要跳過桌子,回擊那人這一掌,最快的輕功也不夠快,而掌風要比人快得多。

於是岑青站在這邊,並沒有動,便推開了此人。隨即收手,凜然道:“閣下二話不說便連下殺招,未免過了。在下青石山岑青,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那人冷哼一聲,道:“南華劍派,鄭竟成。”

滿座嘩然。

羅成見傳志並無大礙,抱手在胸,揚起下巴將這人上上下下審視一遍,高聲道:“先前有人跟老子講,過了長江就沒半個英雄,如今才知道此話不假,鄭大掌門劍術獨步武林,想不到還有一手了不得的掌法,輕輕巧巧就能將無名小輩拍得直不起身,這等英雄氣概,莫說南武林沒有,便是放眼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來,老羅佩服!”堂中已有人低聲竊笑,南華劍眾弟子紛紛按劍起身。岑青忙攔下他,對鄭竟成道:“原來是鄭先生,在下貿然出手,只因這兩位少年都是我青石山弟子,還請閣□□量我護犢心切。至於羅兄弟心直口快,不知委婉,也請閣下莫放在心上。閣下有話要問我這徒兒,眼下問便是了,何必動手傷了兩派和氣——阿笙,鄭先生是你長輩,你可知他要問你什麽?”

他二人一明一暗,字字句句都是指責,鄭竟成到底是一派掌門,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再發作,怒目瞪向阿笙。阿笙一手搭在傳志腕上,待他面龐由白轉紅,臉色如常,方冷道:“不知。”

岑青頷首淺笑:“你當真不知?”

阿笙松開傳志,將兩支竹杖拍在桌上,掃一眼鄭竟成,覆又低下,把玩著手中匕首:“我知道。”

鄭竟成怒道:“你既知道,便乖乖告訴我!”

“我不想。”阿笙擡眼,盯著他漲紅面頰,“我不想說,你殺了我也沒用。”

岑青苦笑,遂向鄭竟成拱手:“閣下瞧見了,徒兒不肯說,我做師父的向來奈何不了他,勞煩鄭先生另尋他法。英雄盟會在即,大家都是武林同道,這便散了罷。”

鄭竟成忌憚岑青,也知周遭眾人正竊竊私語。南華劍派是北武林泰鬥,英雄盟會他要與周審川平起平坐,此事流傳出去未免難看,便不再言語,拂袖而出。他那夫人忙放下銀兩,同一眾弟子追上前去。少女紅蕖仍是溫吞吞跟在最後,一腳跨過門檻,卻轉過臉來望一眼阿笙,方才離開。

羅成見人都散了,飲一大口酒道:“南華劍素來氣派非凡,怎讓這種卑瑣小人當了掌門?這些年名門大派越來越不中用,藏在山裏吃前輩的老本,繼任的年輕人半個能看的都沒有!嘿嘿,英雄盟會真要我老羅撈個盟主不成?若是那樣——阿笙,你做副盟主可好?可惜我義弟腦袋不好,當不了老大。”

這話連青石山也不放在眼裏,當真狂妄了。阿笙知他素來如此,並不惱怒,岑青更是淡淡一笑,低聲道:“羅兄說的是,便是我派,也……”他忽停下,擡手掩嘴,鬢邊汗流而下,咳道:“咳咳……我做弟子的,也,也太丟人了……咳咳……”他氣息驟微,一手捂嘴,一手撐在桌面勉力支撐,面色登時煞白。

羅成駭道:“這,這是怎了!老羅我就是一句——”付九傳志也臉色大變,阿笙眼疾手快,一把抓過岑青手腕,只見他掌心滿是漆黑汙血,口中血流不止。

付九倒吸一口涼氣:“是毒……是鄭竟成那一掌!”見岑青已然站立不穩,忙上前攙住。

阿笙當即點他上臂穴道,想阻止掌中毒液上流,卻是徒勞,眨眼間岑青已雙目迷離,嘴唇青紫,顫聲道:“英雄盟會,有——”話到此處,他忽喉中一哽,倒在付九懷中,人事不省。阿笙抓過他手掌,用衣袖擦去汙血,只見掌心青黑,隱隱冒出煙氣。付九怒吼:“竟有如此歹毒之人!”

變故突生,傳志羅成叫聲不好,起身便要去追鄭竟成,卻聽阿笙道:“不必。”

傳志急道:“阿笙!你不是教我,用毒之人定有解藥嗎?他走不遠的,我們這便——”阿笙已從懷中取出一粒丹藥塞入岑青口中,邊掐住脖頸令他吞咽,邊淡淡道:“你們打不過他,也去送死?”

傳志楞住,羅成將掌中彎刀□□入桌面直至沒柄,取下背上弓箭,神色陰冷:“何必打得過他?老子一箭一個,他豈會不給解藥!”

阿笙探過岑青脈搏,反問:“南華劍派的掌門人,豈會用毒?”

羅成氣得跳腳:“哼,那副小人做派,什麽下三濫手段使不出?師叔中毒,你做侄兒的不救罷了,兄弟要救還他娘的阻攔?”傳志卻冷靜下來,他與阿笙相處日久,見他不動聲色,雖不知為何,也信他定有辦法,便坐下道:“清歡公子的鋼針殺人那樣快,興許淬了毒。他能用毒,鄭先生說不定也能。他平時用劍,和岑叔叔較量掌法本就不利,在掌中下毒以求便利,不也可能嗎?”

阿笙搖頭:“動手前他並不知道我們身份,何必忌憚師叔?若是他掌中有毒,且不說我,你豈會無事?再霸道的毒,也不至於頃刻如此,為何過招後師叔不曾察覺,偏是他們走後才發作?其中定有蹊蹺。”

羅成嘲諷道:“他使完毒掌,還要乖乖站在這裏等毒性發作,等我們討解藥不成?”

阿笙一手放在唇邊輕咬指甲,凝神細思。

羅成見狀,悻悻然坐下道:“你自己師叔,愛救不救,老子不管了。”傳志拍拍他肩膀,也不同阿笙說話,傾身查探岑青臉色,哪知越瞧越不對,但見他面無血色,胸口無甚起伏,不免大驚失色:“阿笙!岑叔叔他,他斷氣了!”羅成匆忙上前,在他頸間一模,也是大震。

阿笙卻置若罔聞,擡眼在堂中環顧一周,末了目光停在傳志臉上。

傳志瞧不出他作何想法,試探道:“阿笙?”

只見這少年怔怔望著他,雙目一眨,眼淚便滾落而下。

傳志呆住,相識以來,還從未見過他落淚,冷清也好,傲慢也罷,這人似乎無論何時都游刃有餘,成竹在胸,哪裏有過如此淒惶模樣?傳志只覺胸中悶痛,忙將他抱入懷中,無措道:“阿笙,你,你不要哭,不要哭。是我不好,是我不該……”

羅成付九亦默然不語。

阿笙將臉埋在傳志肩上,半晌方道:“今夜在這裏住下,我要給師叔守靈。明日有船渡江,你們自己南下去吧。”他聲音隱忍,似帶有哭腔。傳志更是心疼,忙道:“我不走,我陪著你。你不要哭,不要哭了。”

羅成輕咳一聲道:“適才問那小二,還剩兩間客房,我已訂下,這便上樓去吧。”

傳志問:“我們有五……五個人,要怎樣安排?”

羅成瞧一眼付九,道:“義弟,你同你叔叔住一間便是,阿笙自然要守著岑公子,我再去找找別處。”

一路都是他忙前忙後安排食宿,眼下如此安排,傳志自是過意不去,正待開口,阿笙忽輕聲道:“我想今夜和傳志在一處。”傳志低頭,看不到懷中人表情,卻見他雙肩顫抖,似孱弱不已,便將人抱得更緊些,柔聲安撫:“嗯,我陪著你。”

付九見狀,眼中厲色一閃,拍案而起:“傳志,你同他到底是何關系!”

這一桌上熱鬧非凡,堂中客人三三兩兩坐著,皆交頭接耳,低聲議論。羅成眼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頓感頭疼,二話不說負起岑青屍身便要上樓,罵道:“奶奶的什麽時候了,都給老子消停些!還有你們,看什麽看!有屁好看!”阿笙亦低聲嗚咽,一手抓緊傳志衣衫,將臉埋得更深。傳志見狀,哪裏顧得上解釋,抓過桌上竹杖、行李,將人打橫抱起,對付九道:“九叔,這些事日後再說,我先帶他上去。”不待回答,便匆匆趕上樓去。

小二早在前帶路,羅成一腳踹開房門,小心將岑青在床上放下,吩咐他快快備水,又看一眼傳志兩人,嘆息一聲:“你好好安慰他,我先去了。”

傳志點頭,待羅成掩上門離開,抱阿笙在桌邊坐下,溫語安慰:“你在愧疚嗎?若我們趕得快些,興許能……那不怪你,這□□如此厲害……”他話未說完,懷中人忽低聲道:“把門拴上。”

傳志不解,先將他在凳上放下,到門口探頭左右查看過後,拉好門栓轉過身來:“你怕給人瞧見嗎?不妨事的,傷心難過的時候,誰都會哭,何況那是你——”等他看清阿笙表情,便當即楞住,斷了話音。

阿笙正淡淡瞧著他,神態自若,臉上哪有絲毫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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