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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自是有情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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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被捆在紗帳內,視線所及不過一張床榻大小,外頭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手腳被縛,費了許久功夫才坐起,一同靠在墻上。阿笙將傳志昏睡後的事情大致講過,原來那魏二虎是開封青虎門二把手,素來橫行霸道,氣焰囂張。李小娃似乎早想加入青虎門,只是苦無門路,這次偶遇傳志兩人,便與魏二虎手下合計,故意在酒中下藥,等兩人睡著,前日裏的雙刀、長杖二人便進來將兩人捆上馬車,一路送回開封。李小娃也一同前來,換得三百兩白銀,留在青虎門中做了小廝。聽罷,傳志臉色已是刷白,喃喃道:“我們那樣待他,他為何要陷害我們?”

阿笙蜷起腿,被捆的雙手用力探向右靴,並不答話。傳志沒有在意,垂著頭沮喪之極:“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為了一己私利,就謀害不相關的人,何況,何況他還說……”他想到李小娃黯然垂淚,說想要報答兩人的神態,如鯁在喉。

細微的摩擦聲響起,阿笙不知從靴子裏摸出了什麽,這才漠然道:“人之趨利,若水之就下,本是常事。自己太笨,就莫怪別人算計你。”

傳志初次遭遇這等境況,怎樣都想不通為何,又想到王雅君,在風月閣中何其溫文爾雅,內裏卻深不可測,一時間只覺得世上都是笑裏藏刀的可怕人物,不免大失所望,聽到阿笙此言,也無力反駁,喪氣道:“是我太笨了。九叔說的對,從開封到蘇州去這點小事,我就做不好,還連累你也被抓。你分明囑咐我提防他的,要不是我……”

“我豈會受你連累,區區乞兒能奈我何。”阿笙用手中東西對著雙腕間一劃,繩索應聲而斷,“栽在旁人手裏也就罷了,若被小乞丐算計,未免丟我青石山面子。”傳志大驚,轉頭看去,他手中竟是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阿笙稍稍活動手腕,劃開兩人繩索,將匕首插回靴中,見他不動,擡眼道:“楞什麽,還不起來。你還想留在這裏等他魏二過來?”

傳志回過神,忙掀開紗帳,探頭看去,房中空無一人,跳下床來驚道:“阿笙,你竟料到會有這時,特意備的嗎?”

阿笙跪在褥上,手撐被褥挪至床邊,低嘆一聲道:“說你笨,你倒真不聰明。我能知此事來龍去脈,自是因為我不曾喝他的酒。至於匕首,旁人道我雙腿殘疾,便不會想到靴子中藏有武器,以備不時之需而已。”

傳志再度楞住:“你始終醒著?”

阿笙點頭,看他愈發不解,繼續道:“你喝酒時我不曾攔著,是因為無法確證他有謀害之心,你又那樣高興。見你一杯下肚便有醉態,我才確信酒中有異。”

“那,那……”傳志呆若木雞,不知說何是好。

“我們被抓時你昏倒在地,我若跟那兩人打起來,雖不致輸,卻不一定能保你周全。”阿笙知他還有問題,不解釋清楚恐怕這小子無心做別的,何況身在青虎門,他也不急著逃命,又道,“你不用覺得牽連於我,只因我想看他李小娃有何企圖,若跟王雅君有關,興許還是好事。”

傳志沈默片刻,迎上他目光,喃喃道:“阿笙,你,你不攔著我,是因為我那時很高興嗎?我好容易交到一個朋友,你怕說出來,我會難過,是不是?”

阿笙一楞,隨即臉色大變,抱起手臂,橫眉冷笑:“我若怕你難過,怎不瞞你一生一世?我不過是想看你一意孤行,自食惡果的傷心樣子而已……”他說著說著,又轉過頭去,聲音漸低,恢覆成平時冷冷清清的調子:“授人魚不如授人以漁,我與其一路保護你,倒不如教你些江湖險惡的道理,我總不會始終跟在你身邊。”

傳志目不轉睛,將他神色看在眼裏,笑道:“你沒在生氣,對不對?”

“這時候反聰明了?”阿笙道。帳中燭光搖曳,映在他臉上,看在傳志眼中,恍惚覺得他臉紅了,見他又是一聲嘆息,正色道:“再不走,姓魏的真要來了。”

傳志叫聲糟糕,匆忙將阿笙抱起,快步掠至門口。拉開門縫,瞥見院中燈火通明,不少人手持火把來來往往,議論紛紛,卻沒人看向這邊,正自詫異,聽阿笙道:“出事了。”

傳志側臉看他:“出事?”

他離得太近,阿笙稍稍退後一些,壓低聲音:“姓魏的派人將我們送到此處,說今天是大喜日子,要擺宴歡慶,眼下已近人定,他還未現身,這些人又如此匆忙,定是青虎門裏出了事。”

傳志問:“出了何事?這不是京城嗎,誰會在京城鬧事?”

阿笙白他一眼,冷聲道:“我豈知道?我只知道對我們來說,正是逃走的好時機。”傳志訕訕一笑,見屋外那批人已經走開,一閃身鉆出門外,腳下加快步伐,掠進暗處。阿笙假裝昏迷時已將青虎門中屋舍道路暗暗記下,一路指揮傳志如何潛行,未費工夫便趕至前院。但見百十人聚集院中,堂前站著三人,當中一人白發白須,神色陰郁,右邊一人身材高大,正是魏二虎,左邊是個面帶病容的窈窕女子。阿笙靠近傳志,附耳低言:“那老頭是青虎門主人,姚一正,一手鷹爪不容小覷。女子是他妻子,南宮晚櫻,不常在江湖走動,很少有人見她出手。姚一正早年似乎受過重傷,之後便將幫派交給義子魏二虎打理,青虎門本就不是什麽名門正派,這幾年行事更與流氓地痞無異。”

“阿笙,你真厲害。”傳志知他不喜被抱,已將人放下,一手攬在他肩上,輕聲感慨。

“這種話等逃出去再說也不遲。”青虎門今夜戒備森嚴,出乎他先前意料,必須謹慎行事,“他門下混混不足為懼,魏二虎這幾年混跡風月,外強中幹,也不必忌諱。萬不得已出手時,你要留心另外兩人。”

傳志奇道:“姚夫人看起來病懨懨的,難不成也是高手?”

兩人說話間,魏二虎大手一揮,高聲道:“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給我挖出來!他娘的敢偷襲我青虎門,定叫他有去無回!小的們都聽好了,再給老子細細搜查一遍,就是茅坑裏也別放過!一旦發現他娘的蹤跡,馬上舉火報告!”阿笙聽罷,知是有人夜襲青虎門,而且只有一人,卻想不出此人是誰,畢竟青虎門在京城氣焰囂張,與朝廷關系錯綜覆雜,門中雖都是烏合之眾,此人敢孤身獨闖,也絕不簡單。思索間又聽傳志問話,心道這人定是腦子不太靈光,這時候還問些無關緊要的話,本想諷他兩句,話說出口卻是:“天外有天,你在江湖行走,豈可小覷他人。只怕她比姚一正還難對付。她既姓南宮,興許是暗器高手。”

傳志點頭,待要問“為何姓南宮便是暗器高手”,院中人群突然一陣騷動,數人齊聲慘叫,眾人立刻散開,在院中讓開一片空地,地上七八人正翻滾掙紮,痛苦異常。當中站著一名俊美少年,他舉起手中火把,嬉笑道:“報告二爺,發現他娘的蹤跡啦。”

見其人,聞其聲,傳志脫口驚道:“是他!”

正是前日裏廢了李小娃一條腿的少年。

傳志忙低聲轉告阿笙,又道:“他到這裏做什麽?我還當他們兄妹都在王家。”

魏二虎顯然不認識此人,怒道:“你他娘哪裏來的混小子!敢到我青虎門撒野,可是活膩了!”

少年冷眼瞧他,口吻輕蔑:“青虎門算什麽東西!我要不自己出來,這群草包能找得到我?”說罷面容一凜,聲色俱厲地對魏二虎道:“我這次來,是找你要人的!你平日在京城欺男霸女胡作非為,我本要替天行道,不過今日,識相的若把我那小兄弟交出來,便饒你一馬。否則——”他露出笑容,緩緩轉頭,視線掠過眾人,忽橫掃衣袖,周圍數人當即慘叫,摔倒在地。

魏二虎臉色大變,瞥一眼身邊老者,嚷道:“你他娘的血口噴人!狗屁小兄弟,老子哪裏認識你兄弟!”

少年冷笑:“前夜裏在樊樓,你欺負的兩位少年人,莫非是假的咯?我那兄弟被你派人追殺,至今不見蹤影,敢說此事與你無關?”

傳志一楞,明白過來:那日他不告而別,去王家府邸時這少年已然不在,不知魏二虎並未抓到兩人,今日才打上門來;不過陰差陽錯,他和阿笙還是給抓了,也不算冤枉青虎門。不過萍水相逢,這少年竟如此關心自己,傳志大受感動,哪還會置身事外,滿懷關切地望著他。阿笙沒有他這般緊張,附在傳志耳畔道:“瞧不出,你竟有個肯為你獨闖龍潭的小兄弟。”

他淺淺鼻息呼在耳垂,傳志有些癢,想要躲開,卻又覺得耳朵很舒服,胸腹霎時有團火炸開似的,燙得很,不知該躲向何處,支吾道:“不,不是那樣的,我們只是……我有些,有些怕他。”

阿笙早轉過頭去看向院中,並不作聲。那少年已同七八人纏鬥起來,靈活地在人群中飛來掠去,旁人武器尚未沾上衣衫,他手中鋼針已射入對方要穴,頃刻間便倒地一片。魏二虎氣得臉色發青,掄起九環刀喊殺上前,少年嘻嘻一笑,收起衣袖與他周旋。一把大刀虎虎生風,數次與他相去毫厘,嚇得傳志緊張不已。阿笙察覺肩上手臂收緊,淡淡道:“不必擔心。”

傳志已忘了身處何地,提心望著那少年道:“萬一他鋼針用完了,赤手空拳豈不危險?一定要救他才行!”說著便要上前,卻被阿笙一把拉住:“先等一等。”這時,院中少年忽一聲驚呼,險些被砍中胸口,傳志回頭急道:“還等什麽!再不出去,只怕他——”他陡然停下,只因迎上阿笙眼睛,漆黑而沈靜,沒有任何情緒一般。

阿笙冷道:“不說他有沒有危險,你要救人,至少帶上兵器。”兩人長刀、竹杖都被魏二虎拿走,只剩一把短小匕首,在大刀前占不了便宜,傳志驚覺此處,忙道:“那怎麽辦?眼睜睜見死不救嗎?”

阿笙淺嘆一聲,垂下眼睛道:“你只瞧見他躲閃,卻看不見其他人不斷倒地?魏二身上,更是給他射中七處穴道,再有一針,便要當場斃命。”傳志楞住,再看院中,兩人戰圈之外,確有二十來人翻滾慘叫。又聽阿笙低言:“他有兩種鋼針,你瞧見的是其一,另一種更細更短,魏二打得興起,刀風淩厲,掩了短針聲響,也不曾看見。他胸腹膻中、神闕、章門,背後心俞、氣海,四肢太淵、湧泉七處穴道已傷。此人本能將魏二一擊斃命,卻費力纏鬥許久,就是為了打這七處穴道,又不讓人知覺。看他手腳動作,下一針怕是百會。魏二高他一尺有餘,要打百會穴有些困難,這一針才遲遲未發。”

傳志震驚不已,呆呆看著兩人,分明是那少年給逼得節節退後,誰會想他頃刻便能取魏二性命。阿笙又要他看堂前兩人,姚一正雙手負後,冷眼旁觀,南宮晚櫻卻雙眉緊蹙,死死盯著少年手掌動作。“依姚一正功夫,恐怕第一針時,他已瞧得清清楚楚,卻始終不動聲色;倒是南宮晚櫻數次轉動腕子,定是想要出手,因忌諱姚一正而不敢妄動。”

“魏二虎不是他義子嗎?為何不肯救他?”阿笙掃他一眼,沒有回答。

此時魏二虎已將少年逼至墻角,攔腰一刀掃去,少年微微一笑,縱身躍起。只聽南宮晚櫻一聲尖叫,拂動衣袖,頭上發簪已然射出。她尚未收手,姚一正便欺身而上,五指成勾,□□進她手臂。

少年此刻身在半空,已擡起右手,九環刀上凜凜寒氣逼向雙腿,只此一瞬,絕不可錯失分毫,他全神貫註,對外物不聞不見,猛向魏二虎頭頂拍去。

發簪如離弦之箭,筆直地飛向他眉心。

傳志松開阿笙,縱身躍出,徒手去抓發簪。

暗夜中,一高一低兩處寒光飛射而出。

九環刀錚錚作響。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但聽一聲脆響,傳志面前火星四濺。

他身懷青石山上成輕功,比他還快的人已經不多。

然而人怎能快過暗器?

一枚銅錢,一只玉佩,一根發簪,三樣暗器在空中猛然相撞,火星乍起。

傳志看得一清二楚,卻來不及收手,一把攥住了這團火。他聽到有人驚呼一聲,隨即便給一雙柔軟白凈、帶著香氣的手握住了手腕。

墻角,九環刀橫在少年胸前,再不能前進分毫。他的主人僵硬地站在那裏,猙獰兇狠的表情凝固了,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便已經死了。

少年輕笑一聲,食指在他胸口輕輕一推,八尺高的壯碩身軀轟然倒下。

他跨過魏二虎屍身,走近院中兩人,嬉笑道:“哥哥都要給人殺了,你還躲在屋頂不出來,他不過受了小傷,便關心成這副模樣,我可要傷心死了。”

抓著傳志的少女臉上一紅,趕快松開。兄妹兩人潛入青虎門,哥哥在明,她暗中保護,看出南宮晚櫻神色不對時已有戒備。發簪射出的同時,她也將玉佩擲出,哪料傳志忽然現身,竟徒手阻攔暗器,大驚之餘,不及細想便跳下屋頂,抓住了傳志手腕。傳志不知此故,又驚又喜:“原來你也在這裏!”

少女迎上他閃亮眼眸,看眼哥哥,再不顧旁人在場,低著頭拉過他右手,輕輕展開他五指,見掌心幾處焦黑,嘴唇一抿,取出條素白手帕,一手扶著他手掌,一手捏著帕子將紮在血肉裏的碎玉小心挑出,又將帕子翻轉,輕輕纏在他掌上,輕聲道:“已洗凈了,這次不用還我的。”

傳志想到風月閣中弄臟了她手帕,還傻乎乎地要還給人家,紅著臉道:“我,這次,這次弄臟了,恐怕不好洗,日後我再買一條還你。”

少年攬過妹妹,笑道:“什麽你呀你呀的,我妹妹芳名清寧,你叫她寧兒便是。”少女輕輕推他,低著頭沈默不語,少年又道:“至於我,你叫哥哥也好,兄長也成,或者同旁人一樣,叫我清歡亦可。”

三人身在敵陣,卻旁若無人地閑聊,青虎門眾人皆敢怒不敢言,退在一旁,偷偷看向堂前,想要主人發話,誰想堂前更是熱鬧。門主老爺子在夫人手臂上戳了五個血淋淋的窟窿,夫人跪坐在地,甩手將看不清數目的鐵蒺藜射向夫君。兩人打得不可開交,哪裏在意旁人。

這邊傳志見清歡無恙,方想起阿笙,他沒有竹杖,躲在房後只怕寸步難行。道聲不好,也不同兄妹解釋便欲回去,剛一轉身,聽清歡笑道:“一把年紀了還招惹人家年輕姑娘,人家找了又一春,你還不樂意,可真不講理。”

此話一出,正竊竊私語的青虎門眾人登時噤聲。門主不問事務,魏二虎儼然青虎門主人,他同夫人的關系,門中人誰也不敢妄議,這少年說話刻薄露骨,大庭廣眾之下讓門主大失臉面,可該如何收場?若是發起火來,聽到這話的怕要遭殃,都戰戰兢兢地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

果不其然,姚一正雙眉倒豎,雙手成爪,朝清歡縱身而來。清歡嘻嘻一笑,凝神迎戰。南宮晚櫻既得喘息之機,站起身來盯著兩人。清寧見狀,從背後拔出一刀一劍,將長刀扔給傳志,持劍沖上堂前,攻她胸腹。傳志低頭一看,竟是自己那把梅花刀,又看姚一正鷹爪淩厲之極,遠非魏二虎可比,擔心清歡應付不過,也顧不上去尋阿笙,上前相助。

姚一正不愧為江湖老手,被清歡如此羞辱,怒火中燒,招式仍不失穩妥,防守密不透風,進攻迅疾精準,傳志兩人合圍,轉眼間近百招打過,仍拿他不下。見門主占得上風,青虎門眾人高聲叫好,膽大的已殺上前去,兩人不得不分神應對,清歡更是焦躁不已,手下毫不留情,袖中鋼針紛紛朝眾人面門射去,急道:“寧兒過來!”

南宮晚櫻已是強弩之末,給清寧劍勢逼得無處可退,臂上血流如註,癱倒在地,面若死灰。清寧聽見哥哥聲音,看一眼這婦人,若留她在此,只怕三人會有危險,道一聲對不住,揮劍斬下。

然變故突生,又沖出一人,抱住南宮晚櫻就地一滾,從她劍下逃出。此人發須灰白,其貌不揚,也沒帶兵器,跪倒在地哀求道:“小閨女,大伯求恁饒她一命。”南宮晚櫻氣息奄奄,仍自掙紮:“放開我,你是什麽貨色!”

清寧猶疑不決,聽清歡又是一聲,轉臉望去,他鋼針用罄,正赤手與姚一正周旋。姚一正以拳法橫行,清歡哪裏是他對手?不過有傳志相助,苦苦支撐而已。那人見她輕咬雙唇,轉臉間眸中已無遲疑,忙抱緊懷中人,顫抖道:“大伯給恁看著她,肯定不讓她偷襲。”

清寧雙眼一閉,正欲揮劍,忽聽一人道:“不敢殺人,又何必用劍。”清寧睜眼,只見墻邊倚了個極漂亮的少年,當即認出他來,喃喃道:“你,你是那夜和,和他一起的人……”風月閣中,傳志並未講明身世姓名,適才也忘了說,清寧只得用“他”。

阿笙把玩手中一枚銅錢,目不斜視盯著姚一正,冷冷道:“你再不過去,你哥哥怕要命喪於此。”

清寧回過神來,來不及再說,提劍向院中飛掠而去。

那青虎門中人看清寧離去,事有轉圜,忙向阿笙磕頭,求他饒命。阿笙並不看他,說:“再跪片刻,她便要失血而死。”那人低頭一看,南宮晚櫻臉色蒼白,已昏厥在他懷中,趕快將人抱起,對阿笙道:“多謝小哥,小的叫張一刀,以後有機會用得著咱的,還請恁說。”略一躬身,向偏院匆匆趕去。

姚一正終究年邁,有清寧助陣,又打過數十招,便左支右絀,力不從心。清歡退後稍作喘息,在地上屍體額頭信手一抹,拔出鋼針,趁他與傳志纏鬥正酣時奮力擊出,鋼針眨眼沒入他頸後啞門穴,姚一正雙目一突,當即斃命。

餘下眾人面面相覷,不過片刻便四散開來,逃得幹幹凈凈。

院中霎時悄無聲息,只有風聲獵獵,火把搖曳不定。

傳志松一口氣,甫一低頭,但見鮮血淋漓,屍身遍地。

清寧取下背後梅花刀鞘遞過去,他卻不接,只是垂頭站著,便憂道:“公子,你怎麽了?”

傳志不語,睜大眼睛呆呆站著,手指一松,長刀鏗然落地。

清寧看向哥哥,面露哀求,清歡撇撇嘴,也不知為何。忽聽阿笙喚道:“傳志。”依舊是冷若冰霜的嗓音,像是沒有絲毫感情,清寧看向他,覺得這人是從北風中走來似的。

然而傳志聽到了這聲音,他茫然回頭,遙遙看著他,無助道:“阿笙。”

阿笙道:“過來。”

傳志腦中一陣恍惚,他想要阿笙過來,又想到他不能走,只能他過去。他眨眨眼睛,越過橫七豎八的屍體,朝阿笙走去。

清寧與清歡都沒有動,靜靜看著他們。

傳志停在阿笙面前,喃喃道:“阿笙,我,我不知道怎麽了,我覺得很難過,胸口很疼。我好像受傷了,有誰的刀砍在我身上了。我很疼。”

阿笙忽將他按進懷裏,說:“我知道。”

傳志眼睛一眨,眼淚落了下來。他也擡起手抱緊阿笙,眼淚滑進他的衣領,悶聲道:“我很疼。”

阿笙應聲,右手成掌在他頸後一砍,傳志便頹然倒地,帶著他也跪坐下來。阿笙將他靠在墻上,向院中兩人道:“事已至此還楞什麽,此時不走,還等著官府來拿人?”

他打昏傳志,又用這般命令口吻說話,清歡自不肯聽命,挑眉道:“呦,你算什麽人,敢這樣同我說話?我還偏不走了,官府能奈我何?他青虎門欺男霸女、為非作歹,沒一個好東西,官府憑什麽拿我們?”阿笙淡淡瞥他一眼,不再多說,清歡當他無話反駁,面露得意。清寧拉他衣袖:“哥,這位公子說的是,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快走吧。”

清歡甩開她手怒道:“你怎麽凈幫著外人!要不是因為你擔心那小子,我豈會——”他一回頭,看妹妹垂首不言,心頭一軟,柔聲道:“好吧,我們這就走。我答應過娘,你想去哪裏,咱們便去哪裏。”

清寧淺淺一笑,拾起長刀合入鞘中,走上堂前交給阿笙,低聲道:“前夜他突然離開,徹夜未歸。我聽人說青虎門厲害得很,只怕他吃虧,哥哥才說帶我來看看的。”兄妹兩人準備一番,這日傍晚潛入青虎門,魏二虎正大擺宴席。清歡在他房中找到傳志的刀、阿笙的竹杖,及兩人行李,知傳志確實身陷此地,便找他要人。兩人不知何處露了行蹤,引得門中人四處搜尋,清歡樂得熱鬧,才有了後來這一出。她將事情略略講過,望一眼傳志,又道:“我只將他的刀帶在身上,其它物事都藏在馬廄中,他那匹馬也在的。”

阿笙道聲多謝,清寧垂眼,深深地望一眼傳志,轉過身走開幾步,回頭問道:“他昏倒了,公子腿腳不便,要怎樣走?”不等他回答,又喃喃自語:“公子一定自有辦法,哪裏輪得著我擔心,是我唐突了。”這才挺直脊背,向哥哥走去。

清歡看她面色蒼白,眉頭緊鎖掃一眼阿笙兩人,問:“就這麽走嗎?”

清寧雙目哀愁,盈盈看他一眼,緩慢而篤定地點了點頭。清歡不再多說,拉上妹妹朝大門走去,忽聽身後那人道:“他姓方,名傳志。八月十五蘇州英雄盟會,你興許能見著他。”

兄妹兩人皆是一頓,清歡回頭道:“英雄盟會這種腌臜事情,我們哪裏稀罕!”清寧拉過他手,兩人就此快步去了。

傳志給阿笙擊昏,直睡了四五個時辰。恍惚中昨夜景象如在眼前,嚇得他滿頭大汗,驚叫而起。待睜開眼來,面前林木蔥蔥,但聽流水潺潺,不知身處何地,正待起身,聽身後人道:“這位小哥,恁可算醒啦!”那人捧一碗溫水給他,笑道:“秦相公也真敢下手嘞,我看恁脖子都青了,可還好?”

傳志看他陌生,接過水喝上兩口方問:“你是誰?”

那人這才想到不曾報上姓名,忙道:“小的叫張一刀,在青虎門手下——哎呀小哥別怕,要不是秦相公好心,我跟夫人都要沒命嘞。昨兒個出事,是咱給恁倆準備的馬車,著急忙慌連夜跑出來的。”昨夜他在偏房給南宮晚櫻包紮傷口,手足無措之際,阿笙忽進來贈了他幾粒丹藥,要他備車出城。青虎門非久留之地,張一刀正想帶夫人逃走,他曉得阿笙兩人功夫高強,便央他同行。本以為要好說歹說一番,哪想阿笙並未拒絕。思及阿笙,張一刀又道:“秦相公在車上給夫人換藥嘞,恁要去看看不?”

傳志頭腦昏沈,順著他話點點頭,站起身來。他適才躺在地上,身下是一條絨毯,身上蓋了件素色外袍,想是阿笙的,便拾起掛在手上。此時再打量四周,觸目皆青山綠水,荒無人跡。馬車停在林中,三匹馬都解了韁繩,在附近悠閑踱步。兩人上前,傳志掀開車簾,見阿笙背對自己,南宮晚櫻睡在他身側,尚未清醒。阿笙將她臂上紗布解開,用溫水洗去藥汁,再抹上新的藥草,動作似輕車熟路。末了,手指在她腕上一探,回身對張一刀道:“她會冷,你要小心守著。今夜在此留宿,明日趕路,天黑前可抵商丘,你再找大夫診治,便無大礙。”

張一刀連聲道謝,上前照顧夫人。阿笙這才下來,傳志立在車旁,始終未發一言。阿笙看他一眼,撐著竹杖緩緩向水邊走去。傳志亦步亦趨,看他坐下來將手上血汙細細洗去,給他披上外衫,也並肩坐下,半晌方道:“阿笙,我,我昨夜……”水上涼風習習,令人清醒些許,阿笙也不催促,他躊躇半晌才繼續說下去,“我很害怕。”

阿笙點頭。

傳志低下頭,望著自己雙手,顫聲道:“我,我殺了好多人。阿笙,我從未想過殺人。只是……等回過神來,地上都,都是……”話到途中,又覺回到了前夜,他好像看到了地上每一具屍身扭曲痛苦的神情,至死都未曾合上的眼睛陰慘慘盯著他。他從未殺過人,從不知殺人的滋味如此可怕,他怕自己餘生都不能從這個血腥的夜晚中走出來,拼命想要忘記,卻又懼怕忘記。“我小時候,有,有一只很喜歡的松鼠,它待我很好,總是,總是陪著我……後來,阿笙,後來……”

阿笙低嘆一聲道:“我不能次次都打暈你。”

傳志雙手抱頭,將自己縮成一團,通身顫抖,訥訥道:“怎麽辦阿笙,我好疼。”

沈默片刻,阿笙問:“你下山來,是要報仇吧?”傳志身體繃緊,陡然噤聲。“你以後還要殺更多人。”

傳志半晌方才擡起臉來,神態淒然:“阿笙,那怎麽辦?”

阿笙垂下眼睛,淡淡道:“我不知道。”

傳志喃喃道:“竟連你也不知道。”

阿笙瞥他一眼,拉過他受傷那只手,解開帕子,見傷口潰爛,皮肉綻開,從懷中取出瓷瓶,細細地撒上一層藥粉,道:“車上還有紗布,你自己換上。不要碰水。這手帕我洗過再給你。”傳志怔怔望著手心,信口應了一聲,阿笙輕笑:“人家姑娘一片癡心,竟給你這樣糟蹋了。”傳志無心答話,他也不再多言,俯身將手帕洗凈。

這一日,傳志始終郁郁寡歡,呆坐在地。三人吃過飯坐在火邊,張一刀看他精神萎頓,有意講些奇聞異事,他武功低微,對江湖掌故倒如數家珍,信手拈來,阿笙面上冷淡,卻不打斷,靜靜聽著。他講得生動,到頭來傳志也不由認真起來,問他後來怎樣。張一刀不免得意,愈發口若懸河,末了神秘道:“這些事其實都不是大事嘞,不過是死上一兩個人,手段厲害些,恁不知道,早些年裏,小的親眼看見一樁大事!”

傳志面色一白:“死上一兩個人,豈是小事。”

張一刀哪知他心結,擺手笑道:“小哥恁們昨兒夜裏辦的,才是大事嘞!不過敞開天窗說亮話,我知道恁們都瞧不上青虎門,擱恁這兒,這算啥事?我見那件,才是大嘞!那是十八年前,小哥恁估摸著還沒出生。那時候江湖上有個忒厲害的人物,仁義無雙方攜泰,有多厲害,恁猜?”

傳志一楞,正待開口,阿笙按住他手,道:“我聽師叔說起過,方老前輩是江南一帶豪俠,當仁不讓的武林泰鬥。”

張一刀嘿嘿一笑,壓低聲音道:“那秦相公,恁肯定知道落梅莊的事情咯?”

阿笙冷道:“知道的恐怕不比你少。”

張一刀舔舔嘴唇,火光下露出陰慘慘笑容,幽幽道:“秦相公是少年英豪,老是瞧不起人,小的服氣。不過這件事,除了當時那幾個人,天下間就我張一刀知道,一會兒說出來,恁要是不知道,可別說我騙人。”

阿笙下巴微擡,淡淡笑道:“那要看你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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