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出租車在柳宅門口停下的時候，夜幕已經完全地低垂了，就像一塊用來謝幕的黑布匹，把所有的光線和明亮全都給遮住了。這個時候，月亮還沒有出來，只有幾顆屈指可數的星星，稀稀疏疏地散落在天際。

冬季的夜晚，總是那麽的冷，白天有陽光還不這麽覺得，反而是在晚上，風和雪仿佛都憋了很久的樣子，開始肆無忌憚地在空氣中流竄，激起人一陣的寒意。

市江剛下車的時候，就覺得一陣冰涼刺骨從她沒有緊緊裹著圍巾的脖頸裏襲進去，她微微抖了抖雙腳，牛皮短靴蹬在地上，沒有什麽聲音，她擡頭看見柳繪一和柳蓮二正等在宅子的門口。

柳繪一系著一條十分家居的圍裙，而柳蓮二似乎是剛剛洗完澡的樣子，頭發還沒有完全幹，在宅門口的頂燈下閃著暖色的光。他穿著一件白色的T桖，外面只簡單地套上了深灰色的毛衣外套。

“繪一姐！蓮二哥！”

剛開啟後備箱準備拿出行囊的少年一瞥，接著視線便直直地看過去，皮箱子重重地放回原位，他幾乎是跑著過去，能看得出來他很興奮，笑得終於像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

柳蓮二只是清淺地笑開，他一直不擅長在重逢的時刻表現出多麽親熱的樣子。而柳繪一則完全不同，她寵溺又肆無忌憚地揉著鈴木哲也的頭發，把他往宅子裏面帶，她輕笑著說：“今天準備了你最喜歡的海鮮刺身。”

出租車的司機按著喇叭催促，似乎是有些不耐了，讓她趕緊把後備箱裏的東西拿走。市江看了眼那個被少年毫不猶豫遺棄掉的皮箱子，笑著搖了搖頭。

果然，還只是一個國小六年級的孩子而已啊。

手抓住了拉桿，卻有人先她一步，把整個皮箱子都拿起在手中，很輕松的樣子，明明是那樣重的箱子，他連手都不顫一下，果然是常年運動的少年，力氣大得嚇人。

柳蓮二放下箱子，走到駕駛位前面跟司機道了謝，司機應該是跟他點了點頭，然後發動引擎，以極快的速度絕塵而去，空氣裏只留下車子倏然開遠時所帶起的風。

柳蓮二走過來，對她笑了笑，“今天辛苦你了。”

“不，不，別這麽說。”她沈溺於這樣的笑容裏，思緒驀然間有些恍惚。

柳蓮二托著箱子往宅子的方向走，市江跳了兩步，跟在他邊上。

柳繪一準備了很豐盛的晚餐，是柳蓮二打的下手。因為柳父柳母去老家探望祖父祖母，所以吃飯的也就他們四個。柳家的餐廳很大，裝飾卻很簡單，只擺了一張簡約卻又大氣的實木餐桌，周邊圍了幾把配套的實木靠背椅子，很重很厚實，拉開的時候，跟瓷磚摩擦發出了重重的聲音。

餐廳的吊燈卻是歐式的，說起來跟這樣的餐桌其實有點不相襯，五頭的水晶吊燈，那些水晶墜石繁覆卻不失美感地垂落在燈下，燈光帶著一點如同薰衣草的淡紫色，比起那溫馨的暖色調倒是更添了一點情調和意境。

據說這是柳繪一很喜歡的一盞吊燈，是她托了好友從法國直郵過來的。

而在這淡紫色的光暈中，那些美食都好像染上了一層別樣的光澤，誘得人垂涎三尺。

鈴木哲也面前的鯛魚刺身一半已經落入了他肚中，他吃得很急，就像生怕有人會拿起筷子過去夾掉他一片兩片的樣子。

這和市江初見他時的印象完全不同，沒有任何嫌棄或者嘲笑的眼神，也沒有往車窗外看出去時候的悲傷和惆悵，此刻他把雙眼笑得瞇成了一條縫，仿若在品嘗著人世間最美味的東西，不停地說著：“好吃，好吃。”

一片刺身，去沾了芥末，又一片刺身，去沾了醬料，往嘴裏塞，而醬料卻留在了嘴角。

“還是慢點吃。”柳繪一終究還是看不下去了，在盒裏抽了兩張紙巾幫他擦了擦嘴角，“沒人跟你搶，蓮二和市江都不是很喜歡吃這個的。”

他微微點頭，卻已經被噎住，柳蓮二倒了一杯梅子茶遞給他，他喝了好幾口，才緩過勁來。

“洋子阿姨還好嗎？”看他放下空了的杯子，柳蓮二問。

“嗯，阿姨很照顧我。”

他們開始了噓寒和問暖，言語中都是一些她所陌生的人或事，市江安靜地吃著料理，覺得這麽充滿溫馨的敘舊跟她並沒有多大的關系。卻是鈴木哲也的一句話，硬生生地把她給拉進了這場談話之中。

“今天真是多謝崎原姐來機場接我了。”

少年的笑，帶著幾分說不清楚道不分明的狡黠，她正想說句不用謝好了事時，柳繪一已經先開口了，“那麽，哲也你覺得崎原她怎麽樣呢？”

背脊一陣冷瑟，他的笑絕不像是會說出什麽好話的樣子，況且在那機場之中，他對她所表現出來的印象，似乎也並不是那麽完美。

“還不錯啊。”她拿著筷子的手驀然一緊，聽著他把後半句話給說完了，“就是玩游戲太差勁了，我當初花了一個半小時通關的游戲，聽崎原姐說她花了三天一直還卡在第一關。”

心中翻騰起一陣排山倒海般想要對他投去白眼的沖動，這樣的話無疑是間接在對她說，————你智商不夠。

隱晦的話語，表達出的嘲笑卻是昭然若揭的，鈴木哲也和柳繪一不約而同地笑出聲，就連柳蓮二，嘴角都帶著忍俊不禁的意味。

晚飯後一杯烏龍茶刮過油，崎原市江就去了柳蓮二的房間，書桌上攤著好幾份習題卷子，她在為沒幾天就要來臨的語文排名小測做足準備。房門半掩著，她還能聽到對面房間裏鈴木哲也在收拾東西的聲音。

接著有人輕輕推門進來，他踩的是一雙棉質的拖鞋，連那鞋底都是軟綿綿的，再加上他本來就特意地放輕了腳步，踏在地板上，幾乎聽不到聲音，只是房間的燈光把他的身影拉長了，留下黑色的陰影斜斜地照映在她正在書寫著的卷子上。

她在空氣中嗅到了令她十分歡喜的味道，濃郁的香甜的巧克力味道。

她迫不及待地放下筆。

柳蓮二端著一個荷葉邊的玻璃碗，裏面的巧克力冰淇淋還散發著冷氣，他把碗遞給她，說道：“答應你的。”

“啊，蓮二你真好。”

她幾乎立刻跳起來，用小銀勺子挑了一口放進嘴裏，窗外還飄著小雪，她卻好像一點都不覺得冷。她很享受地享用著這一碗來之不易的冰淇淋，其實她很喜歡在冬天捧著冰淇淋看雪景的感覺，只是蓮二不讓她這樣做，他說很容易鬧肚子，得胃病。她很想跟他說從她記事以來，每個冬天，她都會這麽做，而現在，恐怕不行了吧。

柳蓮二看得她很緊，而她，又不想瞞著他偷偷吃。

這是他拜托她去接人的時候，她得寸進尺跟他要求的，他也答應了。

她的雙眸中有不停在跳躍的喜悅，看來這一碗巧克力冰淇淋真的讓她很歡喜。

柳蓮二自然是不能理解在大冬天吃上一口冰淇淋是多麽愜意和奇妙的感覺，他只知道，這樣對胃很不好，他拍了拍她的腦袋，語氣摻雜著一些不能抗拒的威嚴，卻又輕輕地很溫柔，“記住，沒有下次了。”

她把頭點得就像孩童手中的撥浪鼓一樣。

只用了五分鐘，她把冰淇淋全都裝進了肚子，心滿意足。柳蓮二無奈地搖頭，把她手中的空碗放在了一邊。她的唇角還沾著一點巧克力冰淇淋，他正要幫她抹掉，她又好像有所自覺一樣，舌頭一伸，把唇角舔了個幹凈。

她的樣子，就像一只午後陽光下剛睡醒過來的小貓，拖著一身的金色，慵懶又可愛。

他的心跳突然有點紊亂，微微然的，卻又深重。

“蓮二你沒有生氣吧？”

她踮腳抱住了他的肩膀，而他對兩人間這樣親昵的動作似乎也是習慣了，像往常一樣摟住她，他知道她拼命地想看看自己眼睛裏究竟有沒有絲毫生氣的情緒。每次讓他不要生氣的時候，她都用這招，睜著眼睛，像小鹿一樣可憐兮兮地盯著他看。

“沒有生氣。”

他幫她順了順頭發，把頭發往耳後撥弄的時候，他看到了她耳朵下面那一條已經結了痂的口子，這是上次打架的時候弄的，她臉上的淤青已經好了，只有這條抓痕，擦了很久的藥才終於結痂。

“明天沒有課，能陪哲也去新學校報道嗎？”他一面撥弄著她的頭發，一面說道，“我以前讀的那所小學，我帶你去過。”

她怔了片刻，本想一口就答應下來，但是轉念一想到又要和那個鬼機靈的小孩單獨待在一起，卻莫名地有一種有心無力的感覺，她咬了咬唇，問道：“哲也他看上去並不像是找不到路的啊？”

好像看透了她的小心思，柳蓮二彎了彎嘴角，“姐姐很不放心他，只是姐姐明天要上班，我明天要去訓練，父親母親又不在，那......”

他沒有把話說完，她就重重地點了頭，就像是接到了一個神秘的任務，臉色嚴肅又沈重。沈默了一會兒，她又把頭擡起來，眼睛裏泛著迥然的光。

“又想跟我說，給你吃冰淇淋才肯去？”他問。

她搖頭，只是湊近他，惡作劇一般，在他唇角留下一個輕淺的吻。

太輕太淺，他所能感受到的她的氣息，不過一秒。

她立刻松開手想逃，卻被他緊緊地箍住腰，暖色調的燈光實在是太過容易就讓人迷醉，柳蓮二的眉宇仿佛都染上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柔和的溫柔，他微微低下頭，難得地跟她開起了玩笑，“你想做什麽？”

她一時窘迫非常，直到柳蓮二的氣息越來越近。

房間裏並沒有開暖氣，他的唇似乎沾染上了一點空氣裏的微冷，清清涼涼的。

有門被推開的聲音，緊接著是少年一陣極不自在的咳嗽聲，鈴木倚在門邊，彎曲著左手的五根手指，輕重適宜地敲在門上，“我真的不是故意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柳蓮二面不改色地轉過了身子，“什麽事？”

“蓮二哥，我有點事想要請你幫忙。”他並沒有走進房間裏來，看到柳蓮二點頭之後，立刻不好意思地退了出去。

“不早了，姐姐今天不用值班，讓她送你回家。”她揉揉她的頭發，走出了房間。

市江收拾好書桌上的卷子，路經對面的房間，聽到了鈴木哲也無比興奮的聲音，是在說著：“......我在美國的時候就關註越前龍馬很久了，青少年網球賽四連冠啊，聽說轉來了青春學園，蓮二哥你不是認識青學網球社的乾貞治前輩嗎？能不能讓他幫個忙給我要個簽名什麽的......”

下樓的時候，柳繪一已經拿著車鑰匙在等她了。

出了柳宅，她看著頭頂那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月亮已經出來了，繁星也變多了。總算還有幾絲光亮，懸掛在這一片孤寂清冷的夜空中。

柳繪一已經取了車出來，看到市江失神地站在路燈下，欣賞著那片夜色，她按了按喇叭。

崎原市江回過神，抱歉地笑了笑，坐進了副駕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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