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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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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在海棠樹下聽星沈說了那麽多前人舊事,我心緒難平,一晚上都睡不安穩,夜裏淅淅瀝瀝下起一場雨來,乍起的秋風吹來一陣陣冷雨,輕輕扣響著窗欞。

我將床帳掛上玲瓏玉簾鉤,借著微微透曉的天色,看著窗外風姿花轉,疏影婆娑,思忖著明日該是落紅滿地,還是群芳爭艷,不知是有殘花要掃,還是繁花要除,總之定是要被星沈使喚來使喚去的。

天色明亮起來時,雨也停了,小石榴仍在我枕畔打著呼嚕,我起來洗漱過後,推門而出,迎面看到淡青微藍的雨後天空,曠亮得沁人肺腑,清風攜著潤濕清香的空氣,將我昨日心中郁結下來的淡淡傷感一吹而散。

晨起早讀是星沈給我定下來的規矩,就算他不親自督促,也有如夢來督促,我便揣了幾本書,來到院外山崖前一刻大樹下,袖袍一揮,給自己鋪了青席小案,坐下來對著萬裏晴空,蒼翠幽谷,翻開書卷看了起來。

看了兩頁書,我決定把奮發圖強的雄心大志暫且放一放,如此良辰美景,怎能消磨在書卷上。

於是我回房拿了楚遙仙君送我的顏料,又拿了幾只畫筆和厚厚一疊宣紙,依舊跑回山崖上。

這雨後天色令我心中稀罕的緊,我決定將它畫下來,改日去楚遙仙君處討些誇讚。

誰知我搗鼓了半日瓶瓶罐罐,卻總也調不出稱心的顏色,身邊用廢了的宣紙越積越高,我卻依舊畫不出眼前天空令人心馳神往的顏色。

我正畫得焦頭爛額,忽覺頭上樹枝動了動,撲簌簌落了一陣梢頭殘雨,將我畫了一半的宣紙淋得慘不忍睹。

我擡頭望去,卻見星沈那廝正斜靠枝丫而坐,曲著一條長腿,玉色衣袂流水般鋪落枝頭,頗有幾分落拓不羈之態。

我被他嚇了一跳,脫口而出:“師兄,怎麽我在哪裏,你便也在哪裏?”

星沈垂下眼皮掃了我一眼,提醒道:“我先來的……”

我不禁暗暗腹誹,這廝真身難不成是鳥類,揀盡寒枝的歇,一處都不放過啊……

難得抓住他的不是,我怎能放過訛他一訛的機會,我拾起被雨珠淋濕的畫紙朝他晃了晃,“師兄,我好不容易畫出一副順眼的,被你弄壞了,可怎生是好?”

這廝漂亮的唇角似是微微抽了抽,瞧著我手中的畫,慢慢說道:“我瞧著倒比你之前畫的那幾幅順眼些……”

我瞅了一眼,憤然心想:“誰說不是……”

我將畫丟在一旁,取出一副新紙,一邊偷偷瞪他,一邊搗鼓瓶子裏的的顏色。

星辰那廝悠然坐在梢頭,微瞇起眼睛眺望煙青色幹凈無邊的天際,舒朗眉目也似雨後晴空般幹凈明澈,他看著看著,忽然伸手,似是虛空抓了點什麽。

這廝好似變戲法一般,手上出現一抹淡淡的煙青色,似晴似雨,似夢似幻,在他掌心氤氳繚繞,我在樹下看得眼睛發直……

他將這團顏色在掌心把玩片刻,而後輕輕一揚手,那抹天青色便溫柔飛向我,一絲絲飄落在我面前潔白的宣紙上……

頭頂傳來一句漫不經心的:“不謝……”

我小心翼翼捏起宣紙兩個角,舉到面前細細觀看,越看越是愛不釋手。

我笑逐顏開,擡頭朝他喊道:“師兄,慢慢師姐說的對,你果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尤物啊,尤物……”

頭頂傳來一陣猛烈的嗆咳,樹葉簌簌搖晃,眼看又要甩下梢頭的雨珠,我忙用袖子護住了我的畫……

當天下午,恰逢楚遙仙君帶著我們一群小仙去暮晚峰上畫紅葉,我便將星沈幫我做的雨後天青圖拿給楚遙仙君看。

楚遙仙君一看便愛不釋手,抱著那畫就不還我了,指天指地的立誓,只是將這幅畫借幾日用用,過兩日不但原物奉回,還會再送給一只小精怪與小石榴作伴。

我想著小石榴平日裏只忙著搗鼓些讓人哭笑不得的禮物,的確需要一個玩伴,便將畫借給了楚遙仙君。

他倒是個說話算數的,沒兩日便拎著一個小包袱來還畫,見到我時擦著額上的冷汗,猶自驚魂未定。

“星沈這小子,心腸未免也太歹毒了些,做出這樣傾國傾城的結界,讓我如何下得了手……”

我看著他灰頭土臉的樣子,好心提醒一句:“阿遙,結界都是假的,你打它,它也不會疼的。”

楚遙仙君揉了揉心肝,“色本是空,本是假,我又豈能不知。”

我啞然,這位兄臺連花癡之癥都犯得如此心如明鏡。

“明知是假的,你為何還是舍不得動手?”

楚遙仙君朝墻外猶自嚶嚶罵著他的百花仙子揮了揮手,愛憐的朝她笑笑,然後轉過臉,焦頭爛額的對我說道:“因為我不信啊……”

我無語,半晌之後還是無語……

“色即是空,呵呵,沒瞧上眼的吧……”

我:“……”

不知楚遙仙君在流波求學時,佛法一門是怎樣通過的……

他將畫與小包袱遞給我,一邊對我依依不舍,一邊心疼百花仙子為他動肝火,兩步一回頭,三步挨一記百花仙子響亮的大耳光,愁腸百轉抱頭鼠竄的撒丫子狂奔而去。

我打開小包袱,看到一只溫潤如玉的瓶子,通體是我那寶貝畫作上的雨後天青色……

小石榴前兩日已聽說會有個玩伴來陪她,每日等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楚遙仙官剛走,她便顫著小肚皮一路飛奔過來,跳著腳迫不及待要見她的小玩伴。

我將小石榴抱上石桌,輕輕拍了拍天青色的小瓶子。

那瓶子纖長的睫毛微微顫了顫,小心翼翼睜開了眼睛。

小石榴立刻擠上前來,抓住小瓶子的手,搖晃著笑道:“可算盼到你了,我叫小石榴,你可有名字了?”

那小瓶子柳眉微簇,含煙似水,羞澀的搖了搖頭。

我湊上來說:“叫天青好不好?”

那小瓶子朝我莞爾一笑,乖乖說了聲好。

未等我再逗逗天青,小石榴便扯著她跑去廝混玩耍了,我瞧著兩個小家夥一高一矮,一窈窕一敦實的背影,忽然生出幾絲慕羨之情……

若我不是稀裏糊塗吃了別人的內丹,現在應該也是個無憂無慮的小精怪吧……

我正出神間,慢慢師姐探頭探腦的出現在花墻外,見星沈不在院中,才放心大膽的從正門走了進來,邊走邊興沖沖的說:“娉娉,好消息啊好消息,我方才在路上遇到南榆師兄,與他攀談了幾句,聽他的意思,今年的傳燈祭還是要辦的。”

我登時精神大振,“妙極妙極,師姐快與我講講,傳燈祭上都比試些什麽。”

慢慢師姐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以一個疑問句開啟了今日的滔滔不絕:“娉娉,您可知何為傳燈?”

我搖搖頭。

師姐滿意的頓了頓,為我答疑解惑:“日月有明光,天地有火種,人間有長燈,三千世界,三千盞不滅燃燈,只要有一燈尤在,混沌世界便無法卷土重來,此是傳燈祭的精神所在。”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只覺得此話頗是氣派。

慢慢師姐又說道:“傳燈祭所傳之燈,由西方佛祖座上七瓣蓮花所制作,護燈使者送至流波山,在傳燈祭期間將蓮花燈置於流波仙臺百丈高的通天柱上,寶蓮霞光照徹天地,靜待弟子中有人脫穎而出,拔得頭籌將它取下。”

我腦海中已有了自己凜然百丈長空,摘得蓮花燈的拉風模樣……

我躍躍欲試的問道:“取下之後呢?”

師姐道:“摘得蓮花燈的弟子,會成為傳燈使者,親赴須彌山取得不滅火種,將摘得的蓮燈點燃,蓮燈入心,傳燈使者心載明燈,傳往凡間……”

我問:“如何才能摘得蓮花燈?”

師姐道:“傳燈祭迎燈大典結束後,便是對流波弟子摘燈的考驗,師父會布下一座迷陣,據說這陣頗有些來頭,是流波鎮山之寶,參加競逐的弟子一旦進入迷陣之內,便與外界阻絕了一切音信,需破除重重阻撓,歷經兇險考驗,才能摘得蓮燈,沖出迷陣。”

師姐一臉心馳神往,我卻有些洩氣的問道:“師父布下的迷陣會很危險嗎?”

師姐說道:“當然危險,入陣之人所受之傷都是真的,只在生死千鈞一發之際,迷陣才會將人拋出陣外,每屆傳燈祭上都會有醫官守在陣外救治受傷的弟子,雖不會落下什麽毛病,但苦頭是一絲都不會少吃的,故而入陣皆是自願。”

我聽得背上一陣發冷,“那難嗎?”

師姐使勁點了點頭:“當然難,迷陣裏雖是兇險,歷屆入陣的卻幾乎是所有弟子,能最後走到蓮花燈畔的寥寥無幾,多數弟子行不到半程便折損掉了,且不論還有相互使絆子背後捅刀的,簡直是人人有詭詐,步步有驚心……”

“什什什麽……相互使絆,背後捅刀?”

我驚詫的打斷了慢慢師姐。

師姐對我的大驚小怪頗為不屑,“我們從小被爹娘師長灌輸的皆是大道正途,仁義禮智,可這世上卻向來不乏陰險詭詐,人面獸心。天道之大,在乎包羅萬象,魑魅魍魎中也有一念成仁的,浩浩君子中也有道貌岸然的。修道修心,修的不是片惡不沾,避惡不見,而是從萬丈煉獄中而過,看盡誅心慘絕之事,閱遍齷齪修羅之念,卻仍有一雙明澈之目,一顆赤子之心……”

清風徐徐,滌蕩心臺,眼前的師姐,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令我覺得如此可敬可愛……

師姐繼續說道:“這是師父對我們的教導,流波弟子乃九天諸仙的未來,不應只長在粉飾太平的環境裏,善惡艱險,都應親歷親見,故而進入迷陣的弟子們不但要面臨各種兇險,相互之間還要競逐,最初進陣時,大家都是三三兩兩結夥而行的,越到最後越免不得短兵相接,到那時人心之險便會花樣百出,這也是對弟子們一次特殊的教導,讓我們出山之前能夠親歷人心之險,敗北而遭淘汰時,至少還能識得幾顆人心,最不濟,還能識得自己這顆心。”

我啞然,此中道理似乎頗有些深,也頗有些詭誕,我喃喃問:“闖陣已是很難了,還要內訌,日後出得陣來如何相見……”

師姐莞爾一笑說道:“平常心便是,我們遲早會遇到種種不隨心意,是睚眥欲裂耿耿於懷,還是雲淡風輕一笑了之,也全憑自然心性。大道隨天,放之四海而皆準,修行隨心,終究都是自己的路,師父之所以定了這麽個競逐的規矩,也是要流波弟子親身體會此種道理吧……”

我嘖嘖:“深奧,太深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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