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池問橋在水桶中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夜晚，他本以為他經歷了那樣的事情後，再也不會被夢驚醒，因為那段夢是他的親身經歷太過於真實，真實到裏面最可怕的事情也無法再驚醒他，可他想到在那之後的那艘船——這一切噩夢的開始，他不禁緊緊的握緊了拳頭。

就算剛剛才睡了一覺，他還是一臉疲憊和愁緒，他從那桶血水中起身，慢慢擦幹他的身子。

水早就涼了，可他卻一點都不覺得，店小二給他的衣裳萬萬比不上他平常的萬分之一精致，他也不像以前那樣挑揀了。

一身粗布麻衣，滿面愁緒郁結，誰還能認得出來，這是當初風流瀟灑的池三公子池問橋。

池問橋在走出水房，看見掌櫃的還在前臺靠著昏暗的油燈不知道寫著些什麽，他走過去，對掌櫃的問道：“掌櫃的，不知你們這邊可有馬？”

掌櫃的見這位原本嚇人的客官此刻貌似少年，又沒有什麽殺氣，心中對他也不再害怕了，說道：“自然是有的，我們的馬腳力都很好吃的也不挑，您要去哪兒都沒問題。”

池問橋緩緩道：“我只是需要一匹馬去蘭州，什麽樣的品相我也不挑，煩請掌櫃的明日幫我牽一匹，多謝了。”

掌櫃的連忙放下手中的筆，擺手道：“沒事兒的，客官不用客氣，哦，對了客官您洗好了？”

池問橋知道這個掌櫃的問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在這種地方，水總是要用到不能再用了的時候，一桶洗澡水可是有許多用處，只是他想了想水房中的那桶血水，悠悠道：“我洗好了，可是那桶水怕是不能用了。”

掌櫃的想了想他先前剛來的時候的樣子打了個冷顫，便尷尬地笑了笑，說：“客官還有其他的事情嗎？”

池問橋道了一聲無事後，就上了樓。

第二日的時候，池問橋看見了掌櫃的給他挑的那匹馬，是一匹棗紅色的馬，偏瘦。

他在這裏再買了一些水和食物後，裝好了自己不多的行囊，下了樓，走到那匹馬旁。

池問橋輕輕的拍了拍那匹馬，同掌櫃的道了謝再和店小二告別後，一個人踏上了歸家的路。

他走的不算快，至少比他啟程來這邊的時候速度慢了許多，他不知道為什麽他有些害怕回去，但他知道他必須回去。

就這樣，池問橋邁著遲疑的步伐走上了自己的路途。

當他到達戈壁的時候，已經到了夜晚了，他決定在這裏住一個晚上，明天繼續趕路，速度夠快的話明日就能入關到達蘭州。

這裏雖然也並不富裕，但比起沙漠邊緣的小鎮，和馬連河畔的那個鎮子，這裏已經頗為富庶了，這裏的人臉上都帶著幸福的表情，他們對他們的生活非常滿意，孩子能吃到自己喜歡的糖，女人頭上戴著並不十分精致但明顯是她們心儀的頭飾，男人們幹完活在酒館裏喝著酒聊著天大口吃著桌上的肉。

池問橋走到了這家酒館，只是因為他剛好就停在這裏，他也懶得去再找其他可以住宿的地方了。

江湖上的人，或者說混過江湖的人，都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存在，有時候你看著他們似乎根本沒有關心過周圍，但其實他們周圍發生的事情，他們都清清楚楚，甚至片葉子落地，他們也都知道，所以當池問橋踏進這家酒館的那一刻，李尋歡就註意到他了。

那一瞬間李尋歡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那位剛進來的少年，就是先前在別處時遇見過的池問橋，但這人幾乎除了臉長的像之外，幾乎與那位池公子再無一個相似之處了一般。

李尋歡遲疑了一下，再看了看那個少年步伐輕盈，一點聲音都沒有，走在這滿是塵土的地上，帶不起一點灰，他覺得他沒認錯人，這就是池問橋。

在他身後的鐵傳甲見到李尋歡端著酒並未送入口中，而是盯著一個少年看著不放，他也看向那個少年去，驚訝道：“那不是池公子嗎，少爺，要請他過來坐坐嗎？”

那少年剛好坐到了他們不遠的地方的一張空桌上，看也沒看他們一眼，李尋歡仰頭飲盡自己杯中的酒後，對鐵傳甲說道：“去吧，請他過來坐坐聊聊。”

鐵傳甲直直往池問橋走了過去，池問橋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的，可他卻連頭也懶得擡起，直到他聽到了一個自己曾經聽過的聲音說道：“我家少爺想請池公子過去坐坐。”

他聽到這個聲音才擡起頭來，發現是那個跟著李尋歡的虬髯大漢，心下知道了他說的少爺是誰，順著他來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最角落的一張桌子旁看見了在喝酒的李尋歡，便說道：“好。”

鐵傳甲之前與這位公子有過接觸，此時心中納罕他的變化，但也沒說出口。

等池問橋跟鐵傳甲走到了李尋歡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時，李尋歡才知道他的變化有多大，甚至比他想的還要大。

幾個月前的池問橋，就像春夏之交時候的一縷風，清涼清爽，又無懼，仿佛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能阻止他面上綻放出笑容，也沒有任何人能令他感到害怕，但此刻，他從那一縷風，變成了秋冬之際漸漸枯黃的草，雖然還是活著，但你幾乎都可以看見他流逝的生命力。

他的眼睛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熠熠生輝，他的雙眼的光彩已經快要消失不見了。

李尋歡道：“坐下聊聊？”

池問橋緩緩道：“那要看你有沒有酒了。”

李尋歡道：“當然有。”

池問橋道：“那還要看你願不願意請我喝酒了。”

李尋歡淡笑道：“既然是朋友，我當然願意請你，坐吧。”

池問橋沒有再說，坐了下來，自己伸手取了一個碗放在面前，喊來了店小二要來了一壇酒。

李尋歡看著他一言不發。

店小二來的很快，把一壇酒放上桌後，哈著腰問池問橋：“客官您還需要點啥嗎？”

池問橋搖搖頭，道：“不用了。”

然後他一手拍開了封泥，把酒直接倒進了碗中，然後仰頭一飲而盡，再倒了一碗。

他就這樣連著喝了三碗酒，這裏的酒並不很好，但他卻和久病的病人遇到了仙藥一樣。

他的眼睛越喝越亮。

一個人是什麽樣的心境，什麽樣的際遇，往往都能從他喝酒的樣子裏看出來，至少李尋歡是這麽覺得的，而池問橋也是這麽覺得的，所以池問橋當初才會對李尋歡說出那句“和你喝酒真沒意思。”

而如今，李尋歡看著池問橋，說道：“你先前還說與我喝酒沒意思，我現在要把這句話還給你了，看著你這樣子，才真是叫人不痛快。”

池問橋面上露出一絲苦笑，道：“可我現在心下實在是痛快不起來，可能這樣才能讓我痛快一些了。”

李尋歡道：“你遇上了什麽樣的事？”

池問橋仰頭再喝了一碗酒後搖搖頭。

李尋歡問道：“你是不願說，還是不想說？”

池問橋嘆氣道：“是因為我不知道怎麽說，那就像一場噩夢纏在了我心上，我只想快快把它忘記，一點都不想想起它，更何況它實在是太詭異了。”

李尋歡也嘆氣道：“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情總是多之又多，我雖然不知道你到底遇上了什麽事情，作為朋友只能希望你盡快走出來。”

池問橋道：“我原本一直以為我之前的人生順遂，之後的就會一直順遂下去，快二十年了，我現在才知道什麽叫做天有不測風雲，什麽叫做謹慎，可現在一切似乎都太晚了。”

李尋歡不再說話，因為他知道這一切關鍵還是要看池問橋自己，旁人勸告安慰的話說盡了，若是他還沈浸在悲傷痛苦中走不出來的話，那旁人也沒有任何辦法，就像有人對一個大海中的溺水者伸出了自己的手，想要拉他出來，但那個溺水者遲遲不願搭上自己的手一樣。

李尋歡將一口氣嘆入酒中，一飲而盡。

之後兩人再也沒說話，各自喝著酒，李尋歡喝酒喝的慢，與之相對的是池問橋喝的極快，他似乎想把這家店所有的酒都喝光一樣，當第十一個空壇子放在他身邊的時候，他的雙眼明亮的可怕，臉上也沒有一絲喝醉的紅暈，但是他一開口，不僅李尋歡就連鐵傳甲都知道他喝醉了，他說的是：“閱茗，再去幫我拿一壇酒，不要告訴章伯我今天又喝多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對著的是虛空，那裏一個人都沒有，但他的眼神表情和話一絲都不做假，似乎那裏站著一個人。

李尋歡放下自己手中的酒杯，嘆了口氣，起身走到池問橋身邊，拍了拍他的背，似輕撫似安慰，下一刻原本精神抖擻的池問橋突然就趴在了桌上，他的頭重重的砸在了木桌上，發出了一聲不小的動靜，但他連動都沒動一下。

“我去結賬，你去問問他住在哪裏，送他上去吧。”李尋歡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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